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和方舒志回到学舍匆匆吃了些东西,就倒头大睡起来,直睡得天昏地暗,到申时末才醒过来。
洗漱完,陆离询问得知下午的时候徐老就去学院聚事阁汇报这次气验大典的情况,估计还没那么快回来。
晚饭还得自己动手了,陆离想着,就前往厨房想随便煮碗面条随便应付应付了事。
没想到临近厨房,听到里面发出“咔嚓咔嚓”切菜的声音。
他好奇地走进去,就看到人高马大,四肢发达的方大士在熟练地操刀切菜,手速飞快。
“大士,你怎么在这?”陆离开口问。
“徐老叫我下午过来帮忙做晚饭,说是给我们仨践行。”方大士手下动作不停。
“这样啊,要我帮忙吗?”陆离边说边撸起袖子。
“那你把那边的香菇木耳处理一下。”方大士指了指一边角落里的木盘子。
不一会儿,方舒志睡醒,也加入了洗菜切菜行列。
“哗哗”“哒哒”“铛铛”的声响从小小的厨房里传出来,在落日余晖里,在斜阳日暮里,小小厨房成为万家灯火的其中之一。
酉时,徐老汇报完事情回到小厨房,就把他们赶了出来,独留自己在里面煮菜烧饭。陆离看着徐老在里面忙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他转过头想问一下其余两人,奈何这两人正在兴致勃勃地交流通过气验大典的心得体会,没空搭理他。
等徐老把饭菜端上方桌时,陆离才明白不对劲在哪了——这菜全是素菜啊!一丁点肉沫子都没带有。
一青二白的素烧豆腐,方正条形的干炒土豆,青青白白的白菜粉丝,颜色分明的木耳炒菜心,汤清寡淡的香菇煮汤,再配一碗白花花的米饭,真的……好没食欲……
三人面面相觑,都在心里暗暗猜测徐老是不是最近钱袋子有点瘪。
但徐老也只是像往常一样叫他们吃饭,就自己先动筷子了,食不言寝不语,是徐老一贯要求遵守的。席间无语,四人把一桌的素菜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徐老放下筷子,终于发话了:
“该教的,该说的,该学的,我素日里也跟你们讲了差不多,你们是天选之人,要走的路非比寻常,更可况是眼下这个隐晦之时,前途未卜,渺茫的很,以后如何,看你们各自的造化了。吃完这顿饯别饭就都散了吧,明早就回家与家里人告别,时间到了也不用再回学院了,免得引起伤感,要真念着学院,以后得空就回来看看。”
徐老一口气讲完,就起身要离开,三人赶紧也起身行礼,齐开口道:“是。”声音俱哽咽。
徐老走后,他们收拾妥当厨房,方大士就与他们告别:“陆离,舒志,我们也许还会在同一所院校,就不多说伤感离别的话了,望各位保重!”说完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以他们十二岁的阅历,对于徐老所言半懵半懂,心里有些许明悟,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当是离愁别绪作怪罢了。
话不多说,就到了第二天清晨,陆离背着包袱与方舒志挥手告别,就踏上回家的路。
正是大好春光,一路遇蜂见蝶,花盛鸟飞,草嫩树新,朝阳倾洒,陆离心中离愁别绪散去,一路心情大畅,还哼起了乡间小调,专门挑些偏僻小路走。
回到家中,已是隅中,陆离娘和陆老汉都不在,陆离估计阿爹是到木工坊做工了,阿娘应该是去田野里忙活了。平日里回来他都是傍晚时分才到家的,今天早了,家里都以为他会在这几天傍晚到家,所以中午都没个人在家。
解了路途的饥渴,简单收拾一下自己,就回自个房间休息了。
傍晚时分,陆离被细碎声响吵醒,原来是陆离娘和陆老汉已经回来了,他刚想起身向他们打个招呼,陆离娘的声音就传进他的耳朵:
“三伢子也该回来了,我听昨天从云川城赶集回来的人说三伢子成为了炼气者,听得我是又喜又惊,喜他成为了那万中无一的炼气者,以后定大有作为,惊他有能耐之后会不识得我俩这老父老母,毕竟不是亲生的,这事等他再大点恐怕就瞒不住了,到时就没人给我俩这孤寡老人送终了!”
