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拿了钥匙,乘坐一台小电梯抵达三楼,奈尔走在后面。房门打开了,是个阁楼标间。
“啊!”美国女人嚷道,“没浴缸!我讨厌没浴缸的房间!这里也太小了!”
奈尔放下了包,坐在床尾,给皮特发短信。她告诉他刚刚发生的“插曲”,问他能不能另找一间酒店。
我在这里等你。你能赶上晚餐吗?我饿死了。
已经晚上8点了。
他没有回复。奈尔猜想他可能在路上,正通过英法海底隧道。如果是这样,至少还得一个半小时后才能抵达。她安静地坐着,美国女人则忙忙碌碌地在床上打开行李箱,拿出衣服,占领每一个衣架。
“你是来出差的?”沉默让气氛太尴尬了,奈尔开口问道。
“来开两个会。一个是今晚的,接着可以歇一天。这一个月以来,我一天都没休息过!”美国女人抱怨着,好像这都是奈尔的错,“明天我还得穿城去另一个地方。没错,我这就得出门。我想你不会碰我的东西的,对吧?”
奈尔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不会碰你的东西。”
“我也不想这么无礼,只是我还从没和陌生人合住过。你男朋友到了之后,麻烦你把钥匙放回前台去。”
奈尔强忍住不悦:“好的。”她拿出笔记本,假装闷声阅读。美国女人离开房间之前,还向后瞥了一眼。她刚走,奈尔的手机就响了,她立刻拿了起来。
对不起,宝贝,去不了了。你玩开心点。
Chapter 03
法比安坐在屋顶的窗台上,把羊毛帽向下压了压,点燃一支烟。在桑德里娜随时会回来的日子里,这里成了他抽烟的“据点”。她不喜欢烟味,如果法比安在屋里抽烟,她准会皱着鼻子抱怨说,公寓里的味道让人恶心。
窗台狭窄,但足以容下一个高个子男人、一杯咖啡,还有三百三十二页手稿。夏日,他偶尔会在窗台上打盹儿,朝一对双胞胎学生挥手致意。这对双胞胎住在广场对面,他们常坐在自家屋顶上听音乐、抽烟,免得被父母逮到。
在偌大的巴黎,这样的空间比比皆是。即使你没有大花园,没有小阳台,也能为自己觅得一片室外小天地。
法比安拿起铅笔,在手稿上涂涂改改。这半年来,他一直在订正小说手稿,修改的痕迹布满每一页稿纸。每一次重读,都会发现更多需要修改的地方。
角色扁平,对白虚伪。他的朋友菲利普建议他把小说打印出来,拿给那些感兴趣的作家经纪看看。可是,他每读一次,就会发现更多问题,完全拿不出手。
现在还不是时候。
桑德里娜曾说,他之所以不想拿出手,是因为稿子没交出去,他内心至少还有希望。这还不算她说过的最刻薄的话。
法比安看了看表,离换班时间只剩一小时了。突然,他听见屋里传来手机铃声。该死!竟然忘带手机了。他把咖啡杯压在手稿上,以免被风吹走,然后从窗口爬回屋子。
之后发生的一切让他应接不暇。他的右脚踏上平时踩的桌子,没想到打滑了,他赶紧朝后跨出左脚,以免摔倒。然而,他的左脚——用桑德里娜的话来说,他的“大笨脚”——踢飞了窗台上的杯子和手稿。他转身时,恰好听见杯子落在鹅卵石路面上的碎裂声,而那三百三十二张精心修改过的白色稿纸,则哗啦啦地飞进巴黎的夜幕之中。
他看着稿纸随风起舞,如同一只只白鸽,点缀了巴黎的街道。
Chapter 04
奈尔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钟头,一筹莫展。皮特不会来巴黎了,他真的不来。她精心准备了新内衣,涂上红指甲,一路来到法国首都,却被皮特放了鸽子。
最初的十分钟,她死死盯着短信上的那句话——“你玩开心点”。她还等着更多的信息,但却没有然后了。
她躺在床上,抓着手机,盯着墙发呆。内心深处,她一直都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的。她又瞥了一眼手机,滑开屏幕,然后关上,只是为了确保自己不是在做梦。
其实她很清楚,或许昨天晚上他不接电话时,她就清楚了;又或许上周他总拿“行,随便”“我不知道”来敷衍她对巴黎的种种设想时,她就清楚了。
这不仅仅说明皮特是个不靠谱的男友(事实上,不汇报行踪就玩失踪的事他没少干),更重要的是,如果奈尔对自己足够诚实的话就会发现,皮特并未邀请过她来巴黎。当时,他们只是聊起各自去过的地方,她向皮特坦白从没去过巴黎。皮特只是随口一答:“真的吗?巴黎很不错的,你会喜欢那儿。”
两天之后,她给实习生做完了“风险评估”的月度演讲:“风险评估在理解和处置风险的过程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其目的是防范于未然,然后抓住机遇!好了,你们现在可以在车间里四处参观参观,不过要小心那台仪器!”
