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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将胡惟庸定为明朝一号奸臣,称“当太祖开国之初,胡惟庸凶狡自肆,竟坐叛逆诛死”。
然而,我们不能不承认胡惟庸有真才实干,否则朱元璋绝不会把这个案前小卒一步步提拔为大明首相。
文史名家温功义《三案始末》以明代梃击、红丸、移宫三案为主体,展现“不世出的天才意味”。其中写及帝权与相权之争时,指出:
“进入中书省,胡惟庸的境遇和汪广洋实在大不相同。李善长的那些旧属们,都尽力帮他,他本人又是个办事干练、颇多智术的人,任事之后,一切都显得头头是道,很快就把汪广洋比得越发黯然无光了。”
胡惟庸从最初“归太祖于和州,授元帅府奏差。寻转宣使,除宁国主簿,进知县,迁吉安通判,擢湖广佥事。吴元年,召为太常少卿,进本寺卿。洪武三年拜中书省参知政事”。他也经历步步惊心的升职记。
即便有同乡李善长的照应、扶掖,但当时朱元璋帐下人才济济、群贤毕至,而且朱元璋那阴鸷的眼睛一直盯着属下的一举一动,如果胡惟庸没有几把刷子,也会中途受阻。
他虽无征战沙场的勇功,也无运筹帷幄的智名,但做实事,他事无巨细,井井有条。即便有非常的手段,在非常之时做非常之事,也很有本事。
电视剧《朱元璋》安排他的出场,是在朱元璋即将反击陈友谅进犯、李善长督造战船心有余力不足之时,胡惟庸带来了利诱威逼的伎俩和超额完工的佳绩。此役,胡惟庸立了大功。
在胡惟庸独掌或领衔中书省的六年里,朱元璋不断派徐达、李文忠、汤和、蓝玉等征战残元余兵、东南倭寇,接连打了胜仗。胡惟庸作为朝廷的大管家,督办粮草、兵饷,功不可没。这些史书上没写,但不等于他没有做。打仗打的是武力,更是兵饷粮饷;若胡惟庸督办不力的话,朱皇帝要追责,诸将会闹事,更不会有后来的那些带兵大将欣然效命胡惟庸的事情。
结合《明史·太祖本纪》来看,胡惟庸为相的那几年,朝廷征战无败绩,时有外国来朝贡,各地赈灾都到位,“国都始建,土木屡兴”,这都与丞相胡惟庸的能干有着不可分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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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剔的朱元璋和能干的胡惟庸,有过一段合作愉快的蜜月期。“自杨宪诛,帝以惟庸为才,宠任之。惟庸亦自励,尝以曲谨当上意,宠遇日隆。”(《明史·胡惟庸传》)
《三案始末》之“帝权与相权”说:“胡惟庸才始入相,明太祖对他是很满意的,因为他既比汪广洋善于任事,又不像李善长那么遇事专断,有两人之所长又无其所短,实在是个很合理想的人物。”
当初,徐达虽挂了一个右丞相,但长期征战在外,在朝也不理事。李善长独掌中书省,不时向朱元璋要权。屁股还没坐热,朱元璋即把“比之萧何,褒称甚至”的李善长罢相。这是强势帝权和争抢相权之间冲突日益加剧的必然结果。
其间,朱元璋破格起用杨宪和汪广洋,制衡李善长,但两个都不争气。杨宪沉溺权力争斗,任事专断,被朱元璋诛杀,第一个出局。
胡惟庸自被李善长举荐,同汪广洋共相时,就有心施展才能,和罢相不离京、卸职仍不休的李善长达成默契,把朱元璋制约胡、李的汪广洋挤走。心愿遂成,汪被贬黜,胡惟庸放开手脚,再无所顾忌。朱元璋重新起用汪广洋,胡惟庸却成了更加跋扈的首相。汪“谨厚自守,亦不能发奸远祸”。
胡惟庸确是一个大人才,而非一个狗奴才。
他让朱元璋感到了真正的威胁。
