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在薇尔莉特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克里斯多弗一把拉住了她。
他手上的力气不算大，薇尔莉特随时可以挣脱，但她没这么做，只是皱着眉，把视线在克里斯多弗身上扫过以后，停留在尤兰达的身上。
她的目光中带着探寻的意味，但是尤兰达缓缓摇了摇头。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克里斯多弗卿？”
“我确认一下，你的计划是抽走圣-佩兴和刃牙堡的守军，放弃丹罗纳方向的防御，转而在辉刃堡垒后建立防线，对吗？”
虽然辉刃堡垒的防御很坚固，但受限于辉刃山壁的的地形，光靠辉刃要塞本身无法完全封锁住边境。
原本在辉刃要塞后还有四座要塞，分别由四支骑士团负责守护，补给和支援，但为了应付灾之年后士兵尸横遍野，连城市的治安都无法维持的局面，尤兰达只能下令将辉刃要塞后的四支驻守骑士团抽走两支。
现在，留在辉刃山壁的军团只剩下阿尔瓦的美善骑士团，新任骑士切萨雷·瓦扬和他的雾冰后备骑士团，以及新任骑士希尔菲德·因·萨里耶利和他编制只剩下一半的明光骑士团。
上一任雾冰骑士和他雾冰骑士团试图拦截被绑架的卡尔王，最终全灭在圣-瓦扬的郊外。
据当时被派遣的，星辉骑士团的侦察骑士说，当笼罩在瓦扬平原上的阴影散尽时，他只看见了满地的构装体零件和因为沾染了已经干涸的鲜血而呈现出红褐色的泥土，以及触目可及处，随处可见的，被吊在枯树上的，雾冰骑士团成员的尸体。
这一描述让每个人都遍体发寒，但这还不是噩梦的结束。随后，刚对藏匿在独角兽之河的龙裔完成围剿，疲惫不堪的明光骑士和他的半支明光骑士团迎面撞上了灾祸。
当察觉不对的圣-米尔总督派出的侦察骑兵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身体已经完全腐烂了，只剩下被泥土掩盖部分的，围起来堆在树下的数摞白骨。
灾之年的灾祸带来了太多不幸，而至今圣-费奥列提人也没有搞明白带来哀伤，仇恨与毁灭的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只有圣-费奥列提遭到了这样的灾祸。
就连唯一可能目睹过灾祸真相的当事人罗南，也仅仅只知道有一些不痛不痒的，无迹可寻的情报。
抽走辉刃要塞群的守军很愚蠢，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至少当尤兰达提出要抽走三流的冻石骑士团和白塔骑士团时，现在在场的人没有谁提出反对。
当时抽走的是两支三流骑士团，但是现在战争开始了，再派遣过去的就不能是这两支只能承担一些补给工作的骑士团了。驻守在圣-佩兴的是铁十字骑士团，驻守在刃牙堡的则是凛冬骑士团。
虽然战斗力不能和铁之手骑士团或者美善骑士团相比，但这两个骑士团的工匠占比分别达到了百分之十七和百分之十九，基本上每个小队都能有一个工匠随行，算是比较强大的骑士团了。
“如果是铁十字骑士团和凛冬骑士团的话，命令他们抵抗一下从辉刃山壁渗透进来的小股敌军还可以，但是指望他们能在正面战场上对抗维塔利格人的第二和第三军团是不现实的。”
“那么我猜你打算放弃辉刃第二，第四要塞，只坚守辉刃第三和第五要塞，将沿途的人民撤退到辉刃要塞群后。如果是我的话，我还会在撤退前对第二和第四要塞的城墙进行破坏。”
辉刃要塞群中，只有最前方的第一以及最后方的第三和第五要塞是设计来防守的，而第二要塞和第四要塞本来就是卡尔王为以后罗兰对维塔利格发动侵略所做的准备，排除第二和第四要塞并不会对辉刃堡垒群的防守带来什么问题。
“这样一来，借助辉刃山壁的独特地形，辉刃第三和第五要塞依然可以比较轻松地对辉刃第一要塞进行补给，如果敌人胆敢入驻第二和第四要塞的话，也可以轻易地两面夹攻，剿灭渗透进辉刃山壁的敌人。”
尤兰达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早在她第一次了解到这个国家现况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并坚信维塔利格人会进攻圣-费奥列提，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她每天晚上都会抽出一些时间，思考如果维塔利格人真的发动进攻的话，她应该怎么面对。虽然她身边有很多有能力的人，也有可靠的人，但她不希望自己永远依赖他们。
只有当哪天她能够处理这个国家产生的一切事务，独力解决它将面对的一切问题时，她才能真正掌控属于她的权力，实现她的梦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名为洛丹卡尔，她从未见过的幻象紧紧束缚。
人人都在怀念洛丹卡尔，人人都在哀悼罗兰，没有人在乎爱丽丝——“长公主”尤兰达的想法，就好像她只是一架精致的构装体，大脑里只有机械运转的齿轮和承轴。
所以，她渴望得到称赞，迫切地需要这些无视她的人的认同，哪怕只是随口一声也可以。
“很好的计划——”
当听到从克里斯托弗的嘴里传出的这声称赞时，尤兰达高兴地几乎要欢呼，她的脸上已经浮现了优雅得体的笑容，但克里斯托弗冷冰冰的声音将她的快乐和满足重新击碎：
“但我必须对这个计划做出一些修改。”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计划还不够完美吗？有哪里出了纰漏吗？
