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老师是书生，不过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他也不是肚皮里做功夫的传统魔都男，他性子有点“斗鸡眼”，到彼此没面子好维持的时候，会理直气壮扯破脸。
不过，祝老师在装潢问题上并非菜鸟，大学毕业租房独居时，他请过一个农民工巧手略事装修；后来又装修现在住的公寓，那段日子他正巧不工作，成天和工程队在装潢现场混，喝过农民工装在塑料桶里的老米酒，也学着刷过墙。尽管工程队是朋友旗下的，他也每星期踢走一个偷懒或弄坏东西的，要求换新人。
王编辑喊他“作老师”，不是完全空穴来风。
现在，左泉撞在他枪眼上，他气不打一处来。好在装修大业方才开始，心态还没坏，他还有点入不了戏。
祝老师沉着脸对左泉说：“我也不去你办公室，你也要面子的。不过，麻烦你上去把柯经理请下来，我在这里等他。”
左泉哼了一声，一个字没说，背起包，走了。
“全优？”祝老师一口喝光咖啡，“真敢起名字！”
一时间觉得胸闷：花了两万元，想有个好开头，所谓旗开得胜有彩头，竟全叫这可恶的扎马尾辫的小鬼糟蹋了！
其实想也想得出左泉能办啥事，祝老师只是兴头上，纵容自己又天真一回。
十多年前装修公寓的呕心印象一下子浮上心头，你能对这些江湖上混混寄予啥希望？他们一拨拨从遥远的地方跑到魔都来，自己不相信自己能在魔都的人浪里活下去。然而，每一拨总有人活下来，还活得很滋润，成了新魔都人，靠的就是以装糊涂的交易方式盘剥和抢夺祝老师这样的小市民。
小市民并没有钱，他们只有一份小市民的自尊。被人欺骗了，只会跳着脚生气，脚跳疼了，也就散了。祝老师不能否认自己常常是自认倒霉的“缩货”。
此刻，他已条件反射般有了预感，他的预感十有九准：全优公司没人能按要求完成设计，设计费也黄鹤一去、要不回来了。
这种烂事，回去如何跟王编辑交代？
他放任自己委顿不堪，抱着脑袋软在咖啡桌上。好一会儿，远远来了那老成持重的柯经理。柯经理小心翼翼，像看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一般好心地看着祝老师，祝老师眼睛木木回看柯经理，赛过柯经理不是个需要招呼的人，是一只鬼，在蹑手蹑脚地接近人。
“嘿呀，祝先生，你没不舒服吧？”柯经理两只手在做工粗糙、模样憨厚的西服上摸，感觉想给病人摸几个药丸当点心。
“我没不舒服，”祝老师放下手，看着柯经理，“我上你当了！”
“祝先生言重了，言重了！”柯经理低下脑袋，拿右手在额头上摆动，远看是气功师对病人发功。他左手一拖椅子，对着祝老师坐下了。
“这个王八羔子，我也是恨不得把他吊起来打！”他同仇敌忾骂起了左泉，“状态好的时候努力得很，客户一个个赞不绝口；一旦哪根筋搭错，亲老子也使唤不了他！我怀疑他最近赌博输了钱，一点没心思干活。”
“这个是你们全优公司内部的事，我不必知道。”祝老师清晰意识到必须站稳位置，不要掉进套路，“耽误了我十天工期，什么设计也没做，没和我交流过一次，要不，算了吧？我也不和全优计较，我换家公司设计去？”
“哦，这样啊？”柯经理沉重点点头，像听见噩耗，首先撑住自己，莫昏过去。
好一会儿，柯经理开口说话了：“我有什么好说呢？祝先生。我看了设计稿，确实是在乱搞，又不愿听您见过大世面的人指导，这决定了他什么好创意也不会有！用平日里的套路为您设计，肯定行不通！”
祝老师抹着鼻子尖，很尴尬，一心想了结此事，重新开始。
“总公司有规定，规定很明确，我也没办法救他。”柯经理低着头，闷声说。
“什么……什么规定？”祝老师毕竟是个教书匠，明知是坑，心还是软。问了就后悔了。
“您找上我们公司设计别墅，还有可能让我们承包工程，我不说您也明白这对我分店意味什么，对公司又是怎样一个难得机会！好了，让这小子搅黄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护不住，也不敢护！”柯经理动情地哑了声音。
