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时节,曾经名镇九州的叶家茶楼忽然重新开业。仿若一夜之间,九家茶楼如商量好一般,都在清晨开门迎客。虽无大张旗鼓,却足以引人遐思。
叶家茶楼,名满天下。天下奇事,无所不能求。茶楼主人,号称叶家九公子,神秘莫测,性情无端,踪迹难寻。所求之事,全凭九公子心意,应者一花一茶一曲一字能酬,无论所求何事,所寻何人,上穷碧落下黄泉,无所不能至;拒者万金不允,即使他轻而易举能办到,却难得九公子高兴。
一恨扰清梦
二恨江南远
三恨秋意浓
传闻这是叶家公子所言人生三恨,是以他的茶楼,每日开门都在日上三竿,早了约摸在辰时前后,晚了则巳时以后,一晌午的时间陆陆续续就热闹起来了。直到日沉西山,依然人声鼎沸。然而关张的时辰又是谜一样难解,时而天擦黑就开始谢客,将兴致勃勃高谈阔论的客人轮番请出去关门大吉;时而月上中天还大开门户,灯火通明,氤氲的茶香中声色百态的人群,仿佛就是活化的一幅太平盛世图。
一楼的大堂,整整齐齐布列十几张茶桌,稀稀落落坐着几个客人。楼上的雅间没有一间有客,仅有几个伙计出出入入开了门窗,灌来东风涤尽一冬的寒气。廊檐下正在挂灯笼,不同与别家的红灯笼,这是一串串的近圆形灯笼,比团扇大不了多少,小巧玲珑,饱满圆润,或是一串缤纷五彩色,或是浅色底纹绘了花样的,坠在檐下格外喜人,最尾还挂着丝线流苏,随风摇曳生姿。
顶层的北向栏杆,有位玉冠白衣的少年倚栏远眺,白色风毛映着俊朗面庞,细看真是面若谪仙,仿佛不食人间烟火。那些偷偷仰望的客人装作低头品茶,偶尔抬眼偷瞄,暗自诽腹,莫不是这就是茶楼主人?难道有什么不能见人的?正欲再望几眼,却已然不见了人影。
这白衣人却蹿到房内,倒了杯酒仰头下肚,细品清香醇厚,便直接拿起酒壶又出来了。
“干嘛又抢我的酒?”屋内传来一声懒洋洋的责问。
“明明是给我备的酒。”白衣人顾自喝酒,又来到走廊,指挥左右几个挂灯笼的伙计,“将你们挂的灯笼串全都摘下来,瞧着真丑,深浅颜色都一起放,乱糟糟。”几个伙计面面相觑,停下来只听他继续说:“鹅黄配天青,朱红配月白,嫩绿的与绘桃花、海棠等间隔一起,全挂东边屋檐;将绘桂花、茶花、昙花还有木芙蓉的配鹅黄那几串,挂在西屋檐;荷花竹叶还有红鱼的,全部挂南屋檐;配上几串梅花与大红的,挂北边屋檐,对着内院那侧;外边大招牌两边挂大灯笼不要动,加几串彩色就好;还有绘牡丹与兰花的,间隔朱红的,北屋檐向两边依次挂过去。你家公子这个间屋子前面先空着,我亲自给他画。”
门前已垂手立着一个伙计,等里面吩咐。白衣公子原本胸有成竹,却不见有动静,尴尬了半晌,一脚把门踹开,“叶九你倒是给个痛快话!”
“听师兄吩咐吧。”
白衣师兄这才满意转身,又趴在栏杆前。
“那二楼也一样吗?”伙计小心翼翼问这位暴躁的师兄。
“不一样!”话没说完,白衣师兄已打断,“二楼全挂美人图。给那些纸醉金迷的看官们瞧吧。一楼就挂那些你们公子最爱的百花芳草,配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什么虫鸟兽吧。”
“如你所言,哪些乌七八糟的才有意思呢,不信你去瞧瞧。还有我画的呢。”屋里又传出一句懒洋洋的声音。
“还有你画的?你的画向来丑,想来也只能在自己的茶楼污人耳目了。”
屋内传来一声轻笑,“白师兄自己去瞧瞧就知道了。”
白师兄斜着眼睛瞅瞅屋里,伸手招来伙计,“附耳上来。”而后伙计搬来几个大箱子,随白师兄进了东厢。
足足一两个时辰过去,三楼的灯笼已经挂好,伙计们都去了二楼,这厮才长吼一声从里面冒出来出来,“啊啊啊——累死你大爷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山平月扁楼歪船斜,四不像的各路神兽,居然!居然还有我!你你你!怎么画得我这么丑?”
“能看出来是你,说明画得不错了。”
白师兄拎着两串灯笼回到栏杆处,对着屋里笑谈,“不过这几个灯笼颇有意趣,我要挂到我的神仙居去。”大手一挥,伙计便去东厢取灯笼,只见每串灯笼颜色花样都已搭配好,各贴着纸条指示要挂的位置,譬如“南山寿左”、“琴瑟右”等等,如此便依序去挂灯笼。白师兄将手中的两串暂挂在叶九门口,一边拿着玉壶喝酒,一边满意观摩,左边是依次是仙桃、西瓜、紫葡萄、打坐的猕猴、云中衔芝的仙鹤、九尾白狐,右边则是白羽孔雀、若隐若现的青龙、胖神兽白虎、长得吉祥至极的重明、光环氤氲的九色鹿,以及一片碧海上的白泽神兽。
“师兄好不客气,唯有这几个拿得出手,全被你挑去了。”
白师兄大笑,而后忽然反应过来,“我说师弟,你是不是预谋好了,要我给你整理这些玩意?”
