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谢病酒的命线尚且还未曾落入天道掌控之中,因此玉溅霜只能从叙命书中读见他的过去,而无法刻录他的未来。玉溅霜自辨出他为投影伴生之人的那一日起,已将有关他的记载反复熟读几遍,微末细节处无有记不得的。在与它人命线记述中所编织描绘的将来相互印证,补上缺漏后,玉溅霜终是有了把握因势利导,落得几子。
谢病酒醒后至如今已是一月有余。冬雪拂停,天光晴霁,他的身子一日好似一日,行动间已同常人无异,身上脸上也丰润了些许。谢病酒亦不再以静默拒人于外,虽则依旧常常神思幽霭,少言寡语,但每每玉溅霜寻他说话或与他玩闹,他却都有所回应。
这却也是玉溅霜心有所料的。
谢病酒的身世绝非殷晗殷暇等人以为的年少便失恃失怙,从而流落街头的凡人乞儿这么简单。他父亲姓云,是云海之云。
云海远在极北,同北域冰陆相连,难分彼此,乃是半冰半海的造化奇景。其虽是处于极寒之地,海底的极深之处却藏有一口时时涌动,自地心喷薄而出的烁空磁光焰泉。焰泉似火非火,溶汇于水,随着海底暗流循环潜涌。其流过之处海水沸动,蒸腾于雪空之上,又遇寒气而化做凝凝冰雾,从岸边一眼望去似是云水相接,烟海浩渺,仿若人间蜃境。而行于其中更是只觉雾霭霏霏,深不知处-云海便是从此得名。
在云海之地能冠以云姓,这其实便已说明许多了。云氏传承已久,到得如今也未见暮气。其族中资源充盈,培育出英才济济。其上不仅有四名元神真君坐镇,往下的精魂,金丹也不在少数,筑基更是不知凡几。而它立足壮大的根本便是收取,纯净,并储存烁空磁光焰泉的秘法-这焰泉既有灵火之烈性也有寒水之柔性,更因自地心诞出,从而染上了些微的磁力。用其进行炼造能使丹药,法器等物圆融无二,灵性内晦,可荒废数百年而丝毫不失效力。不仅如此,最让人趋之若鹜之处在于以焰泉洗涤杂质,疏通灵纹之下,宝物却是有可能如人身般沟通天地,从而诞出真灵。其中于御主的妙处甚多甚广,更是难以言喻。
谢病酒的父亲是云氏的一支旁支中资质不错的一人,却娶了一个凡人女子为妻-那便是谢病酒的母亲。两人相遇时的场景颇有些凡间话本小说的味道,谢父是不慎受了重伤,奄奄一息,而后被谢母于不经意间发现,连忙将他带回了家中救治。谢父在养伤的过程中与谢母日久生情,最后决定共结连理,从此甘愿耽搁道途留在凡世。在此后的十年里,他们先后诞了下一子一女,女儿取名云出岫,儿子名为云无心-这便是谢病酒的原名。
他们四人也曾度过一段宁静而美好的时日,但是却并不长久。谢父本看起来是一介谦谦君子,腹有经论,胸有丘壑,让出身田耕小家,眼界并不甚开阔的谢母倾心崇慕不已。但不过几年后,他却是渐渐显露出了他原本的模样-谦谦君子变作了颐指气使,胸有丘壑成了骄狂自大,也许只有腹有经论是有几分真实的。而到了谢病酒九岁,云出岫七岁时,谢父更是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撕开了-原来其与谢母的相遇,相爱和结亲竟然皆是精心算计过后的结果。
云氏不知从何处得来了一个或真或假的消息,说是谢母乃是万年之前的一位合道道君的后嗣之一。那名道君生于微寒,却在短短千年间攀至飞升,据说是凭借于一件名为悟真定道枢的异宝。其具体功用不得而知,然而在一些古典旧籍中却有着些许猜测-其或许是一件炼神至宝。
在炼体与炼神之间,却是后者最为紧要,也最为艰险,不慎便会走上岔路。炼体以资质为基,但想要稳固滋长却全然依赖于对所修功法的阐述理解,而这却是基于炼神一道。随着躯壳不断纯净壮大,肉身又会将精粹反哺于元灵之中,如此才能轮回流转,生生不息。因此“神”方是修炼的引导,一切的主宰。躯体资质甚佳,但悟性,毅力,心智皆下品的情况并不少见,悟真定道枢若真能辅助炼神,令其事半功倍,它对世家大族乃至门派道宗的价值不言而喻。
而云家想要谋取此宝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在-族中的一位炼器宗师有一个设想,若是能将悟真定道枢同烁空磁光焰泉用于一处,也许能锻造出空前绝后的真灵宝器来。云家本就是靠此道传承壮大,若是此举可行,对家族的兴盛会是贡献非凡。因此云氏秉承着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人的想法,将这条消息当作任务颁发了出去,并予以重赏,直至被谢父接下。
在谢父撕破脸皮的那日,几名领了任务在旁辅助的云氏子弟也都一并出现,欲要做个了断,好回去禀功。在成亲后的这十年里,谢父时常旁敲侧击,四处搜寻,却皆是一无所获。他心中不信生于凡尘俗世,在他看来愚昧无知,又对他一往情深的谢母能在他的探查下隐瞒什么,但为了让任务有个圆满而无可指摘的结束,他却是主动提出以刑逼手段来做个确认。
作为修道者,他自认道心坚定,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女连一分情份也无。因此他先是从容不迫地将哭唤着一声声“爹爹!”的七岁女儿一剑穿心而毙命,又挟持了欲要同他拼命的儿子,掐得他喉骨咯咯作声,以此来迫问自己的妻子是否真的未曾持有悟真定道枢。
