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浓重的仿佛一幅泼墨,今日才是七月初四,月牙只是浅浅一角,好似天上从来不曾露过面的仙子不经意间掀起的一褶裙角,连这清冷也不肯多赠予人间。凉风骤起,卷积着山谷里淡薄的水汽席卷而来,像是在安抚黑暗中一丛丛低矮的烈日灼烧过的桑树。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山谷里的夜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盏茶的功夫就将地上的尘土涤荡干净。
于是,整个厅堂内一扫白天烈日炙烤过后的沉闷。
骤雨时消失的虫鸣此刻重又窸窸窣窣,伴随着屋檐上银白色的雨滴,薄凉的晚风,整个扶风山庄再次陷入了沉闷的宁静。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某人的喉咙,使其不能发出半点象征生命力的声音。
千花谷坐落在河南八百里伏牛山脉深处,这里人迹罕至,几与世俗断绝。谷中育有近千种奇花异草,上百种珍树异木,花有四时开落,木有千年荣枯,是以得名。
千花谷深处十几里山腰间,向上沐风戴雨,往下山花娇树,扶风山庄建在这里实在是夺天地之造化,通鬼神之斧工。
“爹!”
一声稚嫩的童音在身边响起,方云山睁开了双眼,眉头微微一动,杂于其中的点点白色也变得愈发明显起来了。方云山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祥的微笑,硬朗的身躯也变得柔和起来。
“你娘怎么样啦?不在后堂陪着她,怎么跑出来啦。”
方云山伸手将女孩抱在腿上,捏着她的小脸蛋儿轻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溺爱。
“娘没事儿,外边来的婆婆说娘身体好得很,这次一定能给我生个弟弟陪我玩。”
说着女孩从方云山的怀里挣脱出来,落在地上。一双宝石般的眼睛冲着方云山眨巴了几下,头顶上两个小发髻一晃一晃往内堂去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有道是山中无岁月,时光荏苒,斯人不在。千花谷宁静依旧,好似这一十四载直如天上时日一般不知所向。
这一日,艳阳高照,骄阳挂空,直烧的千花谷如一个大蒸笼一般,氤氲水汽腾腾直上,搅扰的人心如烈火,坐卧难安。
“叮!”
“当!”
庭院里传来一阵阵剑器相交的金鸣之音,夹杂着一两声少女与少年清脆的嬉笑之声,直闹的庭院里的大树簌簌直响。
少女和少年使的是同一路剑法,庭院中只见剑光霍霍,一片银光闪动。少女使的全是进手招数,一手“连云剑法”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端的是轻灵飘逸,有如片片浮云一般绵延不绝,显然这路剑法已经练的精纯无比。
而少年只是一味防守,将手中一柄精钢剑使的密不透风,间或在少女剑法的空隙之中冷不丁突袭几招。
两人缠斗的越来越凶险,少女久攻不下,有些招式已经使过了第二遍,眼见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只要少年在支持几招就可攻其必救,赢下这场比试。
少女心中对局势自是清楚无比,心下一横,剑走偏锋,原来的轻灵飘逸之劲登时全无,一柄寒光剑使的虎虎生风,剑法之中凌厉之势大盛。
少年眼见对手更加沉不住气,一味求快斗狠,更是将手中精钢剑舞的滴水不漏,远远瞧去只见一道道白光护住了四周。
身走游龙,一招“白驹过隙”,长剑直指少年咽喉,这一招原是虚招,只盼敌人回剑来救,其后所藏六七招变化样样都可令对方命丧当场。倘若敌人一心搏命,并不回剑自救,那么虚招也可立变实招,直攻其要害。
少年心中自是明了,手上招式并不减慢,一招“苍松指路”回剑向对方格去,倘若对方不撤剑,这一招势必使两剑相撞,结果必有一损。
不忍手中宝剑受损,招式不待用老,剑锋一变,明晃晃的剑尖自腋下袭来。
“姐,你输啦!”
