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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雪祭

天是个好天。过了大年,往后就是春天了。日子像往常一样,一觉睡到天亮,就着咸菜喝了两碗稀饭,农民就牵着水牛,下田干活了,走出土墙小院,拐过山根弯路,身边的黑狗突然叫了起来,先是几声试探地咋呼,接着一阵狂吠,声调焦躁凄厉,一声比一声急促。农民疑疑惑惑地停下脚步,使劲地抽动鼻翼,感觉这个早晨的味道有些不对劲。

终于,农民看清了,远处的小路出现一队晃动的黑影。天啦,是鬼子!此刻连狗都吓得不敢叫了,躲在农民的身后瑟瑟发抖。农民二话不说,赶紧牵牛往回走。一个日军士兵从树丛里跃出,熟练地捂住农民的嘴巴,刀刃在他的脖子上轻轻抹了一下,回手一刀,那条狗一声不吭地倒下了。

这座山叫惠原崮,处在渤海以南,琅琊东北,清河西北。以惠原崮为中心,方圆三十里叫洼津,是海水冲积而成的盐碱地,直到惠原崮山脉,植被才丰富起来,依然人烟稀少。从乾隆年间开始,这里就是土匪栖身的地方。

日本驻詹家店驻屯军大佐河上川选择这个路线,至少精心准备了半年,采取的是分散集结、分段抵近的战术,各散点部队前两日就开始行动,主力半夜秘密出城,经过十个多小时的迂回,天亮前按时到达惠原崮。

再往前,就是八路军清河根据地的前沿了。日军先头部队指挥官命令部队离开大路,贴山根小路行进。

驻防惠原崮的是清河支队一团,元宵节这天一大早,团长周杰宁就带领十几个骑兵,沿山下小路巡逻,在惠原崮山下唯一的小路上,几乎没有选择地就走近日军先头部队潜伏的区域。

草丛里,日军中队长山村听到了马蹄声,指挥部队趴下。周杰宁的马队按正常速度从潜伏的日军身边通过。突然,一只马被绊了一下,马向路边趔趄一下,踏在一个日军士兵的手上,士兵张大嘴巴,却没有喊出声。那马站稳,抬起前踢,又踩到日军士兵手上。士兵的脸猛地抽搐起来,扭曲得像一只晒干的茄子,依然没有发出喊叫。

一触即发的战争就这样同双方擦肩而过。过了这个拐弯,巡逻队放慢脚步,周杰宁翻身下马,交代身后的连长马大海,到前面搞点吃的。然后走到一个高坎上,解开裤带撒尿。

高坎下,一名鬼子士兵惊恐地伏在地上,尿水从树枝长落下,顺钢盔往下流。马大海也解开裤带,掏出物件,撒着尿,向往地说,今天是正月十五,运气好的话,能买到一只羊。

马大海尿完了,收起家伙,看着周杰宁说,团长,你怎么尿这么长时间?周杰宁咂咂嘴说,早晨喝了两碗稀饭,没见到几粒米,都是水。

正说着话,看见有一匹马一瘸一拐,周杰宁问,怎么回事?牵马的战士说,刚才葳了一下。周杰宁说,不对啊,好好的怎么就崴了?说着,去察看马蹄,一看,上面有血。周杰宁说,他妈的,怎么崴成这样,铁掌上都带肉了!

马大海也过来察看,抬起头来看着周杰宁。周杰宁问,在哪里崴的?战士回手一指,在黑风山下。周杰宁把手搭在眉上,挡住阳光,顺着战士手指的方向眺望一阵,突然眉头一皱,挥手喝道,上马!

按照那个战士的回忆,周杰宁和马大海带领战士,回到了崴马的地方,在路边细细搜寻。草丛里虽然不见人影,但是能够看出草木被践踏的痕迹。

周杰宁一言不发,接过机枪上了马背。等战士们都跨上马背之后,周杰宁一马当先,向那棵独立树冲了过去,边冲边扫射。

终于,有了回应,从山上,从峡谷里,从树林中,几百支枪口瞄准周杰宁的骑兵小分队。

黑风山东侧的峡谷里,枪炮轰鸣,在山谷里回荡,犹如风暴。

一匹黑马驮着老千,从昨夜突出日军占据的詹家店城门,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老千带着三处枪伤和紧急情报,苟延残喘,闯进了琅琊独立旅的防地。

阳光从树林的缝隙落下,一地斑驳。然而此时,老千看到的却是满天繁星。他知道,死亡已经向他走来,然而他必须在死亡到达之前见到他要见到的人。

国军少校黄津弗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老千,几个士兵像捕鱼一样,向老千甩去一张大网,老千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捆住了手脚。黄津弗押着老千,火急火燎地往旅部送。

在半山腰的旅部门口,老千一眼就看出来,琅琊独立旅多出了一个人。那个人站在门口的石头狮子前面,身穿笔挺的将校呢制服,戴着雪白的手套,身躯挺得像一棵松树,俨然一副正规军的派头。老千心里猜测,这可能就是郑亦雄了。老千已经有半年没有到琅琊州了,就是在这半年里,琅琊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陈奇仁的保安团被何长官收编成琅琊独立旅,何长官派来一个叫郑亦雄的上校来当参谋长,实际上就是接管了这支部队。郑亦雄这个名字,在渤海湾方圆几百里都很响亮,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当年徐州会战中的敢死队长,还因为前不久在反扫荡战斗中他亲手击毙了他的当汉奸的叔叔。

果然,黄津弗对老千说,抬起你的头,你面前的是琅琊独立旅郑亦雄参谋长,有什么情况,向郑参谋长报告。

老千虽然是第一次见郑亦雄,但内心早有好感,也就没有隐瞒自己的情报。老千说,鬼子昨夜集结五路人马,连同汉奸部队,五千多人,秘密出城,昼伏夜行,正在向清河根据地和琅琊州潜动,实施偷袭。请郑长官赶紧派人向清河支队通报,两家联手御敌。

郑亦雄倒是沉得住气,看了老千半晌才慢吞吞地问,你这情报是从哪里来的?

老千说,这个你不要问,我的情报绝对可靠。

郑亦雄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天上霞光已然散去,蓝天白云,几只飞鸟悠然掠过。忽然,郑亦雄的目光停住了,停在一棵柳树上。皱皱巴巴的柳枝上,好像有几枚嫩芽。郑亦雄拍打着手套说,朗朗乾坤,青天白日,这么好的天气,你是大白天说梦话啊!

老千愣住了,说,打仗是由老天说了算吗?

郑亦雄说,当然是,打仗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摆在前面的就是天。这不是个打仗的天。

老千火了,大声嚷嚷,姓郑的,你要是中国人,赶紧把我的马还给我,我要向杨司令报告。

郑亦雄还是不紧不慢,悠悠地说,你说他昼伏夜行,他伏在哪里,行在何处?

老千说,这就是我之所以冒险出城的原因,目前还搞不清楚鬼子的路线和日程安排。鬼子这次行动十分保密,应该准备得非常周密。

郑亦雄看着老千,突然冷笑道,好你个奸细,造谣惑众,乱我军心,来呀,关起来,待我查明真相后再做处置。

黄津弗一挥手,几个士兵架住了老千。

老千的双手被士兵紧紧缚住,伸长脖子大喊,姓郑的,放开我,难道你想当千古罪人吗?

郑亦雄的好心情被破坏了。这顿早餐,他只喝了一碗小米稀饭,然后走进作战室,把分管作战的副参谋长叶乃伍和作战科长田齐鲁叫过来分析敌情。

田齐鲁把一张大比例地图摊在郑亦雄的面前,沿着詹家店西南柳沂河岸画了一条曲线,有些着急地说,虽然我们不能判断鬼子的去向和日程,但是,五千多鬼子汉奸深夜秘密出城,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重视的事情。

郑亦雄皱着眉头,俯在地图上,看了半晌,拿起铅笔在上面画了几道曲线,然后才抬起头来说,五千多人,你真的以为鬼子汉奸会出动五千多人?五千多人离开詹家店,半个渤海湾都会有动静的。我总觉得其中有诈。

田齐鲁说,参座,那个八路军的探子,他死都快死了,他还能撒这么大的谎?

郑亦雄笑笑说,黄盖都会搞苦肉计,他们就不会搞?这段日子,琅琊独立旅内外,到处都有他们的探子,我甚至怀疑,我们搞个操典都被他们了如指掌。他会不会趁我立足未稳,派人送个假情报,引蛇出洞,端我老窝?

田齐鲁惊愕地看着郑亦雄,口气很冲地说,参座,现在是统一战线时期,杨蓼夫不会干那种亲痛仇快的事情。

郑亦雄阴冷地看了田齐鲁一眼,不会?你怎么知道不会?你了解杨蓼夫还是我了解?老叶你说呢?

叶乃伍长着个弥勒佛像,很慈祥的样子,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很肯定。叶乃伍说,杨蓼夫借刀杀人并不能排除。他们对那个太和事变一直耿耿于怀,在另外的战场报复一下怎么没有可能?

