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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异香

报纸上的天气预报说西伯利亚寒潮将在本旬内影响我国大部分地区。但本旬已过了一半,属于大部分之数内的大别山,属于大别山的西河镇什么也没变化。

太阳仍旧毒辣。月亮仍旧凄冷。

某个早晨或某个黄昏,太阳或是在东山或是在西山,月亮或是在西山或是在东山时,天地间顿时弥漫起隐约的雾山云岭谜海疑湖。

每逢这时,桂儿总会在西河镇外出现,山脚河边路凸桥凹处,一遍遍哭泣:“阿波罗,我偷了你的性命钱,没什么还了,就给你做媳妇吧——”而以后,总有几个少年抓起田地间的黑泥一把把地朝桂儿身上甩去。再往后,桂儿到河里洗干净时,总有几双欲火通红的眼睛盯着那白裸裸的身子。等到这些都演过之后,派出所梅所长就步步沉稳地从家里走出来。

这么晚走出来是要绕着镇子走一圈。

梅所长认为多年来镇里那些受到惩罚的人都是些业余水平的小坏蛋,只有打猎的老灰是个够得上专业水平的大坏蛋。他和他斗了半生,总想将这家伙抓进监狱,可总没找到证据。他绕着镇子转圈,夜夜不落本是对付打猎的老灰,转了无数个圈却全是白转。打猎的老灰与儿媳妇之间发生了一起百年不遇的丑事。据镇上人代代传说,这种丑事乾隆年间在打猎的老灰祖辈中曾发生过,当时是21岁的奶奶与27岁的孙子。为阻止这种传说,打猎的老灰这个家族每隔几代就要与别的家族打一场人命,大概基于此,这个家族代代都有凶恶无比之人。现在家族虽日渐衰败,仍恶人辈出,只是不敢打人命了。前些时,竟有人提议将这丑事作为奇闻写入地方志。打猎的老灰终于遇上不敢见人的日子,躲到山里已有好几个月了,只是偶尔趁黑归来,替傻儿子煮上满满一锅饭后连忙重新遁出镇子。想必是那傻儿子吃光了长了绿毛的剩饭,这时刻,狼一样叫着:“杀猪哟!杀羊哟!杀牛哟!”傻儿子一饿便这么怪叫。

这样梅所长应该不需转圈了,但他仍在转。

下午,河东垸那个胆大包天的人跑来报案,说儿子细福儿失踪了。这人初来办理制造鞭炮的特种营业执照时,报的名字让梅所长大吃一惊,那人说自己叫程泽东,毛泽东的泽,毛泽东的东。他不像以往,只要有人报案了,马上就想到是不是打猎的老灰干的呢?今天下午,梅所长首先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人为什么敢取这样的名字。所以直到程泽东大约走完十里路回到家中时,他才想起细福儿是否被打猎的老灰拐骗了。但他又知道这家伙还没回家,不然那傻儿子不会吼叫的。

今晚仍在转圈可能是因为细福儿的失踪。但严格说来是因为阿波罗死后的苦闷。

都说生死两匆忙。

这话竟成了真的。

当年他被抽到四清工作队,到这大别山另一面的麻城宋埠搞四清,六个半月多没回家,终日五心如焚时又被派往新疆调查材料。还剩半个小时就出发时,他像救世主降临般看到媳妇风尘仆仆地进屋来了,不比如今什么日程都可改变通融,他面临这个人私事,越要坚决公而忘私才行。同屋的那三名工作队员竟大吃其醋,不肯让屋,还剩十几分钟时,媳妇悄悄教他几句。他竟不脸红,对同伴说媳妇在车上来了月经脏了衣服要换,请回避一下。同伴出屋时有些幸灾乐祸,却不知自己中了女人的奸计。结果结婚六年竟不如这闩上门后的十几分钟来得稳准狠,他再次见到媳妇时,盼了多年的儿子被盼出世了。到这时才有空问媳妇那次上哪儿,媳妇说是送厂里的妇联主任上武汉看病。母亲抱着孙子说这是天意。十八年后母亲捧着孙子的衣物又在说天意难违。那次说的时候在笑,这次说的时候在哭,探家的儿子还未到家,部队的电报先到了。西河镇是客车终点站,他是这镇上的派出所长。儿子下车时叫过爸爸妈妈后,把一双眼睛老朝百货商店里探来探去。开始他并没有注意这些,只是觉得儿子这时真的是个十八岁男子汉了,甚至耳根附近已有了络腮胡髭的印象。他清楚地记得当宇航员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辉煌地登上月球时,他将儿子的名字后面添了一个字而变成阿波罗,并指着月亮说它被美国佬占领了。过了好久,他都将这话忘光时,阿波罗突然对他说:爸爸,我长大后一定要去解放月亮,将月亮夺回来。阿波罗有点失望地不再看百货商店了,却问奶奶呢。他说奶奶知道你要到家,昨天回山上老屋收拾去了,说是让你到家后,先去老屋敬敬祖先上人。阿波罗一笑,客车就掉过头来喇叭声声地要走了。他看见老伴在掉眼泪连忙拿出电报给儿子看。阿波罗见了,脸一阵阵发白,手一阵阵发抖。都知道,这是在暗示要上前线了,要打仗了。阿波罗问:我这就回部队去吗?他说:你自己决定吧!阿波罗看看街东头的龙松,又看看街西头的凤柳,再看看提着大包小袋一副送行模样的父亲和母亲,犹豫地说:我还没见着奶奶呢。说着话眼睛又朝百货商店里睃。他正要对阿波罗说等下次回来时再好好陪陪奶奶,却钻出那个打猎的老灰叫嚷着说是要开个证明好赶这趟车到县城去买火药,明天下午得上天堂寨去打野猪。了却这桩公事中,阿波罗黯然回到客车上了。

半年后他对这个打断自己和儿子叙谈的打猎的老灰几近恨之入骨。阿波罗从此再也没有开口,稍有例外的是,客车开出一百多米又突然停住,阿波罗跳出车门匆匆地跑回来将一只纸包塞到他手中,并低声说:这是给桂儿姐的。这时候他才觉察到阿波罗刚才一直在向百货商店里寻找谁。可桂儿早恋爱了,早许了人。没人知道阿波罗心里早就有一双红宝石眼睛,所以他和老伴一直没弄清楚儿子为什么要送一只蓝吉列剃须刀片给桂儿,所以一直到阿波罗牺牲在越南北部丛林时也没将这蓝吉列剃须刀片送出去,而后永远也不必送了,因为桂儿在一夜之间疯了。疯得山里山外添了许多笑料,疯得河上河下少了许多寂寞。直到儿子死后很久,母亲死前的头一天晚上,躺在老屋的旧木床上,他终于记起那打猎的老灰堵住自己要对儿子说的话,原来亦属母亲所言的天意之列,从那起百日之后阿波罗就战死沙场,如何能好好陪陪奶奶呢?但他仍发誓要找个借口整整这狗日的打猎的老灰,非让这绝八代的打猎的老灰到派出所睡睡黑房子,亲亲电棍子。开追悼会的,作报告的都说阿波罗死得好壮烈,就像黄继光堵机枪眼,董存瑞托炸药包。只有他知道,阿波罗连越南人是什么模样都没看清,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就被一名越南女特工用微声冲锋枪击中了,至死连吭都没吭一声,一点也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般轰轰烈烈。所以他要整那狗日的、绝八代的猎人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似乎不整整这人就对不起谁。阿波罗就这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么小小的人生怎么也要风雨兼程呢?他讨厌镇上的录音机放这歌曲。反自由化时,他带人挨家挨户搜查这盒磁带,并且不顾内部材料上通报批评,一边写检讨一边将“风雨兼程”堆在一起烧了个精光。生死两匆忙却烧不掉。住在老屋的母亲,自孙子回家时没见上一面后,就和他赌气说只有孙子来请自己才会离开老屋回镇里去。而这话也应了天意。母亲头天晚上还在替孙子招魂,第二天早上喊她时,老人竟去了。

也不知何时养成这习惯,临睡前他总要绕着西河镇转一圈。

慢慢地走,慢慢地想。

想得很累,走得很累。

猛一警觉:从前转这一圈并不觉累呀?镇子是在膨胀,但应该还没达到让他转一圈就觉得累的境界。迎面来的一个人影叫了声梅所长,他答应一下却听到自己是在叹气。儿子牺牲后,老伴缓过劲来在他面前表态说要替他再生一个同阿波罗一模一样的儿子。都五十多岁了,行吗?他问。怎么不行?过去不兴结扎,50岁生儿育女的普遍得很。老伴信心十足。老伴经期从没个准时的,有时半月一次,有时三个月还不肯放红,确定不了那个最佳时间,用所里的行话说,他只好连续伏击。几个月下来,他感到吃不消了,想和老伴说歇一阵子,望着平躺在床上等待的那个野心勃勃的身子,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好在黑夜无人绕着镇子转累了时暗自叹息自己淘空了的身子,尔后再将对那打猎的老灰的憎恨更添几分。

此时此刻,不能再转了,若再转第二圈,西河镇会惶恐不安的,那年公安部通缉“二王”时就是这样,他多转了一圈,全镇人家家用圆木顶住门也不敢熟睡,大白天见到两个走在一起的陌生人腿就发软。他知道自己唯有回家,朝那也许洗净后平躺了多时的身子例行公事一番罢了。

往常也这样,屋里灯没熄。

往常也这样,老伴说是老梅吧?

往常也这样,门虚掩一推便开。

一切都一样,刚刚一想、刚刚腾起些无可奈何,就大不一样了。只听得扑通一声,齐崭崭的四条腿一弯,两个人立刻跪倒在他面前。穿堂风呼地刮起来,滞重潮湿的寒气空前地袭扰着他的脊梁,一阵阵涛声呼啸而至,他一愣还打了一个抖。

梅所长恨错了人。虽然只要看那打猎的老灰一眼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但梅所长只有恨大胖一家才是常情常理。

大胖一家是梅所长一家的冤家。冤得两家的鸡狗猪猫碰到一起也要拼打撕咬地分出个你死我活来。二十多年前,大胖妈和大胖爸成亲的那个夜晚,两个人在床上翻江倒海惊天动地腾龙舞凤,将一床新被捣弄得开膛剖腹惨不忍睹,五更时大胖妈小睡一阵便梦见岳武穆岳飞横戈立马红焰金光地钻进她的腹中,醒来时她一把推开正趴在身上比试的大胖爸,庄严地向丈夫传达了菩萨的旨意,说她将要生个儿子,生个像精忠报国岳王爷一样英豪武杰的儿子。

十个月后大胖就出世了,只是出世时屋内没生异香,屋外也不见异象,这让大胖妈和大胖爸小有失望。到抓周时请人算了一卦,卦里预言大胖是个丘八行武的造化,日后小则混个师长旅长干干,大则将军司令国防部长都是可及之数。大胖妈担忧,问克星是否有。卦里摇头晃脑说是虽要历经九死一生,但一个“一生”大于千个“九死”,无妨大事。

梅所长的儿子阿波罗比大胖小两岁半,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到能说谎使坏的年纪取代大胖成了镇上的孩子王。大胖是很服气的。镇革委会主任和妇联主任,常常大白天里猫在后山上一座小红房里睡觉,他们早就想好了主意,只是不敢实施。阿波罗7岁时,捉了一只大花猫,猫尾巴上挂了一串鞭炮,点燃了忙塞进红房子的一扇破窗子里。后来屋里没人时他们爬在窗户上探头看见,那块当床的木板上满是炸烂了的鞭炮纸屑。这鞭炮叫电光炮,电光炮是炮弹药做的,阿波罗对大胖他们说。大胖他们是听大人们说,那鞭炮将妇联主任身上最白最嫩的地方炸成了一堆血泡,跑来问阿波罗是谁干的。阿波罗摇头说不知道。

看见大胖被阿波罗吆喝着,一会儿在西河里同几只凶恶的螃蟹厮杀,一会儿爬镇东头的龙松上掏斑鸠蛋,一会儿又骑在镇西头的凤柳上舞着小绳拴着的麻雀撩老鹰,大胖妈、大胖爸气得几次要学孟母搬家,只是不舍卦里说的好风水,最终导致龙子之望成为泡影。

1979年中越两国反目,打了一场恶仗,传闻中国军队吃了些亏,原因是指挥不当。大胖妈、大胖爸因大胖老跟着阿波罗屁股后面转,而一度有些心灰意懒,这时便雄心再起,日夜盼儿子早点长成人,成为百战百胜的将军。

扳指掐算还要等一个年头时,有一天吃晚饭吃得正馋,大胖突然说:

“爸!妈!我要报名参军。”

“你还差一个岁数呢!”大胖妈愣了愣说。

“阿波罗也去呢。”大胖不吃了说。

“日他娘!他去你就去么!”大胖爸吼道。

“人教不应,鬼叫飞跑。得自己拿主意。”大胖妈怄出眼泪来了。

“这次是我邀他的。”大胖理直气壮起来。

“真的?”

“如不邀阿波罗多好!”

大胖妈、大胖爸慨叹一阵,商量一阵,便同意了。

自己同意儿子参军,乐哈哈逢人便笑。这么刚笑了一天,到第二天天黑时便逢人就骂,并一直骂到派出所院内,梅所长门前。

一见到梅所长腰腿上鼓凸凸的像是别着枪,两口子不再较着劲骂了。只是一把从身后拖出大胖,矗在自己面前。

“梅所长,你为什么不准我儿子报名参军?”大胖爸问时气不太壮。

“你说说大胖今年多大了?”梅所长板着脸反问。

“你说说阿波罗今年多大了?”大胖爸也反问一句。

“你们来是为了你儿子的事,还是为我儿子的事?”梅所长还在反问。

“不管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你儿子能报名参军,我儿子也能报名参军。”丈夫一时答不出时大胖妈接上嘴。

“你说说大胖多大了?”梅所长仍在追问。

“比阿波罗大两岁半。”大胖妈叫道。

“十八再加两岁半,等于二十零半岁。超龄了,你们来闹个屁!”梅所长话里冒着火。

“阿波罗没有十八?只有十五!”一直不说话的大胖抬头了。

“十五加两岁半,等于十七岁半。不够服役年龄,你们来闹个鸡巴!”梅所长这时像要笑。

一口气憋炸了心,大胖妈跳起来,吼声连天,说梅所长你当个臭警察神气个屁,这身绿衣服你穿着不合格,这顶绿帽子你戴着倒极合适,你为阿波罗参军走后门,你知道他是谁的种吗?大胖妈天生的瘦身矮个,跳得再凶也不及别人高,倒是将丈夫吓得往后缩。梅所长居高临下鸟瞰般笑眯眯了,笑了一阵,又朝屋里一声吆喝。阿波罗眼里喷火钻了出来和父亲肩挨肩站到一起。梅所长仍是笑眯眯,说你看他长得像谁。大胖妈发愣了。梅所长一吼阿波罗让他也笑。两张笑脸一绽出,看热闹的人群笑开了锅,有人叫道:简直是精密铸造出来的。

后来,一只手拉过大胖,一只手拉过阿波罗,两个少年站到一起相差半个头。气得大胖妈回家后大骂丈夫不是好种,生的儿子也像他是个人形猴样。梅所长一掌按歪了大胖的肩头,说这么娇嫩到部队怎么吃得消。大胖爸无话可说先溜了,大胖妈偏不服气没话生出话来:

“谁家的儿子当兵走的不是正门是后门,日后打仗时第一个吃枪子儿!”

