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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借命而生(2)

7

从那个初夏开始,杜湘东的生活里多了一项内容,就是不定时地去探访姚斌彬他妈。去时所做的事儿,首先是照料女人的生活起居,洗衣晒被,买菜做饭。要是涉及不太方便的事情,比如洗澡和上厕所,那就只能请邻居的女同志来帮忙了——有空的多是一些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扶着颤颤巍巍的姚斌彬他妈前往公共卫生间。一旦人家表露出嫌麻烦的意思,这活儿就不能白干,杜湘东得偷偷塞给老太太几个钱。家属区的其他住户也认识了杜湘东。他们听说他是个管教,刚开始还会感叹两句“人民警察爱人民”乃至“人民罪犯人民爱”,也不知是在赞美还是揶揄。后来就成了见怪不怪,碰面时打个招呼“吃了吗”“又来啦”,好像杜湘东是姚斌彬家的一个成员似的。

杜湘东这时会想,许文革来这个家时,会是怎样的状态呢?

而他固然不会把自己想象成许文革。他是来刺探许文革的。这个任务在姚斌彬他妈那儿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实现。许文革的住处是单身宿舍里六个床位中的一个,床头贴了张通缉令,好像在提醒室友,这个逃犯会随时跑回来睡觉。姚斌彬他妈交给杜湘东的那把钥匙却对应着别处,是厂区外侧一排平房中的一间。那是厂子草创初期,第一批建设者们的临时住所,到了杜湘东前去调查时,房屋都敞着门,废弃着,唯有那间小屋门上挂了把锁。开门进去,别有洞天:里面并无家具,靠窗的亮处摆了一台小车床和一个工具箱,车床的电源是从墙外引过来的,工具箱里除了扳手改锥,还有游标卡尺、焊枪以及形形色色杜湘东所不认识的家伙什儿。对面靠墙的那一侧,则堆放着更加琳琅满目的工业产品:缝纫机的机头、老式自鸣钟、只有后轮没有前轮的自行车、农田里灌溉用的小水泵……光笨重的话匣子就有三台。杜湘东抄起一台打开,居然能响,可以收听《新闻和报纸摘要》。

几乎是个小型维修车间。姚斌彬他妈告诉杜湘东,这俩孩子从小就爱摆弄机械。为了这个爱好,当妈的没少跟儿子置气,她认为姚斌彬应该考大学,出人头地。但也管不住,尤其是姚斌彬差几分高考落榜,顶班进了厂子之后,干脆和许文革把操练的场所搬到了这间平房,还凑钱买了一台老式车床,下了班就关起门来鼓捣,周末更是不分昼夜。他们的废寝忘食终于有了收益,不多久,竟能出去给人家干维修了,不仅收费不高,而且交活儿还快,绝不会像国营修理厂那样摆谱儿、拖工期。渐渐地闯出了名气,十里八乡有人慕名而来,这时厂子里却又有人看不过眼了。那些人的说法也有道理:姚斌彬和许文革的身份是国营工厂工人,工资是国家发的,技术也是国家教的,怎么能再去接私活儿挣外快呢?况且谁知道俩人给外面干活儿的时候,有没有偷偷用过国家的机油齿轮?如果那样,性质就变了,就成了损公肥私。于是领导出面,谈话批评,勒令制止。俩孩子还不服,偷偷摸摸接着干,被发现后挨了处分,并且强调如果再犯就要开除。

讲这些事儿时,杜湘东正坐在姚斌彬他妈面前,再一次打量屋里的摆设。对于一个都有工资并且还能赚到外快的家庭而言,这个房间无疑是过于简陋了。他也被允许翻看过姚斌彬留下的私人物品,别说没有手表和蛤蟆镜这些时髦玩意儿,连衣服都有好多打着补丁。那么钱花在哪儿了?是吃了喝了,还是让许文革拿去讨好他的那个厂花女朋友了?可在姚斌彬他妈嘴里,“那俩孩子”又都是特别顾家的人,就连厂里发的夜班饭票都攒下来,每逢单月份的月底到服务社去换一桶豆油外加两条肥皂。

况且还有一台进口汽车发动机的案子呢,那玩意儿要能卖出去,可是一笔巨款。一切盗窃犯的动机当然都是弄钱,但弄钱的动机各有不同。姚斌彬和许文革是为了什么呢?

直拖到那年秋天,问题才有了答案。入夏以后,杜湘东就再没去过姚斌彬家,原因是那段日子北京有点儿乱,所有警察都得二十四小时待命。好容易熬到街面大致太平,杜湘东先到丈人家安顿一番,这才从城里坐上长途车,直接前往六机厂。下车绕过厂区,景象基本如常,不过家属院门口也设了岗,拦住没穿警服的杜湘东盘问了半天。幸亏保卫科的胖子巡查经过,打个哈哈就让他进去了。而来到几栋筒子楼中间,却见一辆锃光瓦亮的“皇冠”轿车停在空地上。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况,以前别说“皇冠”了,就连东欧产的“波罗乃兹”也没在这片宿舍里出现过。杜湘东心里咯噔了一下,站在车前观摩了好一会儿,弄得车里的司机也紧张地看着他,还滴滴按了两声喇叭。他正想转身离开,就听见一片喧闹,一群人从姚斌彬家所在的那幢筒子楼里拥了出来。走在前面的是两个中年男人,面色铁青,跟在后面的则是楼里的邻居,对着他们的背影指指戳戳。态度最激愤的是那个整日翻拣垃圾堆的老太太,她首如飞蓬,弓着驼背追上去,响亮地“呸”一声,被甩开后再紧追两步,又“呸”一声。伴随着“呸”,她还在振振有词地质问:

“这还让我怎么过?”

“你们算个屁领导。”

片刻追到车前,竟然一把搂住了其中一个男人的大腿,滚在地上不起来了。两位领导拉她不是,不拉她也不是,只好一边擦汗,一边探头向四下张望。恰好看见保卫科的胖子,他们像遇见了救星,大声招呼他过来“处理一下”。胖子不情愿地咂吧着嘴,跑过来硬拽开老太太的手,同时对领导们说:“撤退,我掩护。”

领导们便钻进了“皇冠”轿车,砰砰关门,仓皇而去。群众们却也不追穷寇,就连老太太都不再打滚,摇头叹气地和众人一起散了。空地上只剩下杜湘东与胖子两人,一时间尴尬地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杜湘东才问:“刚才那是什么领导?”

胖子道:“厂长和书记呗。”

杜湘东说:“这是来干吗呀?”

胖子居然也“呸”了一声,说:“还能干吗,打白条来了。”

不等杜湘东再问,他就喋喋不休起来:厂子一直受困于经营不善、市场疲软,尤其这两年,工资只能发一半,更要命的是连退休职工医药费都报销不出来了,只能先让本人垫付,再由厂里打个条子,意思是欠着。也集体找上面反映过,前一阵总算有了说法,所有欠款将预支一笔专款结清。大家翘首以盼,盼来的却是厂长和书记亲自登门,一边继续打白条,一边鼓励大家发扬工人阶级的先锋队精神,“再忍忍,忍忍就好了。”

“再忍忍就死啦,人一死,他们丫的倒是好了。”说到这里,胖子终于重新站队,帮着工人声讨起领导来。可惜面前只有杜湘东一个听众,他的正义感无法得到广泛的呼应。而这的确是以前从未听说过也从未想到过的情况。按说进了国家单位,生老病死都有国家兜着,敢情国家也有兜不住或者不想兜的时候。那么作为一个重病号、老病号,姚斌彬他妈的负担可想而知。俩孩子外加一个女人的收入,大概仅够维持生活的,要看病就得靠外快贴补,外快不让赚就只能铤而走险了。一条逻辑线索在杜湘东心里清晰起来。

上楼之前,他多问了一句:“对了,刚才那辆车就是姚斌彬和许文革的……赃物吗?”

“那可不,厂里哪儿还有第二辆‘皇冠’。”胖子说。

“不是说效益不好吗?”

“这情况就更复杂了。车本来是一个副局长的专车,放在厂里是要换几个零件,结果出了那档子事儿,被警察暂时扣下了。人家倒好,等不及,直接又配了一辆‘公爵’,也是日本原装,这辆‘皇冠’就作价卖给我们厂了。上级压下来,不买都不行……没准医疗费就是被挪用到这辆车上了。”胖子说完,对这个复杂的情况进行了简要的总结,“操。”

而等来到姚斌彬家,杜湘东便挑起了话头:“刚才碰见厂长书记了。”

接着问起欠条的事。那一刻,杜湘东感到自己实在有些冷酷。姚斌彬他妈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存心瞒你,而是不想让你知道,姚斌彬和许文革偷东西、从看守所逃跑……都是为了我。”她喉头一抖,带出了哭腔,眼里亮闪闪的,似乎又要落泪。

杜湘东说出一句更加冷酷的话:“我是个警察,只管人犯没犯罪。至于为什么犯罪,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姚斌彬他妈沉默半晌,说:“杜管教,你是个好警察。”

这已经是第三次有人说他“好”了。但他这个“好”警察此刻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弥补一个对于他这种职业而言不可原谅的错误。到底什么算“好”,什么算“坏”呢?杜湘东意识到,在那些截然相反的概念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复杂的中间地带,而他和姚斌彬、许文革都被困在那里,似乎永远不能上岸了。这种处境几乎是令人绝望的。

他发呆,对面的女人也发呆。过了好久,杜湘东又听见姚斌彬他妈说:“你是带着任务来的,这我知道。但我没法儿帮你完成任务,以后别为我耽误工夫了。”

杜湘东笑了:“任务不任务的倒在其次。我来,就是想跟您说会儿话。”

姚斌彬他妈也笑了:“人总得说话,不说太憋得慌。”

随后,女人言语绵密,好像从记忆里扯出了一根线头,一件事儿连着另一件。过去总说姚斌彬,今天她却说到了许文革。许文革他爸也是一名维修工,还是一名政治积极分子。那年头人们说积极也都积极,但或者是顺着集体惯性,或者是揣着点儿个人目的,偏他和众人不同,积极得十分虔诚。除了会上喊口号,他还自学马列,读的是汉译全本。工人文化低,有不明白的,总去请教一个上过“辅仁”的老工程师,也就是姚斌彬他姥爷。经过学习,他懂得了工人阶级挣脱的只是锁链,懂得了劳动必将成为人类的内在需要,也懂得了在首都北京建设工厂,不仅是为了带动全国工业大生产,更是为了在遥远的未来实现共产主义。所以当前全国劳模、那位老工程师被定性为本厂的“走资派”时,带头批判他的维修工当众痛哭流涕。他哭是因为惋惜:这个给他讲解过“必然王国”与“自由王国”之区别的人,怎么就糊里糊涂地站到历史的反面去了呢?可见自我改造和不断革命有多么重要。在此后的那些年里,维修工更加真挚地积极着,上面提倡劳动竞赛他就加班,上面鼓励造反他就组建战斗队。然而当激情的年头过去,上面又要整顿秩序了,责任又被一股脑算在了他的头上。处理还算轻的,无非也就是写检讨和“夹着尾巴做人”,但维修工想不通,不通则痛。终于有一天,厂里人发现他把自己吊在了车间的钢梁上。这就算畏罪自杀了。

维修工的老婆死得早,是干活儿时头磕在叉车的铲尖上撞死的。留下一个许文革,变成了野孩子。他住在父母的小平房,学也不上,成天打架,饿了就到食堂讨口吃的,要不就是捡点儿工地上的边角料卖钱。时间长了,厂里觉得是个祸害,有人提出把他送“工读”,而当时姚斌彬他妈刚离婚,带着姚斌彬搬回了厂里,看见许文革可怜,便说:权当姚斌彬多了个哥吧。她让许文革住进了自己家,找领导落实了许文革的抚养费,重新把他押回了学校。念到技校毕业,又是她出面敦促厂里落实政策,让许文革接了他爸的班。革命时期整人的和被整的,反倒相依为命过了这么多年。日子久了,人们渐渐把姚斌彬母子与许文革当作了一家人,只是在俩孩子出事儿之后才议论,没准儿是许文革把姚斌彬给带坏了。

“都是命。”女人总结说。

这话杜湘东也听许多人说过。人抗不过命,在这个大前提下,想不通的事情仿佛就有了解释。那么姚斌彬和许文革又该如何看待他们的偷窃、被捕、越狱、一个跑了另一个却被抓回来了的结局?对于这俩犯人,那一切也“都是命”吗?如果是这样,身陷囹圄的姚斌彬会羡慕许文革吗?逃脱在外的许文革会坦然地想起姚斌彬吗?这么想着,杜湘东已经从六机厂回到了看守所。天彻底黑了,苍穹笼罩在北京南部的平原之上,竟不显得深远,好像一层不透光的幕布,谁也不知道在它外面藏着什么。经过办公区时,他看见所长屋里还亮着灯,又想起自己外出了一天还没销假,便向楼里走去。

销假也就是露个面,而当杜湘东打完招呼,说句“没事儿先走了”,所长突然招招手,让他走近了些:“还真有事儿……任务有点儿特殊,你恐怕得跑趟姚斌彬家。”

去看姚斌彬他妈的事儿,此时只有杜湘东自己知道,连刘芬芳都没告诉。当他听见所长这么说,嗓子忽然一紧,咽了口唾沫明知故问:“去干吗?”