田齐鲁发现麻烦大了,不顾尊卑,抖了抖地图,又把地图挂在墙上,昂着脑袋说,二位长官,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了,我们不能坐而论道了,得紧急行动起来。

郑亦雄倒是好脾气,仍然不紧不慢地说,行动?怎么行动?就凭土八路的奸细送来这么个半截子情报?你说他昼伏夜行,伏在哪里,行在哪里?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啊!

田齐鲁心里暗暗叫苦,但是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田齐鲁说,我提议,以最快的速度向八路军清河支队通报,两家长官联席商量应敌对策。

郑亦雄盯着田齐鲁看了一会,田齐鲁的头低下去又抬起来。郑亦雄说,绝无此种可能。别说这个情报纯属子虚乌有,就算是真的,我们也要封锁消息。

田齐鲁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叶乃伍身上,叶乃伍避开田齐鲁哀求的目光,看着地图说,参座深谋远虑。不管是真的假的,这一仗我们都不能打。如果是真的,我部应该避战,而让土八路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我部方能保全。

田齐鲁不禁喊了起来,万万不能啊,倘若八路军受到突袭,我部也就危险了,唇亡齿寒啊!

郑亦雄厉声喝道,田齐鲁,请坐正你的屁股。再有异议,那就是同党国离心离德,该当何罪,你自己想吧。

郑亦雄说完,扬长而去。叶乃伍跟在郑亦雄的屁股后面,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走近田齐鲁,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弟,识时务者为俊杰,参座对八路成见甚深,何必触那个霉头?

田齐鲁长大嘴巴说,可是……

叶乃伍诡异一笑说,可是什么?你以为参座真的看不出危机吗?什么叫料事如神?郑亦雄就是。

田齐鲁的嘴巴还在张着,可是……

叶乃伍又拍了一下田齐鲁的肩膀,没有可是,只有可能。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

直到叶乃伍离开了作战室,田齐鲁的嘴巴还是没有合上。

嘴巴合上的时候,田齐鲁想起了郑亦雄刚才画的几条曲线,等他扑到地图上,那几条曲线已经消失了,不知道何时已经被郑亦雄擦去了,几乎不见痕迹。

就在那个瞬间,田齐鲁闻到了血腥。

十年后,田齐鲁在渤海文史馆看到了这样一段资料:1944年秋,日军在山东战场节节失利,后方补给捉襟见肘。为了征集战争物资,日酋河上川蓄谋已久的所谓打铁行动拉开帷幕,此次行动保密程度超出常规。八路军地下工作者冒死出城,但由于国民党军队破坏,情报未能及时送到清河支队。

自然,这是后话了。

清河镇是渤海湾一个很有名气的老镇,因渔业发达和海上交通便利而成为渤海湾西南的商贸重地,街面商铺接踵比肩,酒楼茶肆林立,小商小贩自得其乐。时值元宵节,清河镇喜气洋洋,青石板路的两边张灯结彩,各种货物琳琅满目。

自从清河支队住进清河镇,詹家店的日军就没有到这里来过。打仗嘛,杨司令立下的规矩,要把战火引到敌占区去。杀个汉奸,拔个据点,总是在詹家店旁边动手。日军在渤海湾的底部有一百多里防线,防不胜防,清河镇难得地闹中取静,很快就恢复了日子的红火,何况还是元宵节呢。

街东头戏台上,悬挂着“军民同乐 团结抗敌”横幅,横幅下面的戏台上,正在上演《贵妃醉酒》。

周杰宁打马穿街而过,火急火燎地找杨司令,第一站就是东门大戏台。

咚咚呛,咚咚呛,呛呛得得呛得得,咚咚呛呛咚咚呛,好热闹的一台戏啊。三十里外的枪炮声,就在这热烈的锣鼓声中被淹没了。

周杰宁勒马远望,但见台上的花旦伴着锣鼓碎步轻移,花枝乱颤,翘着兰花指,正捏着假嗓子忸怩作态地唱着“高山流水情谊长,人间悲欢几多伤”……

“贵妃”唱着扭着,一不小心,露出了驳壳枪的枪柄和红绸子。台下有人喊,花旦不是识字班啊,腰里还别着盒子枪呢。

清河地界,叫年轻的小媳妇不叫小媳妇,叫识字班。这都是八路军来了之后的形成的风气。

“贵妃”倒也老辣,一边唱着,一个转身,把驳壳枪顺势一掖,再转过身来,驳壳枪的枪柄就不见了,只是腰里鼓鼓地多出一块。台下哄然大笑。

周杰宁顾不上看这个西洋景,翻身下马,把马拴在一根柱子上,侧身挤向戏台,正要上去,一个执勤的战士把他扯了下来。周杰宁恼火地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报告。

那战士不卑不亢地说,首长交代,正月十五,军民同乐,不许打扰。周杰宁挥起拳头扬了扬,知道铁敦团吗?战士说,知道,打不烂的铁敦,罗政委起的名。周杰宁说,老子就是铁敦团的团长。战士伸出舌头嚷嚷,妈呀,周老虎!

战士后退一步,让出道来。周杰宁二话不说,纵身一跳,登上戏台,站在后面对两个演员察言观色,捕捉目标。

台上的人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忸怩作态忘我地唱着,“借酒浇愁愁更愁,且把三更当五更”,冷不防,周杰宁一个箭步蹿上去,挡住了“贵妃”的去路。周杰宁立正报告,司令员,有情况!

台上台下顿时大乱,议论纷纷。“贵妃”一怔,揭开面具,低沉喝道,周杰宁,你捣什么乱,我第一次当票友就被你搞砸了!

周杰宁也怔住了,报告杨司令……啊,错了,你是龙副司令?

龙捷三把面具合上,满脸不高兴,什么事?快说!

周杰宁说,黑风山口发现敌人,形似土匪,但我分析,很有可能是日军和汉奸的大部队。

龙捷三正在卸行头的手又停住了,好像还没有从戏里走出来,随时准备重返戏台。龙捷三说,怎么可能?詹家店离黑风山一百多里路,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出现了?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周杰宁说,龙副司令,我,我也没有把握,不过,凭直觉,我觉得幕后有鬼子。

台下乱哄哄的,有人喊,贵妃原来是司令啊,接着唱啊!

一壮汉喝彩,司令好功夫,八路军文武双全啊!

龙捷三朝台下看了看,脱掉戏装,向后台一扔,火冒三丈地斥责周杰宁,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侦察清楚?

周杰宁一脸委屈,我怕误事啊,倘若真的是鬼子偷袭,那就是灭顶之灾啊,现在突围都来不及了。

龙捷三匆匆擦了两把脸上的油彩,大手一挥说,快跟我走,向杨司令报告。

那天早晨,章慧本来是去东头看戏的,一抬头看见政治部副主任任冰雪,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任副主任,你也来看戏啊!

任冰雪没好气地说,看什么戏啊,我来看你。你过来,跟你说个事。

章慧无奈,只好跟着任冰雪走,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戏台。章慧刚刚从墨镇地下组织转到清河支队,在宣教科当科长,其实科里就她一个人,目前主要的任务是给妇女识字班当教员,通过识字班发动群众。刚来的时候听组织科长许东湖说过,任冰雪是从长征过来的老红军,脾气很大,还没有来得及领教,今天被任冰雪叫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很是忐忑。

任冰雪把章慧领到戏台南边的巷子口,开门见山地说,我刚刚听说,李其仁要把你介绍给杨蓼夫当老婆,有没有这个事啊?

章慧愣了半天,面红耳赤地说,是有这个事。但是杨司令并没有当面跟我明说,也许是同志们有些误解吧?

任冰雪问,那你的态度呢?

章慧表情复杂地说,我什么态度也没有,我是来革命的,来抗日的,我不是来给谁当老婆的。

任冰雪高兴了,挥动胳膊说,好,说得好!你有这个态度就好!女同志嘛,参加革命,会比男同志遇到更多的麻烦。我听说杨蓼夫授意李其人把你从地方调来,明确你的任务是给他当副官,直接在他身边工作,被你拒绝了,是不是这样啊?

章慧半天才说,任大姐,我,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任冰雪继续激动着,胳膊挥得像拳击,信誓旦旦地说,章慧同志,你要相信我,我是从长征过来的红军干部,你的遭遇我也遇到过,还不止一次。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有一个师长,跟我讲要娶我当老婆,还跟我动手动脚,你猜结果怎么样?