尤兰达有些迷茫地看着克里斯托弗，这个男人却移开了视线，把目光投向了璀璨得耀眼，万里无云的天空。
“我听说，这两年来民间对王室的多有怨言，认为是王室的行为触怒了众神，才会降下灾之年的惨痛。”
“灾之年的真相一直没有被发掘，又因为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的蓄意传播，这种说法逐渐扩散开来。而出现这种情况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你的无能，尤兰达，你玷污了你父母给予你的高贵姓氏。”
克里斯托弗的眼神重新聚焦在尤兰达身上，他厌恶而冷漠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漂亮而迷茫的小脸上：“如果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罗兰王子，现在的圣-费奥列提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
“你的计划很好，能够马上稳固防线，最大程度地撤离当地居民。只要等我们从莫诺黎司掠夺来的技术变成成果，等下一搜骑空艇制造完毕，我们就能夺回战争的胜利。”
“但想想吧，如果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进行，那么结果会变成什么样？那些暴民大多数都能活下来，但他们不会为此感激，为贝尔纳多特家族施与的恩惠感激涕零，只会抱怨说“都是因为王室才会发生这样的战争，这样的王室究竟有什么用？”。”
“一但这种情况出现，原本已经极度厌战的人民将会被彻底挑动，反对贝尔纳多特家族的统治。在人民和敌军的两面夹攻下，等不及骑空艇完工或者我们吸收完精灵的技术，贝尔纳多特家族延续数百年的统治就将终结。”
“所以，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你的计划必须更改。抽调骑士团和派遣支援都没问题，但是时间必须延缓一下，就定在....一周以后吧，等援军赶到辉刃山壁起码还要两周，那时候维塔利格人也应该完成对辉刃山壁的渗透了。”
“如果三周时间都做不够，那这些维塔利格人也未免太没用了。”
考虑到援军需要休息，克里斯托弗还给维塔利格人留下了足够的破坏时间。
“既然那些暴民试图反对接受贝尔纳多特家族的领导，那就用事实来告诉他们抵抗的后果好了。”
“至于阿尔瓦，不必担心，我很了解他。虽然他没办法一直守下去，但是坚守一个月还是绰绰有余的。”
“现在，还有谁有意见？”
克里斯托弗冷漠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罗南依然低着头，眼睛只露出一条缝，不知道究竟在听克里斯托弗的话还是在睡觉。
尤兰达的脸上逐渐浮现出震惊和愤怒的表情，薇尔莉特则满脸犹豫。
一方面，她认为克里斯托弗说的都是对的，那些....平民就是这样愚蠢而不可理喻，尤兰达坐在这间会客室里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他们的美好生活，但他们却都无视了这一切，张张口就将尤兰达的心血结晶尽数否认。
但另一方面，她也认为克里斯托弗的做法过于残忍，如果再好好想一想，哪怕只是一个小时，是否就能够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薇尔莉特！”克里斯托弗加重了语气：“别忘了你的誓言，你曾在国王和大团长的面前向伟大之墙下跪发誓，会永远忠诚于贝尔纳多特家族！”
薇尔莉特触电似的转过头，对上了尤兰达满是恳求和期待的眼睛。她抿了抿嘴，强迫自己收回视线，痛苦地仰起了头。
贝尔纳多特家族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目前还不知道，也没有去探寻的兴趣，她只知道自己想要保护身旁这个女孩。
她很努力地想做好一切，总会把他人的过错归于自己，因此而坚定地前行着，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
但她也有些天真，也有些笨拙，有少女应有的，好奇的一面，也像任何一位青少年一样渴望一份美好的爱情，但这些都被她掩藏起来，除去锻炼和洗浴的时间，她一天工作或学习十五个小时，而只要一坐上这张长桌，她就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台构装体，一刻不停地进行着精密，正确且快速的运算。
只是现实很残酷，她做出了对别人最有利的选择，而她所奉献的那些人则一次又一次地还给她冰冷的伤害。
作为尤兰达最信任也最为亲近的人，薇尔莉特将这些都看在眼里。
这次也要放任她温柔的灵魂被人伤害吗？这样下去的话，她还能把这份善良坚持多久呢？
薇尔莉特曾幻想过神话中的贤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那个幻想如今正逐渐化为现实，和那个娇小的身影合而为一。
抱歉。
薇尔莉特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克里斯托弗，我会在一周后再出发。”
也许她会遭受愤怒的职责，或者背上背叛的罪名，但无论如何薇尔莉特也想试着保护这位年轻的，善良的王。
“薇尔莉特！连你也....”
