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从他的肩膀处喷溅。
人在意识混乱的时候总觉得时间放慢了无数倍,突卓觉得自己在很慢很慢地向地面撞去,他并没有什么痛感,只是觉得肩膀与手臂的连接处有着很浓重的凉意,于是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红色的液体,近乎鲜艳的橙红,像垂丝的红石蒜花一样绽放在他的肩膀。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血,喷溅时竟与死在他手下的妖兽无二分别。
他的手臂衔在妖兽嘴里,偷袭者是只体型如虎的绿眼巨狼——正是息那晚看到的狼群的首领。巨狼叼着那只还在微微抽搐的断臂,并不吞食,也不丢弃,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面上倒伏而尽力扭头后望的突卓,莹莹的绿眼里竟然流露出人一般的嘲讽。
嘲讽?狼怎么会嘲讽?
突卓失神地想。
嘲讽的眼神在那绿眼里转瞬即逝,巨狼抬起厚重的肉爪,脚掌上的爪泛着钢刃似的银光,它以后腿支撑作人立,钢爪破空向突卓落下!
“老大!”注意到这边的猎人爆发出惊恐而愤怒的吼叫,但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做不了。突变发生得太快,不过一眨眼,他们之中最强又最谨慎的人已经被一匹他们从未见过的怪异巨狼夺去了左手,而现在他即将丧命于狼爪。
一声“砰”的闷响,巨狼的利爪迟迟没有拍下。
一个瘦削的身影抵住了巨狼前爪的关节。巨狼被他抵得微微后倾,锋锐的钢爪垂在人影头上三寸处,只要再向前一发力,钢爪就能很轻易得触到那人的头顶,破开他的头颅,鲜血四溅……
但这情景迟迟没有出现,钢爪仿佛陷入无形的淤制。
狼与人一动不动地顿在了那里,仿佛力士角力,又似兄弟相拥。
巨狼的前臂和后肢开始微微地发颤,是肌肉发力至极致的表现,颤抖一直从粗壮四肢传到了它肌肉突起的前胸,皮毛光泽的颈项,再到它曾经垂露出嘲讽的兽脸上,只不过现在是惊疑、惶恐和难以置信。
那人类抬头与巨狼对视,是一张白净的少年的脸,灰色眼睛,像汪浮不起羽毛的水。他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或紧张,却像镜子一样,巨狼在那面灰色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惊恐的眼睛。
它忽然发出两声短促的咆哮,这咆哮多了浑浊的喉音,不像是普通的狼嗥,反倒像是某种语言。
听到这古怪喉音时息的眼睛明显地闪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走出了那短暂的恍惚。
少年的手臂肌肉微微隆起,他手臂上的花纹开始灼热,源源不断的力量从右手传递进身体,他低喝一声,再加一分力,竟如摔跤一般将个头远大于他的妖兽生生掀翻!
“百里叔夜!”少年大喝。
“了解!”
叔夜本就与息相距不远,他目睹了异变发生的全程,息飞身上前制住巨狼是没有带刀的,此时听息大喊心下了然。
叔夜的第一脉轮飞速旋转,念力源源不断地供入脉轮,他所在之处竟似春风拂过,脚下沙土都萌出盈盈绿意。
草木知威!
羸草无涯诀第一层发动,叔夜后脚一点,似燕隼跃起至半空,念力外放自手心传入刀中,在刀尖凝聚成一点微光,刀尖杀伐之气锋锐不可挡。
他纵身于半空落下,“噗嗤”一声好似短刀戳破装满水的皮囊,刀芒借着下落的冲劲没柄刺进了巨狼的胸膛,黑红兽血自血槽里汹涌喷出,却在接近他身体之时化成轮廓分明的血弧从他身侧喷出,一丝也没有沾到他的衣袂。
——这种时候他都还记得化念力为屏障防止血污溅到自己。
刀先没柄,随后叔夜才猛然一收冲势化俯冲为笔直下坠,半跪于巨狼身上卸去冲击力,落地收刀。
woc,刀怎么拔不出来了!
这不应该啊,这种带血槽的刀怎么会拔不出来呢?
堪称完美的必杀一击竟然毁在最后一步上,按正常发展不应该是击败妖兽的勇士拔刀、喷血,勇士一挥袖袍转身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么?你这样多不给我面子!
叔夜的脸色不禁尴尬了几分,他装作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四周,希望没人注意到他的尴尬。
“笨蛋!”息怒喊,声音似炸雷,“搅碎它的心脏!”
叔夜忽然听到身下传来嘲笑似的狼鸣,遭受重创的巨狼眼里闪现冰冷的绿光,那只狼还保留着体力!叔夜的一刀并没有真正结果它。
叔夜确实是个曾经拥有两个脉轮的修炼者,也总能在春秋狩中猎获已被仆人们精挑细选再放进来的妖兽,但他从未真正与人或妖兽以命搏命对抗过。
就像一个掌握了宝箱却没有钥匙的人,就算拥有宝箱,也等于没有。
巨狼一翻身,一张血口向两人咬来!巨大的身体表现出不可思议的灵活,叔夜已被它从身上甩下,那柄刀还插在巨狼胸膛上,但它的行动似乎没有受到分毫限制!