章慧茫然地看着任冰雪。

任冰雪咧嘴大笑,嘿嘿,我随手就给了他一枪,子弹从他裤裆下面穿过去。我跟他讲,你要是再不老实,我的枪口就抬高一寸。吓得他脸都白了。

章慧本来不想笑,但是看见任冰雪笑得灿烂,只好也笑了一笑,算是表达对顶头上司的尊敬。

任冰雪说,我听说你当年在济南乡村师范就参加了地下工作,詹家店失陷后还到齐鲁大学组织过学生运动,应该是个很有经验的老同志了。组织上把你调来,是希望你发挥更大的作用,不能因为儿女情长影响了个人进步。

章慧老老实实地说,就是出于这种考虑,我现在不谈个人问题。

任冰雪突然一拍章慧的肩膀,拍得章慧倒吸一口冷气。任冰雪说,很好!章慧,我跟你讲,在男人堆里打天下,就要硬气一点,不能怕!你听着,我发给你一支手枪,谁敢逼婚,你就学我,给他一枪。

任冰雪说着,递过来一支驳壳枪。章慧惊恐地看着任冰雪,连连后退说,任大姐,我不会开枪。

任冰雪奇怪地问,你不会开枪?你怎么不会开枪呢,不会开枪算什么八路军?……你是不是不敢向杨蓼夫开枪?

章慧说,我连鬼子都不敢打,我怎么能向杨司令开枪呢?他是老革命,赫赫有名的抗战英雄。

任冰雪看着章慧,泄气地说,嘿,你这个臭知识分子,屁用没有。啊……任冰雪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拍脑门说,你是不是真的想嫁给杨蓼夫啊?

章慧也一拍脑门说,任副主任,我早晚得嫁人吧,你给我一个盒子炮,谁向我求婚我打谁,那我不是要当一辈子女光棍吗?

任冰雪鼓着眼睛看着章慧,突然把驳壳枪抽出来,“咔嚓”一声把子弹推上膛,举起来指着章慧说,你要是敢嫁给杨蓼夫,我就毙了你。

章慧吓得脸色苍白,后退两步,差点儿被石阶绊倒,趔趄一下,站稳了,反而不退了,迎着任冰雪,颇有大义凛然的气概。章慧说,我就是要嫁给杨司令,你毙了我吧。

任冰雪气得发抖,嘴里磕磕巴巴地骂着,举着枪的手不知道该不该放下,上上下下地比画。

幸亏司令部参谋于建兴屁颠颠地跑过来,向任冰雪报告说,杨司令请她去打球,这才给了任冰雪一个台阶。任冰雪悻悻地收起驳壳枪,冲章慧恶狠狠地说,你给我等着!

龙捷三和周杰宁找遍了司令部作战室、政治部会议室、司令部房东家,还是没有找到杨司令。后来还是周杰宁拍了脑门说,篮球,篮球!

龙捷三也拍了脑门说,他妈的,怎么忘了这一茬!

清河支队的篮球赛别开生面,十几个人一律身穿无袖布扣短衫,篮球打得不按规则,乱糟糟的一窝蜂哄抢,狼奔豕突。

任冰雪窝了一肚子火,冲进球场的时候,余河沿正在训话,说,打球要讲规矩,不是谁抢到手就算赢,这就好比投弹,你老是把手榴弹抱到自己怀里,那是什么后果?手榴弹要投到鬼子窝里,才算赢。明白了没有?

任冰雪向余河沿嚷道,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打球?

余河沿说,你要是不打,可以退场。

任冰雪火了,谁说我不打?我加入黑队。

余河沿说,好,那你得遵守规则,看我示范。

示范完了,又开打。黑方队员殷福塘得球,甩开大步往前冲,在离对方篮板二十米处,被白方堵住。殷福塘一看难以突围,索性不冲了,双手搂球,从裤裆下面把球扔出去,居然进了球框。

白方队员9号大喊,不算,殷福塘你这是什么投法?兜粪啊!

殷福塘嘿嘿一笑说,裁判说,可以这样投!

话音刚落,一个球传来,9号猝不及防,被任冰雪截住。任冰雪向殷福塘发令,3号,看好!

9号赶紧扑过来,殷福塘见9号来势汹汹,嘿嘿一笑,转身,从头顶倒着把球扔了出去,又中了。9号愤愤地说,他妈的,这个殷福塘,真扔手榴弹啊!

白方发球,球传到9号手里,9号一路狂奔,横冲直撞,见任冰雪挡在前面,横起肩膀将任冰雪撞倒。任冰雪一骨碌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喊,他妈的犯规还打?你给我站住!9号不理睬任冰雪,继续带球突围,终于将球传出去。任冰雪四下寻找家伙,找不到,急中生智,脱下一只鞋,向9号扔了过去。9号以为是篮球,腾空接住,一看是鞋子,骂道,这个女军阀,像个乡下娘们儿!

任冰雪说,我这是以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

9号扬起胳膊,把鞋子又扔向任冰雪,说,好男不跟女斗。任冰雪接住鞋子,哈哈大笑。

转眼之间,白方截球成功,9号高喊,快传给我!白方6号终于把球传给9号,9号一跃而起,投篮未中,刚刚抢到篮板,正要腾空投篮,孙大竹暗暗伸出脚,搞了一个扫堂腿,9号摔了个仰八叉。

双方队员一拥而上,奋力抢球,不可开交。围观的官兵顿时喧腾起来,两边起劲地高喊加油。

龙捷三和周杰宁远远地看见一堆人像一座晃动的山,赶紧冲了过来,走到人堆前面,两人一起动手,连拽带推,把上面的战士掀开,最后只剩下9号。

9号仍然扑在篮球上,闭着眼睛捍卫篮球。龙捷三仰起脑袋,轻轻咳嗽一声。9号忽然感觉不对,抬头一看,看见了龙捷三唱戏用的花鞋,再往上看,便看见了龙捷三。球员们知趣地溜走了,躲在老远看热闹。

龙捷三哭笑不得,但还是敬了个礼,报告说,杨司令,有情况,有紧急情况!

9号,也就是清河支队司令员杨蓼夫,一骨碌爬起来,胳肢窝仍然夹着篮球,不紧不慢地问,多大个事啊,难道是天塌下来了?

龙捷三说,天没有塌下来,但是鬼子来了。

杨蓼夫怔了一会,一拍屁股说,啊,妈的,这小鬼子真操蛋!老子刚刚学会运球,就来败老子的兴!老子偏不理他!说着,向球员们挥手说,过来,接着打!

孙大竹喜气洋洋地跑上场问,司令员,是不是鬼子来了?

杨蓼夫拍着篮球,一跳一跳地说,他就是老天爷来了,我也得把这场球打完。说完,又上场打球去了。

周杰宁急得直跳脚,嚷嚷说,司令员怎么回事,想必他有锦囊妙计?龙捷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周杰宁说,看我的!

还没等周杰宁反应过来,龙捷三呼呼跑上球场,舞扎着两只手对余河沿比画,老余,你这个裁判太差,你下去,我来吹!

龙捷三跟着球员一路小跑,那模样不像一个裁判,倒像是护着学步婴儿的老奶奶。球场内,孙大竹企图拦截杨蓼夫,龙捷三突然冲孙大竹大喊,孙大竹,不要犯规,脚下,注意脚下!

孙大竹一惊,猛地停下步子,看看脚下,啥也没有,抬起头来看看龙捷三,龙捷三给他一个怪笑。孙大竹明白上当已经来不及了,杨蓼夫早就突破防线,一个三步上篮,篮球落入球圈。

龙捷三猛吹哨子,时间到,全场结束!

杨蓼夫给了孙大竹一拳说,孙大竹,打球,你还差点儿!

孙大竹恨恨地看着龙捷三说,龙副司令,你真吹黑哨啊,我正打球,你让我看脚下干什么,我脚下有狗屎啊!

杨蓼夫穿好军装,对龙捷三说,走吧。

龙捷三稀里糊涂地问,到哪里去?

杨蓼夫说,不是鬼子来了吗,找朱大爷啊,我请他算一卦,看看这仗怎么打。

朱茂煊一觉醒来,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老先生从棺材里爬出来,痛痛快快地伸了几个懒腰,抠抠眼屎,从屋角摸出一堆煎饼的残渣,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开始享用一天的第一餐。正吃着,看见几个人拐进巷子,原来是杨司令来了。

朱茂煊说,啊,司令驾到,莫非又有麻烦了?

杨蓼夫说,正是。

朱茂煊咧嘴笑了,人家都说我朱茂煊是个老疯子,偏偏杨司令听我这个老疯子的,只要有麻烦就找我算命,赏我一口饭吃。

说着,让开道,领头往屋里走去。

朱茂煊的屋子很小,里面空空荡荡,门后三块砖头支着一口小锅,下面的木炭已经冷了半年。靠西的山墙下摆着一口棺材,里面放了一堆破衣服,箱子是它,床也是它,倒也省事。

进了屋,朱茂煊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把手伸到水瓢里搓了两把,然后就开始张罗艾草,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三炷香,打着烟火燃上,三缕细细的青烟就袅袅升腾起来,到神仙那里传话去了。

杨蓼夫站在门后,静静地看着,也不说话,这套程序他已经熟悉了。杨蓼夫不说话,气氛就显得肃穆,身后门外的参谋更是屏声静气,生怕惊动了神仙。

准备工作就绪,朱茂煊把艾草往棺材板子上一根一根地放好,看着杨蓼夫说,杨司令,今天占为何事?

杨蓼夫说,鬼子来了。

朱茂煊吃了一惊,抠抠眼角说,啊,鬼子来了,你也找我?