“咦？”祝老师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出全无心肝，“会怎么处理这小子？”
“唉，反正我已经反反覆覆提醒过他，如今也怪不得我，”柯经理还是不直白，“祝先生您别管，跟您一点儿没关系。要说，今天不发生在您身上，明天准定还发生在别的客户身上。这小子么，也没啥，早死早超生，这就是人生！”
祝老师终于噗哧笑了：“柯经理你也太会逗乐了，我找你投诉一个设计稿，你给我讲故事还带吊胃口呢！”
“没有没有！祝先生您是高人，高来高去，我们虽说穿件西装出来见人，终归是两只脚踩在泥地里的。公司规定，如果设计师的设计烂，弄丢大客户，扣去全年奖金，并且降级处理。”柯经理和盘托出。
“哦……”祝老师沉吟。
“设计师主要收入是奖金，弄丢一个大客户，其他大客户做得再多，只要是年内的奖金，就全罚没了。这小子做梦还想娶媳妇呢，那都成水中花了。降级也是必须的，赶出魔都，只能应聘全优企业二三级城市分店。”柯经理既然讲故事，看来想讲讲全。
“你是为他求情来了吧？”祝老师抬起眼睛，睨着柯经理。
“不求情。”柯经理说，“也要罚我的，我是店长，这种事奖金扣一半。”
“慢着，慢着，你这逻辑绕的！快把我也绕进去啦！”祝老师哈哈笑起来，“你有点偷换概念呀，我这种客户，只要求做一个二万元的设计稿，哪里算得上什么大客户？”
“祝先生说得完全正确，”柯经理点头称是，“这个倒不赖那姓左的小鬼，是我柯某人的错。我把你当作大客户报上去了。”
“你？”祝老师哭笑不得，“我事先说得清清楚楚。”
“那是自然，不赖您！”柯经理脸上的皱纹仿佛都挂上泪珠了，“我本以为能争取到您，把施工也放公司做。”
祝老师摇着头，摇着头，忽然就说法国人的感叹词：“哦啦啦，哦啦啦！”
柯经理住口了，挥挥手叫小妹来：“给我们泡壶龙井，记公司账上。”
祝老师看看商场四周，转头问柯经理：“两万元能退不？”
柯经理愣了一愣：“能，能退。公司退款百分之七十。”
“嗯？”祝老师有话，没说出口。
“另外百分之三十，肇事设计师工资抵扣百分之二十，分店经理百分之十。”柯经理跟开会讲传达似的。
祝老师听得皱紧了眉头，好像听见铁勺刮过铁锅底：“你们老板不含糊！”
“可不！私人老板的饭好吃？”柯经理看龙井来了，恭恭敬敬给祝老师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小杯。
“为了区区两万元，让你们俩去吃苦头，好像有点不仗义？”祝老师小心翼翼吐出这么一句。
天地，包括喧闹的商场，顿时静了两秒钟。
柯经理本来已经咂到茶水，现在茶杯放开远远：“这全是我们自己的错，哪里赖您不仗义？”
“不过，要是还有补救的机会，我们肯定会尽全力的。”他喘口气，说。
“呣……这个么……”祝老师手指摸着嘴角，“不是我不愿意给机会，这左设计师看来是完全没有我要的职业素养，我看不出他能改变什么……”
“脑子不行就换人！”柯经理斩钉截铁，“人我负责找好，时间尽量帮您赶回来！”
祝老师看着柯经理，摇摇头：“柯经理，凡事不能一二再、再而三，我不是说你，是说我自己，我明明知道你们这样的公司不可能有我要的设计师，我不能再假装有。这样吧，你也不用费劲，你找一个脾气温和愿意为客户着想的制图师就行，只要把我的意思听好做到图纸里，就算勉强补救了，如何？”
“当然好，当然好！”柯经理站起来欠身，“祝先生的好意我领了。我自当全力以赴！制图师的价格比设计师便宜……”
祝老师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祝老师慢条斯理说：“其实这里头有个道理，我也不是不明白。今天你这个姿态出来解决问题，我也不想占谁的便宜。我知道这个市场，设计师要么貌似不要钱，只要客户施工全包，权当奉送；要么设计师就很贵，因为单纯的设计，要做好，需要很多能力和工作量。设计一栋别墅的内装潢，哪里只值得两万元？我很久没装修，一时间脑子动得也慢，如今这件事提醒我了，我还得从现实出发。两万元设计费不用给我打折，我只要好的制图师，尤其服务态度要好。”