接着,她看到停在过道里的三明治车——它起码早到了十分钟。奈尔盯着种类繁多的选项,心里很纠结,最终选了三文鱼奶油干酪口味。尽管那天是星期二,她从没在星期二买过三文鱼奶油干酪口味的三明治。
“管他的呢!这周不是发了奖金吗?那就好好犒劳自己吧!”她眉开眼笑地跟推三明治车的凯拉说,接着走去办公室的用餐区,进门前还在饮水机上接了杯水。这时,她不小心听到两位同事的对话,他们与她仅有一墙之隔。
“我打算拿这笔钱去巴塞罗那,自打结婚就答应太太了,要带她去一趟。”听声音像是后勤部的吉姆。
“莎莉打算买个奢侈的包,那姑娘两天就能花光所有奖金。”
“莱斯丽计划入手一台车。话说奈尔呢?”
“奈尔才不会去巴塞罗那。”
他们齐声笑了起来。
正把水杯举到嘴边的奈尔却僵住了。
“奈尔会把这笔钱好好存起来,没准还会先做个表格。那姑娘就是选三明治都要纠结老半天。”
“我该不该选黑麦火腿的呢?但今天是星期二,黑麦火腿通常是我星期五的选择;或者我就选奶油干酪的吧,但我一般在星期一才选奶油干酪。管他的呢!那就好好犒劳自己吧!”为这拙劣的模仿,他们又哈哈大笑起来。奈尔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三明治。
“唉,那姑娘这辈子都没做过任何疯狂的事。”
三明治奈尔只吃完一半,尽管三文鱼奶油干酪是她喜欢的口味,此时此刻却味同嚼蜡。
那晚,奈尔去了趟母亲家。在罹患静脉曲张多年之后,莉莉安终于同意搬家,现在的房子对于独居的她来说实在太大。然而,要请动她离开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居所,就如同请蜗牛出壳一样艰难。奈尔每周会去母亲家造访两次,家中的架子上堆满盒子,里面装着各种纪念品、衣服和纸张。她试图说服母亲丢掉一些,告诉母亲,1983年在马略卡岛度假时买的稻草驴子毫无用处。大多数时候,这种劝说得花上一个小时,然而晚上她从浴室出来时,却发现母亲又偷偷把驴子藏去了别的房间。这将是个漫长的过程,今晚要整理的是明信片和旧童装。莉莉安沉湎于往事中,她对每个物件都爱不释手,深深地觉得“也许哪天它们还能派上用场”。
“噢,你小时候穿这条裙子可爱极了,就算你的膝盖不太好看。对了,你知道美甲店的唐娜·杰克逊吧?她女儿谢尔丽在网上交友,结果认识了一个男人,去他家的时候发现书架上全是有关连环杀手的书。”
“那他是吗?”奈尔问着,趁母亲不注意,把几件虫蛀过的婴儿羊毛衫塞进了包里。
“他是什么?”
“连环杀手。”
“我怎么知道?”
“妈,谢尔丽后来安全回家了吗?”
莉莉安叠好裙子,放到一边,归入她的“保留”区域中。
“哦,那是当然了。她跟唐娜说那男的想要她戴面具,装上毛绒尾巴什么的,所以她吹了他。”
“她甩了他,妈。是甩了,不是吹了。”
“没什么区别吧?总之,我很高兴你是个理智的人,从不干这种莽撞的事。对了,我有没有告诉你,霍甘太太想请你帮她喂两天猫?”
“好的。”
“因为我不住在这里了。她不在的那几天,就想找个靠得住的人。”
奈尔盯着手里的短裤看了半天,最后一横心,猛地把它塞进垃圾袋。
第二天早上,在穿过广场去上班的路上,奈尔在一家旅行社门前停下了脚步。旅行社的橱窗里贴着特惠广告,还写着仅限今日:三晚“光明之城”,买一送一。奈尔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买了两张票。第二天晚上,当她和皮特一起走回他的住处时,她把两张票拿到他面前,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暗暗感到高兴。
“你干了什么?”皮特当时醉醺醺的,她现在想起来了。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问:“你给我买了张去巴黎的票?”
“给我们。”她说,他则拽着她裙子上的纽扣。
“在巴黎度个小长假。我想那会……很有趣。我们应该,你懂的,疯狂一回!”
