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次日,书舍有人闹事,江鱼招架不住,差人来知会。
我牵了匹马出去,瞧着探出府外一枝繁茂枝杈的老槐树,今天,翟啸不在树上。
阿荷追出来,唤道:“王妃。”
我转身,见她立在阶下,不舍地望着我,问:“王妃可还会回来?”
我翻身上马,执着缰绳,莞尔笑道:“阿荷,帮我看好院子。”
“好。”
“多谢了。”我调转马头,扬鞭离去。
策马出城,至清风庵。
书舍外已围了不少人,人外又围了一排衙役。
我拨开人群挤进去,才发现,人群当中跪了一排四人,其中竟还有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四人皆被衙役压着,那小男孩跟着父母兄长破口大骂,言词竟还要恶劣几分。
我找到江鱼,问:“出了什么事?”
“书舍每一月都有考核,成绩优异者奖纹银二两,米面各一斗。昨日成绩出来,那女孩的家人觉得夫子判卷不公,便拉着小姑娘来讨说法,夫子言重了些,那女孩竟要寻短见。附近村民闻风而来看热闹,场面渐控制不住,只好请了一队衙役来帮忙。”
“昨日榜首是谁?请出来,谁不服气便一同现场背书做文章,自有分晓。”
江鱼道:“那孩子已经送去医治了,自言不再入书舍读书,如何都不肯来。”
“怎么,我这书舍是求着她来不成?”目光扫过跪着的那几人,道:“她若敢来,我给她十两银子,若真有才学,我送她入京读书。若她所言非实,则莫怪我不留情面了。”
我点了身边两个衙役,道:“去把她给我请来。”
“是。”
“那这些村民——”
“想看热闹便看着,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命人搬来一套桌椅,摆上茶具,邀江鱼坐下,便煮起茶来。
仰头看了看耀眼的日头,道:“差人煮些茶汤来,分给这些村民,可别因为看热闹犯了暑热。”
我翻览昨日考核的试卷,看了榜首那孩子的文章,虽不算惊艳,却也规矩,字写得也工整,默书默得也一字不差,而另一个孩子,一看便知是刚入学的,看出来有些聪慧,却到底是逊色了。
衙役终于将那女孩带来。瞧模样不过十一二岁,身形瘦弱,左手缠着纱布,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在苍白的脸上却显得突兀。
我一手执着茶盏,看着那女孩,道:“来人,给她十两银子。”
她颤着手接过银子,目光惶恐。
我笑道:“你莫怕,你说我这书舍里的夫子偏袒不公,那你就以此事立意,做篇文章我看看,做两句诗也可。”
“我……”那丫头回头望着跪在地上的数人,愈加的慌张。
“不会吗?确实是难为你了,可听你家人之前说的话,我以为你是个神童呢。既然如此,那写幅字也好。字写得好了,我也不追究。”
我又命人备了份笔墨纸砚来,道:“写吧。就写你的名字。”
她提着笔,迟迟不落墨,当墨汁啪得一声在宣纸上晕染开时,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
我拿起那张宣纸,道:“这幅画倒是做得不错。”
我转向围观的村民,道:“诸位,都散了吧。”
众人唏嘘而去。
我拉着女孩走到那四人面前,问:“这些是你什么人?”
她低着头,小声嗫嚅道:“阿娘,爹爹,哥哥,还有弟弟。”
我抬起她的手腕,问:“你老实告诉我,这是你自己划的?”
她摇首,眼里泪水盈盈。
我冷道:“为人父母者,便是如此爱惜子女吗?为了几两银子自家姑娘的性命都不要了?还讹到我书舍来了?”
那妇人见势不妙,开始磕头认错,哭嚎道:“夫人饶命,实在是家里穷,我这儿子上不起学堂,老大又到了成亲的年纪,不得已才想出这个法子,哪个当娘的不疼自己的孩子呀!”
我从女孩手里拿过那十两银子,道:“十两银子可够?”
“够了够了。”
“那这孩子我就带走了,你可有异议?”
那妇人愣了愣,道:“能被夫人看上,是她的福气。”
“以后这孩子,无论前程如何皆与你们毫无干系,你们可有意见?”
“夫人能带她走已是她的福气,以后不管她做什么事都和我们没关系。”
“这世间真有当娘的不要自己的骨肉吗?”
“啊?”那妇人茫然地望着我。
我冷笑道:“本来,若是你们不愿意,我就不会带她走,并再给你十两银子解你家困顿。看来是有人出的银子比我多,才让你们肯舍了这个女儿。”
那妇人脸色一变,再不言语。
我低头看那女孩,这女孩若无事,书舍为了息事宁人总要给她些补偿,若真的因此而丢了性命,书舍自然补偿得更多。我不知是真的有人故意安排他们来闹事,还是他们为了儿子而不顾女儿的性命,我问那女孩:“你可愿意跟我走?”
女孩咬着唇,似是坚定了心思,道:“我愿意。”
我微微一笑,摆手让那一家四口回去。
女孩站在原地,遥遥目送自己的家人离开,他们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走吧。”我牵着女孩的手与他们相向而行。
女孩总落后半步,神情怯懦,小声道:“我既不聪明又不漂亮,夫人为何要留下我?”
我道:“我读书读得也不好,长得也不如我的妹妹好看,但是凭什么我们就要受人欺负?就要成为所谓亲人牟利的工具?”
她跟在我身后不说话。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读书多久了?”
“林杏儿。十二岁了,才来书舍不到一个月。”
“可还想读书?”