柯经理喃喃：“祝先生是明白人，我不好说的，您替我说了。其实，您去别的公司，也是一样的。”
祝老师告辞，约好等柯经理电话，制图师到时候直接上门找祝老师。
周瞳带马老板见祝老师，路边随便一家茶馆，坐下吃茶。
祝老师打量马老板：黑黑一个瘦子，局促不安，屁股在椅子上挪来移去，一双见惯世间小人的眼珠，转东转西。
祝老师请马老板点饮料，马老板一开口，嗓子干涩喑哑，像在什么以呼啸为生的地方永久性磨破了。马老板要了罐可乐。
马老板介绍自家营生时候，祝老师心不在焉，竟没有认真听讲。他打量马老板穿旧的外衣、手指上的斑点，以及那只鼻孔粗大、呼吸急促的鼻子，想起了混乱不堪的工地，以及从来没好口碑的装潢工人……黄鳝里头挑鳗鱼，比起全优设计那件事，今天或许更乱弹琴呢！
马老板看出祝老师走神，他从衣服口袋掏出一叠白色打印纸：“这是我的报价，祝老师看看是不是比人家租门面开公司的实惠？”
祝老师看了看，推给一边坐着的周老师，周老师认真看了看，说：“别的不能讲什么，上头的价格同马老板开给我的价格完全一致。”
“我知道。”祝老师点头，“马老板，周老师装修的是公寓，我那边是别墅，虽说只是隐蔽工程，别墅难做些吧？”
马老板喑哑的嗓子嘎了一嘎：“祝老师哦，你们都是文化人，讲话么慢悠悠软绵绵；我是粗人，讲得粗鲁点你莫见怪。公寓和别墅啥区别？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区别咯，我么是做工的，管她小家碧玉大家闺秀，往床上一摁么，一样子大呼小叫咯！”
周老师笑：“马老板黄色！”
祝老师也只好一笑：“形容起来一点不隐蔽。隐蔽工程哎！”
马老板倒竖起罐头喝可乐，喝完，吧嗒一声，手指捏扁了可乐罐，还意犹未尽在罐身上捏，想捏成纸？马老板发话：“祝老师，你看得起我，请我来谈谈别墅，我平时做公寓多，别墅少，你有心么，我带你去看两家我做工的人家？刚收工，还会给我面子接待，阿好？”
“那是最好。”祝老师马上答应。
周老师告退，祝老师看见马老板骑电瓶车，就下地铁，约好在老城区的某小区见面。这小区售价不低，都是二十层高楼，往南可以俯瞰城隍庙和九曲桥。马老板早早停好电瓶车，在小区喷泉边大口吃香烟。
上得十二层，马老板低头在一扇门上敲，喊：“阿姐，在屋里厢？”
登时有人应门，祝老师看见一位五十多岁魔都女人，盘着发髻，穿宽松丝绸衣服，面孔精光水瘦，假笑一笑：“马老板！”
马老板讲：“带个朋友来看看装修，阿哥人呢？”
“阿哥在厨房里。”女人掇出两双塑料拖鞋，放在门里侧。
马老板换拖鞋，祝老师问好女主人：“不好意思，打搅了！”
“不搭界，我们还没全部搬过来。”女人意思是这里还没建立隐私，你看看无妨。她看见祝老师也换了拖鞋，转身往里进去了。
马老板做的公寓，看上去蛮适意，粉墙是粉墙，地板亮晶晶。看不出隐蔽工程内部，不过电路样子整整齐齐，马老板随手开灯，房里登时敞亮。
被尊称“阿哥”的男人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手脚还在里头做生活：“老马，来得正好。”
为啥正好不晓得，那人头缩了回去。马老板不搭理他，专心请祝老师到处乱看，祝老师恭维一声：“做工不错。”马老板讲：“来，来，来。”
来做啥，原来他要祝老师看窗外一个小平台，空调的室外机正好搁在那平台上。马老板说：“这是我动的脑筋，帮他们房间扩大了五个平方。这平台是我做出来的，朝着楼房凹处，外面是看不见，所以物业也没注意。”
“阿哥”“阿姐”不知道啥时候已经站在两人身后，“阿姐”讲：“马老板人真是聪明，样啥会做！”“阿哥”笑一笑，插话：“本来就精明，到了魔都更加！”
马老板瘦条脸没有表情，仿佛人家说的不是他，他伸手摸摸窗框，祝老师看见窗框做得水滑，式样一般，做工到位。
“阿姐”拿过一只路易威登包包，包里摸出一叠人民币，塞给马老板：“今早你来正好。”
马老板虚推一推：“不急，不急的咯！”说完把钱塞进衬衫口袋。
“点一点！”“阿姐”讲。
“喔哟，点个啥。”马老板转身朝门口走，对祝老师说，“厨房阿要看一看？”