几年后这话竟应验了。

应验之前,大胖妈曾怄得大病一场。

阿波罗参军走了才大半年,大胖就像施了一包日本尿素一样,呼呼地窜起八寸多,成了西河镇开会时会场上的制高点。那卦仍没变,还说大胖将来会执虎符、会掌帅印、会举指挥刀。终于又熬到征兵时节,人说这年的兵是去北京部队,大胖妈听了更高兴了,人都知道那道理:当官的选接班人多半是选自己身边的。没有阿波罗横拦竖挡,大胖便一路顺风,连接兵的那位连长都主动上门套近乎拉亲热。轮到体检了,大胖这时壮得像头牛,都说他是免检品,检查只是走走过场。谁知竟让检出色盲来了。

三九打雷,三伏下雪,母鸡打鸣,公鸡下蛋。大胖妈惊呆了,大胖爸见人也是蔫塌塌的抬不起头。

新兵走的那天,鞭炮把西河镇炸了个底朝天。本是懒得去的,梅所长腰间鼓凸凸的上门说这是政治任务,都得去!大胖妈、大胖爸只好举起三角纸旗站到镇西头的公路边去欢送。却发现儿子并不悲痛,牵着家里的那只黄色猎犬,和一个姑娘半依半偎地挤在人群中,笑得像盘向日葵。有只手在大胖妈的屁股上磨蹭几下,正要骂,身后站着的那老婆死了不久的打猎的老灰先开口说,大胖在和百货商店的临时工桂儿谈恋爱呢,我看他不定是色盲而是色狂,怕当兵丢了美女,没人亲嘴儿。猎人的手正要绕到身体的另一面时,大胖妈从衣襟上取下补衣针。女人刁,男人更刁。亮晶晶一闪时,打猎的老灰赶忙抽回手。补衣针俯冲下来却扑了个空。这时打猎的老灰转而对大胖爸说,哪家本分点的儿子,也不会找桂儿做媳妇,好多人都知道她胸口两面的两砣肥肉,右边的比左边的多二两。说完再对大胖妈诡秘地一挤眼,走时抛下一句:还珍贵呢?就像猪娘皮!

若料到桂儿日后会成为打猎的老灰的儿媳妇,大胖妈便不会和儿子闹,自己也不会大病一场。料不到桂儿做了打猎的老灰的儿媳妇,是因为料不到自己咒人的话竟成了真的,阿波罗真的打仗第一个吃了枪子儿。更料不到的事是牛高马大身强体壮的大胖也会早夭。而桂儿出嫁还在这之后。那天听了打猎的老灰的话,大胖妈从儿子枕头下面翻出桂儿狐狸精一样张口笑着的彩色照片,照片背面还写着五个字。她暂且按下心中之火,和颜悦色地问儿子照片上桂儿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儿子说是红花褂儿鹅黄裤子。大胖妈这时再也藏不住相了,人脸变成狗脸骂起来。

“鹅黄裤子——鸡黄裤子哟!你说你是色盲,怎么女人身上的事儿你都能看得那清楚?”

大胖说:“这是医生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大胖妈说:“别想骗你老娘,你是故意装歪。你这小狗日的,连谁厚你谁薄你都分不清,一个心眼听那臭婊子的主意。她打的什么主意?这照片上写清楚了你还不明白!‘爱情价更高’,价更高你不懂?她看上你老子做木匠赚的那几个血汗钱了!”

大胖说:“这是一句诗,意思是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

大胖妈说:“好哇,为了那臭婊子你可以不顾亲生父母是不是?今天我也不顾一切一回,先打死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挥起巴掌够不着儿子的脸,大胖妈转到灶后拿起火钳,只用了三分力就将儿子脸上砸开一条口子。伤口当时没出血,大胖妈以为儿子起码还可以经得住两三下,再要下手时,儿子养的那条猎犬闻讯冲进来将她扑倒了。

这一倒下整整六个月后才起床,虽说起床了,一逢天阴落雨起风下雪,大胖妈就捂着腰疼得直哼哼。

更重要的是她这腰白叫摔了一回。

儿子不知从哪儿弄到那么多的钱,一声不吭就去县里开回一辆神牛牌拖拉机,那张疤拉脸早出晚归,突突突来,咚咚咚去,天天晚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晚儿子阴着疤拉脸进房来说,妈,你该起床了,明天我就请人将这破屋拆了盖座两层楼。边说边将一只存款折甩在她床上。她拿起一看,就连忙跳下床来,撵上又要出门的儿子,问他哪来这么多的钱,说他爸做了大半生木匠怎还远不及他干半年。儿子说是开拖拉机搞运输赚的。“那买拖拉机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大胖妈问。儿子说是桂儿偷着挪用了店里的公款。看到大胖妈急了,儿子连忙说早已还清了。

盖楼房的事将大胖妈逼起了床。

疤拉脸逼迫大胖妈应允娶桂儿做儿媳妇。

那一火钳使儿子破了相,不得不降低娶媳妇的标准。重要的是儿子对她说书上说了女人右乳房都比左乳房稍大一些,洗澡时她注意掂量掂量自己的,觉得是那么回事。新楼拔地而起后,正对着梅所长家的小院,二楼儿子卧室的灯光像探照灯一样从窗口射出去,将梅所长家连屋带院罩了个寸地不漏。

大胖累了,带着猎犬上了天堂寨,说是消消火、散散心去。整七天,到了与桂儿订亲的那天傍晚才回。回来时大胖妈请来的采茶戏班子正在自家的楼顶上搭戏台。

“妈,在这地方演戏别人怎么看得清。”儿子问。

“只要梅所长一家看得清就行。”大胖妈说。

儿子仍不解,但桂儿一家来了,也就无暇追问下去。

喜滋滋。醉微微。

星疏疏。月朦朦。

小锣一声锵,惊动了整个西河镇。锣疏鼓密、琴长笛远,一曲《赐福》唱完了大胖爸,唱完了大胖妈,刚刚“哎咳哟青年郎哥”地唱到大胖份上,几团干牛粪飞上了楼顶。大胖跳上围栏大喝一声,却找不见躲在暗处的人影,锣鼓琴笛倒是被吼哑了。男扮女装猫叫一样的戏腔不再响时,大胖听到梅所长家里传来一片嚎啕声,那悲哀之情让他骨头都凉了七分。

“妈,梅家怎么了?”儿子问。

“他家死人了。”大胖妈回答。

“人家死人你却要唱戏,这不是成心怄谁嘛!”儿子说。

“他当年不让你去参军还不是成心怄我们。我说了,天下开后门的都不得好死。活该!以为能占大便宜,没想到吃了大亏。瞧你,住的有新楼,手里有存款,怀里有媳妇。可他那儿子连小命都玩丢了!”大胖妈说。

“谁?谁死了?是梅奶奶吗?”儿子说。

“老东西还健旺,她那独孙子叫越南人打死了!”大胖妈说时幸灾乐祸。

“阿波罗——阿波罗死了?臭×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儿子疯了似地揪着桂儿骂,没人敢上去阻止,待他骂累了时,不开腔了时,桂儿才对他说,阿波罗牺牲的消息在他进山打猎的第四天才传回来。

沉默了好一阵,看看肯定没事了,戏班子开始收拾家伙了。

大胖突然说:“别走。给我唱一曲《还魂》。”

大胖妈惊恐地说:“儿呀,唱不得!不吉利!”

大胖一瞪眼,疤拉脸拉得老长。“我说唱就要唱,唱它三天三夜。钱我给,一天三百块!”

锣慢鼓缓,琴哀笛怨,男人们唱道:

魂渺渺魄悠悠无风自动哎

来有影去无形渺渺无踪哎

走金山和银山尖刀山过哎

走金桥和银桥奈河桥引哎

“叮叮零零,冬冬匡冬冬匡!”

天也空地也空天空地空哎

日忙忙月忙忙走西东哎

善也空恶也空善空恶空哎

善争强恶斗胜一场空哎

“叮叮零零,冬冬匡冬冬匡!”

…………

两天两夜后,戏班子泥菩萨般木木地站在楼顶上嘴里仍在唱,大胖木木地开着拖拉机往镇外冲,冲上两三里时,竟连人带车栽进沟里烧成焦糊的一团黑炭。

碉堡一样哨楼一样烽火台一样的小楼,高高地矗立在瓦背的黑色浪涛之中,那上面曾经飘荡过《赐福》的福音,又曾经布撒过《还魂》的哀思。福音也好,哀思也罢,梅所长都冷静得能配上别人平日称他的铁石心肠。他只感到自己被谁捉弄了。千方百计开后门送阿波罗去当兵,刚上战场就牺牲了,连个三等功都没评上,自己一家还要强作视死如归强作精忠报国。同阿波罗一起光屁股滚大的大胖想当兵没当成,成了万元户,成了镇上头一家暴富,谈了恋爱订了亲,吃肉喝酒睡席梦思,大胖的爸妈却还怨气冲天寻隙挑刺事事要做个对头。即使后来大胖也死了,这念头也在缠绕着他。

大胖的死因不是他调查的。

不让他参加调查是镇长和派出所指导员研究决定的,因为大胖妈、大胖爸到处喊冤说他俩的独生儿子被梅所长谋害了。这话一开口说出时就没有一个人相信,后来公安局的一大堆技术专家和侦察员一致判定,这是一起常见的翻车事故,排除了他人因素。那地方到大胖头上已摔坏了九辆车死了六个人,并且在勘验的时候又翻了第十辆车,没有滚落山沟是翻向路里的山崖上。

梅所长后来独自去看时,机器与人的残骸都已经处理了,只剩下一片焦土,回来时,他说要立案,是谋杀,说柴油怎么能轻易燃烧起来。光油箱的油能烧成那种惨状?那群警校毕业生调侃他,说凶手是谁?又是那位打猎的老灰干的吗?你又有什么感觉?的确他总感觉那打猎的老灰不是好东西,一定干了不少坏事,发案时第一个被怀疑对象总是这家伙,可后来总也不是。这样主张技术至上的大学生、中专生一致反对将大胖之死立案侦查。

而现在跪在梅所长面前的这对夫妻竟承认大胖是他俩杀死的。

大胖开拖拉机赚钱赚黑了心,往那方向盘后面一坐就六亲不认,谁想捎脚坐坐都得掏腰包里的子儿,不给钱连一寸路的光也别想沾。镇里唯一就桂儿的公公坐谁的拖拉机都没付过钱,人都不敢问他要,就大胖敢。他当然不给,大胖不再作声一揿油门挂上倒档轰隆隆地把拖拉机屁股送到路边的悬崖上,跟着挂斗的升降机开始工作了。桂儿的公公被顶到半空时惶恐地大叫:给,给,要多少给多少。如果知道自己死后桂儿成为这人的儿媳,大胖这一次就会将他卸下悬崖,可惜大胖生前不知道。人都是不想坐又愿坐,大胖的神牛是镇里唯一的豪华型拖拉机,别的几部手扶拖拉机难怪叫工农型,坐上去比走路还要累。

大胖的色盲不知是真是假。说真时道路上的各种交通信号从未看错,说假时那本检查用的画册上鬼脸似的图案总也认不准。至于当兵的事,他从没有父亲母亲的那般热诚。父母亲上阿波罗家大闹时,他倒觉万般的无味、万般的不好意思,特别是看热闹的人群中出现桂儿以后。他不像桂儿,桂儿不知道镇上有个梅所长、梅所长有个儿子叫阿波罗、阿波罗有个秘密,这秘密是用蓝吉列剃须刀来配红宝石眼睛。他知道阿波罗偷偷地爱上了桂儿,并要用一把美国佬的蓝吉列剃须刀来配桂儿红宝石一样的眼睛。阿波罗参军后每次来信总这么问:桂儿爱没爱上别人?别人有没有爱上桂儿?红宝石眼睛有没有褪色?他回信说没有。其实自己回第一封信时就爱上了桂儿,到回第二封信时桂儿就爱上了自己。所以,他高兴自己不去当兵,他高兴自己不能去当兵,而为此哪怕父母亲会绝望得九死一生也在所不惜。

那天大胖说要上山打猎消消火、散散心,缘由是和梅所长吵了一架。大胖养的猎犬是捡来的。好几年了,大胖早晨起床捡粪冻得直哆嗦时,发现路边草窝里一只小狗也在哆嗦。那狗长得一副怪样且瘦得只剩一副骨架。捡回家时父亲说趁早宰了还能熬一碗汤。他不肯,就保住狗命了。却不料一年半载之后那狗吹气球一样长成了,见的人都夸,见过世面的则说就是日本人的狼狗也比这畜生不过。再往后这狗成熟了。再往后梅所长牵着派出所养的那条母狗来,先说要大胖为镇上治安工作做点贡献,后说让大胖的狗给派出所的狗配种。大胖则先说可以可以,放出后院圈在一起吧。那狗东西一见母的就兽性发作,要是人都这样早枪毙一百次了。大胖随后才说按老规矩配一次狗种收费30元。梅所长说免了吧,这是派出所公养的,生小狗也是为了西河镇的治安。大胖说我管不了什么公养私养,公安国防的,我只知道配一次狗种收费30,少一文也不行。

梅所长顿时不悦了,“你小子怎么也学会见钱眼开了!”

大胖一点不畏,“那你能用什么让我开眼呢?”

“上老山前线如何?”梅所长说。

“得啦,别以为我怕死不敢去!”大胖说。

“真舍得性命,怎么会连几个小钱都舍不得?”梅所长说。

“别人的可以舍,就你们当官端铁饭碗的不能舍!”大胖说。

“当官的怎么了,你说清楚!”梅所长火了。

“怎么了?你将后门开得大大的,把儿子塞到部队去,以为能混个师长旅长干干。如今看见别人在家实打实地发了个小财又眼红了、后悔了,就想方设法敲诈勒索——告诉你,没门!”大胖一发火猎犬不再厮厮磨磨地去勾引那条母狗,竖起耳朵死盯着派出所所长。

梅所长受不了这窝囊气却又必须受着,吃皇粮国禄长大的母狗,一点也不及捡来的猎犬对主人的忠诚,他只好踢了母狗一脚,转身走时,赌气地扔下一句:

“你小子等着挨收拾!”