谢母跪地哀求无果,眼看着女儿惨死后竟是泣血做泪,在她面颊上蜿蜒出数道鲜艳红痕,一眼看去触目惊心。她看着自己夫君面上似俯视蝼蚁般的漠然,和在他手中面涨青紫的儿子,于血泪间惨烈地一笑,抹去了面上腥痕,对谢父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就算我再说没有,你也不会信我,更会将无心也杀了来逼问我。但没有就是没有,你若是执意不信,我只能以死明志!”话音刚落,她只转眸望了谢病酒最后一眼,便将双手猛地一撑,狠狠撞向了一旁的砖墙。只闻空洞的一声砰响,她软似无骨地顺着灰白的墙壁滑下,在其上留下了一汪猩红刺目的血痕。
几人眼看谢母骤然自戕,皆是来不及阻止,一时间也是默然无语。而谢病酒更是如遭雷击,连呼吸也似是不再重要了,呆呆而立,只觉脑中一片空茫。
半晌,只听谢父轻叹了一声,似是惋惜道:“这又是何必呢。也罢,我看她的确是未曾持有此宝的。可惜我这次却是白走一趟,耗费这多时间。”言罢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那几名云氏子弟皆是面面相觑,呐呐应和了几句,而其中一人犹疑一阵,终是开口道:“言哥,既然宝物不在此处,你的儿子……”
谢父似是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握着谢病酒的脖颈,他微微一拧眉,但还是松开了手,将其推了开去。谢病酒捂着带着清晰指印的脖子,狠狠喘息呛咳了一阵,全身都在发抖。那名出声之人以为他在害怕,便安慰道:“你莫要害怕,我们是不会伤害你的。听言哥说你继承了我们云家的血脉,有着修道的资质,同她们是不一样的。待得我们将你带回族中,你便可以安心修炼了。”
谢病酒却只于嘶哑喘气声中垂眼望着地面,并不做回应。那人见状皱了皱眉,便也不再说话了。
谢父盯了他一眼,问道:“无心,你想同为父一起回云家吗?”
谢病酒仍在发抖的身子僵了僵,而后却是缓缓摇了摇头。
于是谢父微微一笑:“也好,家里还有些钱财,也够你自己生活的了。”
见此情状,另几人有些惊讶,不由得问道:“言哥,你不准备带他回去吗?那他……”
谢父含糊答道:“家中还有人在等着我,若是我带人回去……”
几人不禁露出了恍然之色,皆已心领神会,虽仍是心存犹疑,不过碍于谢父乃是场中辈分修为最高之人,还是都保持了缄默。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心觉既然事情已算是了结,便也不愿在这染满血腥味的地方再呆下去。几人中谢父行在最末,离去前他走近谢病酒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全当告别。谢父本来还想说几句场面话,但只觉手下僵硬,诉说着满满抗拒之意,谢病酒又喘咳不止,心中顿时只觉索然无味,也不再言语,只是跟随着其它几人的步伐转身而去。
许久后,谢病酒终于脱离了那个似魂灵出窍般茫茫然的情状。在虚无着落的麻木后,恨痛的到来却并不惶急。先是一点微小的,给他带回了知觉的刺痛,它不急不缓地,如蚁噬般绵密地漫延开来,直到将他的整副胸腔都细细网住,而后才轰然裂壳而出,燎原舔舐而上。
带着这沸烈恨痛,谢病酒咬紧了牙关,“砰”地一声跪在了血染的地上,而后膝行至了母亲的尸身前,重重地叩了九个响头-三个为爱,三个为恨,三个为感谢她的以命换命之恩。接着他将母亲和妹妹一同收殓,又将两人一起下葬,立了两块无字墓碑在那两捧小小的坟前。
站在碑前,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走得离北域越远越好,逃离开云氏的势力所在-因为他知道,云氏在寻之物,恐怕便是他常年佩戴的一枚平平无奇的玉环。
在谢病酒收殓谢母尸身之时,他发现她保持着一个奇怪的,不符合常理的姿势-她的右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胸前,只因尸身面朝墙壁而未被云家众人发觉。谢病酒模仿着谢母的姿势往胸前一握,却是握住了伴随着自己长大的那枚玉环。那时他便心知,这枚玉环绝不简单,极有可能便是谢家家传之宝。
谢母深爱谢父,从来坦诚以对,无有不言,言无不尽。但唯有在这一件事上,谢母欺骗了谢父。许是基于女人被爱意压制的直觉,许是想要遵循长辈的教诲,她在谢病酒满月那日,将玉环穿了红绳佩在了他的胸前,却对谢父只说是从寺庙中祈福而来,为护佑孩子平安。那枚玉环不能说是块劣玉,但离好玉却也相差甚远。而谢父对自己的判断,与谢母对他的爱更是深信不疑,因此竟是从未起疑想要探查一二。
在临行前,谢病酒站在那两块小小的碑前,好似哭泣般地笑了一笑,对她们一字一句道:“阿娘,小妹,你们绝不会白死。”
而后他搜集了家中剩下的钱财和几件随身衣物,随母姓化名为了谢病酒,一路往南行去。他靠双脚走了不知多少里路,途中数次遭人坑骗迫害,险死还生,终是于生死境中得获奇遇。
在躲避歹人时,他逃进了一个被覆于深山藤蔓之后的山洞之中,而后不知是触动了什么机关,竟是转眼间被传送到了人迹罕至的南地边界。他咬牙走了许久,险些饿死在途中,方才寻见了遇见玉溅霜等人的城镇。但在当晚的上元节灯会里,他却因身体虚弱而行走不稳,被拥挤的人潮推倒在了殷晗的身上,引得他勃然大怒,引至了接下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