所长翻出一个牛皮纸袋,手指在上面敲了敲:“判下来了。”

“怎么说的?”

“死刑,立即执行。”

这其实可以预料,只不过杜湘东从未主动往那个方向预料过。在那个年头,仅凭盗窃一项就送了命的犯人也有不少,何况还有越狱、抢枪。他再次明知故问:“这么快?”

所长回答:“已经不快了,要不是他的事儿还涉及另一个在逃犯,上个月就判了。这阵儿社会上乱,上面强调要发挥震慑作用,专门点了几个未决犯的名,其中就有他。至于许文革,反正已经进入了通缉程序,估计也逃不了多久。”

接着向杜湘东交代任务内容,他就是个送信儿的。本来对于死刑犯,法院只需将判决书递交本人即可,并无传达到家属的义务,但出于人道主义,往往还是会安排人去告知一声。然而姚斌彬这案子又属于“从重从速”,法院对他的家庭情况并不了解,加之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就把善后的事儿推给了公安机关。假如杜湘东愿意,他可以在执行的当天去送姚斌彬一程,然后再去向姚斌彬他妈宣布结果,转述“可以外传的遗言”。而这项任务自然也有保密要求,那就是绝不能透露行刑的时间地点,以免引发意外。

领完任务,杜湘东在此后的几天就不能外出。所长也没再提此事,见面时还会故意聊些轻松的话题。一切如常,时间缓慢得有了凝滞感。到了出任务的那天早上,便用那辆“北京212”将杜湘东送到了市内一个级别更高的看守所,北京经过核准的死刑犯都关押在此。进入带电网的高墙,便看见囚车和负责行刑的武警早已严阵以待:既有神色镇定的老兵,也有面色煞白的年轻战士。人人手里握着一支上了刺刀的56式步枪,枪里只有一发子弹。这两天里,老兵一定已经对新兵进行了反复讲解以及示范,力争把那一枪打稳,打准,尤其要克服条件反射,不能在枪响的同时先往后跳——那会造成子弹偏离心脏,就必须得朝脑袋补枪了。听说看过补枪的人,这辈子都别想再吃鸡蛋炒西红柿。

对于死亡这事儿更加缺乏经验的,则是即将承受子弹的犯人。但当杜湘东被带进专门看押死刑犯的“小号”时,却没听见里面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号房静悄悄的,仿佛里面的人正在收拾精神,攒足心力,等待着去展开一段不知路在何方的远行。来到最靠里的一间囚室门口,便看到了姚斌彬。他歪靠在墙角,也不抬头,在地面投下小小的影子。

杜湘东隔着栅栏叫了一声:“姚斌彬。”

姚斌彬这才缓缓仰起脸:“杜管教,你来了。”

声音平和,好像可以接受任何人来送他一程——这孩子算是明白叫“妈”也没用了。杜湘东硬逼着自己问:“你有什么话说?”

“没话。”姚斌彬继续平和地说,“我认罪,服法。”

“我是说……”杜湘东把脸往外扭了扭,又转回来,“我去过你家了,你妈挺好,吃喝都不愁,邻居也挺照应她的。我也问过你们厂的领导了,说你的事儿不会妨碍她的待遇……医药费的资金也快到位了,到时第一个解决的就是她。”

杜湘东感到自己正在进行拙劣的邀功。姚斌彬的嘴唇颤抖了起来,酷似鹿类的大眼睛闪了一闪。但那眼里终究没有眼泪,他说:“杜管教,我不怨你……你不必为了我这么做。”

杜湘东一震,回答道:“你怨不怨我,我都得把你抓回来,也都会去看你妈。”

“谢谢您。”

“需要我给你妈带什么话吗?”

“希望她把我给忘了。”

“还有许文革……假如我能见到他,你对他有什么说的?”

“希望他比我活得长。”

说完,姚斌彬站了起来,隔着铁门与杜湘东对视。那一刻,杜湘东只觉得姚斌彬的神态仿佛是在什么时候见过的:似笑非笑,坦然而又悲怆。这时囚室尽头传来了浩大而威严的脚步声,杜湘东和另外几位执行同样任务的工作人员不得不向后退开,看着武警依次打开铁门,把死刑犯们押了出来。今天执行枪决的共有七人,都是男的,姚斌彬的年纪最轻。

偏在这时,姚斌彬又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当他被两名武警架着往外走去时,忽然身子往下一坠,滑脱了箍住胳膊的手臂。武警还以为这犯人像此前的很多犯人一样崩溃了,昏厥了,但低头一看,却见姚斌彬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根麻绳,想要捆到右脚的裤腿上去。裤腿捆绳子,这也是死刑犯特有的待遇,目的是扎紧底下的漏口,免得到时候屎尿倾泻出来。而此刻,姚斌彬居然还能察觉到麻绳松了,居然还想把它重新扎上。他的赴死是多么镇定,又是多么心思缜密。他即使死了,也不愿意遭到收尸的人的嫌弃。

然而这点儿愿望实现起来又是如此困难:麻绳两次三番地被他用左手捡起来,又在捆绑的过程中从他的右手指间滑落。他有伤,右手大拇指无法起到支撑作用,只能用食指和中指勉强夹住绳头,颤颤巍巍地试图穿进左手扶稳的环扣里去。掉了又捡,捡了又掉,负责押送姚斌彬的两名武警也终于不耐烦起来。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同时弯腰,将胳膊重新插入姚斌彬的肋下,把他拎了起来。其中一个说:“时候不早了。”

这时,杜湘东便走向了姚斌彬。他蹲下身去,捡起那条死蚯蚓似的麻绳,绕到姚斌彬的裤腿上,打了两个环,拉紧。做完这件事,他站起来,与对方对视了一眼。那一刻,姚斌彬的眼神仍是平和的,但杜湘东心下悚然,两耳轰鸣。

任务则在当天就完成了。杜湘东已经想不起姚斌彬他妈听到消息之后的反应了:她哭叫了吗,还是无声地落泪?抑或她连眼泪也没流,木然地接受了事实?时间仿佛在云里雾里滑了过去,而杜湘东之所以头脑恍惚,是因为他长久沉浸在震惊与疑惑之中。他自诩为一个大材小用的警察,但却在最后一刻才发现,自己很可能漏掉了姚斌彬与许文革越狱案件中最为关键的细节。对于公安机关和法院而言,那也许是个无用的细节,无法挽回姚斌彬的死;但对于杜湘东本人而言,那个细节却解释了姚斌彬为什么会死。杜湘东的脑海中还长久地回旋着姚斌彬诡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表情他曾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逃跑事件发生的那天,当姚斌彬把枪扔到地上束手就擒的时候,第二次则是在今天。姚斌彬的表情、遗言以及所有举动都指向了杜湘东的推测——只是为时已晚。

然而杜湘东却不能把他的震惊与疑惑告诉姚斌彬他妈。他理智尚存,知道自己如果说了,那女人大概会疯掉。正如同他无法向姚斌彬他妈转述另一个场景:他坐着武警的军车,跟随姚斌彬赶往了刑场。那地方离市区不远,山清水秀,全然不像杀人的场所。面积不大的一圈院墙,门口的木牌只标注着“高法××工程”。囚车进去,后面的军车却在墙根停下。过了很久,枪才响了。不是依序而是几乎同时,那七枪里,有一枪是姚斌彬的。

这拨儿死刑犯的运气都不错,只响了一次,没人需要补枪。

8

此后,日子就变快了,快得像狗撵。经历了短暂的心情黯淡与惶然,在一日千里和一拥而上的本能作用之下,人们又迅速亢奋了起来。似乎只有杜湘东还在漫长地憋闷着。

憋闷遥无止境,然而有时反思,他的憋闷也和别人的亢奋一样,有着与以往那个时代不同的质地。假如一定要说出不同在哪儿,大约是从云端跌落回了地面,从抽象还原成了具体,从恢宏分解成了细碎。恰好杜湘东现在又不是个单身汉了,一切问题都必须要进行务实的考虑,因此他对于看守所管教这份儿职业的衡量,也从它能否在价值上实现自己,转移到了它能否在价钱上养活自己。但那些期望都落了空。经过所长的推荐,杜湘东本人一度也曾被列为提拔对象,但却在最后一关被卡了下来——总会有人想起他的“污点”。由于他的失误,俩犯人越狱,如今一个被枪毙了,另一个依然在逃。

杜湘东和刘芬芳的婚姻生活也说不上幸福。过去想得没错,刘芬芳说到底是受到了八十年代情绪的蛊惑——嫁给追捕持枪逃犯的英雄,这烘托了她心里的浪漫。但几年过去,英雄永无翻身之日,浪漫成了一时糊涂,因此她的忧愁也像时代一样落地了,还原了。由于交通不便和家里事儿多,现在刘芬芳仍然城里乡下两头跑,平时住在宣武门内,到了双休日才坐上公共汽车来找一趟杜湘东。周末夫妻,小别重逢,按说是应该如胶似漆的,但刘芬芳往往一进门就冷着脸,略喝一口水,就开始抱怨。抱怨的内容包括她妈脑子糊涂,她爸是个甩手掌柜,她弟弟都是惹祸精,以及领导挑刺儿同事使绊儿单位的待遇越来越差,总之是抱怨自己命苦;还抱怨谁家买了吸尘器,谁家都快买车了,而她奔波几十里路却连黄“面的”都舍不得打,总之是抱怨杜湘东无能;乃至于以前从未留意过的细节也成了她抱怨的素材,比如杜湘东为什么吃饭要就辣椒酱,杜湘东为什么洗衣裳总是懒得搓干净,杜湘东为什么当初没挑靠操场的宿舍的而是挑了靠农田的,所以晚上蚊子这么多——最后又都会形散神不散地归结为自己的命苦和杜湘东的无能。刘芬芳的抱怨无异于对生活的再发现,让她认识了另一个杜湘东,也让杜湘东认识了另一个刘芬芳。

有时杜湘东会怀疑:这还是那个爱看席慕蓉和三毛,能说出“可惜明天又和昨天一样”的刘芬芳吗?她当然还是,或者说,现在的刘芬芳也许才是真实的刘芬芳,但从另一个意义上,杜湘东却又无法确定地感受到刘芬芳的真实。刘芬芳抱怨得太投入了,常常抱怨到周末的晚上,就没有了和杜湘东过性生活的兴致;又或者刘芬芳虽然还愿意履行那点儿责任,但杜湘东却被她抱怨得心灰意懒,从社会性的无能进入了生物性的无能,只好放弃了和刘芬芳过性生活的机会。一个难得能挨上肉的老婆,其真实性当然大打折扣。

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几年都没怀上孩子。刘芬芳自然也把孩子问题列为了抱怨的保留项目,但杜湘东却对此不甚上心,甚至暗自里有几分庆幸。说来也是,以目前的条件,有了孩子又该怎么养,在哪儿养呢?再者,没有孩子尚且如此,一旦因为孩子而疼过累过,天知道刘芬芳还会生发出多少绵延不绝的抱怨,那样的话,杜湘东的脑袋就别想清净了,心情也别想踏实了。他现在觉得脑袋清净和心情踏实也成了一种奢侈。

在如今,他能够获得清净与踏实的地方,只有姚斌彬家。

隔一阵子就去看看姚斌彬他妈,这个习惯居然坚持了下来。去了先干活儿,俩人再说会儿话。这时也不说姚斌彬了,更不说许文革,聊的都是身边近况。厂里也开始推行“两不找”了,厂长和书记家的窗户都被工人砸了。还有些脑袋活络的人,不知怎么就富了起来。《新闻和报纸摘要》的口音没变吧?如今怎么广播里都是港台腔,哇哇哇,听取“哇”声一片。直说到太阳偏西,姚斌彬他妈眼里却含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柔。这是一个孤立于时间之外的女人,然而时间到底还是给她留下了印记:她的头发大片地白了,皱纹愈发深刻,她的两腮凹陷,牙齿岌岌可危。有时杜湘东会恍惚觉得对面坐的是姚斌彬。这对母子太相像了,从长相到性格都像,如果姚斌彬能活到老,大概也是这般模样。

几年来,不时有通缉犯落网的新闻,有些听起来颇为传奇。比如有个悍匪改名更姓又和一个女警察结了婚,最后是被老婆在床上铐起来的。再比如有个贼头到外国整了容,又偷渡回来想看一眼孩子,结果孩子大喊有小偷,就被逮了个正着。而在一次又一次“清网”之后,许文革仍然音信全无。对于逃犯来说,这才是真正的传奇。他是怎么躲过那些“雪亮的眼睛”的?他如果离开了北京,又辗转去过哪些地方?难道他已经死了吗?