杨蓼夫说,你给我问问,鬼子来了,我是打还是不打?

朱茂煊说,啊,鬼子来了,你还不打,你还想跑?

杨蓼夫说,好,你老人家说了算,你说打,那就打。你再问问,在哪里打?

朱茂煊愣住了,把艾草捡起来,一根一根地捻动,一根一根地察看,看了半晌才说,这个我说了不算。

杨蓼夫说,朱大爷,把你那张八卦图给我。

朱茂煊说,啊,八卦图,你说的是晒盐沟的图?

杨蓼夫说,正是。

朱茂煊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咧嘴笑笑说,杨司令,你要学孔明,给鬼子布阴阳阵?

杨蓼夫说,叫花子不能和龙王爷比宝,我的破枪破炮,搞不过鬼子的洋钱洋炮,我得出奇招。

朱茂煊愣了半晌,击掌道,好,天时地利,扬长避短。梦里连营号角,沙场秋点兵……你等一下。

杨蓼夫静静地等待。

朱茂煊不说话了,拿起一把艾草,放在竹筒里搅拌,然后让杨蓼夫抽签。杨蓼夫熟门熟路,随意抽了一根,交给朱茂煊。

朱茂煊盯着艾草看了一会儿,口中念念有词,猛地睁开眼睛说,正月十五赶大集,杨柳枝头春风起,飞鸟衔来露水枝,东边日头西边雨。杨司令你明白了吗?

杨蓼夫说,明白了……不过,还不是全明白,一会你还得给我细细说道说道。

朱茂煊摊开一张皱巴巴的黄草纸,上面曲里拐弯地画着一些很难看懂的符号,神神秘秘地交给杨蓼夫说,这下行了吧?

杨蓼夫小心翼翼地收起图卷,对龙捷三说,行了,有了这个,跟鬼子打仗,底气就足了。

跟随杨蓼夫一起来的人都觉得好笑,但是没有人敢笑,因为杨蓼夫没有笑。

回到支队部,杨蓼夫就召开作战会议,分析日军此次出城,目的在于抢粮,而且从目前掌握的态势来看,是两线作战,一路进攻清河,一路进攻琅琊,所以,北线周杰宁在莫宁岗要做打硬仗的准备。南线利用地形,只防御,不出击,坚持半夜,日军自然不战而退。

杨蓼夫对敌情的判断,支队首长并不完全认可,但是由于日军偷袭,既然不做转移准备,利用晒盐沟进行防御,不是上策也是上策了,所以最后还是通过了杨蓼夫提出的方案。

散会后,龙捷三跟在政委景晓纯的屁股后面嘀咕,杨司令又去找朱大爷算卦,清河支队打仗,怎么能让一个老疯子说了算啊!

景晓纯想了想说,杨司令当然不会相信算卦,但是士兵和老百姓相信算卦。你琢磨吧,这里面名堂大了。

龙捷三眨巴眨巴眼睛,没有琢磨明白,又嘀咕了一句,司令员是不是闹情绪啊?

景晓纯奇怪地问,闹什么情绪啊?

龙捷三支支吾吾地说,听说老李给老杨张罗了个女学生,就是政治部的章慧,那个章慧扬言,她到清河支队来是抗日的,不是来当压寨夫人的。就是嫁人,也只能就给……龙捷三说着不说了。

景晓纯狐疑地说,你老龙怎么回事,你一向光明磊落直来直去,这次怎么瞻前顾后的?

龙捷三吭吭哧哧地说,唉,这事闹的……他妈的还把我给牵连进去了。

景晓纯更糊涂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龙捷三想来想去,心一横说,政委我干脆跟你彻底汇报吧,听说章慧对别人说,就是嫁给老革命,也要嫁给龙副司令这样有文化的老革命,再说,杨司令的脸上还有麻子,比英俊,还是龙副司令。

景晓纯停住步子,奇怪地看着龙捷三,看得龙捷三直发毛。龙捷三心虚地说,政委,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章慧,唉,都是她们妇女识字班的那些娘们儿传闲话,我跟这事一点儿关系没有。

景晓纯说,杨司令脸上有麻子吗,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再说,你比杨司令英俊吗,我还是没有看出来。

龙捷三连连摆手说,我知道,杨司令脸上有几个洼坑,那是刚到清河的时候被鬼子的小炮炸的,说我比杨司令英俊,这他妈的就是糟践我,说我像娘们呗。

景晓纯说,章慧说过要嫁给你的话吗,显然是你自作多情嘛。我警告你啊老龙,现在是什么时期?是抗日战争罪艰难的时期,一个副司令员,传出跟司令员争风吃醋的丑闻来,那不是道德品质的问题,而是立场原则的问题。你要注意!

龙捷三傻眼了,眼珠子一转说,政委,咱不说这个了行不行?

景晓纯说,不说这个说什么?哦,你刚才说什么,说杨司令闹情绪?嘿嘿,这个更不对。杨司令那么大个人,怎么会为儿女情长闹情绪呢,简直是诋毁同志。

龙捷三转眼之间就冒冷汗了,张口结舌地说,政委,政委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怕杨司令一时想不开,一时赌气,拿部队拼命啊……

景晓纯笑笑说,还是诋毁同志。不过,这个事情嘛,还真不好说。我得去摸摸底,这男女之间的事就是狗毛炒韭菜,择不净啊!

景晓纯说着,转身就往回走,找杨蓼夫去了。龙捷三一看不妙,一把拉住说,政委,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啊,杨司令那个脾气,他敢跟我动枪。

景晓纯不怀好意地看着龙捷三说,我当然要说是你说的,我不说是你说的,难道让我说是识字班的娘们说的?

龙捷三吃惊地看着景晓纯,景晓纯冲他诡秘一笑,转身向指挥部走去。

景晓纯回到指挥部,发现杨蓼夫两只腿夹着一只篮球,正用铅笔在上面画着什么,参谋长贺荣海在一边指指点点。见景晓纯返回,杨蓼夫说,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去组织民工吗?

景晓纯说,我还是不大放心。老杨,你对敌情的判断,是不是过分自信了点?

杨蓼夫说,政委,从接到敌情通报,这半个小时,我的脑子一刻都没有停,别看我在球场上打球,脑子里装的全是敌情。

景晓纯说,可是你判断他在芽子谷分兵,依据到底是什么?

杨蓼夫说,鬼子这次来,一个主要的目的,是要搞粮食,一定会有一个辎重部队,而辎重部队从滩套区无法通过,必然要走清渤公路,所以我料定,他在芽子谷会兵分两路,两线作战,东线偷袭清河,西线接应辎重。

景晓纯怔怔地看着杨蓼夫,击掌道,哎呀老杨,听你这么一分析,茅塞顿开。这样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要利用这个机会,派章慧带小分队到墨镇,原来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啊。

这个早晨,章慧戏没看成,还被任冰雪吵了一顿,心里自然不痛快,正在识字班上课,杨蓼夫的警卫员王进阶来了,说杨司令有请。

见到杨蓼夫,章慧感觉很别扭,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姿态,直到杨蓼夫说明,要她带小分队去墨镇,她才明白,真的是一件重要任务。

杨蓼夫说,宋瑜不是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能获得她的同情和支持,她将成为我们可靠的同盟。这对于我们开展墨镇的工作,打通北方抗日的通道,将会产生重要的战略意义。你的前期任务,具体说来,就是接近她,保护她,逐步争取她。

章慧说,司令员,自从我参加八路军以来,宋瑜和我已经断绝了交往。她是个基督徒,不同任何党派主义搅和。

杨蓼夫说,此言差矣,基督徒也是有正义感的,宋瑜父女都是爱国人士,只是目前受郑亦雄影响,对我军不了解,不信任。我们要用我们的抗战行为感召她,最终获得她的支持。我们早就想走这一步棋了,时机一直不成熟,但是现在,机会来了。

章慧若有所思,问道,为什么是现在?

杨蓼夫说,现在,哦不,很快,墨镇就会有一场灾难,宋瑜需要帮助。这时候你出现在她的身边,那你就是她的上帝。

章慧的嘴巴半天才合拢,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章慧心情复杂地接受了这项任务,但她还是向杨蓼夫坦诚了她的担忧。章慧说,我对宋瑜的工作没有把握,这个人谁也不相信,她只相信上帝,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把她拉到我们这一边。

杨蓼夫看着远处,突然笑了,相信上帝?那她和我们一样,都是有信仰的人。所以,我们更有理由争取她。

章慧不解地看着杨蓼夫说,司令员,我们可是唯物主义者啊!

杨蓼夫说,章慧同志,唯物主义是什么?我跟你讲,上帝也是一种物质。

章慧吓了一跳,啊,司令员,你也相信有上帝?

杨蓼夫说,我为什么不能相信有上帝?

章慧说,因为这个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上帝。

杨蓼夫笑了,你怎么知道这个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上帝?

章慧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才说,啊,这个问题,我也说不清楚……也许,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上帝。

杨蓼夫哈哈大笑说,章慧同志,第一,你说从来没有人见过上帝,你是怎么知道的?