陆离听见“咕噜咕噜”水烟枪发出的声响——沉默抽烟是陆老汉表达言语的一种方式。
方與国刚成立不久就颁布了每家每户家里只能养育两个孩子的律令,违者重罚,罚款罚钱不止,还要收监入狱。陆离前面的两个哥哥死了之后,陆离娘伤心过度,再无生育能力,天佑其怜,在一个秋夜里,于家门前捡到了陆离,大喜过望,以为这是上天给予他们丧子之痛的安慰,待陆离如亲生般把他扶养长大,捡到的那天就是陆离的生辰——十月初一。
由于陆离家住在小山坳偏僻之处,陆离娘在丧子的两年里也没心情出去走动,所以小山坳里的人都以为陆离是他们亲生的,都夸陆离娘调养的真快。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家人,尽管陆离娘已经十分注意了,但还是在陆离十岁那年被他不小心听到了这个秘密。当时他如遭电击,木木樗樗走到杜若家,在十三岁的杜若怀里嚎啕大哭,好不伤心难过。杜若探知事情真相之后,叹了口气,安慰他,让他不要说出去。
陆离哭够之后就呆呆地点点头。
想到这,陆离轻轻倚靠在门后,小山坳里的妇女不管表现得多通情达理,多能说会道,一但牵扯到子孙传承,养儿育女以便老有所依,再精明的人都会犯迷糊。像今天类似的话陆离不经意间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了,从最开始的不可接受到逃避自欺,再到如今的听之任之。
我到底是谁?陆离在心中问完这个前人无解,今人难解的人生终极难题,就熟门熟路地从房间邻着翠竹林的窗口不出声响地跳了出去。
一路分花拂叶,曲径通幽,来到了一处小山坡,坡顶上有村人修建的小亭子,年代不可究,村人也很少到这来,所以陆离心里有事都会来这里坐坐。
攒尖顶上砖瓦破破烂烂,柱子上和美人靠的红漆都掉落光了,显得小亭子更破落,风雨不可遮。
周围有不知名的各色野花静静盛开着,在夕阳里随风轻轻摇曳着,陆离靠着柱子静静坐着。
“哟,我还道是哪家少年郎在苦苦思念心中的姑娘,原来是我家的阿离小子呐!怎么,看中哪家的姑娘啦?杜若姐给说媒去!”一身淡青色轻薄春衫背着个小篓子的杜若边走进亭子边打趣陆离。
“杜若姐……”陆离一见到她声音就开始哽咽,“我可以抱抱你吗?”
杜若愣了愣,看他神情知道他心中闷着事,就放下背篓,走过去站到陆离面前。
陆离就坐着的姿势抱住了杜若的柔软细腰。
杜若右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左手慢慢梳理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又一下,像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安抚他:“这么大了,遇到不开心的事,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要人抱,真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嗅着杜若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感受着透过衣料的温度,听着耳边传来的温柔话语,陆离烦乱的心神安静了下来。
他松开了抱着杜若的双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杜若姐见笑了,不过杜若姐的怀抱真的很能安抚人。”
“得得得,少贫嘴了,把你杜若姐我说成什么了!我刚刚探了一下你的气息,发现你的丹田处有气流涌动,无规无序的,看来真的是一名炼气者了,不错不错!”杜若又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脸若银盘,眉若柳叶,杏眼弯弯,盈满笑意,才十五岁便是那灵动少女的秀丽模样。
“嗯。”陆离仰头看着杜若的眼睛,“对了,杜若姐,你怎么在这?”
“因为我感受到了你的号召,就赶紧过来给你送怀抱呀!”杜若的俏皮话总是能张口就来。
陆离瞟了瞟她脚下放着的背篓,一脸的不置可否。
杜若面不改色从篮子拿出一手紫黑紫黑的桑椹递给陆离:“喏,顺便摘了一篓筐的桑椹来安慰你,怎么样,周到吧!”
陆离默然地接过,一颗一颗地往嘴里塞,紫色汁液在口腔里炸开,清甜可口。
“怎么一回到小山坳就跑来这啦?”杜若又从篓子里拿出一手桑椹来,却不吃,只用随身帕子细细擦干净再递给陆离吃。
“烦,他们总是担忧我不给他们养老送终。”陆离言简意赅。
“其实他们对你很好的,你七岁发高烧,我看着他们在你身边衣不解带守了你三天三夜,你阿娘一直在祈祷,如果你度过这次难关,她宁折十年寿。你沉默寡言的阿爹则一直询问我爹还差什么药,直说贵也没关系,有用就行。”杜若自动忽略她也跟着熬了三天三夜的部分。
“我知道他们待我如亲生,可我就是过不去这道坎,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好像那无根之人,如水中浮萍,居无定所,随波逐流,杜若姐你明白这种感觉吗!我没有根,我是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弃儿!他们生了我就不要我了,为什么?为什么!”陆离的声音开始激动起来,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手上的桑椹掉落到地上,直砸出几个紫红色痕迹来。
杜若弯下腰捡起掉落的桑椹,轻叹道:“小小年纪,怎么就想这么多呢,怎么会是无根之人,如水中浮萍?再怎么样,杜若姐我也不会离开你,让你孤单单一个人在这冷清世上的。”
捡完桑椹,她又用手帕干净的一面帮陆离擦眼泪。
陆离直直地望向杜若的眼,里面有真挚和怜惜,还有那无来源的坚定。他放肆的哭了许久,直把胸腔里积压已久的委屈一股脑儿全哭出来,才平静下来。
“嗯,杜若姐,我信你。”陆离站起身,嗓音喑哑,“我好很多了,谢谢你。”
“好很多就赶紧回家去,别让你阿爹阿娘担忧,还有收好你那丧气的神情,别让他们发现。”杜若习惯性地给陆离整理他身上的衣服,“问到为什么眼睛红,嗓子哑,就说跟同窗分别不舍哭的。清楚了吗?”
“嗯,我清楚了,那我走了。”陆离一把把手上的桑椹扔进嘴里,大跨步走了。
杜若看着他愈发挺拔的背影,许久之后又看向手上剩余的桑椹,笑了笑:“怎么会舍得让你自己一个人呢,我的傻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