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玄奥妙门坐落于千叶世界最为钟灵毓秀的中心之地-沁玉海。
从极空往下注目,沁玉海仿若一汪嵌入地心的霜色琥珀,凝如冻玉,澹澹见底。
这片近乎透明的盈润水色半笼在横袅万里的烟霭云光之间,依稀可见形色迥异的洲屿星罗棋布,清气如虹,宛若溢彩珠玉点缀,被一众统称作摇星群洲。
沁玉海乃是元一道君选定的道场,自授道立派起便已成为灵玄奥妙门的辖属之域。而摇星群洲也并非是天生地养,而是除掌教一脉外的历代道君以大法力移山填海而成,从而独开一脉,沿袭自身道法传承。
除去因外敌内争而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川洲岛屿外,沿袭至今的有三十六峰和二十八岛,每一脉各有百数内门弟子,十数真传弟子,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另有外门弟子以千数万数计,如滔滔浪涌,前赴后继地淹没其中。
而凌驾于它们之上的,又有十殿分别司掌门中权职,以及掌教所在的凌虚浮光天宫。
随着玉溅霜的粼粼剑光横纵天际,愈发逼近,她已能望见那十座仙阙云殿飞悬于苍穹之上,遥引天光,氤氲生云,随玄妙韵律缓缓旋动。而在群殿之上,俯瞰所有的则是一座巍峨的琉璃天宫,在四方云气间折映出万千浮光清影,好似明镜碎裂,霓烟弥散,端得是光彩夺目,瑰丽难言。
在她剑光所向咫尺天涯之处,似慢还快地浮现出了八道虚渺不定的巨门,上破云顶,下矗平波,一眼望去竟是难以囊括其大小形容。
随着一声“吱呀”沉响,这八重巨门自中间缓缓开去,如蜃影般重叠在了两边,重重灵光伴着贺声自其中氛氲流出,宛若天瀑倾泻,淌落云端:“恭迎清妙道君回宗!吾等恭贺道君得渡天劫,寿与天齐!”
玉溅霜将剑光停住,抬眼望去,只见门内揖礼相迎,依次列下的正是掌教以下的十殿殿主,三十六峰峰主及二十八岛岛主。而他们身后则是各脉的真传弟子,行得是半师大礼。
于是她回得一礼,微微笑道:“尔等不必多礼。”而后抬手往前一送一扶,便让众弟子直起身来,却也是恭谨垂下头去,不敢多看。
位于十殿之首的玄冥殿殿主上前一步,稽首言道:“清妙道君融大道于身,闻妙音归来,于宗门,于千叶都乃大幸,吾等当以纶音大典昭告天下。”
玉溅霜温然一笑,再次还礼道:“一切便按律来办,辛苦大殿主操持了。”
玄冥殿殿主道了声不敢,抬目看她一眼后便侧开身去,作出退避之态。玉溅霜也未再言语,只自剑上轻轻往空中一踏,足下便有璨璨霞光拢起,似慢还快地蔓延至凌虚浮光天宫之前,于三轮大日下漾映出千种颜色。
她在霞光上行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乍然飘摇而下,旋绕于真传弟子间的丝丝沁凉密雨-那是她的精纯元气所化,对合道之下的境界多有补益之处。随着她一步步远去,众多弟子悄悄抬起了头望向了这位道君的背影,晶亮的眼瞳里闪烁着敬慕和深深的憧憬。
虽然门中有合道道君在成功渡劫后耗费修为普泽门中弟子的传统,但多数都是十成里做到了六七成便足以,少有似她这般做足了十成的,让一众弟子于敬服中又隐隐生出几分念想来。
而掌教一脉向来单薄,到得定缘道君这代更是只收了玉溅霜一名真传弟子,合道后她便已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掌教,无人能再出左右。
甚少有人在宗门中见过这位清妙道君,听闻其从来都是深居简出,不是在闭关修炼便是在外游历。观她的行至神容,似是脾性和悦,却还未曾收徒,便是连记名弟子也无有一个-若是能得她青目,亲近一二…
玉溅霜刚合道后神魂还未全然收拢平息,神念仍然过于敏锐,对这千人千面,万种心思不必如何留意便是洞若观火。不过这于她心湖似是清风略过,连涟漪也未泛起一个-此刻的玉溅霜眼中只能看到那一座琉璃天宫。随着她一步步接近,她自认为圆融无缺的道心居然也微微跃动,在这一刻她仿若不再是合道道君,甚至于不再是一名修道士,而是投巢而归的乳燕,心中酸胀满溢的都是迫不及待。
离她拜别师尊已有一百八十载。千叶世界何其广袤,她游历在红尘闹市,高山深海,奇绝险境之间去寻那一瞬突破的契机已有整整一百八十载,这是她时间最长的一次远游。