章慧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是猜的。

杨蓼夫说,第二,你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就没有?你看看天上是什么?

章慧疑惑地抬头看看,眨着眼睛说,天上?天上是……太阳。

杨蓼夫说,太阳以外是什么?

章慧思忖道,太阳以外,应该是银河系吧。

杨蓼夫手掌向外一推,可是银河系以外呢,银河系以外的以外呢?我小时候,我娘还活着的时候,我就问这个问题,问了几十年,谁也说不清楚。你永远也不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同样,你也永远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小,所以,你没有见过的东西,你就不能轻易结论说没有。

章慧说,啊,司令员,你这么一说,我都糊涂了,难道真有上帝?怨不得有人说杨司令打仗……章慧不说了。

杨蓼夫问,说什么?说我打仗讲迷信、找朱大爷算卦是不是?我告诉你,那都是假的。以后你慢慢悟吧。

从清河到墨镇抄近道也有四十多里路,小分队马不停蹄,才走出不到十里路,章慧的脚就打泡了。直属营长孙迎风坚持让章慧骑马,章慧最初还不好意思,孙迎风说,再不骑马,你就没法走路了,那将影响整个行动计划。章慧这才半推半就地骑上去。

下午三点左右,章慧和孙迎风带队终于赶到墨镇,在城东的国立中学,章慧向宋瑜讲了鬼子偷袭的事情,鬼子可能会称战乱骚扰墨镇,她奉杨司令的命令特地率领小分队来保护宋瑜。

岂料宋瑜并不领情,反而怀疑八路军假借战事染指墨镇。墨镇是日军、国军和八路军三方达成协议的非战区,她不希望八路军进入墨镇。宋瑜并且说,本来墨镇是非战区,你们这一来,恰好给日军以口实,实际上是把墨镇拖进泥淖。

章慧跟宋瑜说了半天,宋瑜坚持让八路军迅速离开。

章慧在墨镇做过地下工作,对宋瑜非常了解,国立中学附近的情况也很熟悉,既然宋瑜排斥,章慧也不强求,交代孙迎风将小分队安排在对面慕茗茶馆暂且隐蔽下来,静观其变。

战斗果然在下午四时打响了,清河支队副司令龙捷三和二团团长黄格选指挥部队,分别在三个方向诱敌深入,日军且战且进,眼看越来越接近清河镇,却没有想到,就在清河外围两公里不到的地方,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清河支队布下的口袋。

清河的枪炮声,传到了北方三十里的琅琊州。事实上,郑亦雄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自从他在潍烟战斗中亲手击毙了当“皇协军”师长的叔叔,自从他被何长官派遣到陈奇仁这个半兵半寇的部队,他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要同鬼子打一个大仗。

琅琊独立旅的作战会耐人寻味,只要说到抗日,军官们就沉默不语,哪怕你伸出手掌问,这是五个指头还是六个指头,也没有人回答你,军官们最礼貌的表现是不易觉察的点头,但点头之后就是不易觉察的摇头,摇得让你几乎看不见他在摇头还是点头。这是郑亦雄来到琅琊独立旅遇到的最难以忍受的事情。想当年,在徐州会战的战场上,他以敢死队长的身份率领六十勇士突入敌阵,十分钟之内就手刃二十多名鬼子,那是何等的畅快淋漓,连延安都给何长官发电报进行嘉勉。可是今日呢?

日军偷袭的消息已经被证实了,军官们依然王顾左右而言他,一团团长马边锋公开说,希望鬼子把咱们当个屁放了,二团团长王可范提议在卧龙岗和凤岗设置坚固防线,把鬼子拦截在八路军的根据地,坐山观虎斗。旅长陈奇仁哼哼哈哈,反复强调,没有了部队,你我都是屁。

郑亦雄的心里火冒三丈,但还是硬着头皮部署了兵力配置,其中有一个死命令,无论战况如何,必须守住凤岗阵地。

中午饭后,一团就进入了凤岗阵地,但是没有按照郑亦雄的要求构筑工事,团副郭保成正带着营长张谋金和连长赵大脚等人窝在掩蔽部里打麻将。

正打得起劲,冷不防虚掩的门板被一脚踹开了,郑亦雄怒气冲冲地出现在掩蔽部门口,后面跟着叶乃伍和田齐鲁。郑亦雄脸色铁青,扫视郭保成和张谋金等人,突然把手伸向腰间,拔出了手枪。

郭保成和张谋金见势不妙,争先恐后地钻在桌子下面。郑亦雄朝桌上当当开了两枪,喝道,都给我滚出来!

几个人从不同的角落滚了出来,哆哆嗦嗦地站在郑亦雄的面前。

郑亦雄说,你们听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郭保成侧耳听了一会说,报告参座,好像是雷声,天要下雨了。

郑亦雄怒道,你给我竖起你的驴耳朵,好好听听,那是雷声吗?那是枪声炮声。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你们居然在这里聚众赌博。难怪鬼子能够长驱直入,败类误国啊!

张谋金回过神来,换上一副笑脸,向郑亦雄凑了凑说,参座,兄弟们等了一个上午,鬼子也没有来,谁想到刚摸上两把牌,他就来了呢?参座放心,卑职这就上阵地,不让鬼子前进一步!

郑亦雄冷冷地看着张谋金说,那好,这笔账我给你记下了,打完这一仗,我跟你坐下来慢慢算。

十一

南线的枪炮声隐约传来,周杰宁的部队也进入北线,在凤岗南侧莫宁岗紧张地构筑工事。

周杰宁对马大海说,要准备恶战,阵地上准备一点水桶。

马大海为难地说,水桶?这荒山野岭的,我从哪里搞水桶去。

周杰宁说,你从哪里搞我不管,反正我要水桶。没办法,你就开个诸葛亮会。

马大海回到阵地上,当真开了一个诸葛亮会,大家七嘴八舌,最后是排长金功言出个主意说,水桶没有,但是凤岗那边国军阵地上,有尿桶。马大海想想说,尿桶也行。

马大海亲自出马,带领金功言和殷福塘,到凤岗国军阵地上借尿桶。国军连长赵大脚趁机敲了一竹杠,非要马大海拿钱买。三个人一共凑了六元法币,只买了几个破瓦盆,那几个尿桶,赵大脚要价是两块大洋,倒是殷福塘,随身揣着节省的伙食尾子两块大洋,本来打算过了正月十五回家娶媳妇的,这下派上了大用场。殷福塘很不情愿地从裤腰里找出两块大洋,交给马大海的时候坚持要马大海立字据。

马大海不耐烦地说,别说老子写不好字,就是会写字,写了有什么用?一会儿鬼子来了,你我能不能活着都难说,要字据干什么?殷福塘死心眼儿,坚持说,那要是打不死呢?马大海说,打不死老子还你四块大洋。

金功言也附和说,就是,这一仗打下来,连长要是不还你钱,我领你去找杨司令告他。殷福塘还是不干,马大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殷福塘说,伙计,临出发的时候,我看见团长的马撘子鼓鼓囊囊的,里面一定有不少大洋,你先垫上,到阵地了我就让团长还你。

这样好说歹说,殷福塘才把两块大洋交给马大海,又从赵大脚那里买了三只尿桶。

十二

清河西南的山腰,几棵树横竖一架,就是清河支队的指挥所。杨蓼夫和景晓纯居高临下地观察战场,眼看二团且战且退,日军前锋步步为营,很快就接近晒盐沟的边缘了。景晓纯兴奋地说,鬼子上当了,虽然迟疑,但还是进来了。

战斗进行一个小时不到,日军先遣部队的指挥官选择了一个制高点,观察战场动向,发现八路退却的路线有些怪异,退却的队形有条不紊,好像还是交替掩护,就感觉到不对了。指挥官下令,步兵停止进攻,炮兵进行试探射击。

到了傍晚,清河那边的情况由几个商人传到了墨镇,一家店铺前,聚集一群人,店老板眉飞色舞地比画说,鬼子确实来了,八路军和他们打起来了,我亲眼看见的,杨司令挥舞大刀,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杨司令的那匹黑马,腾云驾雾……

章慧进驻慕茗茶馆之后,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对面的国立中学。孙迎风有些不理解,清河那边仗打得正急,为什么要抽出一个连的兵力大老远地赶过来保护一个中学,况且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从后晌赶到这里,别说给壶热水,那个名叫宋瑜的女校长像个冷美人,连个笑脸都不给。还是章慧凭借熟人的面子,向茶馆要了两壶开水,战士们啃了几口干粮咸菜,一个时辰过去了,宋瑜连面都不露一下,确实令人寒心。

