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贫僧谢太后恩德,供养一事将谨候太后懿旨。我寺初建数月,虽得皇恩庇佑,却尚未真正繁盛。贫僧将时刻率众寺僧刻苦研习佛法,与太后共襄译经大业。”
莲舟坐在嫔妃中下首,原本专心听着住持慧定与顾堇仪探讨译场之事,目光却不觉飘向他身后。午间在藏经阁碰到的僧人赫然站在其中,一袭庄重的白色长褂外披玄色袈裟,比之前所见更显挺拔。住持将坐下得意弟子介绍一番,莲舟才知他法号妙法,既是藏经阁首座,也是译场八位缀文大德之一。他似乎感知到视线,遥遥看过来,莲舟连忙转头避开。四周的宫人中,李文茵坐在她上首,神色傲慢依旧;乔芳颐则搭着手望向某处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唯独温倾岚听得认真,偶尔就兴盛佛法之事谏言几句,得体中肯,在座多人都不住点头。
“那便吩咐下去:哀家一会儿要去祭奠先帝,留下温贤妃侍奉就行了。”顾堇仪发话,略一迟疑,还是道:“其他人等今日且回客堂安歇罢。”再吩咐几句,众人便连声遵旨,由着知客僧引向明法堂后的一间间客堂。慧定行过礼,便也带着僧众离去。
莲舟推开客堂门,只见非常简素的一张架子床与厅内靠窗一套几案,装饰用的陈设一概也无。碧芍惊呼道:“如此简陋,怎能给宫中的小主娘娘居住呢!”
“听闻太后娘娘有时如此静修,咱们宫中的宣化佛堂恐怕也是如此陈设。”莲舟走向几案,案上摆了几卷佛经并纸笔,是几卷入门的粗浅经书。
“太后娘娘喜欢,有些人大约要受不住了。”白芷笑着将包裹安置好,与莲舟相视一笑。果不其然,门口隐约传来斥责声,依然是李文茵。莲舟不去睬它,自去支起床幔。再看窗外,御前侍卫早已将客院重重把守。
莲舟小憩了约莫半个时辰,再醒来便由碧芍陪着,由西北角侧门出外散心去了。室外光线璀璨,寺内声籁俱静,偶有微风吹来,恰是闲走的好时候。
出了客堂往南,密布着大片高大葱郁的杉树林。莲舟沿林中小径摸索前行,遥遥望见乔芳颐独坐在石桌旁品茶,手里把玩着一片白色花瓣,云萝在旁伺候。
“又见到顾容华了。你瞧,这里的玉兰开得极好看,与宫中的山玉兰相比,香气更温和醇厚。”
芳嫔遥遥一指,莲舟便见院墙一角掩映下的丛丛玉兰,透着寒凉清香。有许多玉白花瓣落在桌上,她随手拣出一片闻嗅,只感到气味温柔绵密却不单薄,仿佛分了许多层次,一阵阵袭来。
“妾身也喜欢这味道。娘娘若是带些回去,说不定可添在香方中。”
“这气味用来熏衣是最好的。”乔芳颐撕下一小片,以指尖仔细揉搓,再将其轻擦在手背上,娓娓道来:“宫中的衣料贵重脆弱,又要时时接触肌肤,使用浓烈的熏香,其味会浸透织物,损其经络。唯有这样的花香,天然无矫饰,才是最适宜的。”
两人对坐赏花,忽地却有熟悉的音声传来:
“我当是谁如此有闲情逸致,原来是芳嫔和顾容华。玉兰这等寒酸野花,便也只配生在荒山寒寺之中,不比姚黄魏紫盛放之势,自然只有小家子气的人欣赏。”李文茵不知何时走近,语中止不住讥讽。
莲舟见她换了一袭杨妃色妆金花百褶罗裙,浑身上下掩不住的浮华春色,与此地格格不入,忍不住皱眉回道:“有诗云: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遗霓裳试羽衣。皇家与民间都讲求‘玉棠春富贵’,玉兰与牡丹皆有吉祥富贵之意,何况沁芳园中更有极好的山玉兰,却也不算作野花。”
“我同芳嫔说话,何时轮到一个容华插嘴了?不知礼数。”她见着二人,早已心中有气,见莲舟又抢先回话,并未逞口舌之快。李文茵心中忿忿,便要作势扬起手掌来,却眼见着温倾岚遥遥地向这边走来,十分不便动手,冷笑一声道:“顾容华太守之女出身,没有眼色也就罢了。只是莫要诋毁牡丹国色,若是贤妃或太后听见怪罪下来,你可担当不起。”再恨恨地瞪一眼,扭着腰肢走了。
莲舟再一躬身道:“恭送娘娘,娘娘教训得是。芳嫔娘娘国色天香,当与牡丹交相辉映。玉兰虽美但枝叶单薄,远不及牡丹雍婕妤贵,时常沐浴恩泽。”说着向乔芳颐一笑,她便回以感激眼色。
“芳嫔与容华好兴致!”温倾岚带着几名宫人内侍走近,对坐两人连忙起身行礼。
“佛门净地,花花草草自然有独特风姿气质,怪不得太后会喜欢。”
莲舟见她换一身雪青色垂露兰花纹蜀锦裙,比早上所见更显端庄亲切,说话也干脆爽快。她与芳嫔交换眼色,大着胆子道:“妾身想带些花瓣回宫去制香,不知贤妃娘娘是否有兴致?”
“我是俗人,不懂香道。不过倒是带了帕子,你们拿去装就是了。”温倾岚递过一块丝帕,莲舟忙道谢接过。“平日我不大常走动,转了半个时辰,腿也酸了。便先告辞。”
“恭送贤妃娘娘。”
两人包了三包玉兰花瓣,继续沿小路前行,各自随侍宫女紧紧跟着。经过伽蓝殿时,远远便瞧见一群比丘坐在殿门空地处,人人面前一张矮几。另一衣着考究的僧人正带领他们研习经书,仿佛教书先生一般。
“日头这么毒,这些和尚汗流浃背的,尚且奋笔疾书。我看比宫中的皇子用功多了。”乔芳颐不住感慨。
“那不是在译场做证义的妙恒师父?咱们午间见过,该是住持手下的大德。”莲舟指向那指导的僧人,小声道:“你仔细听,他们说的并非佛偈,叽里咕噜的,大约是梵语。”
两人将身形掩在树后,见那妙恒生得白皙俊朗,眉心一颗红痣,普通的僧袍穿在他身上颇显庄严法相,与妙法相比更显风流俊逸。在莲舟所见到的众僧中,说是最出挑的也不为过。不过佛门讲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或许这样的皮囊,于修行只会带来困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