愈接近那天宫,玉溅霜的脚步便俞急,霞光便俞流转不定。在她将踏上宫前玉台的那一瞬里,光束在她足下轻轻一托一卷,出现在她眼前的便已是穹顶之上星河蜿蜒如带,四周深若夜幕的偌大宫殿,以及同她离去之时一般无二,静坐于无数星子轮转明灭之下,一局未尽的论道棋之前的定缘道君。
他似有所觉地侧首望了过来,不用如何寻找目光便凝注在了她的脸上,微微地,欣悦地笑了一笑,较寒夜更清,较星辉更柔:“霜儿,好孩子,你回来了。”
玉溅霜闻得此声,却是心下一落,蓦然间便安稳宁静了下来。
“师尊,霜儿回来了。”她几步行至定缘道君座前,定定地跪落于地,双手交叠,以前额叩下。
“何必行此大礼?”定缘道君失笑道,他摇了摇头,起身将玉溅霜扶起,“吾徒已是吾辈中人,往后此等大礼莫要再行了。”
“以礼敬师尊却是让霜儿心中欢喜。”玉溅霜坚持道。她顺着定缘道君的力道站起身来,微微抬首看去,望入了一双碎星闪缀,深蕴光华的眼瞳中。那双眸子微弯,带着莫之奈何的温清笑意,让玉溅霜只觉心中微瑟,烫暖熨帖。
“罢了罢了,都随你喜欢便是。”续过别情之后,定缘道君却是轻轻叹了一叹:“霜儿,你既已合道,为师的时机便也已到了。有些事我该现在说与你听才是。”
玉溅霜微微一怔,迟疑问道:“师尊,您可是要准备渡飞升天劫了?”
定缘道君轻轻点头,拂袖侧身,望向了玉宫内幽暗的后殿,神情渺远,而又似带有一缕说不清的愁绪。
他淡淡说到:“不错。我早已心有感应,只不过为再见你一面而抑制住了。有些事我必须同你说,也只有我能同你说。”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玉溅霜敏感地察觉到她师尊竟是心有戚戚,难以成句。这是为何?有什么事能让一位临近飞升的合道道君无法开口直言,还似有隐忧?
玉溅霜心中一动,却仍是按捺住了想要相问的欲望,只默然等待定缘道君的下文。
“霜儿,你可还记得你幼时之事?”定缘道君却并未接着方才的话语往下说,而是忽然抛出了一个令玉溅霜感到了些许错愕的问题。她垂下了眼帘,微微一笑:“自是记得的。”何止记得,她自幼聪慧,天资灵秀不同常人,自出生起所经历过的事便已历历在目。
她出生于一个诗书世家,乃是家中二女,往上有一名嫡亲兄长。她家中也是小有钱财,本应受尽宠爱,衣食无忧。然而时逢乱世,玉溅霜堪堪满二周岁时家中便因兵祸而破碎流散。父母亲为了拖延时间让她与兄长被奶娘下人带走皆都豁出了性命。而在路上因躲避敌兵,奶娘抱着她慌不择路,又与兄长一行人失散了。天可怜见,她的奶娘是个再和软不过的弱质女子,却为了她而在饿殍遍野的战乱中咬紧牙关,用尽了各种手段带着她苟活了下来。
奶娘对她倾注了一腔母爱,将她当成了自己女儿来保护。奈何身似蜉蝣,一名女子带着一名幼孩想要在这人命贱如泥的乱世中存活下去着实是难于登天。不过挣扎了半年后,她拖着病重的身子将玉溅霜带到一个在战乱中幸存下来的偏远小城附近,然后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临终前奶娘紧紧地攥着玉溅霜的手,哽咽不停,仿佛要将这半年里没落过的泪一次补偿回来。而最后的她更是死不瞑目的-她眼中凝固的是担忧,不舍,以及深切的绝望。
玉溅霜当时已大略晓事,但也还无法完全解读如此复杂的情感。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心中明白,奶娘大约是并不觉得她会活下去的。也许她能活得比奶娘久一点,就像这向天挣扎而来的半年一般,但最终-一天,一月,乃至于一年-她也还是要死的。不然在失去了这脆弱的庇护后,她又能怎样在这人命贱如泥的世间活下去呢?
玉溅霜又蓦然明白-她是不想死的。小小的幼童,纵然生有宿慧,也依然对虚无,湮灭等含义懵懂无解。但当她握着奶娘渐渐冷去的手时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无论死亡是什么样子,是何含义,她都不想死-她要活!
带着这个信念,她将自己用冰冷的河水梳洗干净,收拾整齐后小心藏身于一队入城的货商队伍里装作随行的幼童进了城。
那座城便是她初遇定缘道君-不,那时还应唤他为徐子规-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