但是,章慧不这么想。

墨镇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因比邻近海,商贸十分发达,有外国人的教堂、学校和医院,兴旺的时候,有一万多口人,是海货和内地物资的集散地。当初日军攻占渤海,由美国人出面协调,将此处化为“非战区”,日军山东最高军事机关出于战略需要,同意了这个协议,但是明确提出,墨镇不得驻扎中国军队,一旦发现,同样视为战场。事实上,国军从来并没有放弃对墨镇的渗透,虽然没有派驻军队,但是在墨镇派遣了特务机关。同样,日军在这里也有情报机构。只有八路军,为了墨镇免遭兵燹之祸,一直恪守协议,连地下组织也没有。然而,随着抗战全局的进展,墨镇的战略地位日益重要。这次日军偷袭清河,虽然从东线而来,但趁机西顾的可能性极大。那么,借此机会,八路军派出一只小分队,其实就是一个敲门砖,要让墨镇百姓看看谁在卖命抗日,谁能拯救墨镇百姓于水火之中。这个行动,其实是有深层含义的。在这个问题上,章慧感觉她和杨蓼夫第一次有了默契。

章慧在等待,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这个时机,果然在清河战斗打响三个小时以后降临在墨镇上空。

清河战斗中,龙捷三指挥的反伏击战斗,将一股日军驱赶在抗日沟外围,日军上尉指挥部队拼命突围,被八路军击伤。一股“皇协军”趁机抢出鬼子上尉,并以此为借口,脱离战场,夺路而逃,一路向北,到了黄昏,进入墨镇,抬着鬼子上尉直奔国立中学。

相隔五十米的慕茗茶馆,章慧紧张地注视着学校大门。“皇协军”军官让人拍门,声称是抗日部队,有伤兵需要救助。宋瑜亲自出门,一脸的神圣。宋瑜说,这里是圣人门下,教育重地,没有医院,请不要滋扰。“皇协军”官兵一拥而上,几个士兵哄笑着将宋瑜抬起来,往上抛掷,转眼之间,宋瑜的长衫就被扯碎了。

宋瑜哪里料到如此侮辱,挣扎着怒骂,畜牲,你们还是中国人吗?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皇协军”军官嬉皮笑脸地说,嘿嘿,我们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我们过一天算一天,我们谁也不怕。说着,伸手向宋瑜胸前摸了一把。

就在这时候,枪响了,“皇协军”军官应声倒地。霎时,枪声响成一片,从学校对面的慕茗茶馆里,子弹像飞蝗一样射向汉奸队伍。

这场遭遇战,拉开了八路军合法进驻墨镇的序幕。

十三

北线的战斗,最初集中在莫宁岗,周杰宁指挥两个连在莫宁岗主阵地上顽强阻击,日军三次组织进攻,均未得手。马大海从国军阵地上收购的尿桶和瓦盆派上了用场,金功言抱着机枪,殷福塘抱着尿桶,两个人上蹿下跳,换地方打。

打着打着,机枪卡壳了,金功言大叫殷福塘,殷福塘熟练地抱起尿桶,往机枪管上一阵猛浇。金功言嗷地一声跳起来嚷道,往哪里倒,都倒我脸上了。殷福塘龇牙咧嘴,嘿嘿一笑说,又不是尿,是水啊!金功言说,那也是尿桶装的,还是国民党的尿。

鼓捣了一阵,机枪重新响了起来。

一个战士跑过来,把步枪管往尿桶戳了一下,尿桶里滋滋冒出一股白烟。后面的战士依次效仿。像排队似的,枪口往尿桶里戳一下,再举起来,拉开枪栓就能发射。

金功言边射击边嘟囔,好家伙,尿桶立大功了,连长,殷福塘的两块大洋派上大用场了!

马大海在一边快乐地喊,那是啊,这生意赚大了!

与莫宁岗相隔不到三公里的卧龙岗上,一片混乱。堑壕里,只有一半人在打,另外的人要么缩起脑袋,要么装死。

郑亦雄亲自过来督战,拎着手枪,昂首挺胸,从堑壕一头走来,走到一个东张西望的士兵背后,朝他身边开了一枪。士兵一惊,嗷地一声跳了起来。

郑亦雄问,想活命吗?

士兵的战栗着,结结巴巴地说,想,做梦都想活着!

郑亦雄说,那就给我好好地打,打退鬼子你才能活命!

士兵愣了一下,扑到战壕边上,拉开枪栓放了一枪。

壕沟另一处,一个士兵抱头筛糠,郑亦雄大步流星走过去,向士兵的脚下开了一枪,还是那句话,想活命吗?

士兵抱头在地上乱滚,嚷嚷道,不想,不想活了!

郑亦雄吼了起来,什么,不想活了?那你还等什么?赶快去跟鬼子拼命啊,死了还算以身殉国!

士兵叫了起来,不,不,俺说错了,俺想活命!俺不想死!

郑亦雄上前扇了士兵一个嘴巴子,妈的,想活命还不去打鬼子?鬼子上来了你活个鬼啊!

士兵连滚带爬,扑到战壕上,使劲地放起枪,并且站起来扔开了手榴弹,疯了一般。

郑亦雄一路走去,一路放枪,嘴里一连声喊,起来,起来,给我上去,装死罪加一等,临阵脱逃,格杀勿论!

一个士兵被对方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正要开溜,冷不丁地往身后一看,朦胧中看见郑亦雄拎着手枪又回来了。士兵打了一个冷战,转过身去,扑在堑壕边上,起劲地拉动枪栓。

本来不堪一击、随时崩溃的阵地,在郑亦雄走了一遭之后,所有的人都伏在堑壕前壁上射击,子弹顿时密集起来。郑亦雄挺身站在阵地上,高声喊道,给我抬起头来打!

一发炮弹在前方爆炸,几个士兵连忙卧倒。一个军官从灰烬里试探着伸出脑袋,看见郑亦雄正抱着机枪扫射。军官打了个哆嗦,向身后挥手大喊,快起来,给我打!

日军的进攻被打退了。

这时候已近黄昏,经过几轮反冲击,郑亦雄的信心更足了,大咧咧地站在工事外面,对田齐鲁和王可范说,鬼子增援不多,说明土八路在莫宁岗打得不错。

田齐鲁说,我们已经打退了鬼子的四次冲锋,鬼子兵力有限,不可能没完没了地增援。

王可范说,鬼子太难打了,铁皮脑袋不怕死!

郑亦雄放下望远镜,不满地看了王可范一眼,自负地笑笑,狗屁,一样都是爹妈生的,没有不怕死的!我的老长官张自忠说过,不是日本人不怕死,而是我们中国人太怕死!

田齐鲁说,老长官一语中的,我们的队伍太不争气了。

郑亦雄看了看手表说,诸位,如果我判断没错的话,天黑之前,敌人一定会有一次更加猛烈的进攻,他一定要夺回清渤公路的控制权。卧龙岗、凤岗和莫宁岗这个三个制高点,他最少也要夺取一个。

田齐鲁说,八路军打得好,对我们并非有利。鬼子实在打不动了,他就会退而求其次,寻找薄弱环节。

郑亦雄异样地看了田齐鲁一眼,似乎对田齐鲁的看法很重视。郑亦雄说,那你说说,这三个地方,哪里最有可能成为薄弱环节?

田齐鲁说,当然是凤岗。

郑亦雄若有所思,点点头说,老马那里,是要加强。这里拜托王团长,我到一团去看看。

十四

凤岗阵地的指挥官是张谋金。张谋金是第一次面对面同日军作战,他压根没有想到仗会真打。战斗发起后,他把希望寄托在卧龙岗和莫宁岗上,莫宁岗的八路军死不后退,卧龙岗上有郑亦雄督战,也是铁板一块。很快张谋金就发现情况不对了,那两个岗打得好,鬼子就把目标集中在他这个地方了,第一轮冲锋,鬼子的兵力比较单薄,几个绿林出身的军官还算有种,指挥四百多条枪对付三十多个鬼子,鬼子不想造成更大的伤亡,试探着打了一阵,又退了下去。到了后晌,鬼子找到了凤岗防御的薄弱环节,集中了一个中队日军和两个中队“皇协军”,在迫击炮的掩护下向上冲锋。赵大脚建议放近了打,张谋金内心惧怕,老早就组织射击,完全是为了给自己壮胆,白白消耗很多弹药,幸亏莫宁岗上周杰宁派出一个连在背后袭击日军,日军腹背受敌,才撤了回去。

按说,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战斗,三个主阵地之间兵力火力交叉,已经构成了有效的防御体系,但是张谋金不敢轻易反攻,白白失去了良好的战机。

到了下午,日军索性收拢其他方向的兵力,集中进攻凤岗。郑亦雄已经发现了这个态势,也做出了相应的调整,亲自从卧龙岗方向调来一个连,只要张谋金再坚持半个小时,援兵就能赶到。但是张谋金继续坚持远战的策略,鬼子还没有到眼前,阵地上多数枪管已经打红了,张谋金让士兵找水,找不到,尿尿,尿不出。日军越来越近,张谋金就坚持不住了,让赵大脚把迫击炮放平了打,一炮出去,差点儿没把自己人打死。一发弹片擦着张谋金的肩膀飞过去,张谋金伸手一摸,手上有血,顿时大呼小叫,医生,医生,老子挂彩了,快来抢救!

