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戒备森严,守城的士兵对过往的人盘查得很紧,像是出了什么大事般。
京城里做生意的北狄人都在收拾着行李准备离开,符楚路过一间铺子,见有几件破旧的胡服,心神一动,出声让车夫将马车停下,自己带着簪吉进去。
铺子里坐着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的妇人,正取了针线缝补着衣物。
“您的衣服可以卖我两件吗?”她用胡语问。
她与簪吉褪了外面的侍卫服,里面的中衣略显单薄,摘了头盔,原本的发髻也散了,两人的样子狼狈不堪。
“都是些旧衣服,你随便拿就是。”
因是身处异国,恰巧又都是北狄人,妇人本就觉得倍感亲切,又见是两个落难的小姑娘,她心里不免更加同情,遂关切问:“皇上下令戒严,京中的北狄人都回去了,你们怎么还没离开?”
符楚正选了几件合身的衣服递给簪吉,让她先进去换,又朝妇人笑笑:“您不也是没走吗?”
妇人叹了口气,指了指旁边正咿咿呀呀学说话的小女孩。
“她前段日子病了,现如今才好,我们也准备要走了。”
符楚见妇人很是面善,微微笑道:“还剩最后一天了,你们抓紧收拾吧。”
符楚转身进到里间换衣服,隔着薄薄的门板,她听见外面的妇人叹了口气:“要不是皇帝非要杀那个王爷......我们也不至于非要离开。”
她换衣服的手一顿,心里沉了沉,又平静问:“皇上要杀哪个王爷?”
“还能是哪个?不就是他的亲弟弟吗?你居然不知道?这事在京城早就传遍了。”妇人抱着小女孩喂汤药,女孩子不愿喝,妇人柔声一边哄着,一边道:“不过我男人也说了,这仗打不了多久的,我们打算出去躲个几天,等风头过了安稳下来,还是会回来继续做生意的。”
符楚咬唇,思绪有些混乱,手不自觉地往身上套衣服。等换了衣服出来,簪吉早已换好等在外面了,她问:“您觉得这仗会打多久?”
“唔......不知道,但我觉得皇帝要厉害些,那个王爷怕是会输了。”
“不吃药,不吃药!”
怀里的小女孩不安分地扭着,妇人气急,重重的打了一下,厉声唬她:“不吃药不准吃饭!”
符楚目光一滞,脑海中浮现出什么,她俶地别开眼。
簪吉在外面咳了咳,她回过神将手里的银子递放在一边:“孩子生着病,这钱您拿着。”
不等妇人反应,符楚抬脚便离开了。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斜着目光扫了眼簪吉。
“走吧。”
话落踩着轿凳弯腰钻进了车舆里,手腕上的紫玛瑙有些沉,符楚不禁伸手拨了拨。
马车在街上稳稳疾走,车轱辘突然像是卡住了什么,车内微微一震,像是晃醒了装睡的人。
符楚扶稳后抬起头,看向簪吉的眼里也多了些审视的意味。
“簪吉?”
“嗯。”簪吉抬起头,撞见符楚的目光不禁一愣。
“我方才一直在想一件事。”符楚侧目打量她许久,淡淡开口:“你究竟是如何偷到地牢的钥匙的?”
“这......”簪吉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她牵强一笑:“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符楚未作理会,目光紧紧盯着她继续追问:“你又是如何进到润林阁的?又是用什么打晕那两个侍卫的?如何打晕的?”
簪吉的脸唰一下白了。
“嗯?!”
簪吉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一抖,脸色白了又白。
一连串的追问让平日里伶牙俐齿的簪吉哑口无言,符楚紧锁眉头,站起来握住她的手:“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或者换句话讲,是谁放你出来的?”
簪吉的脸又白了三分。
车内静的只能听见马儿赫呼赫呼喘着粗气的声音,符楚移开目光看向窗外,马车在城门口停下,外面乌泱泱地围了一大堆人,门口水泄不通,车夫只好牵了缰绳拖着马车走去排队。
簪吉心知瞒不过她,只得道:“是宋镶放我走的。”顿了顿又道:“翟先生不过是恰好撞上......”
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符楚跌坐回去。
他知道,原来他都知道。
“你别做傻事。”簪吉担忧地看向她。
符楚别开脸不作声。
簪吉见她面色苍白,想上前将她扶回细软上,手刚一伸出去便被符楚拂开。
“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符楚朝她吼道。
“告诉你,你又会如何做?”簪吉收回手。
“簪吉,你在我身边呆了三年!整整三年!”符楚声音哽咽,因为过度激动,她的身体在颤抖:“为何你不能替我考虑?!”
“我不能拿世子的命陪你冒险。”
簪吉转开脸,终是摇了摇头,慢慢坐了回去。
拥塞的人墙撕出了道口子,马车缓慢前行着。
出城时,守城的士兵将他们的马车拦住,士兵打开车舆扫了眼,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北狄人?”