这收拾其实根本就没有等,当天下午猎犬就不见了,到天黑也不见狗影子,想一想就觉得不对劲,大胖就挨家打听。打听到派出所隔壁的法律事务站时,有人说看见它和派出所的母狗谈恋爱去了。大胖就上派出所去问,梅所长一脸笑容地说我们只管人不管狗。说着就出了门把他一个人甩在空空的办公室里。这时他已懒得唤猎狗了。他知道派出所的拘留室设在山洞里,敲锣打鼓声音也传不出来。找不见的猎犬一定在那洞中拘留了,这是梅所长之笑所透露的。

大胖竟决定偷偷溜进洞去。

派出所院内不见人影,而那洞门亦敞开着。待他一进洞后,洞门便轰轰隆隆地锁紧了。日后他请律师帮忙打官司时说当时清楚地听到了梅所长的冷笑声。这门一锁便是一天一夜,开始倒不觉寂寞,守着两只发情的狗和数不清饿极了的小虫,他一刻也不敢闲。到后来他不敢撵狗,无力驱虫了。那两只死心踏地要做成一回好事的狗,因老被撵散而开始敌视他了。因那些小虫前赴后继铺天盖地而来叫他无从下手了。

大胖的猎犬和派出所的母狗叠在一起做完好事之后,欲分开又不能分开,人叫做狗连筋的惨状,在大胖眼前展开时,大胖又气又恼,又羞又奇!尽管饥肠辘辘却仍想到桂儿,直想得欲火烧心。狗连筋的惨状大胖亲眼目睹了,但后来桂儿与桂儿公公也发生这种“狗连筋”的事时,大胖不知道也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却又在那奈河桥上苦等。

后来的那件事中两人被抬到医院里,护士将一针雌激素车胎充气般地猛烈推进桂儿公公的屁股里,两人就分开了。那公狗母狗如何分开的大胖没看见,他对律师诉说自己这时饿昏了,当然他不会说狗连筋的事。

第二天傍晚,梅所长打开洞门将一个光头中年人推进洞时,两条狗呼啸而出大胖却踉踉跄跄地重见天日。

梅所长好不惊诧:“你怎么在里面?”

大胖有气无力地瞪了一眼,说:“我要告你。”

出了派出所就进律师事务站。那律师说一定要替你伸冤。可第二天那律师又说别告状了吧,告不倒说不定你大胖还要吃亏:第一,你私闯拘留室有理也变无理。第二,梅所长说那门装有报警系统,可以自动上锁,是用来对付劫狱和越狱的,那报警系统把你当作不轨者了。大胖说没有,这屁地方怎么会有那种高级东西,你可以去查嘛。律师却苦笑:这是公安机密,不是控制这报警系统的人,谁都无权去查。那……那……大胖支吾半天,终于恼怒地说,那这几十块钱的律师费不就白给你了!律师个个皆是唇枪舌剑,从不知何为支吾,回答时一字一铿锵:这是规定。

狗连筋如今已有了结果,四只小狗毛茸茸地冲着地上跪着的老夫妻俩嗷嗷地欢叫着。老夫妻说大胖是他俩杀死的,梅所长听了大吃一惊。此前,他一口咬定大胖是打猎的老灰害死的。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合情合理。但“学院派”们笑话他,要他先拿出证据:人证、物证或科学鉴定,否则就只好“逼、供、信”了。他想这西河镇谁谁谁是好般差,谁谁谁是优劣歹,自己耳闻目睹,一只脑子比所里全部档案还详细十倍。于是梅所长忍不住发脾气,说什么鸡巴人证、物证、科学鉴定——老子就是。所以当这对老夫妻说大胖是他们杀死的时候,梅所长说什么也不相信。

不相信律师的话也没有办法,大胖想,只得来日方长等着瞧了。回家之前他还先请得一位兽医同行,进屋后,二话没说就将猎犬牵到后门槛上,两扇门一合正好夹住狗脖子,猎犬初时还当主人与它戏耍,等到发觉事情不妙就剩下流泪哀叫挨刀子的份儿了,那兽医唰唰几刀就将狗卵子阉了下来。喝杯茶后,兽医包好狗卵子拍拍巴掌就走了。大胖若没死肯定会知道,没过多久,腌制以后变狗卵子为狗肾的狗肾,被兽医以30元卖给了梅所长的老婆。梅所长的老婆同兽医的老婆说私房话时透露了自己的计划,却又遗憾梅所长强弩之末支持不力。兽医的老婆则透露了兽医阳强似驴的秘密,皆因常吃狗肾,就是狗卵子。而后梅所长被老婆折磨不过只得求援于兽医。兽医因老婆人老珠黄勉强使用不了几回了,就暗地做些偷鸡摸狗之事,却老怕东窗事发,总想不如事先将派出所的那些人巴结好,总又找不到机会。所以梅所长上门求援时就慷慨地割爱了,遗憾的是梅所长坚决不肯白拿。后来兽医记起人都说白拿的药不见效时,心里才好受些。

还当阉了猎犬心火会消些,不料倒更盛了,这样大胖才决定去打猎的。

猎犬不愿走,又拗不过脖子上的皮圈皮带,没奈何忍痛嗷嗷叫着随主人进了山。

从早到晚,放了二十几铳,爬了十几座山头,竟没有哪一铳开了荤、见了血,眼见着天将黑下来还两手空空,连猎犬都似乎在笑话自己时,大胖无奈地朝头顶树冠上放了一铳,两只斑鸠掉下来,猎犬叼回来后被他扔进火堆里。

他躺在火堆边,天堂寨的大半截躺在他的身下。书上说天堂寨是大别山的主峰,大胖不信说安徽金寨霍山那边,比这高的山多得很。桂儿说这是书上说的。大胖则面红耳赤地回答书上只有一二三四五是真的,共产党的书说社会主义好,国民党的书说资本主义好,到底信哪本书呀?还说如果全信书上说的我大胖能发财吗?有一句话大胖却没说:如果按书上教的做个诚实的人,你桂儿能和我接吻、能让我将手伸到腰带下面去摸吗?你桂儿的心不叫阿波罗勾去才叫怪!这时桂儿就不和他争,温柔地骂一句:犟子瘟,哪天我俩一起到天堂寨顶上去看看好吗?大胖说行时,肚子里却嘀咕吃饱了没处消化才去爬那鬼山顶。

斑鸠开始从火里透出酥香来。

不过,第二天下午爬上一座山峰,猎犬冲着林缝中露出的一座小垸狂叫时,大胖想起这座叫老寨的小垸,从前是绿林豪杰马朝柱的老窝,马朝柱设了一个花寨,那花寨在离天堂寨顶最近的那座山包上。这样,他便想上天堂寨顶,顺便去看看那花寨。

等到第三天下午,破烂不堪的花寨趴在眼前时,他顿时懊丧极了,怎么也不相信这狐狸尿遍地、野猪粪满山的地方,曾经聚集了方圆百里的美女艳妇。

正觉冤枉,猎犬突然竖起耳朵。大胖一收心,竟然听到倒塌的石房子里面有人声。

“杀猪哟!”

“杀羊哟!”

“杀牛——好痛哟!”

傻乎乎的声音大胖觉得挺耳熟。

“你日我屁眼,我日你娘——好痛——父喂,你把什么塞进我的屁眼了喂?”

傻乎乎的声音这样响毕,另一个更熟悉的声音起来了。

“狗日的,你再叫,老子又饿你三天,让你再去捡牛屎吃。”

这声音如果稍早一些响起,大胖也许会在破石头房子外面朝天放一铳,然后扭头便走,但是迟了,想后退也来不及。结果终于酿成了漫天大祸。

大胖神仙一样出现在花寨门口时,石头房子里面两个赤条条的男人中,有一个被惊得魂不附体。

而大胖也被眼前事惊呆了。

两个男人竟是打猎的老灰和他的傻儿子。

当那父子俩分开时,傻儿子惨叫一声唉哟,随着一手捂住屁股,一手捶打着打猎的老灰,嘴里哇哇叫着你想杀猪吗、你想杀羊吗、你想杀牛吗?打猎的老灰这时顾不了傻儿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一个响头喊一句哀求。

“大胖兄弟,饶了我吧!你是我的重生父母、再生爹娘!饶了我吧!”

傻儿子趁空骑到父亲背上颠了几下,又跳下来,屋角里找来一支小石条,死命地在父亲翘起的屁股上捣弄着。大胖甩手放了一铳,并大吼一声:

“畜牲!两个畜牲!”

硝烟弥漫起来,石屋里好呛人。大胖将脸扭向门口却是因为那父子俩的模样太叫人恶心了。那一铳他真想轰掉打猎的老灰下身那黑不溜秋的一砣臊肉,只是不堪入目而不堪瞄准。傻儿子吓得躲到墙角里不敢动弹。

“饶了我吧!”打猎的老灰还在哀求。

“我饶了你,老天爷会饶你吗?你简直比畜生还不如。”大胖骂道。

“老天爷归老天爷,你先饶我一回吧!”打猎的老灰这时绕到大胖前面重新跪下来。

“这种兽行,让梅所长知道了非枪毙你十次不可I”大胖这时气自己怎么会遇上这等事情,都说碰上男女之间的野事就会倒霉三年,今日这事野上加野,谁知要多久才能出霉运呢?

“只要你不说出去,我把这只香獐肚脐送给你。”打猎的老灰这时爬起来,从一堆衣物中搜出一只小包包递过来。

这时大胖已不再十分讨厌十分憎恨了。想起老灰是这块天地里的头一号猎手,别人打不着的野物老灰偏能手到擒拿。他将香獐肚脐掂了掂、闻了闻便生出些敬佩来。回头之间,正看见打猎的老灰踹了儿子一脚,被发现后赶忙低头去穿裤子。大胖不能不火。

“不许穿!”

“把这撒在那上面!”

“划根火柴点着它!”

总算悟出大胖的意图,打猎的老灰哀伤地呻吟起来:“你这不是想炸掉我的家伙吗?”

大胖说:“就看天意如何?你的八字大不大?”

没奈何只得照大胖说的,抓了一把火药撒在臊气最重的地方。火柴一亮,硝烟一起,打猎的老灰下身的那砣臊肉便变幻成三五串晶莹如葡萄的血亮的水泡来。大胖再也不火了,哈哈哈地笑得地动山摇。

笑够了后才注意到打猎的老灰一声不吭地盯着变形的下身,贼亮的眼球似乎放着绿光。大胖不禁一颤,连忙有些讨好地说:

“我不会说出去的!”

走出花寨时,仍没听到打猎的老灰有什么动静。

大胖停尸在家时,人们都闻到屋里有股异香,有老人马上说这是麝香,马上有人反驳说大别山香獐早绝了种哪会有麝香。于是就有人说屁味,这是桂儿身上的进口香水味!可哭灵的桂儿身上只能闻到汗与泪的酸味。还是过些日子后,大胖妈说大胖出生时也是这香味,才醒悟,又猜疑。有一阵子居然满镇都弥漫着这香味,而数打猎的老灰家香气最是浓烈。问他是不是打着香獐,得了肚脐,老灰却矢口否认。所以全镇人都惴惴不安,按大胖妈之说法,不是贵人降生便有要员谢世。有大胖在先,不由人不信。但是,突然间风起云涌、雨暴水汹。人们都忙着堵漏防洪,等静息下来再想那奇事时,何处还剩一丝一缕,那异香仿佛被暴雨山洪洗了个干干净净。镇上没有添丁进口,亦无人寿终正寝,只有打猎的老灰不见了几天,等到他那傻儿子吃光了一满锅冷饭后,饿得成天嗷嗷乱叫时,忽然又回家了。

这天正是大胖死后满百日,大胖爸大胖妈提了一篮子酒饭到坟上去祭儿子。刚摆好酒饭,打猎的老灰的傻儿子就奔过来。奔过来后几下脱光了衣服,把自己放倒在坟前,冲着大胖爸叫:来来!杀猪哟!杀羊哟!杀牛哟!

不杀猪,不杀羊,不杀牛。大胖爸不懂其中玄机,只是恼怒地折了一根荆条,将那一丝不挂的身子抽个经纬纵横。

打猎的老灰就是这时重又露面的。他什么也没说,从口袋里摸出半个烧饼扔给傻儿子,傻儿子便嘿嘿地笑着同他一起回家去了。人都说这事不会善罢甘休的。大胖爸妈有些心虚先到派出所备了案,谁知竟一点风未见。

倒是梅所长偏爱无中生有,召集他的下属到一起研究打猎的老灰这种反常的平静是否与大胖之死有关,可惜下属们依然不关心大胖屋里与老灰屋里的异香是否有联系,纷纷研究何处猪肉三块四一斤,何处只卖三块三。有人倒和他一句,说这事让大胖妈管去吧,她研究了20年,比咱们内行。

梅所长执拗地要弄清此事,可既无证据又弄不清那可供推理的逻辑。

那天傍晚,大胖打猎归来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先到派出所来了。

“又来找猎犬吗?”指导员和他开玩笑。

大胖一愣,之后扭头便走。

“别生气,有事就直说吧!”指导员喊道。

他蹬蹬地走到门口时猛地扭头说:“共产党怎么尽养些中看不中用的哈巴狗!”

指导员马上回敬道:“你小子别财大气粗,当心翻车要我们去验尸。”

然后这话言中了。戏班子唱烂了《还魂》时,大胖烧完了阿波罗的信时,心里好受了些,便对父亲母亲说有趟生意得急着做,便揣上麝香爬上拖拉机。父亲母亲只闻见儿子浑身异香出了屋,过了一会便变成浑身焦臭。

梅所长知道的比这还要少。但他知道派出所里莫名其妙地异香满室了几天。

兽医忍痛割爱转让给梅所长的狗卵子,在老婆不折不挠的目光监视之下,连汤带渣一扫而光。那兽医曾声明没腌透会有很重的味,但老婆盼儿心切,恨不得叫他立刻生吞了。虽然是下午吃的,满口怪味到绕镇子转完一圈时还浓得很。所以梅所长一边说话,一边弯腰去扶那老夫妻俩时,老夫妻俩尽管心里悲痛得很,还是下意识捂了一下鼻子。

梅所长满口怪味地说:“二叔、二婶,快起来,这样我怎么受得了!”

见老夫妻俩不肯起,梅所长的老婆生气了,强拽动两人的胳膊说:“你们这是想损老梅的阳寿么!”