“你自己想玩的。我早分好了,一楼是美人,二楼是花木间彩灯笼,三楼客房那边挂些富贵如意色彩浓郁的,剩下的随意了,又没几个人看,内院那侧本没打算挂,至多拿我涂鸦的几串充数。”
屋里时有时无传来低低的琴音,配着蓄势待发的春光,格外应景。
“哈哈哈,你也知道你自己画的拿不出手了?”白师兄指着屋里,笑得灿烂。
“拿不出手还不是被你挑去。白师兄不是最不屑这些闲情逸致的?”
“是附庸风雅!你说人生短短几十年,竟费神耗力得讲究这些个,哎,现今跟着你们混,都被你们给带偏了喽。诶我说师弟,如此百无聊赖,是不是最近没有新故事听了?都开始画灯笼混日子了?”白沅泽喝完壶里的酒,转身进去。
“新故事又如何?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叶九低头抚琴。
“你有多久不回去看老头子们了?他们可想你的紧。”白师兄给自己添了酒,靠在一旁看了一眼琴弦。
叶公子低眉叹气,“无颜见江东父老。”
“怎么如此颓废啊,可不是叶家公子的做派。”
“我什么做派,白师兄你,比我还清楚吗?”
“哈哈哈,问得好!先来两只烧鸡垫垫肚,听我细细与你道来。”
叶公子一个白眼翻上天,极无兴致,收了琴坐在桌旁,把着自己的玉壶,小盅啜饮,后窗外柳线如丝,远望萌出一点嫩黄,鸟雀叽叽喳喳。
“我也曾是鲜衣怒马少年郎,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可你是个假的啊。”
“你不说,谁知道?没人以为我是假的啊。我自己都曾当真了。”轻笑声和着杯盘清脆,白沅泽也不禁莞尔。
“呵,看你那么投入,我们不忍拆穿,只好假意逢迎。那个啥,小吴子,来两只烧鸡。”
暖阳丽水,春和景明。
白沅泽啃着烧鸡,又晃出门口凭栏下望。一楼厅内人流涌动,形形色色的客人陆续进来,穿梭其间大声吆喝的小二哥,不时倒上热腾腾的茶汤,摆上各色精致的小糕点。不知不觉已是午后时分了。着青色棉布长袍的说书先生陈列开折扇、惊堂木,酝酿一场惊心动魄的故事来吸引茶客。时隐时现的铮铮琴声,从高楼上传来,空灵明净,韵味悠扬。回头见叶九歪在贵妃榻,一手执卷,一手抚额,似睡非睡。
多少年的时光匆匆过去,白沅泽见过多少人,又忘了多少人,却没有一个如叶九这般鲜明闪耀,如熠熠星辰,在泯然众生中璀璨夺目。或许这正是他们这一代的故事,或许这天下又要谱写新的篇章。可江城又不同于以往那些灿烂夺目的人,有些人只为璀璨一时福泽耗尽,如流星般划过天际,或黯淡而终,或迷途不归;有些人只为功名为权欲,整日里权衡取舍终究却做不得自己;有些人迷惘一生不知其路,年幼时曾闪过光芒也在纷乱红尘碌碌俗世之中随时光消磨殆尽,如游鱼入海,如白日萤光,再难寻得其踪迹……
叶江城却不同。他总是顽劣不堪,嚣张跋扈;又似乎少年老成,怀有赤子之心,似乎永远是那年上山时的天真烂漫;总是淡漠疏离,天生一副出世面容,冷冷观望这世间,与任何人都仿佛隔着一个苍茫尘世。若非同出自玉峰山,若非是他的师兄,总以为他早已得道超脱,不过来人间游戏。久处才知江城貌似外冷,实则细腻仁善,实在令人不得不喜欢。
这感觉似乎不是很妙。白沅泽摇摇头,缓缓喝了一口酒。多少时光穿梭,能让白沅泽格外关注的人屈指可数。没有人可以例外。舒缓舒缓筋骨,但愿不像那个人的好。望着焕然一新的茶楼,各色灯笼随风轻摇,思绪却像收不住的炊烟上升。
不知为何,白沅泽有些不好的预感,微微有些担忧。叶九并未有什么太出格,即便偶尔高调一两次,九州江湖传言纷纷,他总能及时抽身,懂得隐匿自己。可这预感就像萌芽一般,随风而长。尤其是,他还顶着一张绝世容颜。白阮泽拍着脑门叹息,但愿自己的好师弟们,能持身守正,有始有终。这人世间,向来不随心遂愿,难能日日笙歌,岁岁太平。可此刻对着白沅泽眼中这个知谨的人,此时他却愿将那些曾被自己无情嘲讽的世俗祝愿都放在他身上。
一世安稳,喜乐随心。
想起叶九曾夜半在这风口中伫立,为某个不知情的故事中人暗自伤神。
“我未曾想过命运的迷途,可令人挣扎一生而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