那些谜底露出一角,还是经由姚斌彬他妈。时间是在越狱事件之后的第六年,也是一个春天。礼拜五的晚上,杜湘东回到家,还没进屋就见灯亮着。打开门,刘芬芳已经坐在屋里,情绪似乎还不错,不仅挂着笑模样,而且做好了饭。桌上摆了一只砂锅,砂锅里热腾腾地漂浮着猪下水——大概又是从单位里“顺”的。

她一笑:“先吃,吃完有事儿跟你商量。”

杜湘东有点儿含糊:“要不先商量吧。”

刘芬芳说:“不吃就凉了。你急什么,反正不是坏事。”

说完抄起勺子,给他盛下水。俩人就吃,吃时刘芬芳也没开展抱怨,笑吟吟地继续卖关子。等吃完,都有些肉醉,进而又有了肉欲,于是早早上床,先过了一回性生活。过时刘芬芳侧着脸,用仍然还有点儿像吉永小百合的那个角度朝向杜湘东,所以杜湘东就很激动,他觉得刘芬芳终究是恋着他的。

并排躺了会儿,杜湘东才问:“到底商量什么?”

刘芬芳就说:“我二姐从南方回来了。在外面漂了些年,她好歹还算有点儿人心,想补偿家里,尤其是想补偿我,所以就问到了你。她说如果你愿意过去,可以在她们那个德国公司干个物流部的小组长,工作也简单,带着人到码头点货收货就行。她还说你有学历,人也踏实,公司又在扩大规模,过不了几年保证升职。”

杜湘东还在含糊:“你是说让我辞职?”

刘芬芳说:“我已经替你——替咱们算计过了,你在看守所待着,什么时候是头儿啊?再熬几年就真熬老了,老了再后悔就晚了。还不如趁早过去,工资翻番儿不说,他们还给租城里的公寓。当初没解决的问题,这不就全不是问题了吗?”

杜湘东更含糊了:“辞职不就得脱警服吗?”

刘芬芳进而咯咯笑了:“铁饭碗不如金饭碗,何况你这还是个破饭碗。脱就脱呗。”

杜湘东说:“让我琢磨琢磨?”

打着琢磨的名义拖过一夜,第二天,刘芬芳的脸色就变了。她的决策没有得到杜湘东的热烈响应,这让她感到他不识好歹,于是重新回到了抱怨的轨道上。抱怨的内容则紧紧围绕着杜湘东在看守所的穷、远和得不到提拔。说的都是事实,所以杜湘东理亏。而刘芬芳又摔摔打打起来,最后指着杜湘东的鼻子逼问:“给句话行不行,你还是男的吗?”

杜湘东不但给不了一句话,甚而披上一件便装逃了出去。老婆一个礼拜才来一次,他却落荒而走,这要让所里的同事看见,谁知道他们会联想到什么。所以杜湘东贴着墙根,像尿急似的一路小跑出了看守所,来到那条荒凉的土路上。脑子还乱着,他只想清净一点儿,踏实一点儿。哪里才有清净和踏实呢?于是便坐上车,往姚斌彬家里来。

进门打声招呼,照旧扫地做饭。刚把粥摆上桌,却听见楼下嘀嘀按喇叭,还有人喊:“各家取信取包裹了啊。”然后嚷嚷一串人名。原来是邮局的车来了。如今郊区的邮政条件也有所改善,换成了韭菜绿的微型面包车,不过仍是每周才来一趟,并且不管送信上门,只能下去自领。早先调查许文革的行踪时,刑警方面还专门问过邮局,得到的答复是姚斌彬家与外界并无信件往来。但此时,邮递员扯着嗓子又喊:“崔丽珍,崔丽珍在不在?不在我可走啦。”

杜湘东抬头和女人对视一眼,说:“您歇着,我去。”

说着拉开书桌抽屉,拿了证件。平时姚斌彬他妈上医院取药和到厂里领补助,只要赶上杜湘东在,也常由他代劳,所以放证件的地方他也熟。三步两步下楼,对已经很不耐烦的邮递员出示了两人的身份证,说明“代领”,便从人家手里接过了一张汇款单。汇款人写着叫“刘春粟”,汇款地址是山西某县某乡邮局,汇款金额是三千块钱。

杜湘东的脑子“嗡”了一声。他竭力平复呼吸,掏出警察证,在对方眼前一晃:“特殊情况,崔丽珍有汇款这事儿,别再告诉别人,明白了吗?”

对方的脸就白了,忙不迭地点头。杜湘东转身回去,以镇定的姿态上楼,来到姚斌彬家门前,听见自己的心跳似乎过于响亮,又闭眼喘了两口长气,这才推门进屋。

他对姚斌彬他妈笑道:“他们看错了,不是找您的。厂子里还有别人姓崔吧?”

女人似乎凝视了他片刻,又似乎随口应道:“哦。”

也不知这个谎话编得圆不圆,但杜湘东背上已经冒了冷汗。这个中午仿佛比任何一个中午都要缓慢,直熬到两点多钟,姚斌彬他妈要午睡了,他才起身告辞。出了筒子楼,杜湘东两腿裹风,奔向最近的公用电话。他是要打给刑警队的同学。以前来姚斌彬家,契机是同学交代了一个任务,所以总得时不常地就这个任务的进展做一下汇报。过了这么久,案子成了悬案,同学也从警员升了探长,双方汇报和听取汇报的兴致便渐渐地淡了下去,尤其这两年,几乎音信不通。说到底,他们的性格还是有点儿“犯冲”。然而今天这张汇款单却让杜湘东重新想起了那个任务,他必须得找人商量对策。

刑警队周末也有人值班,但电话打到办公室,同学却不在。杜湘东便又打同学的传呼,号码还是刚普及BP机的时候对方给的。挂了电话就蹲在马路牙子上,那副样子像个焦急地等着领工资的农民工。直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电话才响起来。

同学还是傲慢的语调,和当年一样:“你找我?少见呀。”

杜湘东没顾得上客气,低声说:“那事儿有消息了。”

“哪事儿?”

“还能哪事儿,许文革呀。”

“哦哦,许文革。”同学俨然已经忘了,在杜湘东的提醒下才想起来。

杜湘东便把情况说了。他分析,姚斌彬他妈常年独居,除了和他自己,并未与机械厂以外的人有过联系,那么有谁会专门给她汇款,而且还不是一笔小钱呢?极有可能是在逃的许文革。又从汇款的时间和地点上推测,如果真是许文革,那么他目前八成还流窜在山西省大同地区,定位具体到乡镇一级。说这话时,杜湘东嗓音颤抖,伴随着咳嗽,仿佛被“逃犯”“流窜”等字眼儿呛着了。

没等他理顺调门儿,同学就截断了他:“知道了。”

那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让杜湘东有点儿犯蒙:“你们准备怎么办?”

“照章办。我会把你的线索转到‘追逃办’,再由他们那边联系当地公安局。”

杜湘东叫起来:“那怎么行?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许文革比一般逃犯有脑子,反侦查能力极强,所以才会通缉了这么多年都没抓到。而且基层的警力、装备都和北京比不了,说句不好听的,办案也没那么专业,如果这事儿还走常规程序,没准儿又会让犯人跑掉。跑了再抓可就难了。”

同学反问:“那你说怎么办?”

杜湘东说:“当然是从北京派人,最好你带队,立即去。到了地方暗中排查,慢慢收网,还得多做几种预案……”

“哟,你也知道人跑了就难抓了呀。”同学阴阳怪气地“刺儿”了一句,随后叹了一声,话竟说得难得地诚恳起来,“可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工作状态,知不知道许文革那案子之后北京又出了多少事儿多大的事儿?前两天的报纸你也看了吧?七个外地女孩儿住在一套单元房里,一夜之间全让人捅死了,肠子绞在一块儿都分不清楚哪段儿是哪个人的了。为了这案子,我已经带人蹲了半个月,两天两宿都没合过眼——我们哪儿有人手奔到外地明察暗访?哪儿有工夫兴师动众地对付一个几年没音信的许文革?况且现在还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许文革,你不也只说了‘可能是’吗?”

“那这陈年旧案就没人管了?”

同学嗫嚅了一下:“我要再说什么‘天网恢恢’那是糊弄你,咱们警察跟警察之间,就别来那一套了。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们——时过境迁,这世道变得太快。姚斌彬和许文革那案子,主管领导早调走了,案子的意义也跟当年不一样了。当年有当年的重中之重,现在有现在的当务之急。人都活在现在,能顾得上的也只有现在,对吧?”

“……对。”

“那我先忙。”

杜湘东挂了电话,木然半晌,突然朝面前的砖墙擂了一拳。墙纹丝不动,手却戳得生疼。

他脸色阴沉地坐车回家,到家时已近傍晚,宿舍楼都亮着灯,只有他家黑着。本以为刘芬芳负气走了,“回北京”了,但开门进去,却见她还在,只是歪在床上不理人。俩人也没了做饭的兴致,到食堂随便打一口吃了,又发了会子闷,说声“睡吧”,就铺床躺了上去。躺着什么也不干,各自望向深邃的天花板。发呆很久,刘芬芳才开口:“琢磨得怎么样了?”

说的还是辞职的事儿。杜湘东实事求是地回答:“没怎么琢磨。”

刘芬芳说:“那你想什么去了?这都一天了。”

杜湘东说:“想个案子。”

刘芬芳说:“什么案子?”

杜湘东说:“好多年前,那俩犯人逃跑的案子。”

刘芬芳说:“我记得。跑了俩,你追回来一个带枪的。你当时知不知道他带着枪?”

杜湘东说:“知道。枪丢了,我只能先追那个带枪的。”

刘芬芳说:“你没想过可能会牺牲?”

杜湘东说:“当时那么急,哪儿想得到这个。”

刘芬芳说:“那你就没想到我?”

杜湘东说:“那时你不都要跟我掰了嘛。”

刘芬芳就扑哧一笑,笑完又说:“你也算对得起这身警服了。辞不辞职,现在你得给我个说法。我二姐说了,她们那边急,时间不等人。”

杜湘东便也沉默。片刻道:“不去了。我干不了别的。”

说这话时,杜湘东似乎并不为难,然而话刚出口,心里还是一痛:这意味着他失去了一个“机会”,也意味着他和刘芬芳还得无限期地穷着,分居着。他又想起了下午与刑警同学的对话。人家不仅是在解释案子跟踪不下去的原因,更相当于在世界观的层面上启迪他,教育他。人都活在现在,能顾得上的也只有现在。而“现在”又是一个飞驰的、稍纵即逝的概念,一旦被甩下,就可能永远也抓不住了。这个道理同学懂,刘芬芳懂,他们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几乎都懂,好像只有杜湘东一个人不懂似的。

然而心里的坎儿终究迈不过去。杜湘东的思绪飘浮,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另一个下午。在那天,姚斌彬入土为安。一个大活人被抓进去,回来的只有一捧骨灰,墓地上立上一块仅注明生卒年份的水泥碑。姚斌彬生于一九六八,死于一九八九,年二十一。刚入土的人,按理是该祭一祭的,姚斌彬他妈却没带着水果点心。她在坟前伏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一沓纸来,划了根火柴将它们点燃。日光明媚,看不见火,只有一条黑色的痕迹在纸上不紧不慢地啃食。烧的是厂里给打的医药费欠条,都盖着大红章。姚斌彬挣的外快都变成了欠条,现在把欠条烧给他,这里面似乎蕴含着不可言喻的公道。

旧账一笔勾销,姚斌彬他妈都对杜湘东回头笑了:“杜管教,你放心,姚彬斌是为我死的,我就算是为了他也得活着。”于是她活到了今天。

想到这里,杜湘东的心便安宁下来,像深不见底的夜空。愧疚感还是存在的,说一千道一万,只是苦了刘芬芳。而令他纳闷的是,当他已经做好准备承受刘芬芳的抱怨乃至咒骂时,刘芬芳偏又不做声了。她静静地躺在他身边,与他保持着谨慎的距离,连呼吸都是若有若无的。她睡着了吗?当然没有。她正在和他一样睁眼看天。

俩人干巴巴地躺了一宿。天快亮了,刘芬芳的语言能力才得以恢复。她说:“杜湘东,你还不如那俩犯人。犯人还知道跑,你连跑都不敢跑。”

9

那天中午送走刘芬芳以后,杜湘东出了趟远门。

他对单位编造的理由是“姨病危甥速归”,所长批得很痛快,并未深究他妈有没有姐妹。临动身前,办公室的电话却响了。这两年看守所各部门都装了座机,不用大喇叭喊人了。杜湘东拿起听筒,打来电话的是刑警同学。听到那个略显傲慢又略显疲惫的声音,他却并不感到意外,好像早料到同学会唱上这么一出似的。

同学劈头就问:“杜湘东,你还在北京呀?”