朱元璋把贬黜到广东做参政的汪广洋,重新起用,“复召为左御史大夫。十年复拜右丞相”,也是为了解决能干的胡惟庸相权做大,不断冲突帝权的利益。
但没想到,“广洋颇耽酒,与惟庸同相,浮沉守位而已”。
朱元璋大失所望。自己的亲信心腹,竟然和胡惟庸走到了一起,进一步做大相权,威胁帝权,故而大怒,以“朋欺”(庇友欺君)之罪,再度把汪广洋贬至边远的广南地区。这还不解气,他追加一旨,特派专使,追赶汪广洋,追到了就宣读圣旨,“赐敕诛之”。
汪广洋之死,已成为朱元璋向胡惟庸开刀的磨刀石。
汪广洋被赐死后,他有一个姓陈的妾自愿殉夫。而此烈女,竟是获罪后妻女皆入官的陈知县的女儿。这还了得,违背了朱元璋规定的:“没官妇女,上给功臣家。文臣何以得给?”朱元璋大怒,下诏法司彻查此事,丞相胡惟庸有监督不力的罪责。
看来,胡惟庸与汪广洋还做了一笔交易。胡惟庸毒死刘伯温,汪广洋知情不报,原来是回报胡惟庸默认他强纳犯官女儿做了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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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史·刘基传》中,有一段关于朱元璋选相对话,很经典:
洪武四年,左丞相李善长因疾致仕,朱元璋似乎想任用刘伯温的门生、右丞杨宪继任,但没想到刘伯温提出反对意见:“宪有相才无相器。夫宰相者,持心如水,以义理为权衡,而己无与者也,宪则不然。”
朱元璋又问自己的老部下、时任左丞汪广洋,刘伯温答:“此褊浅殆甚于宪。”汪广洋在朱元璋分封功臣时,为忠勤伯,与刘伯温的诚意伯,在朱元璋的心里有着不同的分量。朱元璋认为汪广洋要比刘伯温忠诚、勤勉。
朱元璋又问时任中书省参知政事胡惟庸,刘伯温说得更不客气了:“譬之驾,惧其偾辕也。”
这是什么意思?译为白话:丞相好比驾车的马,我担心他会将马车弄翻。
这三种评价,胡惟庸无疑是最危险的。刘伯温直言他会坏了朱元璋的江山。如果换了其他皇帝,早就把胡惟庸直接干掉了。
然而,朱元璋不但没有干掉胡惟庸,而是诛杀了杨宪,贬黜了汪广洋,让胡惟庸“代汪广洋为左丞。六年正月,右丞相广洋左迁广东行省参政,帝难其人,久不置相,惟庸独专省事。七月拜右丞相。久之,进左丞相,复以广洋为右丞相”。(《明史·胡惟庸传》)。
胡惟庸“独相数岁,生杀黜陟,或不奏径行。内外诸司上封事,必先取阅,害己者,辄匿不以闻。四方躁进之徒及功臣武夫失职者,争走其门,馈遗金帛、名马、玩好,不可胜数”。
他四处活动,为进一步增强权力发力。
一、他利诱魏国公府管家的福寿,想方设法拉拢握有兵权的大将军徐达,谁料徐达不背叛把兄弟兼亲家朱元璋,于是“深疾其奸,从容言于帝”。
二、为了与李善长套紧关系,“以兄女妻其从子”。胡、李虽不是儿女亲家,但也是侄儿女姻亲,情感自然进一步。他还派侄女的公公李存义游说其亲哥哥李善长,送稀世礼,许封王诺,寻求深度合作。
三、凡被朱皇帝责罚的领军大将,如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枉法,“惟庸阴以权利胁诱二人,二人素戆勇,见惟庸用事,密相往来。尝过惟庸家饮,酒酣,惟庸屏左右言:‘吾等所为多不法,一旦事觉,如何?’二人益惶惧,惟庸乃告以己意,令在外收集军马”。
四、假造其定远旧宅的老井,“忽生石笋,出水数尺,谀人争引符瑞,又言祖父三世冢上,皆夜有火光烛天”。这种虚构的绝色,貌似告诉朱皇帝,他老胡做丞相,天降祥瑞,天下太平。