尤兰达的身体一下子瘫软下来，但她仿佛又找到了救星，猛地站起来，顾不上因惯性而撞在桌沿上，传来剧痛的小腹，她哀求说：
“罗南先生....罗南先生！你说话啊，你快阻止他们....”
罗南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不出声也移动，就像是一座石像。
尤兰达哀求了几次，但罗南并未给予丝毫回应。她最终颓然地瘫倒在椅子上，抽泣着，继续哀求说：“罗南先生....我求求你，那可是无数条生命啊....求求你了，把他们从死亡中挽救回来吧....”
罗南终于有了反应。
“居然在哭....你真是太难看了，尤兰达，我都是怎么教你的？把眼泪全部收回去，记住，你是洛丹卡尔·杰弗里·贝尔纳多特，圣-费奥列提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王之一的女儿，别让你尊贵的父亲死后还威名扫地。”
“至于我，我只是一个即将面对死亡的老人，又有什么力量可以干扰铁誓骑士和狼息骑士的决定呢？你太高看我了，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尤兰达。我只负责保护你不被刺杀，教导你礼仪，至于其他事情，和我没有关系。”
尤兰达双眼无神地坐在躺椅上，圣-埃提恩的阳光耀眼，温暖舒适，但她却感觉浑身都冰冷僵硬，就连灵魂也仿佛被坚冰包裹。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克里斯托弗没有理会她的绝望，他穿着沉重的盔甲，一步一步地走到尤兰达身前，将一张纸拍在她面前：
“新的调任文书已经写好了，签字吧，尤兰达王。”
尤兰达的双眼恢复了一些神采，她看了一眼那张文书，然后又看了一眼薇尔莉特，最后坚定地看向克里斯托弗：
“我不！”
“锵！”
“陛下！”薇尔莉特下意识踏前一步，却被罗南用手杖挡住前进的路。
在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里，薇尔莉特看见了锐利和威胁的神色。她当即又后退一步，抽出自己的长剑指着罗南，眼神焦急地看着尤兰达，却找不到可以突破罗南阻挡的方法。
如果我再强一些....
“签字！”
克里斯托弗把他的长剑架在尤兰达的脖子旁，愤怒地咆哮着。
冰冷的剑锋接触着尤兰达的脖子，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的同时，也让她浑身不住地颤抖着。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剑锋，而且这把剑还架在她脖子上，对死亡的恐惧让她无法控制地发抖，克里斯托弗的叛行则让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签字！”克里斯托弗用更大的声音咆哮了一声，尤兰达浑浑噩噩地拿起了鹅毛笔。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会客室里已经变得空空荡荡，连罗南都离开了。
在烛台跃动的火焰中，尤兰达看见自己的影子不停地扭曲着。
但不论怎么扭曲，它最终也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忠实而准确地反映出她稚嫩却美好的身段。
她逐渐恢复了一些理性，在某一刻，她忽然站了起来，飞奔向会客室的门。
不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把那份文书带走，我必须——
“锵-锵。”
推开大门，迎接她的是前后两声金属摩擦时发出的尖利噪音，两根银白色的漂亮长戟交叉着挡在了她的身前。
“罗南大人说，您已经很累了，陛下，请回到您的卧室休息吧。”
尤兰达抬起头，看见的只有两张冰冷的银色铁面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