杜湘东就笑了,告诉同学:“正准备出门。”

“去大同?”

“对。”

同学“哼”了一声,仿佛也早料到了杜湘东要唱哪一出,接着道:“幸亏这个电话打得及时……我只问一句,你非得去吗?”

杜湘东继续笑道:“假都开好了,也不能浪费呀。”

同学又“哼”一声:“你要不是这个脾气,咱们当初也不会较劲。那行,就看在较过劲的分上儿上,我索性再为你犯一回忌。你到了地方,先去找个人,这人办案子也是老手,以前查一起跨省抢劫案的时候,我跟他共过事儿。”

说着强令杜湘东拿出纸笔,记录要找的人的地址电话。杜湘东听完,先诧异了一下:怎么就是个交管局收发室的接待员?在警察的序列里,这种身份简直比看守所管教还不如。同学解释,其实此人过去也是刑警,只不过前两年“摊上点儿事”,就被冷处理了,“再说你又不是领了钦命出京暗访,难道还得给你找俩特警当跟班儿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总之有个‘地头蛇’带着,要比一个人瞎跑乱撞强得多。”

听着同学夹枪带棒的贬损,杜湘东心里却是一暖。有时越是关系别扭的人,反而越比朋友懂得自己。带着对刑警同学的感念,以及对那位并不存在的姨的内疚,他在郊县的车站上了火车。车厢里人满为患,充斥着霉味儿、屁味儿和烧鸡味儿,颠簸了半个白天外加一个晚上,凌晨才抵达大同。杜湘东几乎一夜没睡,但也不敢歇脚,立刻去给同学介绍的人打电话。和所有单位的传达室一样,那里值班的也是一个老头儿。而此地人虽然也说北方话,口音却含混不清,说不明白就反问:“咋?”

人家“咋”,他也“咋”,好容易讲清来意,老头儿说他要找的人还没上班,让他等着。杜湘东再三强调自己就在火车站的钟楼下,然后撂下背包,盘腿一坐。这一坐,困劲儿便泛滥上来,令人支撑不住,不知不觉迷糊了一觉。睡也睡不踏实,如同被吊在了钟摆上,一会儿滑到亮的地方,一会儿滑到暗的地方。他能够清晰地听见候车厅里有人大喊大叫,大概是丢了东西;断断续续地又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才是逃犯,正在慌不择路地躲避追捕。将这两种意象拼在一处,却又衍生出了新的意象——那是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笑话,讲的是一个捕快押着犯了事的和尚去见官,路上和尚跑了,临走前还把捕快剃了个光头。捕快醒来,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摸摸行李棍棒牒文都在,那么和尚呢?一摸脑袋,原来和尚在这里。可他又想:既然和尚在,“我”又去哪儿了?

哦,原来“我”就是和尚。捕快想。

这得是个多笨的捕快啊。警察杜湘东想。

睁开眼,心下若有所失,几乎下意识地想摸一摸自己的头。再仰望头顶的大钟,已经过了中午十一点,要等的人却还没有出现。难道同学托付的人并不靠谱?正在急躁,面前就晃出一个人来,长得瘦而高,红脸驼背,一身警服脏兮兮的,好像一只蹦跶在土里的大虾米。大虾米般的警察不紧不慢地与杜湘东核对身份,然后绽开笑容,脸像干旱的土地咔然开裂:“北京同志,您不用到得那么早,坐下午那趟车也是一样的。”

杜湘东按捺不住愠怒:“你们几点上班?”

大虾米般的警察坦然地回答:“他们八点,我不固定。”

说完就带杜湘东去吃饭,吃的是一种名叫“栲栳栳”的面食:将莜面盘成细密的卷儿,放在笼屉上蒸熟,再佐以三四种汤料蘸着吃。从早上就水米没打牙,杜湘东已经饿坏了,狼吞虎咽地送下去几笼。然后他略喘几口气,催着赶紧动身。

大虾米般的警察问:“去哪儿?”

杜湘东说:“当然是镇上。我看过地图,那里离城里还有二百多公里……”

大虾米般的警察又问:“到镇上干吗?”

杜湘东差点儿又急了:“我手里有个汇款单,汇款地址是……”

大虾米般的警察打断他:“你要找个刘春粟对吧?这我知道,另一个北京同志已经讲过了。既然有汇款单,就得先到邮局核查一下,不过你以为乡下的邮局说查就给你查?你有介绍信吗?你有搜查证吗?现在基层办案也讲规范,或者说,只要人家嫌麻烦,就可以拿这些规范把你挡回去。所以这事还得在城里办。”

“那就办呀。”

“你还真急。”

杜湘东坚持付账,大虾米般的警察也不推辞。出了饭铺,坐车前往市中心的邮电局,径直来到办事大厅后面的办公室,由大虾米般的警察出面和一个干部交涉。双方明显认识,口音都像舌头底下压了个鸡蛋,只有一个“咂”说得清晰而嘹亮。啧啧有声半晌,干部虽然面露难色,但还是给镇邮电所打了个电话,请那边的办事员协助“处理一下”。在电话里,镇上的邮政人员表示,底单倒是有,查也能查,只不过查起来颇费时间。杜湘东他们只好等着,大虾米般的警察便熟门熟路地沏茶倒水,和干部聊天扯淡。耗了一会儿,他又转头问杜湘东,反正等着也是等着,要不要找个洗澡的地方搓一搓去。

干部也附和:“是呀,越往下面效率越低,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回音。”

杜湘东坚决地说:“我是来办事的,又不是来洗澡的。”

这种态度几乎是故意做给大虾米般的警察看的。后者只好又让干部给镇邮电所打电话,再次敦促,以示郑重。杜湘东几乎能想象那个倒霉的办事员叫苦不迭的模样,但却又怀疑人家压根儿没理他们这茬儿。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有余,电话总算响了。抢在邮政干部和大虾米般的警察之前,杜湘东一把抓过电话。

果然是镇邮政所的办事员:“找着了,还真有个刘春粟。”

杜湘东心头一亮,问:“身份证显示是哪里人?”

办事员说:“河南新乡。”

杜湘东又问:“这个刘春粟长什么样,是不是大高个儿,有棱有角的?”

办事员苦笑道:“您这就为难我了,我是管寄信的,又不是管相面的。自从私营老板到我们这里开了煤矿,来汇款的矿工特别多,我怎么可能每个都记清楚。”

“你确定他是矿工?”

“我们这地方鸟不拉屎,除了矿上,哪还有别处招工。”

“煤矿离镇上远吗?”

“说远也不远,望山跑死马,而且不通车。”

杜湘东不厌其烦,接着打听煤矿的基本情况,诸如老板是谁、雇了多少人和作息时间等等。办事员的耐心终于被耗尽,大概又有人过来办事,浮皮潦草地搪塞两句,咣的一声就挂了电话。带着几分踌躇满志的神色,杜湘东转过头来,把大虾米般的警察拉到屋外。他宣布立刻动身,前往矿上,而对方如果嫌远嫌累,那就大可不必跟他同行了。反正帮他找到这条线索,也算履行了同学所托。

大虾米般的警察却又笑了:“北京同志,你怎么去?”

“当然是坐长途车……到了镇上再想办法,找不到车就走着去。”

“真有劲头。那么到了矿上,你又打算怎么办?”

这就让杜湘东含糊了。如果前往的是国营煤矿,他可以像当初在六机厂一样联系保卫科,再对矿上的工人展开排查,但私营煤矿却是另一套架构,在雇用与被雇用的关系中,下面的人只对老板负责,跟他这种“吃官儿饭的”并不在同一条战线。又早就听说开矿的人常和黑道有瓜葛,万一有了摩擦,他可没有三言两语唬住对方的把握。

于是他只好说:“走一步算一步。”

大虾米般的警察挤了挤眼:“走一步算一步,那就是没计划。咱们都是当警察的,你的水平肯定比我高,应该知道行动之前最怕没计划。你着急我理解,但万一出了差池,事情办得成办不成另说,要是让你这个北京同志面临危险,我们地方上可担不起责任。”

话说得虽然软,却像个老警察在教诲后辈。杜湘东反问:“这么说你有计划?”

“帮人总得帮到底嘛。据我所知,开矿的老板平时不去矿上,他们不是在大同就是在省里,就连住在北京的都有。所以咱们还是先洗澡吧,边洗边找人聊聊。”

几乎连哄带诳,杜湘东被对方拉上了出租车,三拐两拐开进一家不仅在大同,就是在北京也称得上豪华的宾馆院内。主楼侧面开着一家洗浴城,车停在旋转门前,早有服务员上前鞠躬。跟着大虾米般的警察走进大堂,杜湘东看了一眼价目表,正在暗自掂量身上的现金够不够支付两张门票,大虾米般的警察却相当轻浮地对一个经理模样的女人吹了声口哨,那女人就笑着迎上来,打了个哈哈又亲自对后面喊:“贵宾两位。”

可见大虾米般的警察对这里熟门熟路,熟到了穿着警服进来也大摇大摆的地步。而他不避讳,人家却避讳,里面的服务员送了浴衣过来:“您赶紧换上,要不都不方便。”

大虾米般的警察一瞪眼:“我今天又不是来扫黄的。”

说完笑嘻嘻地脱了个精光,喊杜湘东一起进去。杜湘东却摇头,径自坐在了长条沙发里。他也不是恪守“一针一线”之类的原则,而是想着既然来这儿也和行动有关,既然行动就有出现突发状况的可能,那么他可不愿意赤裸着应对状况。难道线人跑了,他也得光着追到街上去吗?而大虾米般的警察也不多劝,似乎嗤笑两声,搭了条毛巾就进去了。休息室隔壁的浴池哗哗流水,还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敲背声,几个男人舒服得直哼哼。

片刻,就有一个满胳膊刺青、挂了根金链子的汉子急匆匆地从里往外跑,后面传来了大虾米般的警察的暴喝:“敢跑就别让我再见着你。”

吼得声如洪钟,四面八方都是回音。杜湘东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却见金链汉子原地定住,脸上浮现出半哭半笑的表情,慢慢转身,夹着屁股走了回去。浴池仍然哗哗流水,噼里啪啦乱响,几个男人直哼哼。一会儿,大虾米般的警察走出来,腰间扎条浴巾,手里还拿着一部砖头似的大哥大。他已经被搓得浑身又红又亮,这时就不像是一只在土里蹦跶的大虾米,而像是一只刚出锅的大虾米了。他对杜湘东说:“问清煤矿是谁开的了。也挺巧,那人就在大同,晚上还要到这里招待客人,咱们等着就行。”

说完穿上裤衩,披上浴衣,招呼服务员到楼上开个房间。楼上又是另一番天地:灯光是粉红的,窄小的走廊铺着地毯,两侧排列着十几个紧闭的房门,门里也传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但就不止是男人在哼哼了。身处这样的环境,杜湘东自然觉得不自在,不自在却又来自于某种难言的躁动,于是只好用加倍的刻板和严肃来对抗躁动。好在服务员也算识相,进屋以后并没给他们推荐什么“服务”,只是端来了满满一托盘啤酒、饮料和点心。大虾米般的警察开吃开喝,间或耳朵贴墙,听隔壁房间的动静,还给人加油:“使劲,使劲。”然后又拿起大哥大,开始打电话,拨的都是长途,不是陕西战友就是内蒙同行,通话内容主要是感谢人家的帮忙,说他虽然被“靠边站”,但托大家的福,总算没有丢掉公职;又说老婆在太原过得挺好,女儿还进了省里的重点学校。碎碎叨叨,颠三倒四。

聊够了,递给杜湘东:“你也给家打一个?免费的。”

杜湘东又摇头。他并没有告诉刘芬芳自己出门了,所以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在这种地方和她说什么。枯坐着更加难受,只好打开房间里的电视。却没有中央台和地方台,只有宾馆的闭路,放的香港三级片,大概是助兴之用。今天这部偏巧是破案题材,讲的是一皇家警察正在调查一起连环强奸案,查得非常卖力,每遇到一个女证人就跟人家干一把,干爽了才能得到线索;另一边,那个强奸犯也在卖力地干着,干爽了就留下一条线索;俩人从铜锣湾干到尖沙咀,从叶玉卿干到叶子楣,最后终归是邪不压正: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杜湘东惊异于自己居然把这部片子看完了,甚而身体还有了比较强烈的反应。他只好侧了侧身子,扯过被角盖住大腿。而俩男人分坐在双人床的两端,沉默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黄色录像,这个景象实在有些荒谬。好在没过一会儿,电话响了,大哥大的主人,就是那个戴金链的线人通知他们,煤矿老板已经洗浴完毕,上三楼了。

大虾米般的警察立刻弹起来,杜湘东也起身,一对临时结成的搭档硬邦邦地展开行动。他们穿过走廊,对楼梯口的服务员做了个“封口”的手势,然后三步并作两步爬了上去。三楼与二楼又有不同:一个宽阔的、空空荡荡的大厅灯火辉煌,中间有张八仙桌,已经摆了几样凉菜;大厅尽头紧闭着一扇雕花仿古双开木门。无疑,要找的人就在里面。走到门前,大虾米般的警察低声说:“该下狠手就下狠手,那是个老油条,先得把他镇住。”

说这话时,全没了方才的懒散,眼里还流露出一丝杀气。这神态令杜湘东心里一惊,接着就见大虾米般的警察退后两步,道袍似的浴衣底下伸出一条白腿,一脚踹脱了门锁。露出来的是一个装修得古香古色的包间,居中的硬木条案上摆着一套工夫茶具,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给一个秃顶男人斟茶。看见杜湘东他们进来,屋里的两个男人并不惊慌,秃顶男人两手在胸前一抱,抬头看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戴眼镜的男人低喝了一声:“人呢?”