五、同皇八子谭王朱梓暗中勾结,貌似支持朱梓,其实利用朱梓。《明史·胡惟庸传》没写明,但《朱梓传》中写到朱梓的岳父和妻兄“二十三年坐胡惟庸党,显与琥俱坐诛。梓不自安。帝遣使慰谕,且诏入宫。梓大惧,与妃俱焚死”。若胡惟庸与朱梓无瓜葛,朱梓作为皇子,断然不会自焚。电视剧《传奇皇帝朱元璋》以此事大肆铺陈,朱梓为陈友谅与达兰妃的遗腹子,达兰妃为帮其子朱梓篡夺帝位,与胡惟庸长期通奸、互相利用,最后达兰妃被胡惟庸灭口。
六、因为刘伯温跟皇帝说他执政会翻车,故而结怨日深,他要借朱元璋猜忌的刀杀朱元璋倚重的人。他先派人上奏刘伯温与民众争夺某块有王气之地,意图建墓,“帝虽不罪基,然颇为所动,遂夺基禄”。不久,他又借刘伯温患病,朱元璋请胡惟庸代天探视,老胡心生一计,“遂以毒中之”,投石问路,看朱皇帝是否雷霆万钧。果然,朱元璋似乎默认,更让胡惟庸感觉到老胡的相权已同老朱的帝权势均力敌,老朱不敢轻易因为常年随其征战出谋划策的刘伯温之死,迁怒于胡大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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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胡惟庸拜相时,刘神算还祈祷“使吾言不验,苍生福也”;但结果还是被刘伯温猜中了,不断做大的胡惟庸的争权手段比李善长更厉害。
刘伯温的死,胡惟庸杀使其子“驰马于市,坠死车下”的马夫,以及汪广洋纳了犯官之女为妾犯法胡惟庸未报告等,都成了朱元璋向胡惟庸开刀的借口,但这些尚不能成为最充分的理由。
皇帝要杀人,理由自有人准备充足。温功义《三案始末》之“帝权与相权”分析:“最早上变的人是御史中丞涂节,他首告胡惟庸结党谋反。与之相呼应的是另一个被谪为中书省属吏的御史中丞商暠,他也揭发了胡惟庸的很多阴私。”
于是,胡惟庸任事以来,欺瞒君王、怙权自用、培植私党、毒害忠良……若干条大罪,朱元璋迅速反应:“帝大怒,下廷臣更讯,词连宁、节。”陈宁、涂节也参与密谋,都是积极分子。
洪武“十三年春正月戊戌,左丞相胡惟庸谋反,及其党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等伏诛。癸卯,大祀天地于南郊”。胡惟庸被杀,朱元璋高兴地祭天祀地。
胡惟庸死了,但他是权倾朝野的的首相,须向天下公示一个“不可不诛”的理由。
于是,朱元璋的锦衣卫在胡惟庸死后几年,不断搜索,时有所得,有了胡惟庸“遣明州卫指挥林贤下海招倭”“遣元故臣封绩致书称臣于元嗣君”,李存义出卖李善长与胡惟庸、蓝玉有瓜葛,以及李善长家奴卢仲谦起首善长与惟庸往来情况,陆仲亨家奴封帖木起首陆仲亨、唐胜宗、费聚、赵庸与胡惟庸“共谋不轨”。
值得注意的是,李善长的家奴、陆仲亨的家奴,告发主人不轨。看来这些家奴就是传说中的锦衣卫士,他们无孔不入,就连大臣家里会了什么客、吃了什么菜、说了什么话,皇帝都可以在朝堂上侃侃而谈。那么,这样家奴,难道胡惟庸府上就没有?难道未汇报胡大人会了什么客、吃了什么菜、说了什么话?为何还要造一个云奇来冒死禀报?为何胡惟庸被杀了十年,才找出这些谋反的证据。
胡惟庸再优秀,再能干,再有阴谋智术,也在最后一役,被朱元璋族灭得干干净净。那些被精心挖出的证据,让“帝发怒,肃清逆党,词所连及坐诛者三万余人。乃为昭示奸党录,布告天下”。
胡惟庸之后,朱元璋正式“罢中书省,废丞相等官,更定六部官秩”。丞相一职,成为了历史。
胡惟庸是中国历史上名副其实的末任丞相。朱皇帝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帝权与相权之争最后的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