到这地步,石头雕成生铁打就的菩萨也该爬起来站好。但这两人硬是站不好,手一松人就又跪了下去,嘴里说:

“大侄儿不饶了我们,就不敢起来。”

“若是桂儿偷钱的事——二叔、二婶放宽心好了,桂儿都疯成那个样子,怎么好再追逼呢!”

不料梅所长竟领会错了。

“不是这,我们杀——杀——”

“二位稀客,深更半夜上门定有重要事,还是明说吧!”

“我们杀——杀人了!”

“别说疯话,出了凶杀案我们还能不知道I”

“我们杀了大胖!”男人说。

“谁?”梅所长不相信已听到的。

“大胖。大胖是我们杀的。”女人说。

梅所长一惊。西河镇一怔。大别山天堂寨也似乎晃了一晃。第二天早晨的河风也带着浓烈的腥味。有人说这是血气。梅所长的老婆被这突如其来的奇闻搅得五脏不宁六腑不安,早起将夜里洗净晾了半干的衣服,提到西河里重新洗上一遍。一边洗一边对别的洗衣女人悄悄地说了昨夜听来的奇事。到吃早饭时,几乎全西河镇都知道这事了。打猎的老灰最后一个知道,几天后派出所的警察从山上将其找回,在路上别人和他说时,他一声冷笑:嗝鸡巴气,没话说怎不将嘴巴去亲亲你老婆的尿肉!全镇上就打猎的老灰听到梅所长老婆传出的秘闻时一点不吃惊,一点没发愣。还说他不相信。

大胖怎么会被自己的岳父岳母杀死呢?

大胖的岳父岳母当然是桂儿爸桂儿妈了。

桂儿与大胖的亲事,媒人没上门之前,桂儿爸桂儿妈就同意了。不同意不行。那天桂儿妈从山上下来到镇里看女儿,正值吃午饭,她穿过柜台走进店内女儿的卧室时,眼睁睁看见女儿被一个男人放倒在床上,桌上刚从食堂里打回的饭正空冒着热气。还当是大白天出了强盗,要洗劫商店,桂儿妈挥起竹拐棍扑过去后,才发觉事情有些出乎意料。那男人不知道后面有了变故,正问桂儿为什么要推开他。桂儿推开他后,抹了一把嘴唇上别人的口水,臊红着脸叫了一声妈。那男人就是大胖,人高马大的身子这时便恨不得变成蚂蚁才好,缩头缩脑地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后就逃走了。扔下的桂儿走不脱。桂儿妈逼问桂儿和这野男人睡了没有,破了身子没有。桂儿坚定否认了。桂儿妈却不信,翻出桂儿的床单和裤头,猎犬一样使劲嗅,使劲看,最后竟要女儿脱光了下身接受检查。桂儿却不答应,哭着说妈妈你若不再信女儿,女儿就当面死一回给你看看。桂儿妈便不敢再想别的办法检查女儿的贞洁问题,却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地住到女儿月经来潮后,才如释重负地回到山上家中。所以大胖家委托媒人一开口,桂儿爸桂儿妈就应允了这门亲事。而这提亲前后大胖已经发财了。

发了财的大胖,刚盖好新楼就隆重地正式与桂儿订亲。

那天桂儿爸桂儿妈穿上大胖孝敬的新衣服,走惯山路的脚第一次爬楼梯好不别扭,一点比不了第一次穿料子衣服舒服,更比不了第一次坐在楼顶上看采茶戏时那种奇妙无比的滋味。桂儿爸实在忍不住这般快活,从男客席里走到女客席中,叫过桂儿妈到一边说:过去的恶霸地主也比不了咱们这会儿!

殊不知乐极生悲。

就在这时,大胖听到梅所长家里有人悲嚎,听到桂儿说阿波罗牺牲了,听到妈妈说就是要气气遭天报应的梅家人。本以为别人家的丧事会冲自己的喜气时,大胖会怒气冲天。真的怒气冲天时大家都呆了,大胖竟是胳膊肘往外拐,恨自己人而为别人。

骂自己父母、骂初次上门的桂儿。大胖如此闹时桂儿爸桂儿妈还能忍耐并想着和为贵。但是,当吊丧的戏文一起,桂儿爸桂儿妈一甩茶壶,一拍桌案,起身便走,任亲家怎么道歉怎么挽留也没给其半点商量余地,径直走了。却不好意思直接回垸里去,因为离家时,满垸人都知道他俩这次要到亲家好好住几天。住隔壁的梅所长的母亲、阿波罗的奶奶还直夸桂儿好姑娘,只可惜阿波罗没缘分,若能嫁到她家来该多好,邻里邻、亲上亲。不过奶奶又说大胖也还好,他和阿波罗是割头换颈的朋友。这样,他俩只好猫在桂儿的卧室里。

猫了两天,镇供销社的头头就跑来警告,说财经重地,闲人免进,桂儿还只是个临时工呢!弦外之音一听便明,无处栖身了,只好回家去。

桂儿爸桂儿妈好不灰心,好不垂头丧气,没精打采地顺着公路往前走时,轰隆隆地滚来之声到身边时停下不走了。豪华拖拉机好诱惑人,大胖坐在“神牛”上说可以捎他们走两里路。但他们决定给大胖一次深刻教训,没有理睬,一声不吭地继续使唤自己的两条腿。

大胖身子一颠就走远了,不过没说拜拜,桂儿爸桂儿妈就喜欢大胖见了世面后并没学油滑。其实,他俩并不是心中真正有气。他家穷,大胖家富,他们怕人说他巴结豪门,爱富嫌贫;他们怕日后亲家把他们不当人,大胖把桂儿不当人,所以才抓住此有利时机,来个下马威,好让世人都知桂儿家的人,人穷志不短,马瘦有雄心。拖拉机驶过后留下一路异香。

就因为这样,当他们心惊胆颤地看见曾暗暗自豪的豪华拖拉机,在山坡上翻着跟头摔进沟底时,桂儿爸桂儿妈腿吓软了仍拼命地往沟底跑去。

拖拉机摔成了一堆烂铁,大胖长长的腰腿卡在其中,桂儿爸桂儿妈不敢用力拽,即便用力也无益,拽断成两截的活人还不如一具完尸幸福。燃起的柴油火舌开始舔大胖的身子时,大胖醒了过来,醒来便痛得杀猪般惨叫起来。

“爸!妈!快帮我一把吧!让我早点死吧!我受不了!”

“女婿儿,你别叫,我就能救你出来。”

桂儿爸说着话,却怎么也奈何不了那些哪怕是摔烂了的钢铁。急切之中用牙去咬,钢铁巍然,早就松动的牙齿去掉了几颗,并且那火舌毫不留情地在他低俯下去的脸上,舔出一串燎泡。

这时,大胖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蓝吉列剃须刀片,右手找到一把□头。左手掏出的蓝吉列剃须刀片是阿波罗寄给他的,让他转交给桂儿。他没给。后来阿波罗写信询问时,他谎称自己没收到前一封信和蓝吉列剃须刀片。再后来,阿波罗在信中说,罢了等自己探亲回家时,再买一只亲手交给桂儿。大胖这时掏出蓝吉列剃须刀片是要桂儿爸桂儿妈将它交给桂儿,说这是阿波罗的。

那把□头也曾递给桂儿爸,要他照自己头上来几下了事。桂儿爸不肯接,大胖就自己敲打自己的天灵盖,又被桂儿妈死死抱住。

然后怎么办呢?

一点办法也没有。

被钢铁卡死了的下身开始发出焦臭味,人肉和柴油都在火中吱吱吱作响,正在变黑而尚未变黑的皮肤上渗出许多细小的油珠。油烟滚滚,大胖已完全不像大胖了,烟熏火燎数十年的庙堂菩萨也没有他这般乌亮,柴棚灰盖整日里灶洞里进出的铜壶仍不及他这般漆黑。巾巾吊吊、破烂不堪的衣服,裹着两只疯魔般痉挛狂舞的手,搅动着腾腾不息的黑烟。

“求求你们,快让我死吧!”

火越烧越猛,烟愈来愈浓,烟火冲天,偶尔颤动之际,还可从中找到一只或两只闭得紧紧的眼睛,还可看到一只抽搐的嘴角。

“他爸,你就随了女婿的愿吧!”

桂儿妈这时被火逼退了,双手捂住脸,对时时还想冲进火里去的桂儿爸凄惨地喊道。

桂儿爸瞪着被火烤红了的双眼,大吼一声——大胖,我的好女婿儿哟——并高高挥起□头,朝那在烟火中颤动的天灵盖砸了下去。

火中的黑手不再痉挛。

火中的黑脸不再狰狞。

焦肉越来越臭,身架越来越小。

火边的俩个,呆傻得不知哭泣时,呼地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个人来。那人后来奸笑着道别时,带着大胖的拖拉机驶过时留在路上的那种异香。他狼一样出现后,口称一不做二不休,我也帮你一把。说过之后,竟魔术般变来一桶汽油,泼在已经烧焦了的大胖身上。顿时,那火柱窜得比天堂寨还要高。

当其他人看到这场灾祸之前,那人就走了。走时非常老练、非常诚恳地对桂儿爸桂儿妈说:

“等会儿公安局派出所一定要来看。”

“你们可千万说不得曾砸了大胖一锤。”

“说了就会定你个谋杀的罪名,非枪毙不可。”

一句一顿却又像在卖什么关子。

果然桂儿爸桂儿妈不敢说那一□头之事,也就没说那天火上加油之事。

回家后,多日里唉声叹气说自己女儿没福。阿波罗的奶奶过来劝他俩,说没福不怕,只要没祸就好。说着老人倒先掉下眼泪来,哭起孙子来,骂起自己寿高压了后人。

没福没祸的日子最好过。

悟出这个道理,没有生死福祸中走一回是不可能的。桂儿爸桂儿妈不以为然时就是这样。等到半月之后有人上门来再给桂儿说媒时,他俩才明白阿波罗的奶奶饱经风霜沧桑一世说话之一言一词全是金玉。

媒人进屋坐定后便不再寒暄,说:“恭喜贺喜,有人不嫌你家桂儿克夫,托我说媒来了。”

桂儿妈高兴中又不高兴:“大胖自己翻车摔死的,怎么能怪我女儿?”

媒人说:“嘴是圆的,字是方的,话随人说嘛,不过那事总叫男人们感到邪乎。”

桂儿爸等不及问:“大嫂这是受哪家之托?”

媒人说:“就是西河镇打猎的老灰家!”

桂儿爸桂儿妈一齐叫起来:“他家的谁?”

媒人说:“还有谁,就是他那宝贝独子。”

俩口子再次叫起来:“就是那个傻大苕?”

媒人说:“哎!苕怕什么?只要苕得惹人爱就行。苕有苕福嘛I”

这次不是叫而是吼了:“莫说我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就是成千上万,留下沤粪杀肉吃也不会进他老灰家的门。”

媒人说:“别把话说绝了,山不转路转,河不弯水弯。人家托我来做媒牵线,肯定会事先掂量般配不般配,儿子苕,老子可不苕哟。”

“说绝就绝,还怕得罪了那杂种不肯落雨在我家田里不成。”

这时桂儿爸桂儿妈一点不心虚也就一点也不在乎。气一阵,怄一阵也就没事了。一连几天倒还过得自在。

第五天早上刚醒就听到有人敲门,问是谁,总听不见答,门又总在响。桂儿爸嘟哝着骂骂咧咧说桂儿妈是懒女人,只知睡懒觉,都有人上门来了还不想起床。一边嘟哝,一边披上衣服,一边抽开门闩。门缝里先看到一只铁□头,后才看到人。

铁□头在人手上一蹦一转悠又接着一蹦一转悠,这么从这个屋角蹦到那个屋角,从大前厅转悠到小卧室。桂儿妈刚从被筒里钻出来,干瘪瘪耷拉在胸前的乳房还未来得及被衣服掩去。

“你这老不要脸的,怎么钻进女人房里来了?”桂儿妈骂起来。

“钻子都钻不进了还装什么嫩。我找桂儿。桂儿呢,怎么还不将她从镇上弄回来。她那供销社主任不是好东西。别叫他上了手,败坏我家名声。”转悠着铁□头的人说。

“我家的事扯不到你家头上。”桂儿爸说。

“是吗?听没听说?梅所长怀疑大胖是被人谋杀的。亲家,听懂了吗?”蹦着铁□头的人说。

“没听说,也听不懂。”桂儿妈说。

“可你们看见这□头上的黑斑吗?血干后就是这种样子。公安局的新仪器就是一千年前的血迹也能查出来是谁的。”转悠着铁□头的人说。

“大胖是被烧死的。”桂儿妈争辩说。

“是呀是呀!但梅所长怀疑我。懂不懂?清不清楚?梅所长怀疑是我杀死的。你们说说我该怎么办?是不是去坦白从宽呢?”蹦着铁□头的人说。

“梅所长他——他有证据吗?”桂儿爸桂儿妈有些恐惧了。

“证据?你们说他们会有吗?”这时铁□头转悠蹦跳得更有风采更引人注目了。

“这事怎么能说得清呢?”夫妻俩急得眼泪直打转。

“如此说来,我还是不去坦白为好吧?”铁□头一蹦不稳差一点掉到桂儿爸的头上时又被蹦它的手接住。

“那就多谢了。”说谢时桂儿爸桂儿妈两腿直打颤。

“你们也得管好自己的嘴,漏出风声,让公安局破了案,说我包庇坏人,会坏了我的清白名声。”玩铁□头的人好不委屈。

“杀身之灾,我们不会疏忽。”桂儿爸桂儿妈这时却更怕了,他俩知道下面要说什么。

要说什么呢?

是桂儿婚事吗?