人就从大门里侧的一扇小门里拥了出来,五六条汉子,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西服。杜湘东拧了下身子,让朝他来的那条汉子扑了个空,然后脚下使绊儿将其放倒,凌空扣住对方手腕,顺势一掰一扭,猪腿般粗壮的胳膊就脱了臼。这种人身上都是带着凶器的吧,往腰间一摸,果然搜出一柄匕首——他反手握住,却不顾及其他人,几步冲过包间,一个腾跃跨过条案,一把按住戴眼镜的男人的肩膀,刀尖顶在他脖颈的大动脉上。一气呵成,只用了不到五秒钟。痛快,说不出的痛快。多年过去,他依然是一身本事一身胆量,只可惜实战的机会来得太晚。杜湘东几乎想要照搬警匪片里的那句台词了:你有权……呈堂证供。

但话却轮不着他说。大虾米般的警察吼出一句更加俗套的台词:“都他妈别动,警察。”说完抖了抖肉隐肉现的浴衣,过去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伸手揽住戴眼镜的男人。后者长得斯斯文文的,看起来像个中学教师,身处刀锋之下却连眼都不眨,还从桌上抽了几张餐巾纸,仔细把溅出来的茶水擦干净了。可见类似的场面,人家司空见惯。当然,茶是没必要再喝了,他僵着脖子,朝秃顶男人拱了拱手:“对不住,咱们改天再谈。”

秃顶男人不动,征询地望向大虾米般的警察:“真是警察?我什么也没干,就喝了口茶。”

大虾米般的警察说:“您茶都没喝。我们不是找您的,也没看见您。”

秃顶男人这才起身,对戴眼镜的男人撇下一句:“再有这种事,我可不敢跟你谈了。”

说完不看人,迈着方步往外就走。这又是哪个级别哪个机关的领导呢?杜湘东却明白,还是别管那么多的好。他来,是为了许文革,没必要再生枝节。而秃顶男人留下的话却让戴眼镜的男人脸上挂不住了,他相当有气魄地拍了下大腿,对大虾米般的警察说:“你们是市局的还是省厅的?别管是哪的,我都认识……”

大虾米般的警察打断他:“不是我找你。这位是北京的。”

戴眼镜的男人这才看向杜湘东,唔了一声,挥了挥手,让黑西服汉子们退出去,把地上的那个也拖了出去。然后用两根手指敲敲刀背:“有事说事吧。”

杜湘东便放下刀,和大虾米般的警察一左一右夹着这人,先问清镇上的煤矿确实是他开的,然后表示他们只是想到矿上寻个人。戴眼镜的男人问找什么人,杜湘东略微迟疑,和大虾米般的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说出了“刘春粟”三个字。

戴眼镜的男人一愣:“他们家人把事情捅到北京了?还有完没完?我不是给钱了吗?”

说得杜湘东也一愣:“你知道有个刘春粟?”

戴眼镜的男人说:“当然知道,这人死了。不死我哪里记得他。”

杜湘东又一哆嗦:“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戴眼镜的男人说:“两个月以前。塌方了,压在井下了。”

然后这人的表情反而坦然了,轻松了。他站起来,舒活了一下筋骨,接着侧过身去,从沙发背后拿出一只皮包来,又从里面掏出两捆钱,敦敦实实地摔在桌面上。刚从银行取出来的新钱,纸条还封着呢,每捆一万。

杜湘东问:“你要干吗?”

戴眼镜的男人歪头想了想,又扔了一捆,然后说:“北京同志,还有这位警察大哥,这是个私密地方,咱们也把话说敞亮了吧。你们领了什么人的指示来找刘春粟,我一概不知,也不想多问。不过有人盯着我,想‘坏’我的生意,这我是清楚的。那个刘春粟确实死了,当初我看过尸体,还亲自和他家里人签了赔偿协议,从法律上说,这桩事情已经结束了,所以我也希望别的事情能在你们这里结束。这些钱是小意思,等到北京同志离开大同,我还可以如数再给你们一份。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但你们也不要以为我怕事。要是真撕破脸,不止你们,恐怕你们上面的人也麻烦。谁要让我头疼,我也会让他头疼。”

说完不再看人,摘了眼镜往沙发上一靠,仿佛在闭目养神。两个警察隔着戴眼镜的男人对视一眼,又把目光挪向了桌面,在那钱上蜻蜓点水般地跳了几跳。随后,三尊人像都活动起来。杜湘东和大虾米般的警察身上劲道一松,分别靠向了椅背,还一左一右地跷起了二郎腿。戴眼镜的男人反而坐直了,两手撑在膝盖上,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他的脸上浮出了笑,大概认为已经给了两位警察充分考虑的时间,接下来就可以进入谈生意的氛围了。他不紧不慢地拎起茶壶,给二人倒茶,同时问:“怎么样?”

大虾米般的警察先开口:“要不是北京同志在,我这警察不干了也得废了你。”

话音不大,杀气毕露。戴眼镜的男人一哆嗦,茶水又溅了一桌子。他刚撑起来的气势转瞬被打了下去,扭脸去寻杜湘东。

杜湘东的回答却温和得多:“你的意思我理解。”

戴眼镜的男人赶紧说:“理解万岁。”

杜湘东却又说:“不过也请给我们行个方便,毕竟要对上面交代。”

戴眼镜的男人唯唯应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然后,他探身将钱摞成一块方砖,往出送也不是,往回拿也不是。杜湘东突然意识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现钱。感慨完,他便把手放在钱上,慢慢往戴眼镜的男人身前推了推:“我们也得对自己有个交代。”

10

那天到了矿上,就是入夜以后了。

路上倒不辛苦,并未像杜湘东宣称过的那样,先坐长途车再靠两条腿翻山越岭。他们的交通工具是停在宾馆门口的一辆奔驰车,在那个年代被称为“虎头奔”。戴眼镜的男人没去,开车的是他的司机,也即诸多黑西装汉子中的一名。既然答应了刘春粟的事情到此为止,那么对方也必须配合他“到矿上看看”的要求,这是杜湘东和那位“很讲道理”的煤矿老板达成的协议。此时杜湘东知道,此刘春粟非彼刘春粟,一个刘春粟两个月前就死了,另一个多半是用了死人的身份证去汇款,这才变成了刘春粟。

出城以后,前一半路程都是国道。经过一片稀疏的灯火,大虾米般的警察蹦出一句:“就是那个镇了。”车子随即拐了个弯,驶上一条高耸的盘山路,速度也慢了下来。路况变得很差,布满深坑,不时有托底的危险,碰到迎面而来的大卡车,还得小心翼翼地歪到道路外侧,才能勉强腾出会车的空间。直到这时,杜湘东才体会到了远行的味道——那味道是苍凉的,还有几分豪壮。不多时,绕过一块巨大的岩石,便在更高远处望见了灯火。密密麻麻的白光闪烁,如同在半空之中扎了一座营盘。司机告诉他,“矿上”到了。一定是事先打过招呼,当车子爬上最后一段坡路,矿厂门口已经有人迎接了。那是个留着寸头的中年人,倒是淳朴干练的模样。他与杜湘东他们热烈握手,还专门说:“北京同志,您辛苦了。”接着自我介绍,说他是副矿长,负责这片矿区的日常管理。副矿长又相当熟练地说出一番套话,大意是,本地在历史上是煤炭主产区,老国企观念旧,负担重,因而市里的领导锐意改革,引入了民营企业承包矿厂的新机制,使这个老大难产业焕发了活力。像他自己,就是从国企转轨过来的,刚开始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就见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干劲可比过去大多了”。场面倒像应付上级机关的视察。

杜湘东引开话头:“那么工人呢,都是从外面雇的?”

“基本替换成了农民工……当然,对于原来那些下岗职工的安置问题和养老问题,我们相信组织上一定能……”

“农民工又是从哪儿招的,一般会在矿上干多久?”

副矿长终于脱离了套话的节奏:“天南地北,什么地方都有。中国人多,开得出工资就不怕招不上来。长则干上一年半载,短则两三个月就走……流动性很大。”

说话间就进了厂区。四下灯光耀眼,照着足球场那么大的一片平地。平地一端的暗处,模模糊糊地立着一幢二层小楼,周围排列着若干简易工棚;另一端的亮处,则屹立着山包似的煤堆。都知道煤是黑的,但在强烈的光照之下,那煤山却像覆了层雪一般通体银白。杜湘东的心不由得往上提了提。他有两个忧虑:其一是怕许文革已然不在矿上,身为一名逃犯,在一个地方赚够了钱,很可能继续流窜;其二却是怕许文革就在矿上,自己这么大摇大摆地游逛,要是恰好被他看见怎么办?在这个猫与鼠的游戏中,先被发现的那一方就算输了。因此杜湘东下意识地躲着灯走,还故意把背佝偻得更弯。好在一路上没碰到人,副矿长又把他们引向那栋办公小楼,提议“先歇歇,慢慢谈”。

屋里居然设了宴,桌上还摆了一瓶汾酒。俩警察也不客气,径自坐下,吧唧吧唧开动起来,副矿长陪在一边,不住夹菜倒酒。正吃着,却听见远处——具体说是来自地底——传来了两声巨响,让人脚下一颤,仿佛站在了随时可能腾身跃起的巨兽的脊背上。一时间屋里灯影摇动,连斟满的酒都晃出了半杯。

大虾米般的警察打趣道:“不用搞得这么郑重,放什么礼炮呀。”

副矿长笑道:“我们这里需要爆破开采,响动是常有的,但从没出过事。”

杜湘东本想噎他一句:那么刘春粟是怎么死的?但又一想,跑题也没必要。再说往后还得需要这位“管事儿的人”配合呢。因此他只是问:“工人现在还在井下?”

副矿长坦然回答:“我们这里实行的是十六小时工作制。向时间要效益嘛。”

怪不得办公楼旁边的工棚都是黑的,一点儿人声没有。杜湘东又看了看表,目前还不到十一点半,假如早上八点上班,那么离下工的凌晨时分还有些工夫。他索性踏实下来,细嚼慢咽地吃起了饭。其间本想问副矿长要个花名册来看看,但又觉得多此一举。许文革要是用本名来应聘,那他可真是个弱智了。

终于又熬过半个小时,杜湘东便拍了拍手站起来,宣布:“到矿里看看吧。”

副矿长就不情愿了。他嘀咕道:“不是说转转就走吗?您二位到底要干什么?”