躲无可躲了。
息奋力抬手格挡,森白的獠牙结结实实地咬在了他还留着昨天刀伤的小臂上,他的手臂几乎被咬穿!
但仅此为止了。
它撕扯下突卓整条胳膊的牙齿不知为什么对息无用了,獠牙深深陷进肌肉里,它甩头撕扯,但息的手臂像是精铁铸成,它的牙齿分明已经伤及臂骨,但却怎么都无法撕扯下这条手臂。
它被息的手臂固定住了。
又一蓬血喷出,热水一样洒在他素白的脸上。
剧痛对少年来说似乎根本不存在,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捅刀、拔出、捅刀、再拔出,机拓一般精密,他的手腕下沉,刀柄旋转,将巨狼的心脏彻底搅碎。
狼的后肢已经无力支撑,大半重量都集中息的手臂,和他捅入的刀上——刀是他在叔夜发出那一击时拾起来的突卓的斩马刀。
叔夜一击确实已重创了巨狼,现在的反扑更该说是垂死挣扎,抑或回光返照。
巨狼松口的同时,息松手了。巨大的身躯轰得坠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
它的眼睛失去光芒,那奇怪的、语言似的浑浊喉音又出现了,不过这次极长。生命从它胸前的血洞里汩汩流失,狼却依旧仰头死死地盯着息,喉咙中咕噜咕噜地响,像是在说什么恶毒的谶言。
半晌,那张狼脸上忽然挂上了一个诡异的笑,喉音戛然而止。
它的颈椎再也无力支撑硕大头颅的重量,巨狼闭眼,头沉重地垂了下去。
叔夜提刀踢了踢它的头,再无动静。
“可算是死了。”他放心地出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他身侧的息在微不可觉地颤抖。
“喂,刚才你补那一刀都不带怕的,现在怎么就在发抖了。”叔夜说,“不过这狼可真够瘆人的,跟会说话似的。”
他瞟了瞟那个狼吻开启仿佛在咧嘴笑的狼头,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狠狠补了一脚。
“让你笑!笑啊!”
息还在颤抖,小臂上的血洞深可见骨,鲜血溪流一般从齿洞里沿着手臂流出。但他似乎毫无痛觉,只是静默地站立着,注视着巨狼的尸体。
兽潮已经进行至尾声,突卓躺在地上人事不省,他的血已经在身下凝成了一汪暗红色的小池,他的弟兄们手忙脚乱地按住他的断处把他抬走。
叔夜看着他们搬动伤者,忽然想起刚才息被咬到的那条手臂,连忙把他的肩膀扳过来,脸色顿时凝重了几分:
“喂你得赶快去找鸣叔,你这手弄不好要废了!”
然而息仿若未闻,他依旧盯着那只狼,说话梦呓一般:
“百里叔夜。”
“啊?”
“你真的觉得那狼像在说话吗?”
“对啊,你现在问这个干什么?”
这时候息转头向他,低声说:“我觉得他像在对我说话。”
“你傻了吧?”叔夜连推带搡地把他向巫鸣的方向带。他走了几步,发现息还在扭头遥遥看着那只妖狼。
“喂……”他伸出五指在息面前晃了晃,“你莫不是中邪了吧?”
它确实在说话,息肯定地想,因为他毫无遗漏地听懂了那些组合怪异的喉音。
最初的那两声短音是“是你!是你!你也是为它而来么?”
是你?说得像是认识我一样,“它”又是什么东西?
最后的那声长音,则仿佛咒言:
“你不该存在的,你们这一族……万年前就被驱逐了。”
“你逃不掉的……”
逃不掉?
我为什么要逃?
明明你才是猎物吧。
他还在颤抖,但并非如叔夜所想的是因为恐惧,他在战栗,因为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而浑身颤抖。
自那些怪异的音调灌到他耳中那一刻起,他的血液就开始沸腾奔涌,像是冰封的河面被炙热的火化开。
这感觉太过强烈,以至他甚至丝毫没有发现生长至肩膀的诡异花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前突进,攻城略地,最后占据了他心脏的位置,紧接着就是一道刺目的白光在他脑海里炸开。
“……怎么还在抖啊。”叔夜说,息的战栗戛然而止。
“总算不抖了。”
与此同时几乎所有的重量都压倒在了叔夜肩头。
“你太重啦别全靠过来!我快撑不住了……”百里叔夜抱怨着,伸手去推靠在他身上的息,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于是扭头去看少年。
“你没事吧?”
“喂!息!”他摇了摇息的肩膀,脸色忽然煞白。
“你醒一醒,别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