是的。是如此。那人让铁□头随两只手一起背叉在后腰,一边走一边吩咐,快快办二十抬嫁妆,下月初八和我儿子结婚。另外,明天就去镇上叫桂儿辞了那临时工,在家好好养养等着花轿来抬人。后面这话是站在门外的稻场上,朝屋里呆站着的桂儿爸桂儿妈喊着说的。

要娶走桂儿的话满垸人都听见了,在隔壁的阿波罗的奶奶当然也听见了,特别是奶奶当时正站在门口凝望孙子最后一次离去时走的那条山路。

要娶桂儿做儿媳妇的正是打猎的老灰。

那天火上加油的也正是打猎的老灰。

打猎的老灰看见阿波罗的奶奶站在门口就搭讪上了:“梅所长也真是——将您老一人扔在山上,太不孝顺了。”

“他忙,镇上坏人太多!”奶奶白了他一眼。

“梅所长总和我过不去,您看我像是坏蛋吗?”打猎的老灰颇像在巴结人。

“还问?阿波罗要在,准会一枪崩了你。”奶奶说。

“只怕你孙子枪法不行。可我的枪法西河上下谁不夸。”打猎的老灰说。

“枪法好有屁用,迟早你总免不了要吃枪子儿。”奶奶恨恨地说。

“该吃枪子儿的人已经吃过了。”打猎的老灰说了这话后并没逃,阿波罗的奶奶挥起拐杖来打,一下又一下,总让他水蛇一样扭着身子躲开了。直到后来他觉得与98岁的老太婆耍赖皮没有多大意思而走开时,那拐杖还与他的皮肉无缘。

老奶奶气病了。

桂儿爸桂儿妈没气病,却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喇叭喧天,土铳轰鸣,迎亲队伍还算热闹,勉强可以压住花轿内桂儿的悲泣。没有完全压住桂儿的哭声是因为没有鞭炮,西河上下的鞭炮,全都出自西河镇旁边十里的河东垸。河东垸有个姓程却敢与毛主席同号的人。这个程泽东做鞭炮发了大财,控制了整条西河的鞭炮生意。程泽东与常来家运鞭炮的大胖是好朋友,他知道打猎的老灰要娶桂儿给自己的苕儿子做媳妇时气得脸发白,却无法阻止,只得捎信给西河所有卖鞭炮的商店,谁也不许将鞭炮卖给打猎的老灰。那天迎亲队伍出镇时,打猎的老灰和领儿子上镇卫生院看病的程泽东碰面了,二人都不说话,各自恶狠狠地盯着对方。但是,打猎的老灰突然将目光移到程泽东的儿子细福儿的身上,并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

听到喇叭叫、土铳响,阿波罗的奶奶躺在病床上叫骂开了。骂什么外面却难听清。满垸人的表情却很清楚:张张脸都是阴冷,双双眼都是憎恶,只只拳都是紧攥。这时候本该做新女婿的儿子出面,但儿子像一件拿不出手的破烂货,根本就没出家门,所以打猎的老灰只好自己出面绕着圈给人敬烟。

“抽烟,两支都拿去吧。好事成双嘛!”

“抽烟,这是洋烟,味道不一般!”

“抽烟,剩下不多了,恕不多给。这还是上次和别人一道去逛广州时黑市上弄回的。”

“抽烟。乡里乡亲的,桂儿到我家不会让她吃苦的。”

大胖死的当晚,如今要做新女婿的傻大苕饿得满镇喊杀猪、杀羊、杀牛,人便知道打猎的老灰不在家出门去了。杀猪、杀羊、杀牛声喊了半个月才息下来,打猎的老灰回家后说他去了趟广州,说那里简直是洋婊子的天下,说自己不敢去开洋荤,怕玩丢了老命,只弄了点烟回。少数几个能讨得此烟抽的人,抽了一支后连叫大大的好。

迎亲这天,桂儿垸里的人抽了打猎的老灰敬的烟后,一个个着了魔似的转怒为喜。桂儿上轿之前,梅所长赶回来看母亲。稻场上他绕着迎亲队伍转了一圈,后来将四个持土铳的人吆喝到一旁,非要看看有没有猎枪证。拿不出来,他就将土铳缴了去。没过几分钟土铳又回到主人手里。桂儿爸将打猎的老灰给的烟敬给了梅所长,哀求上溯好几辈才扯上亲戚关系的大侄儿行行方便,假如再冷清下去,他这张老脸老命留着有什么味?梅所长只得还了土铳。还土铳时他对打猎的老灰说原谅一次,但要罚款两百,三天之内交到派出所去。

梅所长后来抽那烟时,什么苦闷、恼怒和痛苦突然烟消云散。其妙无比的感觉中,一股欲火的冲动只有18岁刚当警察初次审理奸情杀人案,淫男荡妇交代奸情过程时,自己的那种冲动才可与现在相比。所以第二天回到镇里,睡前抽了两支烟中仅剩的一支后,老婆快活如新婚之夜。

佩服洋烟的厉害,梅所长同时又感觉其中的蹊跷,因而更自信打猎的老灰是个该判十次死刑的坏蛋。

桂儿就这么被西河镇最糟糕的人家娶去了。惊异打猎的老灰怎么肯这样看重自己的傻儿子,直到以后发生那件西河镇人笑话几天后,突然觉得丢了全镇的脸的事情后,人们才不惊讶,而说打猎的老灰给儿子娶媳妇、其实是打着红旗反红旗。这事发生之前,桂儿爸桂儿妈自觉丢脸,不敢下山进镇里。这事发生以后,夫妻俩躲在家里连哭都不敢放声。

桂儿爸桂儿妈终于横下一条心,要拼个鱼死网破,摸黑到镇里求梅所长替他俩做主、替他俩拿主意。

说完话,弄清来龙去脉已是下半夜了。

梅所长唤醒指导员商量完天就亮了。

梅所长的老婆见天亮就叹气,她肯定在想若是昨天白天卵巢开始排卵,这次怀孕的良机就算被破坏了。

梅所长却很兴奋,从办公室回屋后,他问桂儿爸:“你觉得那股香味是麝香吗?”

桂儿爸说:“解放初老灰曾好几次打到了香獐,剜下的肚脐就是这股香味。”

梅所长说:“可这多年没听说大别山里还有香獐呀?”

桂儿爸说:“不说大别山方圆千里,就是天堂寨那深的山沟、那密的树林,不管什么野兽躲起来谁还能找得着?”

梅所长就说他们初步推测,大胖偶尔打着了一只香獐,回镇时被打猎的老灰察觉。那香味他最清楚不过一入鼻孔便知。老灰一怕从此丢了最佳猎手的称号,二贪如今麝香奇贵黑市上比黄金还能叫价。于是便图财害命,并株连桂儿、嫁祸于桂儿爸桂儿妈。他叫桂儿爸桂儿妈就住在自己家里,他马上赶早班车到县城去找那与打猎的老灰一道去广州的人。顺便调查一下程泽东的儿子细福儿有没有到过县城。

外出出奇的顺利,那人说打猎的老灰去广州确实是卖麝香,准确说是换,因为买主付款中的大部分是用走私烟替代,那烟似乎是缅泰金三角地区产的。回家时,在车站候车的间隙,与一个茯苓贩子闲聊,顺口问那贩子在乡下收获茯苓时,是否见到一个精瘦的8岁左右的小孩。那贩子说没见过,但昨天上午就看见一个叫细福儿的男孩,独自往天堂峰走去,因为他在贩茯苓之前做过鞭炮生意,所以认得程泽东一家人。

然而,家里却乱了套。桂儿爸桂儿妈竟在梅所长屋里双双自尽了。

梅所长的老婆一边哭,一边破口大骂,骂这两个老东西,临死了还想着怎么害人,一边将屋里家具往外搬,说再也不住这霉气房子了,派出所倒腾不出房子,就是到外面去租也在所不惜。一见到梅所长,她更呼天抢地了。

“我说好人做不得,你偏不信,偏留他们住家里,这下可好,你愿不愿意都得给这老东西送终了。”

老婆这么一叫,梅所长就知道桂儿爸桂儿妈的死与自己无关,若有关联老婆就没有这么狠这么泼。

西河镇上的人虽然都知道这点,可因为梅所长曾抓过或关过他们的亲戚六眷,这时多少都有点乐意看这热闹得再热闹些。

桂儿爸桂儿妈的死全因桂儿。

而这死的念头在心中犹豫了好久,终因挂念桂儿才没早些时做成那事。

桂儿是他俩的心尖肉。

桂儿替他俩争了光。

桂儿又为他俩丢了脸。

那年桂儿高中刚毕业,大学考不上,桂儿爸便与桂儿妈商量,打算喂两头猪,等猪长大后卖了钱,替桂儿买台缝纫机,再拜师学裁缝。赶上镇供销社搞改革,张榜广纳人才。应试的成百上千,最后除了领导写条子照顾的人,真正无关系凭本事进供销社的就桂儿一人。

干了几个月售货员后,桂儿被提拔当了柜长。当柜长的当天,梅所长的儿子阿波罗羞红着脸在店堂里磨蹭了半天,突然冒失地问她有没有蓝吉列。桂儿不知道什么是蓝吉列,直到阿波罗颤动的手指在嘴唇上方比划一阵,才明白他是在问一种剃须刀片。桂儿扫了一眼那长着些髭毛的男孩子的嘴唇,以为阿波罗是替父亲梅所长买就推荐另一种。谁知阿波罗竟扭头就走了。几天后听说阿波罗当兵去了,桂儿脱口说道他还是个大男孩呢。好久以后,桂儿爸桂儿妈哭着将大胖临死前拿出的、说是阿波罗临死前寄回的、托他转交桂儿的蓝吉列剃须刀片转交给桂儿。又过了好久,桂儿在阿波罗的奶奶的梳妆匣里偷阿波罗的抚恤金时,发现另一只写了字的蓝吉列剃须刀片,这样,桂儿才明白阿波罗小小年纪就爱上了自己,要买刀片是假托,其实是在说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这时才明白实在太晚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

在大胖突然长成西河镇人的制高点时,桂儿与他相爱了。至于大胖不愿当兵,大胖爸大胖妈确实错怪了桂儿。当时大胖问桂儿,去不去当兵呢?桂儿回答说,去也行,不去也可以。后来大胖决定让自己患色盲。

大胖决定让自己患色盲时,桂儿在当柜长。

当柜长的桂儿决定向大多数改革者学习,偷偷地将商店的钱挪出几千元,让大胖去县城里开回一辆拖拉机。这事被发觉后,供销社主任常常深夜敲开桂儿的房门,找桂儿做思想教育工作,前后近一个月,直到脸上挨了桂儿的一记耳光才结束。这时,大胖已将这钱还清。桂儿也被宣布撤消柜长职务。

那天,大胖将最后一笔借款还给桂儿时,庄严地对桂儿说:下一步,我要为你挣回一座商店,那商店的房子要盖得比供销社的破瓦房好十倍,把全镇的生意都抢过来,活活气死那狗日的供销社主任。供销社主任挨了一耳光的事,桂儿没对大胖讲,女人心眼细,她怕大胖怀疑自己的忠贞反认为真的做成了那事。若对大胖讲了,就不是说活活气死而肯定要活活揍死那狗日的供销社主任了。

那天,桂儿终于将上山打猎消火解闷的大胖盼回来了。说实在话,对于大胖因猎犬事件而被梅所长设计,诱进拘留室关了一天一夜,多少有点幸灾乐祸,她气大胖太爱猎犬了,也气大胖开上拖拉机赚的钱多了以后,常对自己来点不客气。更气的是大胖不该让兽医将阉下来的狗卵子拿走了,却又不好意思对大胖说明白,只有一连串地说他苕过了心,傻透了顶。那东西虽是男人吃的,沾光的却是女人。桂儿气就气在这里。

凭良心讲,桂儿只挨了大胖两次不客气。大胖钱赚多了,外面跑的时间多了,桂儿就不放心了,而后时常见到那豪华拖拉机驾驶室坐着面熟或陌生的女人,桂儿就更不放心了。有一天大胖带着一股浓重的化妆品味回镇时,桂儿终于在恼着脸不理大胖一阵后开口说,大胖你要当心点,别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你要不要脸,你爸你妈要不要脸我不管,但我要脸!大胖顿时怒发冲冠,还未洗净的巴掌一扬,桂儿脸上就留下五条乌黑的爪印。大胖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几样化妆品扔到桂儿床上,一边骂道:你这臭婊子,老子好心为你买东西,到头来反挨你的骂。

别看桂儿当时闹得凶,事实上每次都是白白挨骂、白白挨揍。特别是第二次骂她是臭婊子时,桂儿连嘴也没还,流着泪忍看采茶戏班子从《赐福》转而唱《还魂》。

事后十里八里的人都说这是天意,没有唱成《赐福》中祝愿大胖与桂儿的那两节,是因为这两人命苦无比无福无赐。诸如此类,如此类推,大胖骂桂儿是臭婊子也是冥冥之神的指使了。所以西河镇人格外看重会骂人的人。

第二次被骂作臭婊子后,桂儿不像桂儿爸桂儿妈恨怨怨怒气冲天地走人,她非常识礼地道过别,又脉脉含情地对麻木不仁了的大胖说声大胖,我回商店上班去了,这才转身去撵走了老远的桂儿爸桂儿妈。

作为最后一次回报,大胖死前曾对桂儿说他搞到了一只麝香必须早点出手,时间一长恐怕坏了,他想如果县城里找不到合适的买主,就将拖拉机停在县城,自己搭车去黄石;黄石不行,就去武汉;武汉不行,就去广州。那意思很明白,就是非得分别一段时间,想亲热一回。于是桂儿便将大胖引到柜台后面的货库里,大胖不但像以前一样双手在她胸前使劲揉着,并且第一次将手经由裤带向下摸去。

桂儿魂飘魄荡,呆坐在那里想男女间迟早要过那一关,下一次时是不是答应大胖关于爱情的那个至高无上的要求算了。

主意尚未拿定,满镇子就在惊呼。大胖没去成县城,没去成黄石,没去成武汉,没去成广州,刚一出镇就翻车了,三魂七魄不知是去丰都鬼城,还是到蓬莱仙岛?

人死如灯灭。

说灰心又没灰心。哭了几天几夜,其间常有人来劝,说死人要死,活人要活,死归死,活归活,什么都要想开些。慢慢地,桂儿真的想开些了,再走进柜台时,职业微笑里夹杂着几缕悲哀,那种美姿娇态更叫男人们心火撩动。大胖一死,桂儿也似成了无主的紧俏货,媒人去找桂儿爸桂儿妈、红娘敲窗叩门想要进屋聊聊,这些她都有办法——不理睬便就罢了。但有难对付的,独自走在路上时,突然跳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男青年,涨红着脸说快板书般地拦住她说:桂儿我爱你海枯石烂不变心白头到老一样请你答应我吧。桂儿不敢不理睬,她怕逼急了男人们会运用他们的优势而滥施强暴。只好与人搭讪,一搭上就没完没了。更难对付的还是打猎的老灰。从大胖死后打猎的老灰第一次出现在店堂时起,到变成疯女之前夕,桂儿完成了与梅所长集半生经历所得结论同样的结论:打猎的老灰是西河镇天字第一号恶人。

那天打猎的老灰出现在店堂里时,并不像别人想赏赏桂儿之美,却借口要买某件紧俏商品缠着大说小说要桂儿方便方便开开后门。问打猎的老灰买不买货时,他毅然地摇了摇头,却不走,并从这天开始,经常老半天、老半天地上店里来盯桂儿,又从不开口说句话,只是时常迅雷闪电般掠过一股异乎寻常的笑意。这笑桂儿只碰见过一次,仅此一次,桂儿就毛骨悚然了好几天。

就是见到这笑的第二天,打猎的老灰又来店堂时,径直走到桂儿对面,突然开口问:

“你爸你妈来了没有?”

