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病酒并未急着推门而出,他呼吸轻缓地站立在门扉的遮掩下,脊背微弯,手中剑锋欲出未出。
他对门外之人并无怨恨-厌恶,有,但怼怒却无。
许是因谢父的缘故,谢病酒最恨的是谋算它人的信任和真心,却又予以欺骗,利用,和背叛之人。殷晗虽恶,却恶得纯粹直接,好似荒野凶兽,欲生撕血肉之心却是不屑遮掩,昭然若揭。
谢病酒虽不喜对方视人命为草芥,对卑弱者鄙作污尘的为人处世,但这厌恶比起仇恨来太浅,太无力了,轻易地被掩埋在了他心中恒久沸烈的恨痛之下。
他静静地等待着一瞬的时机。门外门内,两名猎人,两只猎物。
殷晗似是也有所察觉,他唇畔讥嘲残忍的笑意慢慢淡去了,显露出警惕而冷凝的神气来。
他一面退了一步,背靠院门,一面缓缓于指间掐诀,欲要从须弥囊中取出入道时被赐予的宝器来。此等举措在殷晗看来是万无一失,进退皆宜,但就在他的神识与须弥囊全然相连,无力它顾的那一刹那间,宝器将出未出时,一道寒光已如雷霆般倏忽而至,堪堪停在了他的脖颈一毫前。
此刻谁为猎人,谁为猎物,已见分晓。
却骤然听闻一声悠然冷喝,好似贯脑而入,引得谢病酒手中一松,五窍皆是溢出血来:“大胆!”
——————————————————————
碧梧殿乃是族主议事所在,殿阁恢弘,云砖冰寒。
殷谏端坐于高处主位之上,两侧列下的席座上则皆是昏暗的人影,一水儿的玄色广袍,发绾高冠,面目难辨。
玉溅霜定定跪于殿下,怀中传来谢病酒于烂唇艳齿间溢出的几声呜咽。
谢病酒很疼,很疼。他本以为除了仇恨之外,再难遇到这样让他宁愿死去的疼痛了。想到这里,他几乎要咧嘴笑上一笑,却又有一声变调儿了的痛呼从喉中逸了出去,好似凄烈,好似微弱。
他已是什么都听不真切,看不真切了。周遭的一切事物都模模糊糊,逐渐被昏暗拢起,噬去。
他要死了麽?
他却隐隐感觉到-不是从眼,不是从耳,而是从心-有人在哭。谁在为谁哭?为他吗?阿娘和小妹去后,竟还会有人为他哭泣吗?
那哭声像是骤然的光亮划过,他于迷雾中抓住了一瞬的清醒,想起来了-是的,有人,殷昭,殷昭却应该是会为他而哭的。这样撕心的泣声,冰冷的手掺着冰凉的泪扶起他,抱住他,挽留他,紧紧掐进他的袍袖,他的手臂里-那是一点点细微的,被细针轻柔地,爱抚般地扎了一下的,和其余痛楚全不一样的疼,让他想要竭力抬手去遮挽。
他恍然间似是听见:“不……愿代他……无怨……”
待谁?代谁?
—————————————————
这是第一次玉溅霜以棋子身份所下的棋局,远非完美无瑕,却是仗着它人身为螳螂而不自知的一叶障目,而悄做了一次黄雀。
人人都有自身想要的东西,却都不能将之大大方方地宣之于口,而是迂回试探,婉转博弈-这便给了她机会。
在寻得谢病酒前她的目的很是简单,便是倚仗殷氏的势力,自身地位去寻遁去之一伴生之人,并为往后道途打下基础。
而在寻到了人之后,形式却是变得复杂了许多。她年岁尚小,身无修为,却深受族人重视。谢病酒在以出身天资论尊卑的世家中人看来,是全不适宜留在她身边的。
她有几个选择,一是止于这半个救命恩情,将他送离殷府,引荐到相近的某个道门宗派中,待日后修为有成时以救命之恩为阶再着意亲近。这样她面临的异议和压力最少,变数却是最多,难以将对方掌握手中。
二则是将他留在府中,却从一开始便将他送离身边,当下人护卫培养,却是也有修炼的机会。待他修为出类拔萃时,更是能成为府中供奉,受尽重视和资源的倾斜。而在他成长中她也可以踩着长辈们的底线不时探望,予以陪伴和慰问,从而细水长流,滴水穿石。这个方法最安全,却也并不合她心意。
玉溅霜想要的是深痛入骨的烙印,让谢病酒无法释怀,铭刻于心的记忆-他要记住她,便是濒临死亡时想起的也要是她。
于是她选了第三条路-这条路最难也最险,但在叙命书的记述推论下她却是有八成把握,足以让她放手一搏。
殷昭同殷氏一族是格格不入的。殷家人目下无尘,争强斗胜,对尊卑强弱之道奉若圭臬,殷昭却温软和顺,不争不抢,更心怜弱小,淡视尊卑。这样的性子做个普通族人,长老是无甚关系的,但若要被当做下一任掌舵人培养,便是她资质卓绝,却也让人心有疑虑。
她可以温和,但不能软弱;她可以顺从师长,重视亲人,却不能为此而失去自己的坚持,违背自己所理解的道;她可以扶持弱小,秉从天理,但不可苟且于私欲,颠倒尊卑,以弱为尊。
谢病酒,便是设给她的一局,以此来探寻她的心性。
殷谦殷谏等人皆以冷漠言语相逼,测试的是她是否会在位高长者的威劝下屈服;殷晗等同辈屡屡寻她缠说,便是要看她是否会在亲人锲而不舍的言语动摇下背离自己的信念。
而最后谢病酒更是因殷晗的寻衅而被借故惩处,押去了药饵房内试药,被迫服下了让人于痛不欲生中缓慢死去的毒丹。殷昭得知后一力带着他求到了殷谏殿前,却被其告知这毒还未曾研制出解药,而今唯一的救治之法便是从中毒之人体中引至另一人身上。引药之人因药性减弱,并不会因毒性而有性命之虞,但其若是身无修为,不曾引灵气洗涤经脉,便要遭受同等锤心剜髓之痛,直至药性渐缓后才能得以减轻。而若是引药人已然入道,疼痛便会减弱许多,堪堪到能承受得住的程度。
殷谏给了她三个选择-一是就此了结了谢病酒的性命,不让他痛苦太久,二是于身怀修为的府客间择一位替他受刑,三则是在下人中随意选得一个做引药之人。但出人意料的是,她三者中一个未选,而是决然请求让自己来做这个引药之人。
三试连环相扣,虽则前两试圆满结束,但第三试却似是功亏一篑。在殷谏等人看来,那时她最佳的选择便是亲手了断谢病酒的痛苦,让他能在平静中死去,不因私情或怜弱之心而有所偏倚,从而祸及无辜之人。
可她却偏偏选择了牺牲她自己。
她亲眼目睹了谢病酒所承受的锤心剜髓之痛,遍体痉挛,生不如死,更心知自己未有灵气入体,将承担同等的苦痛,却还是毅然决然地让自己成为引药之人。
若说之前殷谦殷谏还只将谢病酒当做随手可弃,生死无差的一枚饵药,现在他们便已切切实实地将他瞧进了眼里,对他起了森然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