赵大脚带领卫生兵过来抢救,发现张谋金并没有重伤,弹片仅仅在张谋金的肩膀上咬掉一块肉而已。

张谋金却正好有了借口,龇牙咧嘴地向赵大脚交代重点防御地段,装出大义凛然地要求赵大脚,给我顶住,至少顶到半夜。

赵大脚明知张谋金这是临阵脱逃,却又不敢说破,只是说,营长,你这一撤,我只剩下两个排,拿什么顶到半夜啊!

张谋金说,死脑筋,不要跟鬼子硬碰硬,灵活一点。

赵大脚说,我倒是想跟他打游击,可是我一离开阵地,这阵地就不是我的了。

张谋金,那我不管,你总不能让我一个身负重伤的人帮你守阵地吧。

赵大脚无奈,只好表态,营座,那你撤吧,我尽力而为。

这时候一发炮弹落在阵地里,张谋金大叫一声,卧倒在地。尘埃落尽,硝烟散去,赵大脚爬起来,东张西望,张谋金已经不见了踪影。赵大脚苦笑着对一名排长说,妈的,什么身负重伤?身负重伤还能跑这么快吗?再打一轮,如果鬼子进攻势头不减,老子也要考虑保命了。

十五

张谋金脱离战场之前,郑亦雄已经带着几个参谋和一个尖兵排向凤岗方向穿插了,还没进入张谋金的指挥所,便被日军炮火截住了去路,团指挥所眼看就成了阻击阵地。郑亦雄来了精神,趴在一块石头后面向山下射击。田齐鲁说劝阻说,参座,太暴露了,你隐蔽一下,这里有我。郑亦雄说,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是身先士卒!

正打得上瘾,黄津弗跑来向郑亦雄报告,鬼子抢占了二号高地,正在向我后方运动,冯德山告急。

郑亦雄头也不回,一边射击一边大大咧咧地对黄津弗交代,告急算什么?哪里都在告急,命令冯德山,顶住!

黄津弗说,鬼子偷袭,从右翼包抄,势不可当!冯德山三面受敌,已经很难支撑了。

郑亦雄回头看了黄津弗一眼,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戴正军帽,收回手枪,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说,三面受敌?怎么可能?

黄津弗说,刘科长也在三团,冯德山的报告不会讹传。

郑亦雄愣住了,自言自语道,我一道防线二道防线都在作战,八路军还在莫宁岗死顶,怎么会打出个三面受敌来?右翼部队呢?张谋金呢,我的凤岗阵地呢?

黄津弗看了郑亦雄一眼,又看了田齐鲁一眼,眼皮一耷拉,半天不说话。郑亦雄发现异常,厉声追问,是不是张谋金那里出了问题?

黄津弗只好老实回答,张谋金身负重伤,部队伤亡惨重,已经撤下来转移了!

郑亦雄直直地看着黄津弗,像是受了很大刺激,半天才说,开什么玩笑!凤岗阵地正面充其量日军一个中队,伪军两个中队,而张谋金一个营,四百多条枪,居高临下,凭高踞险,怎么能随便撤下来?

黄津弗无语,和田齐鲁面面相觑。

郑亦雄再也不顾风度了,跳起来,指着黄津弗吼道,你马上去,传我命令,命令张谋金,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凤岗阵地!夺不回凤岗,死路一条!

黄津弗为难地说,可是,张营长身负重伤……

郑亦雄咆哮道,狗屁,他要是身负重伤,部队就不会撤下来,让他给我夺回来,夺不回凤岗,明年今天,就是他的祭日!

十六

清河的战斗一直打到夜幕落下。日军把部队撤到洼津,集结夜宿,准备天亮撤回詹家店。

这一仗,日伪伤亡惨重,清河支队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杨蓼夫判断,今夜不会有大的战斗,派出骑兵营长吕开发,率领骑兵营,星夜驰援莫宁岗。

隆冬的夜晚,天空阴沉,月亮时隐时现。坪坝上,牺牲的八路军战士排成几排。一个战士挑着马灯在前面引路,杨蓼夫和贺荣海走到第一排,任冰雪和黄格选跟在后面。

杨蓼夫垂首,默默地站立,然后,走到第一个烈士面前,掀开遗体脸上的白纸,蹲下去察看,用手绢在烈士脑门上擦了擦,看着遗体的脸。

杨蓼夫边看边说,就像朗诵一页书:洪云彪,山东邹平县宏仁村人,二团六连二班副,民国三十二年秋参加县大队,当年冬天转入二团,在冬季反扫荡中立过二大功……

贺荣海惊讶地说,司令员记性这么好!

杨蓼夫点点头说,不敢忘记啊!我在他的家乡打了三年游击,我们的抗日沟,我们在清河开展平原游击战的经验,最初就产生在那里。

杨蓼夫说完,缓缓移动步伐,掀开第二个烈士脸上的蒙纸:朱大才,山东乐亭县人,当年我和马耀南司令员在乐亭收编黄岐山的队伍,他跟在我们后面要给我当马弁,那年他才十三岁,算起来,今年是十七岁。在去年练武比赛中,他拿到爆破技能第二名的名次。

贺荣海回头看了看二团团长黄格选,黄格选说,朱大才是爆破大王。

任冰雪叹道,上午还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现在就是阴阳两隔了。

黄格选说,有一句话司令员常讲,我打仗一贯怕死,司令员他不是自己怕死,而是不想过分伤亡部队。可是,打仗总是要流血牺牲的,我没办法……我们已经把牺牲控制在最低限度了。

杨蓼夫还在往前察看,在一个遗体面前,杨蓼夫停下了,表情有点异样,回头看着黄格选说,这个同志,我怎么看着眼生啊,是不是新同志?

黄格选走过去,弯腰看看说,我也眼生。

杨蓼夫说,看样子年龄不大,还是个娃娃。

黄格选翻开遗体衣领,上面写着:马百郎,年龄,34岁。

杨蓼夫眼睛瞪大了,这哪里是马百郎啊,马百郎我还不认识?我看这个小同志,跟马百郎的儿子差不多年纪。

黄格选说,司令员,听说你和马百郎还有一段故事?

杨蓼夫说,是啊,老马是莒南柳家庄园的长工,我那年生病,罗政委特意把他派给我当伙夫,可是他不愿意当伙夫,想打仗。当年我们坚持清河平原游击战,挖抗日沟的时候,他是排长,还跟我吵了一架,他说这块地方是盐碱地,挖了抗日沟就把盐碱挖出来了,地就没法种了。我说不打败鬼子,就是良田也同样没法种,等抗战结束,我和你一起种地,再把盐碱埋回去。

任冰雪说,这个故事挺感人。

杨蓼夫说,算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老马啊,我对不起你,没能让你活着改造盐碱地,我向你保证,抗战结束那一天,只要我杨蓼夫还活着,我一定要把盐碱重新埋下去……马百郎同志,没有找到你的尸体,我只能向这位同志鞠躬了,请他代为接收。

杨蓼夫向尸体三鞠躬。

往前走的路上,遇上景晓纯。景晓纯告诉杨蓼夫,北线战斗都在杨司令的预料之中,周杰宁他们打得很顽强,守住了莫宁岗。

杨蓼夫说,郑亦雄经常说,不是鬼子不怕死,而是我们中国人太怕死,这句话是错误的。我们中国人怕死吗?昨天的战斗,你能找到怕死鬼吗?

景晓纯说,那是啊,他的部队为什么怕死?当官的欺负当兵的,当兵的穷得要死,很多人都是抓壮丁捆到队伍上的,把人当牲口,他为什么给你卖命?

杨蓼夫说,政委,你说,这个世界上,什么差事是最苦的差事?

景晓纯沉吟片刻说,没有最苦的差事,只有最苦的心思。

杨蓼夫说,最苦的差事就是当司令员。

景晓纯诧异地看着杨蓼夫问,怎么讲?

杨蓼夫说,司令员嘴皮子一吧嗒,好,成千上万的生命消失了;司令员嘴皮子一吧嗒,好,血流成河白骨成堆了。

十七

凤岗失守,郑亦雄如鲠在喉。此刻在郑亦雄的心里,凤岗不仅仅是一个战斗制高点,凤岗失守带来的威胁远远不是一次战斗的威胁,而极有可能是琅琊独立旅一个噩梦的开始。在确认凤岗失守后的紧急会议上,郑亦雄咆哮着宣布,哪怕不跟鬼子打仗了,也要首先惩办张谋金,何时发现,何时枪毙,何地发现,何地枪毙,谁发现谁枪毙。枪毙张谋金者,重奖!

郑亦雄对马边锋说,自己跌倒自己爬起来,凤岗怎么丢的,你怎么给我夺回来。

马边锋阴阳怪气地说,参座,你让我打仗我没有话说,但是你让我自己跌倒自己爬起来,我没有跌倒,我怎么爬起来。

郑亦雄一拍桌子说,凤岗是一团手里丢的,由一团收复,天经地义,这也是一团雪耻的机会。

马边锋还想胡搅蛮缠,但见郑亦雄脸色不好看,就不再多言了。

郑亦雄让王可范率领二团部分兵力机动到一团的左侧,作为后续梯队,同时向莫宁岗方向警戒。王可范提出一个现实的问题,如果土八路以增援的名义出击,我怎么办?