“你爸你妈来了没有?”

“你爸你妈来了没有?”

一连三天原模原样地问这原话,将桂儿弄糊涂了,糊涂过后心又猛跳一阵。当时桂儿还不认为这是害怕是恐惧是惊慌,到第四天上西河镇全都震颤了时,害怕恐惧惊慌已远不能表达出桂儿心境了。

当时,打猎的老灰阴冷着脸走进店堂。

“你爸你妈来了没有?怎么搞的大人大事说话不算话,非让我先开这个口那我就开。你今天就去办公室将这差事辞了,然后收拾东西回家,好好准备准备,初八里花轿来抬。”

“花轿抬什么?”桂儿问。

“抬你呀!”打猎的老灰回答。

“狗屁!你抬老母猪去。”桂儿说。

“当心我掌你的嘴巴!”打猎的老灰说。

“你敢!”桂儿说。

“咋不敢,公公打儿媳妇,谁还管得着么!”打猎的老灰说。

就是这话让西河镇震颤了。

震颤乍起,桂儿爸桂儿妈终于面如死灰步履维艰地走到桂儿面前。后来又跪在桂儿面前,一人拿着一包老鼠药,说女儿你不答应我们就先死了罢,免得到时死得五脏开花。

桂儿竟答应了,不答应又如何呢?

供销社主任却不答应,像是蒙受天大委屈望着来辞职的桂儿,眼眶都红了,柔情万种地叫了几声桂儿,却说道你不能辞职,你一辞职不就意味我上任搞的改革失败了□!桂儿还是走了。供销社主任说你什么时间决定再回来都欢迎。接下来低语一句:我正和老婆闹离婚。接下来又高呼一声:店里离不开你呀!

都在叹息,最叹息的是阿波罗的奶奶,结婚后回娘家时,阿波罗的奶奶拉着桂儿说,你这样陪着苕男人守活寡,还不如趁早离婚替我的阿波罗守寡,这样还能落个好名声。这老奶奶至死也想不通邻居家怎么肯将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

苕男人不知怎么竟知道干那事,想必是打猎的老灰教的。新婚之夜,桂儿听到那傻大苕像是在打猎的老灰屋里接受再教育,一阵哼哧哼哧声后,就熊一样冲进来,铁钳般的手哗地撕开了桂儿的衣服。当时桂儿正苦闷地用指甲刮着梳子齿尖,斗不过傻大苕了时,桂儿将梳子向那光溜溜的下身捣去。那傻大苕一声惨叫,滚下床后,就向外屋逃去,一边跑一边叫:爸,爸喂,她那东西长了牙齿,咬了我的雀雀。而往后,傻大苕每晚被打猎的老灰揍得嗷嗷叫也不敢进桂儿房里。再往后,深更半夜桂儿听到有小刀拨门闩的声音,就起床操起一张板凳,照准从门缝里挤进来的人影,劈头劈脑死命一下。肉嘣嘣地一响,桂儿跟着一诈唬:捉贼呀!倒在地上的人却挣扎着抬起上身说,别叫,桂儿,是我。桂儿说,我偏叫,你这老不要脸的。地上的人说,我老不要脸,你少也不要脸吗?桂儿一愣虽不再叫,却狠狠踹了几脚,然后打开大门要回家去。刚走几步又转回身,进屋翻箱倒柜,连倒在地上的打猎的老灰的口袋都搜遍了,待到回家后细数,这般只差掘地三尺地找寻,总共只获得七元一角三分钱。

这么点钱恼了桂儿。

这么点钱苦了打猎的老灰。

那一板凳比让豹子扑住一回差不多,上卫生院看病就说是让豹子扑住了,一帖膏药刚好要七元一角三分。因平日豹骨什么的不肯卖给卫生院,并且在卫生院的人确信镇上弥漫的异香就是麝香,说你老灰不肯将麝香卖给我们最低也要让我们见识见识呀,打猎的老灰还是坚决地否决了。所以这时卫生院里哪怕平日里尝过他猎回的野味的人,也不肯将药赊给他。打猎的老灰想去山上石岩拔些刀割药草回来,自己给自己治治罢了,但和豹子一样凶的板凳让他两个月上不了山,只好躺在屋里干熬。

干熬的日子中,听说桂儿偷了梅所长家的抚恤金和一个做斋的道士私奔了。打猎的老灰不但不生气,反而大喜过望,天天晚上给桂儿留着门。

私奔之前偷钱,偷钱是为了私奔。没料到那道士不是人,跑到安徽苏家埠的头一天晚上就将那八百元抚恤金在赌场上输去了七百五。剩下五十元道士赌咒起誓说能用它将老本赚回来。结果,又输了七百五,只好将桂儿让给赢家一个月。那赢家倒还讲义气,只半个月就放了人,桂儿走时还得了他二十元路费。

经过这一轮回,桂儿对人对自己算是看透了八成,看不透的另两成是因为有阿波罗。阿波罗的奶奶死后那天早上,桂儿趁乱将梳妆匣里的抚恤金偷走了。跑老远觉得安全了时,才发现那钱包中也有一只蓝吉列剃须刀片。这时桂儿正想跑得更远,离幸福更近,不可能发现刀片包装纸里面写着:亲爱的桂儿,你能理解我为什么不叫你桂儿姐了么?阿波罗从来就不在乎长辈的训斥,只肯叫桂儿姐,而不肯按辈份叫桂儿姨。桂儿更不可能知道,这是阿波罗要父亲转给桂儿的那只蓝吉列,梅所长见桂儿已和大胖订了亲,后来又嫁给打猎的老灰的苕儿子,便要扔掉,阿波罗的奶奶知道后要了去好生留下。还是被紧锁在苏家埠那赢家的房里时,桂儿见蓝吉列上的那个男人长得确实可以,打开细看时才发现阿波罗的遗言。

这时已是生死两茫茫。桂儿哭无泪,诉无音,欲问谁主沉浮?赢家昨晚手气特好,回家来便宽大释放了她。

但梅所长会宽大她吗?

不会的!打猎的老灰对桂儿说,你别指望太阳会从西边出来。

桂儿想拿上夏天的衣服就走,半夜里摸进西河镇,手一碰打猎的老灰的家门,那门竟无声无息地开了。桂儿不开灯不吭气径向自己房里摸去,还没摸着箱子却先摸到一个人。那人一伸手便将桂儿搂住,接着便往床上拖去,一边拖一边警告:桂儿,你别叫唤,梅所长正四处捉拿你。只要你依了我这次,我会叫他们永远也捉不住你的。天堂寨上有一个仙洞……桂儿知道这是打猎的老灰,一边听着那话,身子便在一截截地麻木。随后一动不动地听凭打猎的老灰饿狼一样折腾。

饿狼一样折腾得有些疲惫时,打猎的老灰爬起来点了一支烟,并问桂儿抽不抽。桂儿不语,烟递过来时却伸手接住。燃着的火柴点了烟后,打猎的老灰小心地摆着照看着桂儿光洁滑腻的身子,以后便禁不住将半盒火柴一根接一根地划下去,照下去。不时有烧红的火柴梗掉在桂儿的肚脐附近,掉一次打猎的老灰就哆嗦一次,桂儿却石像般从无反应。

“这烟你多抽几支就知道它的妙处。”

“你可别怪我,桂儿,其实就是我要娶你,我们家族不能断根啦!”

“别以为我年老了,床上的事,年轻人也不及我功夫过硬。”

打猎的老灰边说边又替桂儿点上第三支烟。桂儿吸了几口,火柴照映中,她眼中突然邪光一迸,浑身打着抖,急切地叫:

“来呀!老杂种!再上来呀!”

这一次打猎的老灰想将桂儿永远搂在怀抱里的企图,几乎成了事实。终没成为事实是因为,打猎的老灰重新扑倒桂儿疯狂发泄一通欲火之后,竟分不开了。分不开时,才觉得那企图变成事实并不是美事。打猎的老灰各方捣弄都无济于事,最后只恨床上手能够着地方怎么没有把剪子或菜刀,若有他便会抛开传宗接代之忧,一刀下去分开两人了事。

天亮后,傻大苕起床发现父亲和儿媳妇叠成一座肉堆,就站在门口傻笑,笑了一早晨仍没停歇,这才引起邻居的怀疑,进屋一看,禁不住发了哧笑,转身出门,七忍八忍没忍住,终于对别人喊了一句:

“狗连筋啰!快去看啰!”

当半爿镇子的人来看过之后,有人说了句:这样不行,再不分开,两人都会死的。最先发觉此事的那位邻居,后天要给自己做60大寿,不愿打猎的老灰在这时死去,就去公共厕所上下了一扇门板,找来终日蜷宿街头的几位乞丐再吆喝上那傻大苕,浩浩荡荡地将赤裸裸无遮无盖的一对男女送往卫生院。门诊部的医生见了忙捂着嘴笑,口称没见过这号病要请人会诊,转身满院吆喝人来看稀奇。就连平日古板至极的院长也受不了这奇闻的诱惑,默认了门诊医生的恶作剧。直到天将正午,梅所长闻讯要来逮捕桂儿时,门诊医生才将镇里人都说那叫“见花谢”的针剂推进打猎的老灰的屁股里。打猎的老灰爬起来狼一样扑向他的邻居,邻居尚无反应时,他已扯下邻居的上衣往腰上一围,一溜烟地跑回家,跟着一溜烟地跑上天堂寨了。

只苦了桂儿,死了一样一动不曾动过。

梅所长上前厌恶地踢了她一脚。

镇上管厕所的老头要她身下的厕所门板,也上前踢了一脚。

桂儿仍没动静。

于是门诊医生也给桂儿打了一针,镇里人管这针叫“还阳针”,说还阳,就还阳,桂儿眼皮一眨,眼珠就骨碌地动起来。

梅所长情不自禁地一抖手中的手铐,桂儿眼再眨了几下,突然爬起来撅着在门板上压乌了的屁股,跪在梅所长面前说:

“阿波罗,我偷了你的性命钱,没什么还你了,我给你做媳妇吧!”

桂儿就这么疯了。

满镇上人冲着梅所长笑了。

梅所长哭笑不得回家后想想本是可笑但随之却和老婆抱头痛哭了。

疯了以后,桂儿便不爱穿衣服,三天两头赤身裸体地出没在西河上下。梅所长出去调查的那天,桂儿又赤身裸体地躺在西河镇窄窄的街道旁,抱着派出所那条母狗生下的小狗,温柔地将自己的奶头塞到狗嘴里,温柔地说着:孩子快吃奶呀,吃饱了快快长,长大了别入党,像你爸爸老灰当个草头王。老人见了心酸,便哄桂儿穿上衣服,桂儿死活不肯。那老人便吆喝来几个小伙子,掰脚拽手硬要给桂儿穿衣服。桂儿倒伤心地哭喊:老灰快来呀,强盗要杀你的儿子!

梅所长的后窗正对着这一爿窄街,桂儿爸桂儿妈在窗户后看见这样的一幕后,掏出从前没吃的老鼠药,你一粒,我一颗,争着吃了下去。死后还双手抓住窗户,将白茫茫的四只眼睛盯着那爿窄街。

梅所长很生气,他气桂儿爸桂儿妈心底怎么这样窄,女儿疯了便要寻死,而死前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不打招呼也罢,既然想告倒打猎的老灰,就得拿出真凭实据,可这两个老糊涂,到死时也没明白一回,以为把事情对梅所长一说,梅所长便可挥手扫乌云见青天了。若能这样,我老梅早就将打猎的老灰捉起来枪毙了。桂儿爸桂儿妈没有留下证词叫梅所长很为难,幸亏指导员偷偷出个主意。梅所长连忙找了一迭白纸,用桂儿爸桂儿妈僵硬了的手指挨张按了指押,等将桂儿爸桂儿妈送上山埋葬了,再回头追忆死者所言之事写在那按过指押的白纸上。梅所长甚至别出心裁地在一张纸上单独地写道:我俩的女儿桂儿虽然疯了,但我俩还在疼爱她、舍不下她,若是我俩死在女儿前面,那一定是打猎的老灰逼的。梅所长做完这些事,有点由悲转喜了。他将写得最得意的那张拿给指导员看,指导员却有点不以为然,说这没什么作用。梅所长便献祖传秘方般悄悄地回报给出这主意的指导员,说你刚出学院门不久,经验尚少,这东西对审判员不起作用,可对那些陪审员老太太用处简直是大大的。

这时,院子里有人高叫:

“梅所长,你干吗老盯着我,处处找我的岔子?”

不看也知道这是打猎的老灰。回头看时两名警察一前一后夹着那狗东西站在院子里。他们是昨天被派上天堂寨去抓打猎的老灰的。

梅所长并不回答,隔着窗子盯着打猎的老灰,如同河边沙堤后的青年盯着洗澡的桂儿。打猎的老灰并不害怕,仍将眼睛迎住梅所长的目光。还是指导员走到四条目光中间说:

“你好好反省一下,记记这些年做了哪些坏事,吃了晚饭后答复我们。”

“为什么关我?你们有拘留证吗?”打猎的老灰说。

“没说要关你。留你做客嘛。瞧,关人的拘留室在那洞里,你住在客室,还是单人间。”指导员客客气气地说。

梅所长却嘣出了一字一声雷响:

“狗东西,你当心点,别叫我扒了你的皮。”打猎的老灰被请进所谓单人客室后,回头冒了一句:“梅所长,你威胁我,这是知法犯法,当心罪加一等。”

到吃完晚饭正式询问时,打猎的老灰变得乖极了,说自己认真想了半天,并且像过去活学活用时一样还对照毛主席的话做了自我分析,千错万错全是小错,比如骂街打儿子,喝酒发酒疯,抽烟耍无赖等。大错特错就一宗,就是不该做公公扒儿媳妇的灰,导致发生狗连筋的丑事,使桂儿无脸见人而羞疯了。

“那你就先说说,桂儿怎么嫁到你家的?”梅所长说。

“如今实行婚姻自由,还能有别的?”打猎的老灰说。

“别装蒜,你威胁她父母没有?”梅所长说。

“没有。我这人口恶心善——”

打猎的老灰说到半截时,梅所长从抽屉里拿出那把铁□头,深奥莫测地仰头望着天花板笑一笑,双手若无其事般掂着铁□头一蹦一转悠。

“是那亲家将我告了?”

“你怎么推测的?”