事到如今,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杜湘东直言以告,他怀疑矿上有个逃犯,因此需要副矿长做的,是以下两件事情:第一,把他带到矿工从井下返回地面的通道附近,再提供一个隐秘的观察场所,保证他可以辨认每一张经过的人脸而不被发现;第二,严格保密,切勿声张。而对方听完,并未露出多么意外的神色,只是响亮地嘬了几声牙花子,好像在害牙疼。对于运营煤矿有可能面对的各种麻烦,这位副矿长仿佛早已习以为常。他考虑的是如何渡过麻烦,或者暂时压住麻烦,哪怕是把眼前的麻烦变成以后的麻烦也行。

片刻,副矿长的脸上再次绽放了笑容:“您早说呀,多大个事。”

然后话锋一转,又说到这家煤矿是政府的重点扶持项目,受到了各级领导的亲切关怀,投资煤矿的老板本人也刚刚当选为政协委员。作为煤炭行业的改革标杆,又岂能容忍流窜作案的坏分子破坏抹黑?因此对于“北京同志”千里迢迢地赶来清理工人队伍,他们肯定是热烈欢迎,大力配合的。这时套话就不是套话了,甚而套话从来不是套话。杜湘东明白,副矿长这是在向他讲明利害呢,意思和戴眼镜的男人说过的话大同小异:警察执行任务,没人敢妨碍,但大家都是有背景的,万一闹大了,谁怕谁还不好说。

而他也只能表态:“职责之内的事我一定要做,但仅限职责之内。”

双方再次谈妥,分别起身。副矿长率先走到门口,颇具表演性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俩警察往矿厂的核心部位,也就是矿井的方向而去。踩着一地咯吱作响的煤渣子,沿一条干道穿过空地,又穿过另一道围墙铁门,远远就望见了巷道入口。四下也是灯火通明,衬托得那个大洞的内部更加黑暗,一条狭窄的铁轨从洞里通出来,也传出了大地深处机械作业的震颤与共鸣。越往近走,回声就越发浩大,好像地壳已被挖穿。砰砰又是两声炮响,比刚才听到的更加骇人,连山顶上的碎石都往下滚了几块。

洞口却有一个铁皮搭建的岗亭,大概是清点人数和存放物品所用,副矿长走了过去,对亭子里的监工说了几句,那人便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麻布口袋。随后,杜湘东和大虾米般的警察便钻了进去,灭了灯,坐下来,透过黑黝黝的窗子看着洞口。这是个适于观察的有利位置,里面的人能将外面一览无余,外面的人却无法看清里面,就连大虾米般的警察那身脏兮兮的警服也不会暴露身份,更何况外面还有俩人为他们吸引注意力。黑夜像一个谜,山岭像一个谜,洞口更像含着个谜。在等待谜底揭晓的那段时间里,杜湘东的心态竟然出奇地平静,反倒是大虾米般的警察呼吸沉重,似乎比他还要紧张。

外面的副矿长和监工也被悬念感染,干瞪眼望着铁轨。非常准时,刚过十二点,洞里传出了隆隆轰鸣,好像一个消化不良又喝了过多碳酸饮料的人正在没完没了地打嗝。一列矿车开了上来,前几节车斗里却没有人,而是满载着今天的最后一批,或者是明天的第一批矿产,随后的几节才坐着矿工。矿车在洞口之内停下,人先下车,排着松散的队列走出来。副矿长示意监工往更亮堂的地方站了站,又迎着来人吆喝一声,那条队列便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移动过去。一切不露形迹,也可见这位敬业的领导亲自查岗是经常的事。

在杜湘东的注视下,矿工们纷纷从劳动布上衣兜里掏出一枚塑料牌,投进监工手里敞开的口袋。这是一支面目模糊、好像由影子组成的队伍,人人沉默不语,脸上黝黑一片。但即使如此,杜湘东仍对自己的辨别能力充满信心。他相信许文革的身体轮廓、脸部线条乃至走路时的姿态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如果不是印得那么深,他也不会在多年以来如此憋屈。而现在,摆脱憋屈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第一个不是,太矮。第二个不是,太胖。第三个虽然身高体形相仿,但脸又太宽太圆,几乎像一张饼。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都不是。被杜湘东否定掉的人们记上考勤,却不离开,又折回矿车开始卸货。因为捎了半车煤,第一趟矿车的乘客只有十几个人,如果这趟毫无发现,就只能寄希望于矿车倒回去再开出来的第二趟了。但一转瞬,杜湘东的视线锁定在队尾的一个男人身上。一米八多,肩宽腿长,面部棱角令人联想到西方雕塑。与记忆中的许文革不同,那男人的背驼得厉害,弯成了一条夸张的弧线,但考虑到他所经历的日复一日的逃亡和劳累,这点儿变化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于是杜湘东叫了一声。怎么叫也是早就设计好了的。一个老到的逃犯想必早已练就了听到真名也无动于衷的定力,因此他叫的是:“姚斌彬。”

那个名字在暗夜的山岭破空而出,锐利得像一支响箭。不远处的黑影果然一愣,茫然地回过了头。几乎没有停顿,杜湘东就从岗亭里冲了出去,也几乎没有停顿,他的抓捕目标开始奔跑。两人绕着目瞪口呆的人群各自画了一条弧线,与此同时观察、预判着对方的步伐轨迹,随后一前一后跑进了巷道洞口。在不久之后,当杜湘东反复纠结于这次行动的种种细节时,才会疑惑于这样一个问题:许文革为什么没往开阔的、更有利于躲避的方向逃跑,而是一头扎进了矿井深处?这是他在情急之下出现了判断失误,还是另有什么企图,比如说打算把杜湘东引进去再下毒手?但在那个刹那,杜湘东和当年追捕持枪逃犯姚斌彬时一样,脑子里除了抓人以外什么都没想。他只知道时隔数年,许文革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并且自己占据着绝对优势的位置,只要一鼓作气,就能瓮中捉鳖。

也许恰因为此,杜湘东没有留意周边的变化。他盯着前方那个背影,沿着越发黑暗也越发幽深的洞穴向地下冲刺。二十米,十五米,距离的缩短是逐渐的,稳步的,岩壁发出了几声脆响,像颌骨挨了一拳时脑子里的回音,大概是前不久放炮的余波导致的,应该也是“常有的事”。十米,五米,借着头顶间隔悬挂的矿灯,他看清了逃犯一头乱发之下那苍白的侧脸。而直到两块比酸菜坛子还要粗壮的碎石从斜上方坠下来,落在离杜湘东不到半米的跟前,他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咔然开裂的声响从四面八方包括脚下传来,越发密集,震耳欲聋,整条巷道都在扭曲变形,像把人吞进了一段蠕动不休的肠子之中。

然后杜湘东听到了喊声:“塌了塌了塌了——”

然后他的胳膊被人拽住,往反方向拉着。直到此刻,杜湘东的身体还在前冲,甚至想要甩脱抓住他的那人。很遗憾或者很幸运,他没做到。对方使出了擒拿手法,并且比他所掌握得更加娴熟:一手扣住上臂,另一手夹住头颅,拖扯着他往洞外跑出去。

五米,十米,十五米,二十米,他与许文革的距离重新拉大。回头再望,那个黑影在巷道深处拐了个弯,令人绝望地消失不见。而当一个鱼跃沉重地摔在洞口之外,他才看清了强行把自己挟持出来的人,是大虾米般的警察。俩人躺在地上喘气,像两条离了水的鱼。然后杜湘东又想跳起来,却被一个扫腿撂倒。

对方吼道:“你他妈想立功想疯啦?”

杜湘东吼了回去:“我他妈不是为了立功,你懂个屁。”

对方再吼:“甭管为什么,搭上条命就是不值。”

吼完,大虾米般的警察却不再看杜湘东,站起身来走向一旁的副矿长。后者呆若木鸡地瞪着洞口,两眼凸了出来。大虾米般的警察推了他一把:“打电话去。”

“现在不能。”副矿长摇头。

大虾米般的警察扬手抽了他一个嘴巴:“你们还想瞒几回?”

出人意料,副矿长也抬起手,抽了自己一个更加响亮的嘴巴:“你要打电话尽可以去打,没人拦你,不过打也没用。这矿随时会塌,如果真塌了,等外面的救援赶到,井底下的人早埋了。所以现在只能按我们矿上的办法来,你们警察帮不上忙。”

这时在俩警察眼里,副矿长好像换了个人,绝非不久前那个只会说套话的工头了。他阴沉着脸,转身去向几个老矿工询问情况,三言两语,可以得知:煤矿采用皮带传送和矿车运载两种方法结合,井下的最底层用皮带,将爆破开采的煤块运送到深约一千米的中转站再装进矿车;此时矿里还有二十多人,恰好正在那个中转站等车;因为离地面并不太远,这些人本来是可以沿着轨道爬上来的,但现在还没人影,估计是被震落的石块挡住了去路。综上所述,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有几个人带着工具下去,在矿井全面塌方之前开出一条生路。如果赶得及,井下的人或许还有救,如果赶不及,那么很可能连救人的也被压在底下。因此再开口时,副矿长的哑嗓子里好像含了块滚烫的铁,他环视那一圈黑黝黝的、只看得清两眼反光的矿工,问:“谁没老婆孩子?”

沉默之中,便有两个人站了出来。片刻又出来两个。又有一人呜呜干号两声,也往前迈了一步。副矿长拍拍那人肩膀,脱了上衣往地上一摔,顺手抄起一柄钢钎:

“我也下过井,鬼门关上走过都是兄弟。出发吧。”

几条没家没业的汉子发一声喊,跟着他往矿井深处走去。等那支敢死队消失在矿灯照射不到的角落,巷道变得出奇的安静,只有偶尔飘出的细小的断裂声提示着人们悬念还在继续。而原本压在杜湘东心头的那个悬念则被囊括进一个更大、更紧迫的悬念之中,那是千钧一发,那是生死攸关。他连重新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像狗一样伏在地上望着洞口,手指抠进混着煤渣的泥土,似乎指尖所能感受到的最微小的震动都能让他肝胆俱裂。

大概过去了多久?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杜湘东腕上手表的秒针均匀地数着格儿,每一格所代表的时间流逝都像包含了人的一辈子那样漫长。大约在某一秒即将结束、新的一秒即将开始之际,他仿佛看到秒针顿了一顿,好像时间本身也犹豫了,踯躅了。随后他才意识到那是地壳震颤导致的视觉错乱,在接踵而至的轰鸣中,他看到巷道里尘土飞扬,寥寥几盏矿灯像暴雨里的萤火虫一样坠落陨灭。石块无规则地落下,转眼埋住了洞口。身边的矿工纷纷跪了下来,捶胸拍腿地痛哭或者指天对地地怨骂。没救了,这是从常识以及人们的表现中得出的判断。这将是一起震惊全国的特大矿难,一口气吞噬了三十多条人命,其中包括原本被困的二十余人和六名前往营救的敢死队队员,以及一名逃犯。

直到次日清晨,上述事实在杜湘东的头脑之中还是事实。大虾米般的警察终于还是跑回办公楼打了电话,救援部队是在凌晨五点赶到的。来了两个连,一个连是工兵,就地开始挖掘,另一个连是武警,负责封锁现场。煤矿老板始终没露面,听说连夜去了北京,至于是去躲风声还是找门路,那就不得而知了。副矿长以外的几个工头被迅速“控制起来”,杜湘东和大虾米般的警察也被带到一个单独房间里接受问讯。从“有关部门”的口中,杜湘东也得知,本次矿难像许多追悔莫及的灾祸一样并非偶然,原因大致有三:第一,为加快开采进度,该煤矿在爆破中使用了高爆炸药,且装药量远远超标,每个工作面上的炮眼数量也超标;第二,为节省成本,该煤矿在建设过程中使用的钢梁规格不达标;第三,该煤矿于两个月前曾发生过一次塌方,还死了人,本该停业整改,但不知为何没有执行。矿上的人竹筒倒豆子,交代的内容几乎可以立刻形成材料上报,相比之下,来自警察的侧面印证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一个工作人员这才想起来问:“你一个北京警察,到矿上来干什么?”

