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百年
北匈奴大势已去。国家分崩离析，军队四散溃逃。匈奴大军往西逃串，进入康居国。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其中一支残部依然留在了楼兰旧地，以图复兴匈奴人的帝国。
“大王，我们快撤吧。汉军兵马就要攻到了。”一名士兵跪在帐下，身上伤痕累累。
那名被叫做大王的人正是呼衍王。他匆忙上前扶起自己的爱将。
此刻的临时帐篷里正襟危坐十余人。这里正在讨论军队的下一步计划。包括呼衍王在内，每一个人都是愁眉不展，因为军队上万将士的命运危在旦夕。
一名红衣将领站了出来。“大王，右贤王派人来报，康居国可以安全通行。虽无法长期驻扎招兵买马，但是通行安全可以保障。”
“穿过康居国可以到达哪里？那边是草原还是沙漠？”呼衍王落寞地问道。
“这……”红衣将领一时语塞。“目前尚没有右贤王越过康居国之后的消息。”
这时，另外一名白衣将领站了起来。“大王，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先和汉人讲和。草原是我们匈奴的命，他日重整旗鼓，再战不迟。”
一名蓝衣将领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真金白银，没有牛羊粮草，汉人凭什么要接受我们的讲和？”
“讲和不行，那就假投降。”
“让战马拉货，让匈奴子民做苦力。这样的投降，我誓死不从。”
“你……”白衣将领呲牙怒视。
呼衍王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两位爱将稍安勿躁。我们仔细想想是否还有别的主意。”
几位站着的将领默默地退了回去，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思来想去眼下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和汉人拼个你死我活，才能保住匈奴人的傲骨气节。下策便是追随大部队离开家园逃亡康居国。但是这两个方案都无法让人接受。首先，汉人现有兵力是匈奴人的十倍有余，匈奴人就算再勇猛也无法以一敌十。再说逃亡，此刻的匈奴军队弹尽粮绝，根本没有足够的物资能够支撑他们穿过康居国。
匈奴人的命运走进了死胡同，现场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这时，一个年迈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大王，老臣有一个提议。”
呼衍王循声望去，是坐在角落的一位白发老者，在一堆的将士中毫不起眼。那老者虽然一脸沧桑但是讲起话来却依然底气十足。将士们常常称呼他为行者安提马。
呼衍王尊敬地说道：“安提马叔父请讲。”
安提马缓缓站了起来。他环顾了一圈在座的所有将领，然后开口说道：“以我军现在的实力，楼兰这三尺城墙根本无法阻挡汉军的虎狼之师。不仅如此，楼兰附近的任何城池都无法帮助我们抵挡汉军。”
“那照您的意思，我们岂不是无路可逃？”蓝衣将领愤愤地提出质疑。
安提马看了看他，双眼炯炯有神。“城池不行，我们可以进山。据老臣所知，南边距我们不远处有一片昆仑山脉。里面牧草肥沃，虽无法策马奔腾，但却是休养生息的绝佳之地。一旦我军进入昆仑山脉，里面易守难攻，汉军恐一时半会儿不会对我们形成威胁。”
话一说完，底下的将领们议论纷纷。有人对放弃故土草原表示不满，有人对这毫无保障的长途跋涉略有微词。
呼衍王愁眉紧锁。他说道：“但是安提马叔父，西南边是死敌乌孙国。要前往昆仑山，乌孙那可是必经之路。”
“大王，我们可以行走于乌孙与汉的边界，那里有广阔的无人区。”
“要是遭遇汉军与乌孙两面夹击怎么办？”
“在两国交界地，汉和乌孙的军队行军迟缓。等到他们赶到，我们早已进入了昆仑山。到时候，再沿山上的古道，寻找一片富饶的地方安营扎寨即可。”
在座将领有人附议，有人依然难以赞同。呼衍王默默地看着将领们的反应。这个决定很艰难，他知道无论自己选择哪个方案，匈奴众将士都会忠心耿耿地追随自己。但是如果是由于自己的错误决断带领匈奴军队走向灭亡，那自己如何对得住曾今在草原上叱咤风云的列祖列宗。
命令发出，一日之后，匈奴大军清点整理了楼兰城中所有可带走的物资，踏上了浩浩荡荡的向南逃亡之路。
这一路果真如安提马所说并没有遭遇到任何敌人。偶尔遇到一些赶路的商人，也不知道是汉人还是乌孙人，他们远远看到匈奴大军也是唯恐避之不及。就这样，匈奴大军在汉与乌孙的边界疾行了五日。五日过后，昆仑山脉便清晰地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中。继续行进一日，匈奴大军终于顺利抵达昆仑山山脚。
队伍集结完毕之后，众人却为如何进山犯了难。军队里几万人竟没有一人曾今来过这宏伟的昆仑山。如果就这么贸然进去，迷路不说，深山里地势险要必定是危险重重。
一位将领自告奋勇去远处的村落抓来了几个当地人，命令他们带领匈奴军队进山。谁知这几个当地人也是倔强，死活不肯从命，也许是担心自己有去无回。
整整一日，那将领各种威逼利诱，那几个当地人丝毫不为所动。他们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进食，再这么折磨下去恐怕也命不久矣。
就在这时，探子来报远处一小撮乌孙军队向匈奴大军冲来。呼衍王不敢轻视，立马组织了一个千人队伍严阵以待。谁知那乌孙军队到了跟前竟下马求降。而他们的要求便是放过他们的子民。他们会带领匈奴大军进入这昆仑山。