“想,但是,我太笨了。”
“笨怕什么?总要识几个字,懂些道理。我给你找个好师傅。”
我带她走到江鱼面前,道:“小鱼儿,这丫头以后就由你带着了。”
江鱼看了看我,叹着气,接过杏儿的手,道:“是。”
我牵马离开,江鱼在我身后道:“姐姐保重。”
我扬手挥了挥,当作告别。
一路策马至路口,向右便是南下官道,向左则是回洛京。但若是走官道,难免一路盘查,反而不好脱身。我望向回京的路,树林繁盛,静谧悄然,一丝风都没有。
我微微一笑,执鞭朝马背上狠狠一甩,马儿撒开四蹄向官道狂奔出去,只留一路烟尘。然后,一身轻便地踏上回京的路。
四处静寂,偶尔的几声鸟鸣也显得空灵渺远。
突然耳边风响,几道黑影落下,我几乎同时将外公给我的迷药撒出去,捂着鼻子跳到身后一棵树上。
这几人登时软了筋骨,倒在地上。
外公给这药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其药性猛烈,中招的人会在一息之内四肢失去知觉,若不及时解毒,四肢便算是废了。
我瞧这些人一身黑衣劲装打扮,唯有腰间系着一颗明珠,在林间细碎的光影里煜煜生光。
是明家人。
我心笑,果然。
我坐在树上,还算客气地抬手行了一礼,笑道:“诸位找我有事?”
那几人对视一眼,其中翻身爬起来,道:“我们奉家主之命请王妃到常青做客。”
“原来你们明家是如此的待客之道啊!”
“我等怠慢了王妃,还望不要怪罪。”为首那人挣扎着站起来,还未等将刀捡起,便又摔倒。
“不怪罪,不怪罪。你们家主请我,我去就是,但是我有条件,你们若答应我便将解药给你们,若不答应,你们在这躺个十天半个月,毒效会自行减退,但是我也不知道不及时解毒会有什么后果,顶多也残条胳膊腿什么的,放心,不会要命。”
“王妃您是客人,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
“我要求不多,常青我会去的,但是路线,得我自己定。”
“好好好,王妃快些给我们解药吧。”
“诸位稍等。”我跳下树,一人发给他们一包解药,道,“那个,这只是一半的解药,另一半我还没来得及配出来,你们放心,不妨碍你们行动,就是四肢虚软拿不动刀剑而已,另一半解药到了常青我会找我朋友去要解药的方子,等配制好了就给你们。”
那几人吞了解药,勉强能行动,便按着我的意思,买了辆马车将我藏在车中,躲过沿途的盘查,虽然花的是我自己的银子,但终归方便许多,就是一路在车里闷得难受。
也许明家人真的没想对我怎么样,这几人一路对我十分客气。
马车一路南下,数日后,眼见就要到常青地界,我开始着急起来。
若进了常青,见着胤晟,我哪还有走的机会?
傍晚,行至柏坡,已是怀州和常青交界。
寻了间废弃的房屋歇脚,我找机会将解药放入他们的饭菜中,又给他们下了另一种迷药,省得一会我走的时候麻烦。
夜渐深,院子里渐渐没了动静,我摸了摸藏在腰间的匕首,悄悄推开门,见那几人都已趴在桌子上昏迷过去,便走出去。
借着月色,看见脚下蜿蜿蜒蜒的水迹从那几人脚下蔓延开来,浓郁的酒气例隐隐杂着铁锈味。
我心里顿时一凉,拔出匕首,缓缓后退,隐藏在房屋的阴影之下。
突然屋顶出现一个人。我盯着地面上多出来的影子,握紧手中的匕首,飞速地寻找逃脱之法。
那人眨眼就从屋顶飘落,走到月色明亮处,“是我。”
“翟啸?”
他到底还是找来了,瞬间就觉得我这几天心思白费了。
我收了匕首,到后院解了马车上的马匹,离开院子,辨了辨方向,向西往怀州去。
翟啸一直跟在我身后,一路啰嗦抱怨个不停,我也不理他,只顾自己赶路。
他道:“你是真狠心,把我往官道上引,我一连追了几日,都要追吐血了才发现竟中了你的计。又拼着老命赶过来救你,你竟一个谢字都没有?”
我道:“你既知有人要害我,为何又要我出府?而我出府,你不随身保护,我被人绑架,难道不是你失责?我遇险,你来救我,难道不应当?”
“你被人绑架?我倒觉得你这一路自在得很。”
“你知道我要走,必不会回洛京,反而会走官道离开。到时官道设卡,你便又轻而易举找到我把我送回洛京。你算计我在先,反来怪我算计你?”
“成王失踪了。”他突然道。
我一怔,笑道:“他失踪与我有什么关系?”
翟啸伸手勒住我的缰绳,“成王殿下一行在途径琼州时遇刺,可明家人并没有在遇害之人当中发现成王殿下,派了数波人去找也没找到,不然他们为何会找你?不过是想将他逼出来罢了。”
我去拽缰绳,却拽不动,便掏出匕首,抵在翟啸手腕上,冷然道:“放手。”
翟啸冒着断腕的危险,接着道:“不仅是明家人找不到成王殿下,连我们自己人也找不到。”
我道:“所以明家人在书舍安排了那一出戏让我出城,而你帮我出府,又借着我被明家人绑了的消息来让你的成王殿下现身,却怕我出事惹得你被你的成王殿下怪罪,才来救我。翟啸,你怎么和明家人一样没有脑子啊?你绑了我他就一定会出来吗?”
“但我们不知道成王殿下的下落……”
我摆摆手打断他,道:“放心吧,你们的成王殿下可比你聪明得很,不会有危险的。”
“你真的不去找他?”
“不去。”
翟啸仍坚持不放手,道:“你有危险时他会来救你,他有危险,你就这样绝情?”
我怒极反笑:“把我逼得跳崖的人可是他!”
“这其中有误会!”
“那你倒是说有什么误会!”
“殿下自会告诉你。”
我扬鞭甩在他手臂上,“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