杜湘东正待回答,却见一个军人急匆匆跑进来,对那人耳语两句。一瞬之间,在那张僵硬得平板一块的脸上,浮现出了也许是这个小官僚所能传递的最为复杂的表情:狂喜、惊讶、庆幸、难以置信、迷惑不解……而当对方把消息转告给他之后,同样的表情也在杜湘东脸上重演了一遍。没过多久,隔壁和走廊里各种身份的人们爆发出了连锁式的欢呼,尤其是那些矿工,他们再次号啕大哭起来。

然后全体集合,急行军赶往山的中段。昨天夜里坐车上来时,杜湘东并未看到上山的路还分出了一条岔路,更无从得知海拔位置比山顶煤矿低了几百米的地方,还有一处废弃已久的老矿。废矿入口早被堵上,好在只是堆了一层砖石,并未再浇水泥封铸,又好在工具设备一应俱全,井下的人就从那里破壳而出了。有人是自己爬出来的,有人浑身是血,是被同伴拖出来的。最惨烈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已经深度昏迷,左腿膝盖以下全成了一摊烂肉。这些从鬼变回人的矿工被阳光晒愣了,捂了半晌眼睛,这才开始呼喊,于是被高处的武警发现。当杜湘东跟着队伍赶到现场,第一眼认出的是副矿长。问明身份后,这人立刻被调查人员缉拿在案,但即使是亮晃晃的手铐也无法打消他那疯癫的狂喜。

当政府的人清点人数时,杜湘东也凑了上去。他近距离地打量着每一张沾满煤污或血迹的脸,几个伤员在被抬上救护车之前也早就辨认过了。共三十二人,反复点了几遍都是这个数字。而来之前,他已经知道被困在矿里的人数是三十三个。还有一个去哪儿了?难道死了吗?如果死了,为什么死的偏偏是他?杜湘东像魔怔了一样念念有词,反复穿梭着逡巡着。终于,他的行为让人们觉得碍事了,那个询问过他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试图把他拉开。

杜湘东一抡膀子,把对方甩了个踉跄。人们齐刷刷打量着他,而那位工作人员还想缓和气氛,谨慎地再次靠近杜湘东:“这位同志,您别激动……”

杜湘东却失魂落魄地溜开,又在人群里乱窜起来。他开始询问每一个幸免于难的矿工,有没有在井下见到这样一个人——一米八几,肩宽腿长,棱角分明。见过?这人叫姚文林?妈的,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不过也对,“文林”就是从“斌彬”里拆出来的嘛。那么这个姚文林现在怎么样?还活着?跟你们一起出来的?出来以后就不见了?你们干吗不看着他?干吗不问他一句?矿工们被他搞得惶惑不已,大虾米般的警察抄到他身后,依然使出擒拿手法,把杜湘东的两臂牢牢箍住。但他仍然跳跃着,后仰着,嗓子眼儿里含含糊糊地挤出两个字来:“搜山。”

“你说什么?”工作人员勉强笑了一笑,问。

“搜山,搜山搜山搜山。”杜湘东重复。

对方就从讪笑变成了冷笑。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还有伤员等着救治呢,还有现场等着勘查呢,还有情况等着汇报呢,哪儿腾得出人手搜山。不就是少了个人吗,比起活下来的几十个,少了的那个算得了什么。你不就是个来路不明的警察吗,就算真是北京什么重要部门的领导,也得考虑地方上的现实困难吧?于是众人散开,没人再理他,各忙各的去。杜湘东被晾在当地,仍被大虾米般的警察擒抱着。大虾米般的警察在他耳边劝道:“兄弟,你冷静点儿,人跑了还能再找。”

杜湘东终于停止挣扎,后背蹭着对方的肚子和腿,缓缓坐在了地上,头却仰望着四周的山峦。屎壳郎碰上拉稀的——白来一趟。事到如今,北京人这句粗俗的歇后语真是再贴切不过,至于一路上的执念、辛苦、惊心动魄,都变得不值一提。这个念头让杜湘东古怪地笑出了声,咯咯,咯咯,好像一只丢了蛋的母鸡。

那也是许文革在逃期间,杜湘东最接近于将其抓捕归案的一次努力。

11

至于当天在井下发生了什么,则是那位副矿长转述给杜湘东的。而这又得归功于大虾米般的警察。也不知他使出了什么斡旋手段,居然说服政府的人,同意让杜湘东在车轮战似的审讯间隙见了副矿长一面。见面时间是晚上,副矿长好像没认出来的是谁,不等杜湘东开口,就喋喋不休地申诉起来。对应着调查得出的矿难原因,其申诉内容也可分为三条:第一,擅自使用高爆炸药和增大填药量是老板的决定,他本人曾对这种违规行为提出过质疑,但质疑无效;第二,建矿期间选用什么规格的钢梁也是老板任用的亲戚一手操办,他更插不上话;第三,两个月前发生塌方并导致矿工刘春粟死亡后,他曾在第一时间通知了老板并建议上报,但老板告诉他官司已被摆平,又严禁对外人提起此事。总而言之,他就是个打工的,在人家锅里吃饭,对人家的任何做法都无可奈何。

杜湘东安静地听完,这才提醒副矿长,对于矿难,自己并无调查权更无发言权。而他来,想打听的是另一件事:那个冒用了刘春粟名字的人,那个逃犯,有印象吧?副矿长相当失落地“哦”了一声,但神色却又变得更加亢奋,就连语调也夸张了起来。这种状态让杜湘东颇为诧异,他不禁暗自琢磨,副矿长究竟是在矿难中被震坏了脑袋,还是天生具有当说书人的潜质。话说那日,山崩地裂,矿井之下,危在旦夕。为了二十七名阶级兄弟,以副矿长为首的敢死队义无反顾,深入虎穴,众人手持开山打洞的器械,一路坎坷一路心惊,来到了千余米深的地下转运站,只见头顶钢梁歪斜断裂,倾覆下来的煤块和碎石堵住了去路。从缝隙中,却又听得煤块碎石的另一端传来了呼号惨叫之声,真是万幸,被困的人还活着。二话不说,就地开挖,又号召对面的兄弟里应外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居然开出一条窄道。两支队伍会师,赶紧又往地面开拔,但说时迟那时快,矿井发生了二次塌方,这一回来得更猛,并且位置就在洞口,把去路也给堵了。别说工人,就连有着多年井下经验的副矿长都傻了眼。他心知塌方就怕连锁反应,有了二次就会有三次,再塌可就全玩儿完了。正没奈何,却见暗处闪出一个人来,此人身高丈二,虎背熊腰,生得好一副硬朗相貌。

“你道这又是谁?”副矿长问。

“您……没事儿吧?”杜湘东反问。

“没事儿,没事儿。你别打岔。”副矿长两眼放光,仿佛重温着那生死一夜的惊心动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矿工姚文林。直到这天,副矿长才知道这人的身份是个逃犯,真是人心叵测,世事难料。这位姚文林或许文革或冒名顶替的刘春粟逃进矿井,也被一起捂在了地下,难不成老天爷要惩罚这个罪人,就把其余三十二人一起当了垫背的?那也太不公平了。但没承想,恰恰是该死的给该活的指了条生路。逃犯告诉副矿长,在矿井的一侧,还有一座废弃的矿井,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采的遗迹,因为当时的技术水平落后,就没有进一步扩建。以前爆破开山的时候,曾把两座矿井之间炸通了,那个通道的位置他还依稀记得,往巷道深处再走几百米就是。这一说,就提醒了副矿长。矿底下还有一个老矿,这个情况他也是知道的,只不过情急之下没想起来。而眼下,要想从原路开掘回去已不可能,如果能进入老矿,再从半山腰钻出去,那几乎是唯一的生路。另外一点副矿长也有信心:老矿是国家修的,那时又刚发生过唐山大地震,因而建筑质量绝对超标完成,新矿塌了老矿也不会塌。

直到这时,杜湘东才恍然大悟。许文革之所以逃进矿井,并不是慌不择路,而是早有预谋。往开阔处跑,势必难以甩脱警察,而假如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老矿脱身,那就相当于上演了一场经典的地道战。也许早在刚发现那个密道时,许文革就已经做好了这种规划。想到这里,杜湘东倒抽一口凉气。几年前的许文革冲动,鲁莽,不计后果,他能活下来靠的是运气,或者说是靠了姚斌彬的那一条命。但如今,长年的逃亡生活已经把许文革磨练得如此老谋深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满脸发臊,副矿长却浑然不察,兀自沉浸在对险情的回忆之中。当机立断,一声令下,矿工们往井下的更深处进发,去找两个矿井的连接点。一路上,副矿长都走在逃犯身边,不时询问那个秘密洞口的位置、模样。山的内部还在嘎嘎作响,再往下走,就连仅有的两盏手提矿灯都无法照亮前路了。而地面猛然又是一震,就在人们魂飞魄散地呼喊之间,副矿长却发现身边的逃犯不见了。他只得强令队伍停下,随后四下张望,眼睛不够用就拿鼻子嗅,像猎犬一样探寻着未知的黑暗空间。命悬一线之际被无限拉长。

终于,身后有人说话:“都这时候了,你还敢回去?”

“怎么没把他想起来。”

“已经没气儿了吧……”

人们窃窃私语,像怕再一次惊动了摇摇欲坠的山体。说话之间,队伍自动闪开,从浓郁的黑暗里托出两个人来。一个正是姚文林,他背上还驮着个身材单薄的孩子,头耷拉在逃犯的肩膀上,已然昏迷不醒。再往下扫一眼,孩子的一条腿却成了破墩布的形状,条条缕缕往下挂着肉丝儿。副矿长记得这孩子叫刘秋谷,今年刚满十八。他还记得办理矿工刘春粟的赔偿事宜时,正是刘秋谷替他哥签字画押并承诺“永不上诉”,然后从老板手里接过了五万块钱。刘春粟死后,刘秋谷仍在矿上干。刘秋谷要是也死了,他家的这根独苗就算断了。从矿工们的慨叹中,副矿长又得知,刘秋谷和他哥刘春粟一样,今天也被塌方给砸了。当时刘秋谷吓蒙了,撅着屁股趴在地上,转眼就有一块巨石滚下来,和雨点般的煤块一起将他埋了。别人都没致命伤,偏偏是他再没声息。众人本来商量,要能活着出去,就把这孩子挖出来带上,带不走活人好歹也带个尸首,而随后的连锁塌方却截断了这个念头。光顾着去找出口,他们干脆把他忘了。但是姚文林不仅想了起来,而且专门为这孩子折了回去。他又是什么时候发现刘秋谷还活着的?是在刨开煤堆撬开巨石的过程中,还是在扛着这孩子追赶队伍的路上?总之从他带着三分小心的步态里,众人看出他背着的是个活人。那块巨石没有压在刘秋谷身上,只是砸烂了他的一条小腿,这个事实令人庆幸,也令人羞惭。

姚文林背着伤员,走向队伍前端,对副矿长说:“没多远了。”

继续摸黑赶路,到达某个拐角停下,姚文林又说:“就这儿。”

这也是逃犯对副矿长说的最后两句话。几条壮汉在放过炮的废墟里开凿,不多时打开了一片更加漆黑、泛着久远年代气息的空间。从山内的一个腔道钻进另一个腔道,用矿灯照见头顶锈迹斑斑但却结构完好的钢梁,副矿长和所有人都舒了口长气。背后的那个绝命矿坑里又传来了震动和巨响,但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基本上安全了。逃犯提供的逃生路线的确有效。然后就沿着国营老矿的巷道往半山腰里进发,路的尽头当然还是漆黑,但此时的漆黑已经不再令人绝望。人们有手有脚有工具,而且按照他们所信奉的朴素的人生哲学,但凡大难不死都是有后福的——就像逃犯背上的刘秋谷,他只要还能微弱地喘气儿,等待他的理所应当是几十年的好光景。于是不紧不慢地换班开挖,当第一缕阳光从某根钢钎的落点直射出来,人群里蔓延开了海浪一般的叹息之声。又有更多的钢钎、榔头和铁锹涌向那个亮点附近,将黑暗的窗户纸捅得像个筛子,轰然一响,天日重现。人们反而肃穆地沉默了下来,没人往外走第一步。如果姚文林和他背上的孩子不先出去,他们都认为自己没有资格重返人间。

最先出去的正是姚文林,他又从狗洞大小的豁口里把刘秋谷拽了出去。接着才是其他人,先出来的立刻回身,在碎石中间乱掏乱摸,寻找着后来者的手臂。身处漫山遍野肆无忌惮的阳光之中,人们陷入了暂时的失明。副矿长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当他紧闭着汩汩冒泪的双眼,宣布后面再没有别人时,矿工们一齐对着苍天呼啸起来。那声响不是为了求救,甚而不包含任何明确的意味,但又是与远古人类一脉相承的宣告与象征。而当副矿长恢复了视觉,第一件事就是在人群里寻找姚文林。此时的他早不在意姚文林的身份,他找那人,只是觉得鬼门关里走过都是兄弟。但他没找到姚文林,只看到了刘秋谷。这孩子是此起彼伏的呼啸声中唯一安静的人,此刻正躺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身下漫了亮晃晃的一摊血。

仍是通过大虾米般的警察的关系,杜湘东又在医院见到了刘秋谷。这个号称年满十八,长相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是与许文革有过最近距离接触的证人,当时刚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虽然生命体征趋于平稳,但静静地平躺着的模样仍然让人想到一具尸体。他的脸惨白得好像被人潦草地涂去了五官,覆着棉被的左腿膝盖以下空空如也,那是截肢手术的成果。杜湘东问他知不知道是谁把他背出了矿井,他死鱼似的眼睛连转也不转。杜湘东又问起他哥刘春粟的身份证怎么就到了姚文林手里,孩子终于操着河南腔开了口:“大哥,我啥也不知道,不过我倒想问你个事。为啥我老觉得那腿还在,想动弹又没了?”