“真是恶人先告状,临死还想找个垫背的。他们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了。实说了吧!大胖是被桂儿爸桂儿妈用这把铁□头砸死的。我当时正蹲在公路下边的岩缝里屙屎,那拖拉机就天塌般越过我的头顶掉了下去。我晕了一阵,待赶拢去时,正巧看到桂儿爸用这把铁□头朝正求饶的大胖头上砸去。我跑去想拦,但大胖已经死了。那两个老东西趁我不注意时,想杀人灭口,被我发觉。两个老东西捆在一起也只会比公鸡多几两力气,哪是我的对手。打不过他们就跪地求饶,说只要我别将这事露出去,就将桂儿许给我家做儿媳妇。我一想挺不坏,不然谁家女儿肯给我的苕儿子做媳妇呢,便昧着良心答应了。说实在话,直到今天我一见到大胖爸大胖妈还不敢抬头。”

“那你怎么又要托媒人说媒呢?”

“我怕他们说话不算数,想用这法催一催。”

“你那桶汽油是哪来的?”

“大胖车上带的。”

“你怎么能从岩缝里提出来呢?”

“翻车时掉到那里去的。”

“你见到大胖爸妈不敢抬头,是因为心中另有鬼吧!”

“一个鬼就不得了,再有一个鬼,我这老命还不会叫生剥着吃了。”

这之前不管梅所长如何突然变换询问内容,打猎的老灰眨眨眼就对答如流起来,还不时有空细细打量办公桌上蛇一样伸着脑袋的电警棍。梅所长没发脾气,没拍桌子,没用电警棍与他亲热,相反,笑眯眯地将一只拖着看不见电线头的电热杯递过来,请他喝几口热茶。打猎的老灰伸手接过后,仰过脖子喝了一口便有点知足了,想放下。梅所长仍是笑眯眯地请他多喝几口,不碍事的。

这次正仰脖子喝时,好像电灯开关响了一下,顿时,打猎的老灰感到全身一阵麻刺刺的,电热杯失手滚落时,被站在身边一直没有吭气的指导员眼明手快抢住了。

麻刺刺。三五秒。

突然桌子一声震响。

“块说。你拿麝香去广州干什么?”

“本想卖个好价,后来主要换了烟。”

初试“学院派”们发明的这种“思维暂停式”审讯法,梅所长很是慨然。漏电了是不是?指导员这时开口说,如今用电热杯、电饭煲、电褥子、电淋浴器都得小心,电这东西可是六亲不认,你家有什么电器?打猎的老灰傻着眼四处瞅瞅,最后没好气地说,铁□头都能搜出来,还能不清楚我家里有些什么东西?别卖假屁眼!

“说说铁□头是怎么回事。”梅所长又问了。

“我怕他们赖账藏起来做证的。”打猎的老灰似乎又能对答如流了。

“也罢。还是说麝香吧。哪来的?”

梅所长这么一问,打猎的老灰终于有些慌神,答话之前常常要愣一阵。

“打的,上山用土铳打的。”

“你打的,还是别人打的?”

“梅所长你去访访西河上下百余里,除了我别人谁能打得着獐子。”

当怀疑麝香不是打猎的老灰猎获时,他有理由这么委屈地叫起来。特别是梅所长说是大胖打的獐子,但被打猎的老灰将麝香弄走了后,打猎的老灰气得捶胸顿足,对天盟誓,说是若獐子真是大胖打的,他出门就遭五雷轰顶,进山就叫山魈迷心,举铳就让五花鬼用鬼指头塞住铳管。审询结束后,指导员说他相信打猎的老灰这些话是真的,打猎人最讲山规、最忌起誓。

“那麝香怎么会到大胖手里呢?”梅所长接着问。

“他外面关系多,又比我先下山,就托他给卖个好价。”打猎的老灰到这时又完全恢复那种对答的神态了。

“怎么又回到你手里的?”

“要回来的呗。”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大胖最后一次发动拖拉机时。”

“桂儿爸桂儿妈怎么在半路闻到麝香味?”

“那东西手摸就能香好久,何况在大胖身上揣了几天呢!”

问到这里,梅所长似乎无话了,指导员挥手叫打猎的老灰退下去时,梅所长又问打猎的老灰,说既然你说獐子是你打的,你有什么证明嘛。打猎的老灰说有,我可以带你去看看獐子窝与那死獐子剩下的头和骨。

打猎的老灰走后,指导员劝梅所长别去受那份爬山的罪,打猎的老灰关于獐子是谁打的这些肯定是真的。

梅所长坚决不听,说好不容易揪住打猎的老灰这只恶狼尾巴,就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然而,县广播站那女播音员在喇叭里面说据县气象站预报明后几天大别山局部地区可能有冻雨。说有冻雨,那些“学院派”都来劝梅所长别去,说别叫那雨给冻在天堂寨上了。梅所长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那意思分明是说这案子本来就不成立,到这份上我们可不愿奉陪了。所以梅所长一甩袖子说,你们都去女人被窝里偎着,老子一人去。看到部下们毫不犹豫地各自往家门走去,梅所长叫起来,天气预报一年能有几回准的,老灰的苕儿子也能和他们比个高低,你们这些书呆子,早晚有一天要吃那些教条的大亏!

骂过之后,他仍去绕西河镇转圈子。一切都是平静如初,寒星冷月,淡雾枯风,一点也没有西伯利亚寒潮到来的征兆。只是不明白自己脚下如何这般沉重。进家门前,他想老婆闹了几天终于安宁了些,今晚肯定得例行公事一番。谁知老婆竟没催他脱衣上床,却要他先用手摸自己的腹部看有无异样。老婆说今天她感觉肚子里有动静,像当年怀阿波罗时一样。

梅所长赶忙摸摸赶忙说是有些异样。

眨眼间老婆又悲伤地说,说不定不是怀孕,是这几天接连拉肚子的原因,所以不能高兴得太早,得玩保险点。

终于没躲脱。梅所长精疲力竭后因肾虚而难入睡。他若能料定后事,便不会对此产生厌烦。他不能做到这点,所以他对躺在身边、完事后短裤都懒得穿就酣然入睡的50岁女人感到厌烦。

“杀猪哟!杀羊哟!杀牛哟!”

这声音早晨响了一遍便不响了。梅所长放打猎的老灰回家做了一锅饭,然后两人就上路了。

不知怎么的今天竟没见到桂儿。

说心里话,梅所长倒愿意听到桂儿那种呼喊,憋得难受时,桂儿那么一喊,他心里便要开朗几分。

打猎的老灰在前面走,一管土铳斜背在背上。梅所长拉开五步走在后面,待爬到天堂寨半山腰时,心里便不由赞叹,这老家伙比自己还大十多岁,可那劲头,那劲头若能均一半给自己,老婆会快活得像年轻时那样叫头晕的。

过了半山腰后,打猎的老灰便不时回头看看,开始还以为是看自己,看了几次却不像。这时地上一暗,梅所长回头朝天一看,天上竟一层层地冒出许多云来。

“狗日的,莫是偏偏这回预报准了吧!”梅所长喃喃自语。

“我们回去吧?”打猎的老灰回头搭讪上了。

“是不是做贼心虚了?”梅所长厉声说。

“我是怕真的变了天,你们当干部的身子嫩,在山上受不了。”打猎的老灰巴结说。

“你少做点恶我们就受得了。”

“快走!”

补上两个字堵住了对方的嘴,两个人仍然默默地向山上爬去。天将黑时,他们钻进花寨那破石屋里。屋里干柴很多,打猎的老灰常住这儿,前天就在这里被捉的。他熟练地从各个角落掏出些家什,拢起一堆柴,噼噼叭叭地烧火做饭。饭喷香时,打猎的老灰突然啊了一声。

石屋外面下起小雨来了。

到睡觉时,梅所长掏出手铐将打猎的老灰的双脚铐住。打猎的老灰说,你别以为我会跑,不会的,我死也不会离开西河镇、离开天堂寨。梅所长却不听他的。

虽然铐住了心目中的坏蛋,梅所长仍睡不着,不时到屋外伸手试试看那无声无息下着的雨丝有没有变成冻雨。

山里人被冻雨冻死是常见的事。

所以,天刚亮打猎的老灰就被叫醒。

待见到獐子头和獐子骨时天又将正午。

蹲在树林中看了半天,梅所长仍没看出多少名堂,总想吓唬一下说这是假的,又怕是真的而落得打猎的老灰日后四处笑话。最后才决定将这堆烂骨挑些回去找动物专家鉴定鉴定。

起身时,衣服一阵咔嚓声。定神细看,梅所长几乎惊叫起来:天啦,狗日的真下冻雨了。被雨淋湿的衣襟冻得梆硬,动一动就响几响。

赶不到山下,最少得赶回花寨那破石屋里去。不知紧走快跑有无益处?梅所长摔摔跌跌滑滑溜溜仍要跑,但打猎的老灰却拉在后面死活走不快,不时就拉开几丈远,而使前面的人不得不叫骂,不得不等候。

“别走快了,走太快要出事的。”打猎的老灰老是这么嘟哝。

一遍遍嘟哝。

一遍遍叫骂。

一遍遍冻雨像镜面一样的滑溜漫山遍野地铺开。有一次,梅所长忍不住打猎的老灰那般拖拉,转回几步欲拖他时,突然间脚下一滑,身子向后一仰,人就像坐滑梯一样顺山坡向下滑去,呼呼啦啦哼哼哧哧咔咔嚓嚓,天地翻覆山崖打滚树木颠倒,直到掉进一处深坑才停止。

停止后半天没动静。

半天后一声吼叫可慑虎豹。

“哎哟——”梅所长的双腿摔断了。

躺在坑底几欲昏绝,醒过来便大骂打猎的老灰是狗日的!是猪日的!是羊日的!是牛日的!这时冻雨已将整座天堂寨从山顶到山脚用一张冰毯蒙了个严严实实。昏光浊浊,坑沿的小草叶灌木枝石头尖上,无一例外地挂着少女玉齿一样晶莹的小小冰柱。梅所长天黑前出不了这深坑,若不然他会看到满山遍野比玉树琼花的雪景更胜一筹的冰天世界,冻雨被覆之下,山似透明、崖似透明、老树似透明、古藤似透明,偌大的天堂寨就似一个偌大的琥珀。梅所长不关心这冰景而恨这冻雨,冻雨会叫一切变僵硬,无风时树林也乒乒乓乓地响成一片,接着树冠林梢便一片片地坠落了,而现在这冻雨让他难堪了!

他想他会死的!那打猎的老灰也许这会儿已逃回石屋了!他想这家伙在天堂寨转悠了一辈子,一定不怕这冻雨,一定有对付冻雨的办法。也许那家伙那么慢吞吞地拖在后面是故意撩自己发急发火,而后让冻雨来报复他所不敢报复的。如果是这样,那家伙算是达到目的了。这坑不算太深也不算太陡,挣一把就可以出去,但这是对平常而言,现在他腿断了,连站都无法站起来。于是梅所长英雄气短仰天长叹天不助我也!

正等死时,打猎的老灰竟在坑沿边探出头来。一声梅所长,叫得坑底的梅所长以为天神下凡。

“老杂种,你敢害我,当心小命。”梅所长终于有处发火了。

“梅所长,你可不能冤枉好人,是你自己没站稳、没走好摔的。”打猎的老灰一副可怜相。

“最少你是想我能摔下山、摔得粉身碎骨才高兴。”梅所长说。

“你还不是想我早死,想早些叫我五脏开花!”打猎的老灰说。

“既然知道我不会饶过你,你还来干什么?”梅所长边说边伸手向后腰摸手枪。

“不把你救出来,你的那些同事会放过我吗?”打猎的老灰看得清坑底的动静。

看得清梅所长是要掏枪对付自己,却还将头探出老长,并真的将土铳倒着放下去,他要梅所长抓住背带好拖将出坑。

腰围上掏了一阵,坑底下望了一阵,哪见手枪的影子。当打猎的老灰在上面不无奚落地说,梅所长你可别打我的黑枪时,他明白这家伙已经知道自己的手枪掉了。无可奈何中梅所长只好伸手去抓那悬在眼前的背带,却发现土铳枪机上端端正正的压着一枚打火纸,仰天看时土铳那一端黑洞洞的铳口正对着打猎的老灰的眉心。梅所长顿时想,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这混蛋的劫数到了。只要将这混蛋惩罚了,就对得起西河镇、就对得起自己这身橄榄绿、就对得起包括大胖在内的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和令人怜又令人嫌的疯子桂儿。那因激动而颤抖、因剧痛而哆嗦的手指好不容易碰到扳机、好不容易压紧扳机、好不容易扣动扳机——

“叭!”

只是鞭炮一样响了一声,却没有巨响轰轰硝烟滚滚。

那坑顶上的人不会辨不清打火纸发火的声音,却不知其事地问,梅所长再不快点上来天就黑了,天黑了我可就没办法救你了。想想奈何不了,这家伙命大,梅所长只得伸手抓牢那木托。打猎的老灰口称我开始拉了,你要小心抓紧点,梅所长晃荡着两只断腿升到了半空。突然上面一声哎哟,悬空的人便重重地摔回坑底。梅所长痛昏了,醒来时又大骂起来。打猎的老灰却说,我又不是有意的,你长得太肥太重了,再说你刚才还不是想掏手枪打我的黑枪么,这叫一报还一报。隔了一阵又开始一个悬着一个拉,拉到半空悬着的人又掉下来,又骂过后,说的人又说:谁让你刚才想用我的土铳杀我,这下子我们的账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再来吧,这次一定能救你上来。

然而,梅所长却有气无力地回答说,自己一点劲也没有了,要打猎的老灰下到坑沿半截处,那里有道石坎可以站人,再伸手抓住他的手往上拖。打猎的老灰一边说梅所长平日那不要钱的酒肉喝多了、吃多了,所以不长劲头,光增诡计,一边就按梅所长说的做了,那熊掌一样的手伸向坑底时,坑底白光一闪,没待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声卡嚓,钢质手铐便将梅所长的左手与打猎的老灰的右手紧紧锁到一起。而梅所长的右手将钥匙朝坑口外甩去。

在那石坎上是站不了多久的,打猎的老灰只好自己跳到坑底里,寻个角落蹲定。

冻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沙沙啦啦,满天满地都是这响声。

坑底的人棉衣正在变成铠甲。

四只眼睛恶狠狠地碰了几碰,天就黑了下来。

冻雨仍在下,蹲在坑里仿佛除了冻雨以外世上的一切都无关紧要,甚至于都毁灭了也无所谓。他活不下去了,但打猎的老灰也别想逃得命去。过去他常想知道那些被判死刑的犯人在等待执行枪决前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现在轮到亲身实践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愿去想这事,不得不想时,他恨不得将一分钟当作一年来过。

突然,他为死前能有个垫背的人而高兴。那个垫背的人唱起歌来:

姐在房中吃吔洋烟十指么尖尖搭姐儿肩

问姐讨洋烟吔么呀得儿喂得儿喂问姐讨洋烟

洋烟洋烟在桌哎案上你要皮烟丝我去端哎

烟筒儿在跟前吔么呀得儿喂得儿喂烟筒在跟前

这筒烟头八哎寸长郎吃烟来要姐装哎

坐在姐身旁吔么呀得儿喂得儿喂坐在姐身边

你要吃烟就哎吃烟私心话儿你莫谈哎

爹娘在堂前吔么呀得儿喂得儿喂爹娘在堂前

送郎送到箱哎子边打开箱子拿洋钱哎

拿去买洋烟吔么呀得儿喂得儿喂拿去买洋烟

送郎送到大哎门外问声我郎几时来哎

免得挂心怀吔么呀得儿喂得儿喂免得挂心怀

送郎送到大哎路边望到我郎上洋船哎

奴家转回还吔么呀得儿喂得儿喂奴家转回还

梅所长几次想吼起来,却吼不出来。他想起母亲的那只长烟筒,想起母亲死前的那个晚上还叼着长烟筒十分悲哀地哼着这首《讨洋烟》。母亲背着儿子为孙子阿波罗招魂,招不回来时一天比一天伤心,后来想必是魂招回了,阿波罗终于肯在梦中见奶奶了,所以母亲死时是那样的快活,凝固在脸上的笑竟比阿波罗去当兵后全部的笑加在一起还要多。

歌声突然不再响了。

不再响了是因为冻雨溅落声中有一声前所未闻的鸡叫。

“这是什么叫?”梅所长忍不住问。

“是獐子!”打猎的老灰回答。

这以后两人竟很投机地聊了半夜。

“你怎样?我身上都冻僵了。”

“狗日的!冻得比鸡巴硬了时还硬!”