那姑娘这辈子都没做过任何疯狂的事。她又想起了这句话。
“我已经选好酒店了,就在里沃利大街后面。虽然只有三星,好评率却高达百分之九十四。而且那个区域犯罪率很低,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那些抢包贼,所以我打算……”
“你给我买了张去巴黎的票!”皮特摇头晃脑的,有一撮头发还耷拉在一只眼睛上,他接着说道,“行啊,宝贝。为什么不去呢?挺好的。”
她记不清他还说了些什么,因为当时他们双双倒在了床上。
现在,她只能回英国,告诉玛格达、翠西和苏伊,她们是对的,她们对皮特的看法一针见血。她像个傻瓜一样浪费了大把金钱,还缺席了布莱顿之行,最后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奈尔紧闭双眼,直到确定自己不会哭出来。然后她坐起身,看着行李箱。她不知道哪里能打到出租车,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改签火车票,如果她到了火车站却被告知不能上车怎么办?要不然请前台的女人帮忙,打电话问问欧洲之星?不过,她有些惧怕那女人冷若冰霜的眼神。
她有些不知所措。巴黎一下子变得巨大、陌生而疏离,离家那么远。
手机又响了。她一把抓起来,心跳不止。他要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然而,发件人是玛格达。
玩得开心吗,傻妞?
看着这条短信,她突然非常想家,真希望自己也在那儿,在玛格达的旅馆房间里:浴室的水槽上放着装满廉价香槟的塑料杯,她们为了上妆争抢镜子前的位置。英国比这里晚一小时,姐妹们应该还在梳妆打扮,行李箱里的新行头堆了满地,音乐开到最大声,让人忍不住想投诉。
想到这儿,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好极了,谢啦。你们好好玩儿!
奈尔慢慢打出了这行字,按下发送键。她等着发送成功的声音,那意味着这条信息已经飞跃英吉利海峡,到了对岸。然后她关上手机,这样就不用再说任何谎话了。
奈尔查阅了欧洲之星的时刻表,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做了张目录,写下她的选项。现在是8点45分,就算她现在出发去火车站,也不太可能赶上回英国的列车了,今晚只能留在这里了。
浴室的镜子明晃晃地映照出她的模样,形容枯槁,疲惫不堪,睫毛膏都被眼泪哭花了。千里迢迢奔赴巴黎,却被不靠谱的男友放了鸽子的倒霉姑娘,就该是她这样的吧。奈尔将手放在水槽边缘,颤抖着做了个深呼吸,想要理清思绪。
她打算先去找点吃的,再回来睡一觉,这样会好很多。明天她就搭早班列车回家。这不是她期待的,但好歹是个计划,有计划总能让奈尔安下心来。
她走出房间,锁上房门,一路下楼。她想尽量表现得自信从容些——就像习惯独自去陌生的城市一样。
“呃,你们有客房服务的菜单吗?我在房间里没看到。”她问前台。
“客房服务?小姐,您现在是在世界美食之都,我们这儿不提供餐饮服务。”
“好吧,那能告诉我哪里用餐比较好吗?”
法国女人看着她:“您想找家餐厅?”
“或者咖啡馆,都行,只要是能走着去的地方。哦,对了……那个……如果另一位女士回来了,麻烦你转告她,我今晚就住这里,可以吗?”
法国女人微微扬起眉毛。奈尔猜想,她心里一定在说:“灰头土脸的英国姑娘,你男朋友不来了吧?意料之中。”
“附近有家咖啡馆,”法国女人递给奈尔一张小小的地图,“出门右转,过了两条街往左就到了。那家咖啡馆很棒,特别适合……”她停顿一下,“一人用餐。”
“谢谢。”
“我会给米歇尔打电话,确保他给您留座,姓名是?”
“奈尔。”
“奈尔。”女人重复着,好像这发音是种折磨。
奈尔涨红了脸,赶紧抓起地图,一把塞进包里,飞也似的离开了酒店。
那家咖啡店生意兴隆,室外的小圆桌旁挤满了情侣和聚会的人群,他们裹着厚厚的大衣比肩而坐,一面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面抽烟、喝酒、聊天。奈尔迟疑了,她从招牌上确认了店名,但很快又觉得,自己不太可能忍受独自坐在这里。或许她应该找家超市,买个三明治得了。没错,那可能是更安全的选择。一个满脸胡茬的大汉站在门口,他的目光落在奈尔身上。
“是那位英国女士,对吗?”他的声音低沉有力,穿过露台的桌椅传了过来。奈尔心中一惊。
“你是奈尔吧?一人位的那个?”
好几位客人扭头过来看她,奈尔难堪至极,希望自己立刻消失。
“呃,对。”她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句回答。
那人示意她往里走,为她找了个角落靠窗的位子,她赶紧落座。室内的玻璃窗上蒙着雾气,身边的小情侣们隔着酒杯深情对望着,还有一桌桌穿着考究的女人,她们大约五十岁的样子,正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大声交谈着。奈尔觉得很不自在,好像身上贴着“孤家寡人”的标签——需要被人怜悯。
她望着黑板上的菜单,点餐前心里一遍遍地默念那些陌生的字眼。
“晚上好!”一个留平头、穿白围裙的服务生说着法语,把一壶水放在她桌上,“您吃点……”
“我想要牛排配薯条,谢谢。”她连忙说。牛排配薯条并不便宜,但这是她唯一有把握用法语说清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