杜湘东没法作答,刘秋谷便扭过脸去,再无声响。事到如今,杜湘东接受了一个理智的判断:凭自己是别想抓住许文革了。只要离开了矿山,顺便再改个身份,许文革就会像雨滴落进湖水一样隐没在人海之中。不过杜湘东还是又在当地“赖”了几天。这时搜集资料,就不是为了继续追捕许文革了,而是受到了一种古怪的感觉的驱使——好像许文革远在天边却又与他朝夕相处,好像许文革是他的敌人却又与他亲密无间,因此他迫切地想要了解今天的许文革。在其他矿工们口中,“姓姚的兄弟”可是个能人,有一次井下的传送带坏了,技术员都束手无策,他一个人这儿鼓捣那儿鼓捣,居然鼓捣好了。有个头儿听说这事,要调他去干维修,从此不必下井挣钱还多,但姚文林一口拒绝,还明说自己要不是急需用钱,才不愿给黑心老板卖命。渐渐地,这人反而在工人之中有了威信,尤其是死了的那个刘春粟,几乎要拽着弟弟刘秋谷一起磕头认他当老大。然而也许是太有本事了,这人性子也怪,前前后后在矿上待了半年,也没见他跟谁成了朋友,甚至对人故意爱搭不理的。刘春粟出事时,距离他也就不到两米,别人早吓得筛糠一般,他却极其镇定地查验了尸体,独自一人把刘春粟扛上了矿车,又带着一身血迹去通知在井上倒休的刘秋谷:你哥死了,找他们谈赔偿去吧。这时在众人眼中,姚文林就显得异常冷血了,于是大伙儿又都有些怕他。

以上种种,在外人眼里捉摸不透,杜湘东却认为理所当然。一个许文革这样的逃犯,难道不是本该如此吗?但随后搜集的两条信息,就出乎杜湘东意料之外了。第一件事也是矿工们讲的,说是许文革特别爱看书。本来看书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曾经是青工里的技术能手嘛,但一个人在逃亡期间仍然手不释卷,这就似乎传达出了别样的意味。进而细想,许文革看书,是为了“解闷”还是“有用”?如果是“解闷”,说明他想要忘记现在,如果是“有用”,则说明他还惦记着未来。杜湘东让工人把他带向大通铺上许文革的床位,果然在床板下翻出了厚厚一摞书。书都很旧,封皮几乎没有完整的,内容除了工业原理和机械维修,居然还包括法律方面的入门教材。念念不忘老本行也就罢了,难道许文革还想当律师吗?

第二件事更让杜湘东震惊。当他把书撂在一旁,顺手翻扯着许文革的被褥时,一抬头却看见枕头上方的砖墙上,寥寥地排列着几行字。字迹歪斜,深邃而清晰,大约是不久前用锉刀刻上去的。杜湘东随即意识到,那话语分明就是诗句:

美人济贪

英雄济富

没有人上过梁山(此句来自于打工诗人陈年喜的诗歌《无题》)

在那一刻,杜湘东的头颅之内充满回响,就像滚雷掠过了焦土。这就是从逃犯的躯体里蜕变出来的、必须让人重新认识的许文革了。这个许文革不仅包括了过去的许文革,而且包括了死去的姚斌彬,一生一死之力在他身上混合催化,衍生出了义无反顾的气概。凭借这份气概,许文革当然不会畏惧杜湘东,他甚至不会畏惧任何事物。而也正是在那一刻,杜湘东却产生了一个新的预感,那就是他迟早还会再次见到许文革。

但那天来得实在有点儿晚,又是五年之后了。

12

接踵而至的五年,简直像打了个盹儿就滑过去了。再换个比喻,以前也说日子快,快得像狗撵,那么后来就像疯狗在撵了。好像除了“快”本身,生活已经不再值得感慨。

当然,这只是杜湘东的个人感受,因其过于主观,所以并不具有代表性。要是逐一盘点,他也必须承认这些年来的生活变化之重大。譬如变化之一,是刘芬芳下岗了。食品公司每况愈下,冷库里的猪头猪腿猪下水也在亏本经营,领导们关起门来一合计,索性来了个处理大包圆儿,连猪带人一块儿甩给了外商。而外商也不傻,表示猪可以要,人不能留。双方在谈判桌上打了很久的消耗战,等到敲定改制方案时,却又不约而同地采取闪电战。那天刘芬芳和她的姐妹们刚转移完猪腿,就被勒令去签协议,领买断工龄的钱。人家还告诉她们,再过不久厂子就没了,要是不签,连这点儿钱也领不到。

偏在这时,刘芬芳的一个弟弟急着结婚,另一个弟弟怕吃亏,也扯来个女的要结,兄弟俩瓜分了宣武区平房的里外间,便把父母送给了二姐。二姐房子宽敞还雇着保姆,再加上越有钱越对家里有愧,即便不是女儿的责任也应承了下来。这样一来,却显得刘芬芳多余了——没人需要她伺候了。她只好卷铺盖回了郊县,并且觉得自己是被厂里和家里榨干之后扔出去的,这也决定了她不会给杜湘东好脸色看。因此,杜湘东生活中的第二个变化虽然是与刘芬芳结束分居,但却感受不到夫妻团圆的喜悦。他必须时刻准备聆听刘芬芳的抱怨,抱怨的内容则直指第三个变化,即:他们已经沦为了标准意义上的“穷人”。

平心而论,如果纵向比较,他们的生活水平一直都在提高,筒子楼单间里添置了电视、洗衣机、窗式空调,算是基本完成了一间陋室的现代化。但这番现代化的进程却伴随着一轮又一轮的节衣缩食和忍辱负重。连单门冰柜都是刘芬芳她二姐用剩下的,为了把那个铁箱子搬回家,杜湘东借了辆板儿车,愣是从二环边儿上蹬出了城外。路上正好碰上城管查抄无照摊贩,看见他四脖子汗流的模样,还以为是个收旧电器的,二话不说把他连人带冰柜扔上了卡车。他挤在一群卖菜卖袜子的妇女中间,一直坐到看押点,这才申明自己是一警察。协管员连称“误会”,又哭笑不得地问:“您怎么不早说呀?”

杜湘东回答:“蹬累了,想蹭段儿你们的车。”

这桩误会的解决方案,是城管派了一辆小卡车,把板儿车冰柜一起送回了郊县。经过看守所正门,刚好遇到当班的同事们去吃晚饭,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看杜湘东如何智取城管。这时所里的人员构成也发生了巨变:老吴那代管教纷纷退休,接替上来的都是大学生,有许多学历比杜湘东还高。这些年轻人穿着与国际接轨的“九九”式警服,像当年的他一样身材挺拔,面露英气。车停下,两个小伙子绕到后面问:“杜哥,帮您把东西抬上去?”

杜湘东却歪着屁股坐在车斗上,朝前方的后视镜里照了一照。刚才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年轻同事们看他的目光是似曾相识的。在哪里见过呢?其实并没有“见”过,那是若干年前自己看待老吴的眼神:虽然亲热但又不屑,怜悯。现在人家也把他当老吴看了。微微鼓起的后视镜里映出了一张滑稽变形的脸,两腮深陷,被风吹乱的头发白了三分之一。除了牙齿尚在,他的面貌和做派都在活脱脱地向着老吴那个方向飞奔。

记得老吴退休时,反倒是扬眉吐气的。他在平谷的几间大瓦房喜迎拆迁,又利用老婆家在延庆的种菜大棚开了个采摘园。随着城市的大干快上,地广人稀的郊区冒出了一批土财主,他们举着小旗到国外豪迈地吐痰,他们开着进口汽车盘踞在村口拉黑活儿,他们在床底下藏了大摞现金以至于钱都长绿毛了,而老吴三生有幸地混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对于故人,老吴是懂得藏富的,直到离开的前夕,他才对那些嘲弄过他鄙夷过他的同事宣布:

“我他妈跟你们才不是一个阶级哪。”

但与杜湘东告别时,他却仿佛流露出了一丝忧伤。在办公室里,老吴抄起窗台上的半瓶白酒,自己先吱溜一口,又把淡绿色的酒瓶递给杜湘东,杜湘东便也吱溜一口。吱溜完,老吴拍拍杜湘东的肩膀:“这些年给你添麻烦了。”

杜湘东说:“哪儿的话。”

老吴说:“你好好儿的。”

杜湘东说:“好好儿的。”

老吴又说:“别想那事儿了。”

杜湘东说:“不想了。”

没过半年,所长也离开了所里。倒不是退休,而是肩膀旧伤复发,一到阴天就疼得直打滚,上面体恤干部,给安排了个调研员的闲职。走时又赶上下雨,所以所长是用担架抬出办公楼的,只能躺着与同事们一一握手。握到杜湘东,所长格外加了把力,将他拽近了,颤巍巍道:“耽误你了,我有责任。”

杜湘东说:“您别这么说。没您保着,我还不知怎么收场呢。”

所长又说的话,却与老吴如出一辙:“别想那事儿了。”

杜湘东再次保证:“不想了。”

当年偷偷跑到大同,没抓着许文革又牵扯进了一起矿难,当地政府把电话打到了市局,一问才知道他是在管辖权之外私自展开调查,弄得上级很被动,还是所长求了局里,好说歹说才把对方的抗议搪塞过去。而既然两位老同志临走前都专门劝他,杜湘东便也决定“不想了”。他现在需要做的,是深入贯彻一种全新的生活态度。

比如那个单门冷柜,他就没搬到楼上,而是摆在了看守所大门正对面的河岸上。那里有个近两年才形成的小集市,做的是前来探监的家属的生意。又从传达室扯出来一截电线,下岗女工刘芬芳就可以守着冷柜奋发图强了。为了招徕顾客,刘芬芳还接了个音箱喇叭,循环播放的总是《从头再来》。这歌声不仅激励着她,好像也在激励着一墙之隔的犯人。而郊县现在也开始整治市容市貌了,城管一来,其他小贩望风而逃,只有刘芬芳岿然不动,杜湘东则带了几个小兄弟围坐在冷柜旁,都穿着警服,手里举着冰棍和啤酒,挑衅地面对执法人员。这点儿特权终于令她对杜湘东感到了欣慰:“总算沾着你的光了。”

这么说时,杜湘东正坐在小马扎上发呆。现在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上班磨洋工,还把老吴的半瓶白酒继承了下来,吱溜到傍晚时分,常常已经高了。耷拉着脑袋,他好像没听见刘芬芳的话,只是望着夕阳下的河水。上游在开发旅游,这条河也得到了治理,景致变得颇为潋滟。逝者如斯,仿佛没人记得在那河床里,曾经有人亡命奔逃,有人冒死追逐。

刘芬芳又说:“晚上多打香胰子去去味儿,我也让你沾个光。”

杜湘东仍然置若罔闻,眼皮上落了个苍蝇也不轰。

刘芬芳就有些气恼,掐了杜湘东一下:“你是死人呀你。”

一激灵,死人就活了。杜湘东揉着脖子扭头,正待感谢刘芬芳的恩赐,恰好瞥见了驶向看守所的两辆汽车。一辆是蓝白条的警车,后面亦步亦趋的是辆硕大无朋的奔驰。两车停下,奔驰车里跳下两个男人,一个西装笔挺,手拎公文包,另一个年轻许多,染了一脑袋黄毛,走路却一拐一拐的。俩人紧赶几步来到警车旁,簇拥着第三个男人出来。那男人身材高大,因为背对着杜湘东,一时不能看清面貌。随即又有两名警察下车,按电铃催促所里的同事开门;小瘸子一直在跟身材高大的男人说话,哼哼啊啊地点头称是。

越过小瘸子金光璀璨的脑袋,杜湘东终于看清了高大男人的长相。和他一样,那也是一张未老先衰的脸:头发灰白,皮肤干枯,两眼像睡不醒似的往下耷拉着。不仅如此,那人连呼吸也不匀畅,说不到半句话就必须换口长气。都不年轻了,他们这样的人,注定要比一般人老得更快些。然而那棱角分明的脸形却还维持着原状,令人想起西方雕像。

杜湘东站起身来,痴了一般朝那男人走去。

看守所的小铁门已经打开,一名年轻管教与外面的警察简略核对,示意男人进去。小瘸子突然激动起来,抱住男人的肩膀呜呜两声,男人倒像有点儿尴尬,拍着对方的后背劝了两句。随后,他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去,那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就像回家一样。

杜湘东终于叫出声来:“许文革。”

许文革回头,隔着铁门与他对视,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令杜湘东倍感熟悉,他随即反应过来,姚斌彬也曾对他这样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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