少年突然出声言道。
双方停剑对立,少年的眼中却并无喜色。
原来少女使的这一招名为“老气横秋”,乃是兵行险处,出手须极快,使用时身前门户大开,招式用到之后需立即回剑自守。
刚才一番打斗少女全是进攻,此刻内力不济,回剑自是慢上一分,少年全神贯注,这种机会怎肯放过,于是并不抵御腋下危险反而长剑划出一道圆弧以“苍松指路”的变招“流星赶月”回剑直指少女面门。
“不打啦不打啦!爹爹偏心!”
剑随声停,与之对练的少年怕误伤少女,也赶忙停住手中剑急刺之势,这一招“流星赶月”倘若使全,少女恐怕早已尸横就地。
“少雅,爹爹怎么偏心啦,倘若你那招“老气横秋”使的再快那么两三分,你平弟恐怕就要撤剑求饶啦!是你自己平日里贪玩,怎么倒来怪爹爹!”
说话之间方云山面露微笑,捋了捋胡子,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随手提了把剑朝庭院中那少年走去。
“哼!爹爹就是偏心,我都看见啦,爹你偷偷教给平弟其他许多剑法,比教给我的多多了!”
方少雅满脸的不悦,眼睛眯出一条缝来,顺手擦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微红的脸蛋顿时鼓成了包子脸,小嘴一撅一撇显示出自己的不满。
方云山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脾性就是胡搅蛮缠,无理也要闹三分,越是跟她讲理越容易被她抓住话头挑出刺儿来,方云山与妻子都不是那种生性跳脱之人,却也不知女儿这性格是随了谁了,想来也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山谷之中被夫妻俩给惯坏了,因此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平儿,你过来!”
方云山朝立在一旁的少年挥了挥手。
少年就是当年出生的那个孩子,如今也已经一十四岁了,方云山给两个孩子起名叫做少雅与少平,女孩名叫少雅,自然是取平静淡雅之意,少年取名方少平,也是希望孩子一生平安喜乐。
方少雅比方少平大了三岁有余,可是女孩却不似父亲方云山那般成熟稳重,经常有一些古灵精怪的想法,懂事以后先是求着父亲要传授她武功,方云山被她苦苦磨了一年多才传授给她剑法,后来有了弟弟更是肆无忌惮,姐弟俩时常闹的整个千花谷鸡飞狗跳。
方少雅今年才一十七岁,却出落的身材高挑,长发及腰,虽然整日练功忍受着风吹日晒,但皮肤依然白皙透亮,脸蛋上更是整日里透出一抹婴儿的红晕,俨然是个美人儿坯子。
弟弟虽然才一十四岁,却也生的人高马大,个头已经快要超过姐姐了,方少平留着一头精干的短发,一双剑眉星目像极了方云山,黝黑的皮肤透露出在武学一道他所受到的苦难,不同于姐姐的活泼天真,年纪更小的弟弟反而调皮与稳重兼备,身上有着浓厚的方云山的影子。
方云山自从他出生就在他身上寄予了极大的希望,所以打小就苦熬身体,磨练意志,时至今日,连家传的剑法拳脚也已有小成。
“少雅!少平!看好了,连云剑法精义在一个快字,讲究处处制敌机先,武学之中尤其剑法,三分在快,六分在精,还有一分在于险!”
方云山左手捏了个剑诀,示意方少平出招。
“平儿,来,爹今天好好考较考较你的武功!”
“爹,孩儿无礼了!”
方少平捏了个剑诀,手中挽了个剑花,正是连云剑法的起手势“礼敬八方”,这是晚辈与长辈对练中常用的起手式,使这一招时剑刃内扣,剑尖倒指,乃是不敢以下犯上之意。
方云山斜剑而立,宽大的衣袍无风而动,平日里和善的双目中隐隐含有凌厉之色。
“唰!”