要参观的第二家也在这个小区里，下了楼换一个楼进去，也是十二层。
马老板敲了门，半天门不开。马老板低倒头，仿佛习惯这个姿势。祝老师讲：“你在这个小区做了几家？”
马老板叹口气：“我就在这个小区做呢，一家连着一家，跑不开。”
门骤然开大，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矮胖男人眼神越过马老板，戒备地看看祝老师。
祝老师尴尬，不知道怎么打招呼。马老板讲：“带个朋友来看看装修。”
男人唔一声，也不表态，扔下门口两个人，回进去了。
马老板熟门熟路到鞋柜里摸出两双拖鞋，自己换一双，祝老师换一双，好像参观博物馆，人人寄存包袋。
这家人家装潢比前一家花俏，大理石和瓷砖用得黄黄绿绿，家具是实木，有好看花纹。祝老师被一只装在餐厅拐角墙头的双面钟吸引，抬头欣赏。
马老板样子比在前一家拘谨，他跟在祝老师后面，不再像主人般引路。矮胖男主人这时候出来了，顺手关上了原本开着的卧室门。
祝老师谢谢男主人：“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客厅看看可以了，里面不进去。”
矮胖男人点点头，算是回答祝老师：“马老板带人来么，想啥辰光来就啥辰光来，赛过伊自己屋里。”
祝老师看看马老板，马老板不声响，低着头，看地板接缝。
“您这个双面钟好看。”祝老师说，“不会是进口货吧？”
矮胖男人点点头：“这个钟香港买的，弄点小噱头，没啥稀奇。”
祝老师又赞扬男主人的酒吧台：“漂亮。马赛克镶瓷砖，图案设计一流。”
男人的声音柔和起来：“也没啥稀奇，我随便画个图，马老板的工人手巧。”
祝老师对马老板说：“马老板，我看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你的手艺我看见了，我们告辞吧。”
矮胖男人哼哼唧唧：“马老板，马老板，不如我发一把钥匙你，你要来就来？你的手艺好得很，就在这里。”
两个人换鞋出来，祝老师连声感谢，马老板哼唧几声，没看男主人。男主人点点头，轻轻关上了门。
祝老师说：“马老板，我请你吃个肯德基，我们具体谈谈。”
小区旁边就有一个肯德基，马老板客气，只要一杯软饮料。祝老师让他先上楼坐，买了东西上来，看马老板正打手机，声气是教训人，十分不肯耐烦。
对于祝老师的别墅隐蔽工程，马老板实话实讲：“太远，郊区，本来我是不愿意做的，周老师的朋友，我不好意思。我不可能天天到工地，工人我会派，我一周去看一看，质量保证。”
祝老师没有说好，祝老师吃一只汉堡，吃完才说：“马老板，我看刚才两个公寓，比较喜欢是后面那家，那家装饰性强。我希望自己别墅是欧式风格，工人未必懂，你还是要多到实地把控。”
马老板讲：“隐蔽工程跟风格关系不大。你放心，工人做惯了的，会做好。”
他歇了歇，突然问：“别墅原来有门窗的吧？你换不换门窗。”
祝老师讲：“门窗有的，塑钢的。我另换新的。”
马老板有点小激动：“我先派人去拆门窗，这个拆下来的门窗可以卖钱，到时候折算在工程款里。”
祝老师听明白了，就说：“卖门窗的钱，一两千元吧？马老板你好好做，这门窗拆下来我可以送给你。”
“你对我这么好？”马老板的喑哑声音有了点温度，“我当然好好做，我有信誉的，我靠口碑吃饭。”
“你个人当老板，不是公司，我们之间怎么合同呢？没合同彼此不牢靠，订合同吧，很多条款……”祝老师犹豫起来。
“合同这个东西是假的。”马老板蛮激动说，“个人合作靠彼此相信，我找工人也没法签啥合同，他们做做跑掉了，我也找不到人的。但是，书面东西我还是有的，每家我都签协议书，复印身份证。答应的事体我做到，做不到的我不会答应。”
祝老师勉强点点头：“马老板，周老师居中介绍，我相信你。你身份证我看看行不？”
马老板掏出黑油麻气的脏身份证，祝老师低头看：浙江诸暨大王山村村民马伟忠……
马老板咕哝一句：“阿拉乡下人，不过规矩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