匈奴人大喜，不费一兵一卒就俘获了十三人乌孙勇士，外带战马十三匹。他们释放了乌孙平民，休整一个时辰以后，跟随着那十三人俘虏终于开始向着昆仑山脉进发。
两天过去了。队伍在昆仑山脉中绕来绕去。想象中的森林草原并未出现。翻过一座座山和峭壁，眼前不是悬崖就是险峰。匈奴人哪里有过这样的行军体验，他们疲惫不堪，甚至有几个人失足跌下悬崖。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消息，队伍中谣言四起，说是安提马老糊涂了才让匈奴军队陷入如此骑虎难下的境地。
看着接二连三由于体力不支而倒下的士兵，呼衍王再也看不下去了。
“赶快去前方询问一下，咱们行进到了哪里。”呼衍王吩咐贴身护卫。
手下骑着快马在队伍中穿梭。半个时辰才带回来消息。
“报告大王，那几名乌孙俘虏说我们即将进入桑株古道。”
“桑株古道？然后呢？我们何时能到达适合驻扎开荒的平原。”
“那些人说只要过了桑株古道就能到达一片广袤的平原，那里适合我们匈奴军队长期驻扎。”
“太好了。”呼衍王露出难得的笑容。“把这个好消息传递下去。让将士们再坚持一下。”
这个时候，前方部队不知为何慢了下来，没过多久就彻底停在了原地。所有人都探头探脑想查看前方发生了什么，但几万人的队伍实难看到尽头。
过了许久，消息才传到呼衍王这里。原来前方的队伍需要翻过一个陡坡才能踏上桑株古道，但是那个陡坡的坡度太大以至于匈奴士兵的马匹实在难以上去。前方士兵尝试了各种方式，勉强抬上去几头。可匈奴人坐下几万匹马，一匹一匹抬上去根本不是办法。前方将士在等待呼衍王的定夺。
“传令过去，马匹暂留这边的山上，留下人员照看。其他匈奴将士继续前进。”
半个时辰过去，队伍终于又动了起来。多数人将具有多年情感的马匹用绳子系在树旁，然后做下记号。一部分马匹则被人抛弃，四散入山林。
翻过陡坡，浩浩荡荡的队伍踏入了桑株古道的中段。这里是两座大山之间的峡谷。山腰被人为开辟出两米多宽的古道。右手边是高耸的悬崖峭壁，左手边底下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匈奴军队靠着山体这一侧小心翼翼地前进。
呼衍王踏上这桑株古道没一会儿就听见后方有人急呼。
“大王——”
他转过头，看见安提马和一个随从从后方追了上来。安提马满脸通红，似乎有什么急事。
“安提马叔父。”呼衍王急忙扶住他。
“大王……两侧山……山上怕是……有埋伏……”安提马大口喘气。
呼衍王抬头望了望。这山谷之中独此一条狭长古道，几万人的队伍无处可躲，进退不得，要是山上真有埋伏，恐怕匈奴军队凶多吉少。“叔父看到了什么？”他问。
“大王。”安提马急得老泪纵横。“是我手下，他看到了山顶上有动静。赶紧走吧，要不然来不及了。”
安提马的随从在一边拼命点头，他方才确实看到了山顶上的人影。
呼衍王深信不疑，赶紧对自己的手下吩咐道：“传令下去，让队伍全速前进。以最快速度离开这片峡谷。”
“不！”安提马神情紧张，双手握拳，他窜到呼衍王面前，用力握住后者的双肩，大喊：“大王您快走——”
话音刚落，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只听“噗”的一声，像石子掉入水池。一个锋利的箭头刺进了安提马的后背。
“快走……”安提马临死前也没有倒下，他挡在呼衍王身前，守护着他唯一的牵挂。
无数支利箭紧随而来，像雨点般洒落，溅起声声惨叫。匈奴人这才看清楚了山上的军队，也不知是汉人还是乌孙人。
几万人的军队溃不成军，在这极端地形之下毫无反抗之力。他们或抬手阻挡箭矢，或索性跳入身下的湍急河流。这俨然成了一个屠杀的场面。无情的箭矢穿梭间带走了一个又一个灵魂。尸体遍地，血流成河。
“人墙！保护大王！”有人在喊。
也许是“大王”二字起了作用，匈奴士兵恢复了一些镇定。中箭的人拼命张开双臂迎向利箭飞来的方向。他们的遗言大同小异：“扶着我，别让我倒下。”有人倒下了就有人继续迎上，哪里出现了空缺，哪里就有人奋不顾身地堵上。
呼衍王的眼眶湿润了。他看着自己的将士们一个个地倒下，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几个随从半推半拉护送着呼衍王沿着桑株古道飞驰前进。中途也有随从中箭，他们或坚持，或让沿路的同胞顶替自己。呼衍王再也控制不住，他的眼泪喷涌而出，飘在空中，落在地上，伴着惨叫声，和将士们的血液融合。泪水祭奠这些死于他乡的草原亡魂。他们每一位都是匈奴的子民，匈奴人的英雄。
这场屠杀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一支利箭寂寞地划过天空插进了一名匈奴士兵的手臂。他仰面倒下，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但脸上却凝固着充满荣耀的微笑。结束了，解脱了。
穿过桑株古道，活下来的匈奴残兵不超过五千人。草原依然没有出现，一望无际的是森林与戈壁。受伤的人不停死去，残存下来的也就像一群游荡在昆仑山脉中的孤魂野鬼。
呼衍王意志消沉，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每日靠在树底下发呆。匈奴人断绝了粮草，不得不靠打猎为生。他们强迫呼衍王进食，甚至不惜以一群人的绝食相要挟。
他们放弃了继续前行。在所有匈奴人心中，草原已经成为了过去。告别过去，告别草原，眼前这片阴暗潮湿的森林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呼衍王和这支匈奴人部队走到了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