长剑出鞘,方云山周身的凌厉之气似乎令周边的空气都凝固了,庭院里顿时寂静无声,方少平更是全神贯注,大气也不敢出。
一出手就是杀招,与刚才比剑不同,方少平一改防守的招式,手上所使的全是“连云剑法”当中迅猛无比的杀招。
既然是父亲考较剑法,自然是将自己最拿手的招式一一使出,否则只是一味防守,倒像在考较父亲的剑法了,此乃大不敬,他心中又怎会不明白。
方云山随手格挡儿子的剑法,心中也是大慰,自己这一套“连云剑法”能在儿子这个年纪使的如此法度严谨却不失轻灵,足见武学天资过人,且其用心刻苦程度更是世间少见。
“少雅!看好了,你弟弟要使这一招“流星赶月”了!”
未等话毕,果然方少平便一剑横扫过来,一柄精钢剑发出“哧哧”的破风声,显见尽力之足。
而方云山手上也不慢,一招“老气横秋”剑尖直指方少平腋下,这一招跟方少雅刚刚那一招如出一辙,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方云山这招乃是后发先至,其速度可见一斑。
不等剑尖点到,手中长剑已经变招,改作一招普普通通的“绵里藏针”直向方少平腰间砌去。
这一招“绵里藏针”初看极为普通,实则大有玄机,倘若敌人掉以轻心,便可接上一招“铁索横江”宝剑便成拦腰之势,或者接上一招“云雨成川”挑向敌人咽喉。
方少平熟习“连云剑法”又怎会不知这一招后手的厉害,登时撤剑回击,剑交左手,掌剑齐出,左手剑拦腰向方云山扫去,右手成掌劈向方云山面门,正是一招“含沙射影”。
“好!”
方云山大声赞道。
如此一来一回,两人剑光交错,兔起鹘落,片刻间已经拆了五十余招,方少平一套“连云剑法”也已使了七七八八,而且接连两场鏖战,这会儿隐隐有体力不济之相,待到一整套“连云剑法”使完,方云山立即出声罢斗。
还剑入鞘,方少平心中仍然惊魂未定,刚才一番比试直令他冷汗淋漓,只有身处其中才能体会到那种强大的压制力带给人的绝望。
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两个响头,退在一边,方少平在父亲面前规矩至极,丝毫不像姐姐那么跳脱。
今天这番比试虽然险象环生,但方云山毕竟不会真下杀手,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只有重压之下才能显示出儿子真正的实力,而这其中给方少平带来的好处是他们姐弟俩苦练半月也得不来的。
此刻已到正午,后堂里缓步踱出一个姿色绝佳一袭青衣的妇人来,招呼大家吃饭,这人自然是方云山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
见到母亲,两个孩子眼前一亮,一起跑到母亲身边叽叽喳喳起来,少雅一面抱怨父亲偏心弟弟,一面又夸赞爹爹的武功多么高强,加上少平也在一旁添油加醋,顿时把妇人逗的咯咯直乐,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竟逗母亲“咯咯”直乐,端庄严肃的面容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风姿。
看着妻子与两个欢脱的孩子,方云山脸上露出无限的慈爱与满足。
山谷里不缺各种野味山蔬,况且山庄里的人也会定期下山采购,因此这顿午饭也算丰盛。
吃过了午饭,两个孩子又围着母亲叽叽喳喳,方云山则沏了一壶浓茶坐在花园里休息。
上了年纪以后,方云山睡的少了,常年在这人迹罕至的山谷了,话也变得极少,因此,沉思便成为他的日常,如今儿女都长大了,他们的武功,人生,还有纷纷扰扰的江湖,都成为他需要思考的对象。
方云山并没有想把儿女留在身边,他年轻时所经历的江湖生活无疑充满了遗憾与怀念。
“少平与少雅会有怎样与众不同的人生呢?”
方云山在心里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