簪吉点头,从符楚手中拽下包袱打开,将里面的通关文牒递了过去,士兵接过仔细核对,又皱眉打量几人一眼。
“你们原本在南楚是干什么的?”
符楚没看过文牒,簪吉又不识字,两人一时便没能答上来。
“小本生意,这文牒上已经写明了。”车夫乐呵呵地指给士兵看:“军爷您瞧,这儿写着呢。”
军爷目光锁着几人,并不答话。车夫立即会意,趁着旁人不注意,往士兵怀里塞了个圆圆的银疙瘩。
“走吧。”士兵掂了掂,笑眯眯地朝同伴挥手,示意放行。
簪吉松了口气,符楚却倏地起身出去。车夫驱着车,撇头随意地看了符楚一眼。
符楚将胳膊撑在旁边的木轓上,冷风呜呜刮在脸上,车夫递了件旧棉袄过来。
“不想病的话就穿上。”
符楚这时才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庞,鼻梁高挺,眼眸深邃。
她踢了靴子盘腿坐下,拿了棉袄裹着。
天空万里无云,马儿将脚下的泥土掀得飞扬四溅。眼前像是突然出现了草原上万马奔腾的雄浑壮阔的景象,想起从前教她的北狄民谣,她情不自禁低声吟唱。
苍茫阿勒泰的呼麦之音
云雾缭绕的神秘迷宫
英雄的江格尔古老的史诗
祖先赐我的智慧传承
生生不息的维拉特舞韵
代代相传的千古诗神
......
车夫侧目看她一眼,符楚收了声,她半笑着问:“你听得懂?”
“小时候听阿布唱过。”车夫目光落在前行的马儿上,专注地赶马。
“你叫什么名字?”符楚又用胡语问他,眼神打量他,他的音质有些稚嫩,想来年岁不大。
“萧遂平。”这次他是用胡语应她的。
“姓萧?”符楚移开眼,垂眸看着车辙轧着泥路沟壑里的小花,花朵儿被碾得七零八碎,她轻声呢喃:“这个姓氏在北狄可不常见。”
过了许久,仍旧无人应答。
她垂眸思量一瞬,又道:“宋镶不会为难翟先生的。”
萧遂平轻笑一声:“不管了,以先生之能,此困不足为患。”
符楚点点头,仰头望着天上的云彩。
她此时的心境像是搅浑了的池水,清浊难辨。
“到邺城还要多久?”她问。
萧遂平一扬马鞭,偏头睨她一眼:“不会太久。”
古道漫漫,一行人改行官道,因着路途平整、关隘也少了许多,故而节省了不少时辰。
北山大营中,帐内灯火冉冉,宋镶和几个部下已经商议了一个上午了,几盏灯油枯耗,不等光暗下来,身旁的随从早已取了灯油添上。
事情都已处理得差不多,几位部下无非是在为设防一事争执不休,宋镶在一旁听了许久,身上的锁子甲十分厚重,他皱着眉将头上的银盔取下扔在一旁。
盔甲上的护颈碰在书桌上发出响声,四下静声,眼光向宋镶这边看过来。
“今日就先商议到这里,南面的防线交给吴涣和王光福,其余各处照旧。”宋镶沉声拍板。
“可......”
底下的王光福刚要开口,却见宋镶从暗紫色的木盒漆器里抽了支令牌掷到地上。
“任何人不得抗令不遵。”宋镶扫视周围,目光从每张脸上掠过,沉脸肃声道:“违令者,斩!”
众人作罢,拱手行礼退下。王光福也只得叹了口气,随着拱了拱手,摁着要上的佩刀大步转身出了营帐。
见人终于走了,宋镶才扯开椅子躺下闭眼小憩,留下税然在边上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
税然心里大惊:“奴才该死,扰到王爷了。”
宋镶淡淡嗯了声:“你是该死。”
税然心里一沉,只见宋镶不疾步徐地转开双眸,直起身捏了封密函漫不经心地翻看:“让本王听听你死之前还有什么想说的。”
听出他玩笑的语气,税然挠挠头。
“王爷,吴涣与蓝田在私下早已勾结,您为何还将南面的防线交给他?”
宋镶锁了锁眉,将手里的密函扔了回去,抬手掐了掐眉心。
密函一角露出了几个字,税然见与符主子相关,心里不由得长叹一声,王爷一向稳重,只有在遇到符主子的事情时才会乱了分寸。
“有些事急不得。”宋镶像是想起了自己,一时有些烦躁,干脆把锁子甲解开,自言自语道:“她这样回去也好,也好......”
税然不懂他家王爷这番无厘头的话,只得守在一旁充耳不闻。
宋镶也不再讲,伸手拿了方才的密函放在油灯上引燃,榖纸一遇到火星便噌的烧了起来。明晃的火光映在脸上,红黄隐隐,仿佛所有的事情一瞬间都变得清晰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