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了那样一句话之后,殷殊反而将话头止住,语声一转道:“你若是不愿让他死,那便不能继续让他留在族中了。他若是留下来,你便是能护住他一时,恐怕也难以护住他一世。”
闻言玉溅霜抬起了头,一双漆玉双瞳定定地望在了殷殊面上,淡淡一笑道:“老祖要帮我么?”
殷殊两袖一甩,仰首哈哈一笑,弯出一截苍白细幼的脖颈,在莹然生光的白发间略显灰暗:“便算是罢!帮你却也是帮我。”说着,他似是别有意味地深深看了玉溅霜一眼,“我如今在迎凰栖凤宗中担了个长老的虚名,代宗门收个弟子并不难办。只不过若是如此,你们二人却是要从此分离,你可愿意?”
玉溅霜沉吟了几息,却是点头道:“昭儿愿意,只要阿酒能平安即可。”
殷殊左眉一挑,笑道:“这却也是句真心话。那好,后日便是你我的拜师祭礼,你要见他最后一面吗?”
玉溅霜双眸微弯了弯,轻声答道:“相见不如怀念,昭儿觉得是不必了。烦劳老祖费神安排,将他快些送离罢。”她顿了顿,又道:“只有一样,请您在他离开时别提起我已经醒来了。”
殷殊似笑非笑地觑了她一眼,她微微笑着回望了过去,于昏暗的藤屋中温然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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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病酒醒来时只觉周身刺疼,不只在体肤,更流连于骨缝经脉之间。他大睁着双眼望着上方,心中空茫一片,便是长久盘桓的恨痛之意也是隐隐绰绰,如同笼罩在了迷雾之中,还未随着他的神思归来。
一丝一缕地,便是他再不愿意,现世的一切也渐渐地渗透进了他的所感所觉之中。这是一间他未曾见过的房间-不是殷昭简陋随意的木屋,不是药饵房满溢着窒息甜香的炉库,也不是他曾在迷雾中惊鸿一瞥的,恢弘,冰冷而疼痛的殿堂。
这里虽不华贵,却也并不简陋,摆设装点比殷昭的住处还要精致细腻些。床榻上温暖而柔软,隐隐浮动着清幽的香气,而床角两头支起了碧玉镂空的灯架,顶端静静燃烧着数盏粉白的莲灯,晕出了一室皎皎华光。
他漠漠然地望进了这一切,双眼一眨不眨,脑中缓缓隐现的思绪断不成序,片片破碎,他却不敢将它们合缝拼好。
殷昭……阿昭……
碎片携着殷昭的名字,携着那种疼,慢无声息地攀附上了他-那种源于她怀抱和紧攥的,于他来说太过温柔的疼痛。
她……怎么样了?
饶是谢病酒如何不愿,随着神思渐渐清晰,他已不由自主地推断出了前事的后续,如今的情景。
他还未死,这本身便已说明了许多-除了殷昭,还有谁会花这个力气去救他呢?
他被带回殷氏后,很快便对殷昭在族中的地位心有所觉。他不曾拒绝她的亲近,本是欲要在夹缝中求生存,依托她的维护在这难以被探查的盘根大族中谋得一线生机。他求活,求雪恨,求解脱,因此便是心中最憎恶以它人信任谋利之人,他也不得不这样去做。他告诉自己,这份恩情他会牢牢记住的,他也会真心地对她好,绝不去欺骗她,伤害她,将来更会十倍百倍地偿还。
但想要真心地,毫无保留地对待另一个人,又谈何容易?更何况,他本就是在利用她呀。
她身边是容不下他的,这他早该料到。殷氏一族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叫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那般倨傲,那般冷漠,那般视凡人为随手可灭的蝼蚁-只有殷昭,唯她一人是不同的。这不同叫他既心软,又警惕。他想要相信她,照顾她,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就好似当年对自己的小妹一般,可他做不到。他已有许久未能全然入眠了,每每神思迷倦,堪堪入梦时,梦中便会浮现出阿娘与小妹身死的情景,叫他一次次地惊醒,痛难自抑。殷昭待他是很好的,但他更要活下去,要活着踏入道门。
他要雪恨。
但是…但是……
“愿代他……无悔……”
这句话语音虚渺,好似梦幻泡影,却固执地徘徊不去。谢病酒窒息般地深喘了口气,含住了这断续的几音,将它们咬在了舌尖,啃噬出了血来-他将自己变作了一柄杀人不见血的锈刃,一柄伤不到旁人,却独独被她心甘情愿地一寸寸送进了自己心口的刀。
他害了她,害了除阿娘与小妹外唯一真心真意待他,爱护他的人。
想到这里,他心膛间的沸烈疼痛蓦地归来了。他猛地按住了心口,只觉恨痛汹涌,较之以往更要狠烈许多,叫他措不及防,自干涸的喉中痛吟出声。
随着他这边发出声响,外间忽然有语声传来:“他好像醒了?我去看看。”
几下轻盈的脚步声,一道水绿色的娇小身影快步走了进来-是一名看来十三四岁的少女,眉目娇艳,腮若桃瓣,顾盼间似喜似嗔,乌发团起的发辫中簪着几朵吐蕊红梅。
她到了床前后又俯身去瞧他,带着几分喜悦几分讶异道:“你居然真的醒啦?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倒是不枉费我照料你几日,还把床借了给你睡。”
谢病酒深而缓地喘息了一声,将痛意深深地压了下去。他半阖了眼,避开了少女的目光,竭力吞咽了口中仅有的一点涎液,嘶哑问道:“这是哪里?”
少女站直了身子,闻言哼了一声:“还能是哪儿?当然是我住的房间!你的命倒是真好,居然进了药饵房还能活着出来,族主还叫人照看你。”她说着,忽地双眸微眯,一转身坐在了床尾,上下打量了谢病酒两眼,“我听闻你原先是在昭小姐院里的?”
谢病酒侧过了头,并不作答。
少女也不管他是否回应,有没在听,只继续说到:“看你这木愣愣,阴沉沉的模样,也不知是哪儿得了昭小姐青眼,难不成她就喜欢你这样儿的?昭小姐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但从没见谁能接近她了的,刚搬离丹山阁起便不要人侍奉了,你却能被她要在身边,倒是有几分本事。不过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你也不像是个会伺候人的样子呀?难道是真人不露相?真是奇哉怪也。”她摇着头下了个评语,又道:“不过你怎么被调到药饵房去了?是不会服侍,恶了你的主子吗?没想到昭小姐看上去温和可亲,实际上御下……”
“不是她。”谢病酒忽然说到,打断了少女未尽的言语,“不是她。”他又缓缓地重复了一遍。
少女半晌无声,一双善睐明眸睁大了望着他,似是被他语声中难掩的痛意所惊。“你……”她张了张口,秀眉微蹙,“那便是你自己惹了祸事?”她见谢病酒又沉默下来,不再回应,便噘了噘嘴,略过了这个话题,“好罢,不跟你说这伤心事啦!我叫芙裳,你叫什麽名字?”
谢病酒默然了几息,轻轻回道:“谢病酒。”他暗哑而粗粝地叹息了一声,“我叫谢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