铣工车间应该是为了迎接这波新生力量而特别打扫过的。
安全通道的地面上没有任何杂物或者污渍,借着灯光反射,甚至还能看到拖布抹过的痕迹。
但每个工位的机床周围却都是黑黢黢得一片,弥散出一股陈旧的、蹿鼻梁的机油味。
这股气息与车间内的轰鸣和几乎无处不在的汗液味与酒精味充分地糅合在一起,让这群养尊处优,基本没什么实操经验的大学生们纷纷蹙起了眉头。
“这就是咱们以后的工作地点了?这也太那个了吧?”
“可不是么,这都是啥味道啊,带着这味儿回去,我家主子都该不让我撸了。”
“这还是开窗通风的夏天呢,要是冬天……噫,简直就是生化炸弹啊!”
众人的窃窃私语章遒不可能听不到,但他却完全没有在意。
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那个质疑他图纸有问题的声音吸引过去了,所以只撂下一句“注意安全,不要乱动”后就大步走向了不远处的工位。
那是一个身穿深蓝色工作服的铣床操作工人,身高与章遒相仿,但不戴眼镜,头发浓密,且生有一张长得夸张的马脸。
此刻的他正拧着眉头,嘴里呜噜呜噜地吐出些不干不净的词汇。
由于方言和口音的存在,陆飞并没能完全理解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但看他的手势和章遒半复述半回应式的应答,还是抓住了大部分重点——
马脸:这是用在什么地方的零件啊?尺寸怎么这么散?全都是高精度,得耗费多大的时间成本?
章遒:这图纸没有问题,精确到一道两道也是客户的明确要求,不允许擅自修改的。
马脸:我干了半天,就出了十几个合格品,这样计件给我工钱太亏,我不同意!你要么改图纸,要么就去和我们班组长谈我的工钱!
章遒:工钱和我没关系,那是你们作业部门和那边的项目管理部门共同确定的,我只负责出图纸和审核图纸。
马脸:哼,那你自己看着来,反正最近活多,我把你的图纸压到最下边做,别人也说不出来什么。
谈话进行到这个份儿上基本就算是到头了,陆飞很好奇这个技术员到底会怎么为这场闹剧收场。
可他却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家伙竟突然提高了音量,像个词穷的孩子一样,妄图依靠升高维持输出:“你这是不讲理!我都说了,那是人家客户的要求,你怎么能全都怪在我的身上?”
那边,马脸工人的舌头也像是瞬间变得可以捋直了似的,冷笑着说道:
“呵,就算是客户要求,也是你同意的客户要求!这还真是没下过一线就没有实践经验啊!什么都要求敢接?也不知道是谁把你招进来的,怕不是竞争厂子派过来坑人的吧!”
“你,你这是诽谤!”章遒的脸都憋红了,慌不择路的情况下竟然扔出了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经典台词,这让在一旁看热闹的大学生们一阵摇头。
马脸工人更得意了,咧嘴轻笑了两声,露出一口让人胃部抽搐的黄牙:
“嘿嘿,我也不占你便宜,这个车间里的人你随便挑,要是能找出一个可以在常规时间里把零件做出来的,今天的话就当我没说。而且以后,但凡是我在车间里,这个工位上的你出的图我都先做!”
“你过分!”
其实也无怪章遒如此,马脸工人之所以敢这么说是有其原因的。
事实上,作业职类和专业技术管理职类一直都不对付。
他们一个认为对方缺少实际操作经验,搞出来的东西完全就是纸上谈兵,加工起来费时费力,而且压根儿就没什么必要性;
而另一个则觉得对方的工作任务全都是体力活,劳动形式简单又重复,根本没什么技术含量。
双方的不和程度已经到了否认对方工作存在价值的程度,哪还能有缓和的余地?
所以,哪怕作业岗的工人内部也存在诸多不和,但放到这种阵营对立问题的面前时,这群家伙还是会亲得像是穿一条裤子似的,一致对外。
别说技术员了,就是助理工程师或者工程师来到这儿,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做这个活儿的人!
可陆飞跟他们不一样啊。
此刻的他正在为无处使用那五十分钟的强制性宗师级体验而发愁,听到马脸工人撂下这话,简直快要高兴得飞起了。
他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后挺胸抬头,尽量让自己在人群中显得突出,并开始暗暗祈祷章遒快点转过头来。
他已经打定主意,在与章遒对视的一瞬间,他就会把手举起来,将自己的实力告诉这个在辩论中处于下风的小可爱。
但令他抓狂的是,章遒竟然在沉默了半分钟后突然放松下来,叹了口气道:“好,我回去后和杨助理工程师反映一下这个情况,你先做其它的工作吧。”
啊喂!你如此轻易的放弃,真的对吗?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难道不好吗?
陆飞一边在心里高吼MMP,一边暗暗琢磨着该以一个怎样的姿态出现在铣床边才不算突兀。
那边的马脸工人也有些发懵,他的目的只是提高自己的工费而已。
可现在章遒一松口,他不但无法达成自己的目的,最后说不定还会落下个技艺不精的笑柄,怎么看都是场稳亏不赚的买卖啊……
“智客,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估计这是今天唯一能上手的机会了。”
“没有办法,不过我如果是你,现在就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
在工厂这个相对纯粹、技术为王道的地方,哪有拐那么多弯弯绕的道理?”
智客以慵懒的男性声音对陆飞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很笃定,陆飞甚至能从前者的口气中听出一股对汇锋机械加工厂内斗风气的不屑。
“好,这可是你说的!”陆飞咬了咬牙,边大跨步朝工位走去,边在心里对智客说道:“我现在可算是真的豁出去了,如果这样还是没有得到上手机会,你绝对不能再电我了!”
智客没有回应,这让陆飞的心中一阵打鼓。
可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已经成了整个学生群体里最瞩目的焦点,此刻哪有再退回去的道理呢,所以只能硬着头皮酝酿情绪。
“你要干什么?”许是陆飞的表情太过郑重悲愤,等他走到章遒旁边与后者目光相接时,竟把后者震得后退了一小步。
陆飞暗自定了定神,然后清清嗓子道:“用一下铣床,试加工你们说的零件。”
“哈哈,你别搞笑了,金工实习那点儿积累就想着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章遒还没说话,马脸工人就先冷笑了起来:“之前有个叫陈阳的,也是个自以为天老大、他老二的家伙,最后弄出来的东西就跟屎一样。
我就纳了闷儿了,在你们这帮学院派的眼睛里,一线加工真的就那么没有技术含量,是随随便便就能上手的?”
章遒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三天前的同一个时间,就是那个看上去十分靠谱的叫陈阳的男生说了同样的话。
那个时候的他天真地以为“没这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的道理还在当代的年轻人中盛行,所以欣然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可最后的加工成果,呸,最后得到的废品,真的是比屎还不如。
那一次的经历让他对自己的眼光产生了严重的怀疑:云信科大的学生都是什么毛病啊,怎么都这么喜欢拿人开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