郑亦雄说,你看着办。

王可范说,我看着办,不好办。

马边锋满不在乎地说,不管是谁,先给他一顿机关枪。黑灯瞎火的,你知道他是八路还是汉奸?

郑亦雄看重马边锋说,那也不能蛮干,要动脑子。

话音未落,传来枪声。

众人纷纷站起来,握枪在手。郑亦雄说,都给我坐下!

大家又七零八落地坐下,惶惶地看着郑亦雄。郑亦雄聆听不远处越来越激烈的枪声,神色急剧变化,嘴里念念有词,西南方,汉阳造,手榴弹,两路并进……完了,晚了,又是马后炮。

田齐鲁发现郑亦雄的脸色由白变绿,禁不住喊了一声,参座……

郑亦雄目光空洞,嘴里嘟嘟囔囔,他们下手了,一定是,土八路下手了,凤岗完了……怕有鬼,偏有鬼,怕什么,来什么。

突然,郑亦雄脑袋一偏,身体从椅子上瘫了下去。

至此,河上川策划的元宵节战役,日军没有达到目的,国军丢失凤岗,八路军虽然也受到重创,但是清河根据地保住了,而且水到渠成地收复了凤岗。郑亦雄对此耿耿于怀,以后在数个场合含沙射影地指责杨蓼夫借鸡下蛋,比鬼子还要鬼。自然,这也是后话了。

十八

翌日清晨,清河支队打扫战场,并没有看到重枪重炮,鬼子在撤退之前,把武器装备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由于抗日沟纵深大,日军担心再受埋伏,几具士兵的尸体没有来得及抢走,反而给清河支队出了一个难题。

正月十六,清河地方抗日政府动员群众转让棺材,掩埋在元宵战役牺牲的烈士,数字报上来,专员李其仁倒吸一口冷气。这次战斗牺牲的人员之多,是他没有料到的。民工们拉着板车,从清河镇街面走过的时候,群众在两边默默流泪。

朱茂煊看见几个烈士身上裹着草席子,就问特务营长孙大竹,怎么不用棺材?

孙大竹老老实实地回答,征集了一些棺材,但是不够,有的同志,就只能裹一领席子了。

朱茂煊说,那怎么行啊,人比天大,死人为上。打鬼子阵亡的,都是忠臣,那得厚葬啊!

孙大竹说,我们也想厚葬,可是条件不允许。

朱茂煊转身就往自己家里走。

棺材问题成了一个头疼的问题。在前往安葬地点的路上,李其仁向杨蓼夫汇报,从昨天中午接到号令,赶制了二百零两副,目前仍然短缺一百八十四副。目前的原则是,按惯例,战士用好棺材,连以下干部用普通棺材,营以上干部,用薄板,实在不行了,就裹席子或者棉被。

杨蓼夫脸色很难看,问李其仁,惯例?什么时候定的惯例?

李其仁解释说,也不是谁定的,约定俗成的……

杨蓼夫面无表情自言自语道,营以上干部,活着的时候,可以以身作则,身先士卒,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可是,牺牲了,一样都是烈士,还分什么干部战士啊!

李其仁尴尬地说,我也觉得不合适,要不要反过来,营以上干部用好棺材?

杨蓼夫断然道,那也不合适。

李其仁没招了,试探着问,那,司令员你说……

杨蓼夫想了想说,把棺材编上号,让各团主官替他们的烈士抽签。

李其仁眼前一亮说,这个办法好。

杨蓼夫说,老李,还有两条。第一,还是要想办法,不能让一个同志裹席子。人死了,哪怕有个薄板子,挡一挡土也是好的。第二,请你跟任冰雪同志商量,以后,只要作战,支队首长凡是活着的,都要给烈士挖坑。各级主官互相帮助,从我开始,我阵亡了,由政委挖坑掩埋;政委阵亡了,由我挖坑掩埋,依此类推。

李其仁说,好,可以搞一个详细的条例。

正说着话,一个干部突然叫起来,首长,你看,那是什么?

杨蓼夫和李其仁举目望去,但见山下漫天飞扬的雪花中,一群百姓抬着棺材,在朱茂煊的带领下,正在向这里运动。杨蓼夫一眼看出来,人群中,还有他的房东韩二婶和韩二叔。

李其仁说,我的先生,朱茂煊,他都疯了,还知道给八路军献棺材,他的房子倒了,只有一间破屋,里面没有床,他是把棺材当床用的,他跟我说,只要有一口气,他夜里就爬到棺材里睡觉,要是咽气了给乡亲们省点事。我这当学生的,我这个专员啊……李其仁不说话了,两眼紧紧地盯着远处。

杨蓼夫问,老李,你还看见什么啦?

李其仁说,天呐,还有和尚,这老先生把和尚给我请来了。

杨蓼夫也有点意外,啊,还要做法事?

李其仁着急地说,这咋办?孙大竹!快拦住他们,把和尚给我拦住!

杨蓼夫说,算了,让他们做。

李其仁在杨蓼夫身后说,司令员,没这个先例啊,这样做会不会犯错误?

杨蓼夫手一挥说,多大个事啊?给烈士念念经,能犯多大的错误?天塌下来我扛着。孙大竹,愣着干什么?前面带路,给师父们选个平坦的地方。

正月十六的上午,雪越下越大。山坡的一块平地上,几百口棺材摆成方阵,四名和尚盘腿打坐,伴着木鱼清脆的节奏,念经的声音在飞雪中飘扬。

任冰雪得到消息,三步并作两步,找到杨蓼夫,指着鼻子训斥,让和尚给八路军做法事,这种事情也只有你杨蓼夫做得出来。

杨蓼夫说,不是给八路军做法事,是给烈士做法事。

任冰雪说,反正是不合适。

杨蓼夫笑笑说,这个意见,你只能向烈士提了,看他们理不理你。

任冰雪眼睛鼓了鼓,终于没再说什么。几个人在飞雪中沉默了一阵,二团团长黄格选过来,神秘地对杨蓼夫说,司令员,还记得昨天查看烈士遗体的时候,那具马百郎的尸体吗?

杨蓼夫说,知道啊,错了,那不是马百郎,那是一个娃娃。

黄格选说,问题比那还复杂,那不是我们的人,那是个小鬼子。刚才入殓才发现,小鬼子内衣上写的有名字,小林江岸。

杨蓼夫惊愕地最大了嘴巴,啊,还有这种事情?走,看看去。

山坡上,一具年轻的尸体横陈在雪地里。

杨蓼夫围着尸体走了半圈,似有恻隐之心,啊,真是个娃娃,异国做鬼,也是可怜。

黄格选说,估计是战斗中打死了马百郎,把老马的衣服换上了。

杨蓼夫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是他打死了马百郎?也许他只是撞上了。

任冰雪左看右看,突然说,啊,确实是小鬼子。杨司令,你昨夜还给这小鬼子三鞠躬。

杨蓼夫说,我不是给小鬼子三鞠躬,我是给马百郎三鞠躬。

任冰雪抑揄地说,可这是小鬼子的尸体。

杨蓼夫有些恼怒,迎着任冰雪的目光说,就算我给小鬼子三鞠躬,可这小鬼子已经不是小鬼子了,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一个死人,既没有阶级立场,也没有民族矛盾。

任冰雪见杨蓼夫认真了,也觉得在这种场合因为这种事情吵架不合适,婉转了口气说,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杨蓼夫说,这是开玩笑的地方吗?

黄格选见两位首长又要干仗,赶紧和稀泥,这具尸体怎么办?

杨蓼夫仰脸看天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你说该怎么办?

黄格选说,这件事情不用找老天爷,司令员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杨蓼夫想了想说,去,把朱大爷给我请来。

朱茂煊被请来了,步履蹒跚,走到日本兵遗体旁边,反复打量,口中念念有词:作孽呀作孽,也看不出个啥呀,看不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是神仙还是小鬼……

黄格选说,朱大爷,他是小鬼子,日本人。

朱茂煊稀里糊涂地看着黄格选说,啊,日本人?日本人怎么搅和进来了?

杨蓼夫说,朱大爷,这么跟你说吧,这是个娃娃,但也是日本兵,被我军打死了。这个尸体怎么处理,我们有些为难,想听听你老人家的意见。

朱茂煊的腮帮动了动,嘴一撇说,要我算卦?

杨蓼夫说,不用算卦,你出个主意就行。

朱茂煊的嘴不撇了,柱起拐杖,站定,迎着飞雪,一脸的庄严,很久才说,要我说,是个娃娃,背井离乡,孤魂野鬼,也是可怜。日本鬼子打中国,恐怕不是他的想法。人都死了,姑且饶恕他一次吧,找块板子,把他埋了,写个牌子,往后家人来找,也有个标记。

杨蓼夫拉住朱茂煊的手说,谢谢大爷,谢谢大爷!

几个战士在一边悄悄地抹泪,连任冰雪也不禁为之动容。

那场大雪,下了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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