“这样子,能熬到天明吗?”

“没试过,谁知道呢!”

“那阵子你是不是想存心整死我?”

“早说了,我可不敢。只不过是想你多吃点苦头。”

“我不相信。”

“打猎的人有话不说可以,但说不得假话。”

“那你说说,你到底杀人没有?反正我俩这次死定了,说说怕什么?”

“不说这个吧,说女人怎样?告诉你,西河镇上的女人被我睡了的有整三十——”

“不说这个,我对女人没兴趣,连强奸案都不办,只喜欢办杀人案!”

“说实话吧,我杀过好几个人,伪政府时河东垸那两具无头男尸案就是我干的!”

“再说呀!”

“六一年镇小学那名女老师是我杀的,不过不是你当时分析的什么强奸未遂,我可从不干那种事,强奸有什么味,非得女人自愿时才过瘾——那臭婊子,以为认识几个字就可以翻天,想将我祖上的事写成一出戏!”

“还有呢?”

“前年武家祠堂垸的那个被特赦的,叫武瞎子的国民党师长掉在西河里淹死的事,其实也是我干的,我哥哥在他手下当督战队员他硬说我哥哥是共产党,让他给活活毙了——我这是报仇,本想将他扔到河里灌几肚子水便罢,谁知他竟是阳寿到头了。”

“这么说你至少杀了四个人?”

“什么至少不至少,我一共杀了五个人。”

“知道。还有一个就是大胖。”

“不错。就是这些。”

“你为什么要杀大胖?”

“为什么?好事都让他占尽了。全西河镇最发财的户儿,又占了全西河镇最漂亮的女人。”

“还有别的原因吧?”

“有。可你别想知道再多了。”

“你怎么杀的他?”

“简直太容易了,偷着将那刹车弄坏,然后再浇上汽油烧得个面目全非就是。”

“你可真狠毒。”

“是人没有不狠不毒的。我就不信梅所长你是菩萨,没做过昧良心的事!”

“做是做过,但仅做过一次。想听吗?”

“派出所长干的坏事谁不想听!”

“你听了可别生气,实际上镇小学教师被杀后,我就怀疑是你干的。”

“别事后诸葛亮。”

“听着。你老婆那时才刚过30岁,对不对?是全镇最漂亮的女人,对不对?你爱她爱得可以守着她三天不吃饭,对不对?她左乳房上有颗小黑痣长了两根毛,对不对?你杀了人后就上了天堂寨,对不对?那次我怀疑你后,就去你家调查,不知怎么的你老婆大白天竟在屋里洗澡,而且没闩门,被我撞上了。我那时还是童子身,你老婆却正腆着大肚子怀了你那苕儿子。你老婆冲我一笑,就将我勾到你床上去了。到走时才发现澡盆给弄翻了,洗澡水积了一满屋。后来我一连三天,天天去你家。三天以后,我突然明白自己的身份后,不敢去你家了,所以,你就逃脱了法网。”

说完这话后,两人不再作声。沉默一阵后,打猎的老灰突然动弹起来,梅所长知道这家伙气急了。坑底很窄,打猎的老灰施展不开他的优势,相反,由于右手被铐住,凭左手去对付梅所长的右手,一点便宜也没捞着。就像突然打起来一样,两人突然停下不再动弹了。

不再动弹后发现冻雨仍在下,雨柱一点也没见少。

夜渐深了,各种恐惧一重重地袭来时,两人终于又忍不住搭讪上了。

“怕死吗?”

“是人都怕。”

“听说一个人的全部信息可以通过遗传基因遗传给他的下代人。”

“能又怎样,他们活不等于我们活。”

“可我们就连这点安慰也没有,要绝代了。”

“哎,好死不如赖活呀,你儿子死得光荣又有什么用,总不如我那苕儿子活着好。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你不该将钥匙扔了。”

“一扔掉你我就都绝望了。”

“不扔我会救你出去的。我不怕下冻雨,下刀子我也能一天在天堂寨跑个来回。”

“谁叫你开始时故意摔我!”

“那得先怪你不该对我起杀心!”

“不过现在活不活都无所谓。我能搞清楚你真正是个坏蛋,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打猎的老灰正要回答,梅所长突然要他别作声,细听时,坑底什么地方竟传来隐隐约约的小孩的哭声。当终于弄清楚哭声是从一条石缝里传出来时,梅所长用手扒开一块石头,哭声顿时变得清清楚楚了。

那哭声很奇怪,每每相伴的一些怪响,就像癫痫病人发作时的折腾声。

打猎的老灰说深坑外边是一座石崖,石崖上有一座仙女洞。这石缝想必通着那洞。

那哭的小孩定是细福儿了。梅所长记起茯苓贩子的话后就断定。可细福儿干嘛上山呢?

“是不是小孩得急病了?”

“是不是小孩遇着狼了?”

问不出什么。打猎的老灰突然哑巴了。

“你能救那小孩吗?”

等到说这话时,打猎的老灰突然重新开口说:能!说着便从身上掏出梅所长摔掉了的手枪递过来。

打猎的老灰说:“只有一发子弹,别的让我扔了。梅所长你若想救小孩就对准这锁眼打一枪,若不想救,就对着我的心眼打一枪。”

手枪重又掂在手里,梅所长几次欲将枪口对准那胸口,等到最后行动之时,却是对准那锁眼。

一声枪响,手铐哗哗啦啦地脱落了。

梅所长震得裂口纷纷的手的那一点知觉从此全震飞到云天雾海大岭深涧中去了。但是,打猎的老灰站起来扭了几下腰,便鹞鹰冲天地蹿上坑口,梅所长只觉得冻雨暂停了几秒钟,待冻雨又落进脖子里时,头顶上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唉!”

这样,梅所长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天不灭曹哇!既生瑜,何生亮!真是神鬼偏爱助恶人,大概老天爷也在善恶之间推行生态平衡了。他想他找不着垫背的,只得两手空空地到地府冥阴去报到了。他想自己这次又是放虎归山了。

谁知打猎的老灰竟回来了!

谁知打猎的老灰竟将他从坑底背出来了!

谁知打猎的老灰竟要守着他共生死存亡!

真的,那小孩真的是细福儿!细福儿满口白沫躺在地上直打颤。

冻雨已被头顶上的鹰嘴崖挡住了,只是现在挡不挡已无多大意义,梅所长冻僵得全身能动的部位已很少了。

细福儿还在打颤,打猎的老灰一边说这孩子怕是快要死了,一边却不肯送他下山。

“求你了,送这孩子下山吧!”梅所长这话说了第十遍了。

到第十遍时,打猎的老灰才不再一口拒绝而说:“把你留在这冰天雪地里,若有意外人都会说是我害的!”

“我给你写个证明,就说我若有什么意外,与你无关行吗?”梅所长说。

“就怕他们不信。”打猎的老灰似乎仍犹豫。

“有我的亲笔信,即使他们不信,也会保你无事。”梅所长说。

见到梅所长掏笔掏本,打猎的老灰也在怀里掏了一阵后竟掏出一匣火柴来。梅所长忍不住问怎么不早说你有火柴!打猎的老灰说在坑底有火柴又顶个屁用。这以后梅所长费劲地写下一行字:

老梅若出意外,与他人概无关联。

打猎的老灰认为这还不行,还必须写上:獐子是打猎的老灰打的。梅所长无奈只得写了。

写了,打猎的老灰才肯走。

打猎的老灰一走他又开始写。

却不料那家伙又转了回来。

“又回来干什么?想下毒手?”

“说哪里的话。我怕你冻着了。”

说着打猎的老灰挥起土铳,枕着岩石将木托砸了个稀巴烂。然后,当木屑蓬在一起被火柴燎出一团火苗时,他又一抱抱地抱来一大堆被冻雨折断的树枝,小山一样堆在梅所长身边。直到梅所长说够了时,他还要再抱几抱来。然而,打猎的老灰又不走了,非要梅所长再给他写上一张证明,证明他不是坏人。

一听说将要写的内容,梅所长最后一次吼道:你这杂种,别做梦!冰棍一样的树枝不断地融化,不断地燃烧,火堆中一片哧哧声。铠甲一样的棉衣已开始腾腾冒着热气,但是浑身奇痒!浑身奇痛!

奇痒奇痛,其模样必定不堪入目。

梅所长不愿让打猎的老灰看到自己这副惨状,终于挥笔写下:

打猎的老灰这杂种,还不算坏!

这时,看得真切的老灰,一把抢过笔和笔记本,说声你自己好自为之,便兔子一样狐狸一样豺狼一样消失在火光照不到的夜幕中,不知其踪了。

梅所长不知道,打猎的老灰将细福儿背回花寨那破石屋后,狠狠揍了细福儿一顿,说你这小杂种哭闹也不看个时辰,若是被看破了机关,我这老命不就丢了。然后,变戏法地从怀里掏出那两支用麝香换回的走私烟,说三天没抽,也够你憋的。细福儿一口气抽完两支烟就百事全无,好生生一个少年。

梅所长不知道,日后大胖爸大胖妈听打猎的老灰说梅所长这次被冻雨封在天堂寨肯定回不来了。于是大胖妈执意去买回五千响鞭炮,挂在门前放了老半天。别人问这是为什么,大胖妈说你们别管,反正我家有喜事就是。

梅所长不知道,打猎的老灰将头一张纸条交到指导员手里,却拿着第二张纸条去了梅所长家。他对梅所长的老婆说梅所长这时肯定早冻死了。梅所长的老婆嚎啕几声,又被怔住。打猎的老灰掏出后一张纸条递了过去,说梅所长将一件大事托给了我。梅所长的老婆将纸条反复看了几遍,问这纸条上只写着你不算坏,没说别的事呀。打猎的老灰说,这事怎么好明写呢,梅所长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害怕梅家从此绝代,就托我代他——你若愿意现在就来一回,明后天再各来一回,能不能怀孕就看命了,反正就三次,拖长了就算能怀孕别人也会看出蹊跷来。可怜那女人愣了好一阵,竟去闩好门,流着眼泪躺到床上去了。后来,打猎的老灰嘟哝三比三平时,那女人却正光着下身仰在床上,喃喃地祷告苍天保佑。

那堆火不急不旺地烧着。

指导员带着人赶到时那火仍未熄。但梅所长的生命之火却永远不能再燃起来了。法医鉴定说,坏就坏在这堆火上,冻伤了怎么能烤火呢?不烤火,说不定还能坚持到现在。派出所的同事们一齐叹息,谁让他不相信科学呢,天气预报说得清清楚楚,大别山局部地区有冻雨,可梅所长硬是要闯这鬼门关。

梅所长下葬的那天,大胖妈看见程泽东夫妻抱着细福儿急匆匆地往卫生院跑,就问孩子怎么了,细福儿的妈回答说细福儿的肛门不知怎么的流血不止。

黄昏时,程泽东突然跑到打猎的老灰家借土铳用,拿走以后,不到半个小时又转回来,说这土铳怎么老也打不响,让主人自己试试。打猎的老灰冷冷一笑,却将土铳拿到西河堤上,放在一株柳树杈里架好,再将一根绳索系住扳机,退到几丈远的地方使劲一拽,轰隆一声炸响,柳树劈为两半,土铳被炸得粉身碎骨。

“想下我的黑手,你还嫩了点。”打猎的老灰并不看谁,昂头往回走。

“你这恶棍,等着瞧吧!”程泽东迎面顶住。

“是不是想告我?你以为我天生就这样?小时候我屁眼也让人搞出了血,为这事还打了一场人命。人命打赢了,我却臭了名声,一直臭到如今。”

程泽东正不知怎么回答,忽然听到河里有人在唤着:快!快上!大胖的仇人来了I跟着一只狗就扑了过来。打猎的老灰一声惨叫,定眼看时,手腕上的一块肉已不见了。河里的人又在唤:好!好!乖儿子快回来!

那是桂儿。天寒地冻,桂儿仍在西河里洗澡,浑身通红像抹遍了胭脂。一见到穿着旧军装的程泽东,连忙跪在水中叫道:

“阿波罗,我偷了你的性命钱,没什么还你了,就给你做媳妇吧!”

程泽东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打猎的老灰想看桂儿的身子,却必须盯着爬在水边上的猎犬。

后来,桂儿拿出那只蓝吉列刀片,有意无意之中划破了手指,几滴血掉入水中,水里立即冒出几朵红花,桂儿觉得有趣,躺在水中时用蓝吉列刀片全身上下一道道地划起来,顿时西河也像抹遍了胭脂。

晚霞起来了。

送葬的队伍从山上返回来了,两个女人架着哭得死去活来的梅所长的老婆,连蹦带跳地横穿过流淌着胭脂一样的西河。

河水好刺骨。两个女人不知道架在臂弯中这个哭晕了几次的女人,今晚还要庄严地最后一次完成打猎的老灰所说的那项任务。

天苍苍,地茫茫。

大别山,这不老之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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