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的起伏心情,或殷殷期盼或惴惴不安,揭开面纱的那一刻总会来临,而真相也如期而至。
宏宇按要求周一将材料交进了招标评审会,按说这种没有什么实际竞争的标的,三天时间就能传出消息,但直到周五早上仍没打听到中标单位,就连一向自信满满的李润福也有些着急。
临近下班,程非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两天他都处于休整状态,没有必要,不怎么加班。没听到敲门声,就有人从敞开的办公室大门冲了进来,程非一抬头便迎上李润福复杂的目光。
只一眼,他就明白了,“失败了?”
李润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猜到来意,一时定在了那里不知所以,半天才闷闷的“嗯”了一声。
“让我猜猜是谁中标了,恒地地产?”程非语气冷淡,只在话尾加了一个疑问的语调,像是迫切的想揭开谜底,又像是谜底本就在意料之中。
“恒地以往这种投标只是参与一下,不会真使多大的力气,年初的时候我打听过今年他们的战略,还是以稳健发展为主,再说恒远集团正忙着其他板块扩张哪来那么多钱收这样大的一块地皮,更别说后期建设还要垫资。”李润福不置可否,疑惑的语气中难掩失落。
“知道他们为什么会中标么?”
“目前只确定了中标人,还没打听到中标原因,不过也快了,结果一公告就知道了。”李润福讪讪答道。
“嗯,我知道了,爸爸那里你还没说吧?那我回去后通知他好了”,程非提起包,起身,“李叔叔你这阵子也辛苦了,周末回去好好休息吧。既然结果都出来了,忧心也于事无补,我们和爸爸下周再讨论讨论,看看公司下一步该怎么走”,他经过李润福身边时停住,似勉励的在他肩上一按。
李润福看着程非,想要从他平静的脸上读出些情绪,然而除了一个浅淡的笑,他什么也没看到。这本该是自己是作为长辈宽慰的话从他口中说出竟也十分自然。想到他之前做事的妥帖,再到他上次参加完座谈会敏锐的直觉,李润福不得不承认他之前低看了程非。
原以为他只是个聪明的毛头小伙,虽不轻佻,但也绝不算是城府深沉,此刻竟比老练的自己还要理智许多。
不知道是程非太优秀还是自己太不中用,既不能发现的潜在的危机,也不了解身旁的同伴。
“好,程总,下周我来安排”,李润福一改以往的对程非随意的态度,说话的语气骤添遵从。
程非对他突然的必恭必敬只无奈的摇摇头,似乎不再想说话,只摆摆手让他也赶快下班回家。
车驶离宏宇大楼已伴着夕阳西沉,程非并不认为自己比李副总更加敏锐,他的直觉不过是来源于对恒远的熟悉,一语成谶也就意味着项目失败,公司无数的前期铺排都已付之东流,团队那么多人半年的努力毁于一旦,这些都让他不堪重负。
对于这个项目他已经付出了最大努力,恒地的精准狙击,父亲的临时缺席,自己的经验尚浅都不能成为失败的借口,他不是怕失败,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失败后的种种。他也并非城府深沉,只是想到那些失望的眼神或是对他刻意的安慰与鼓励,他宁愿伪装起来,让人看不见他内心的惶恐。
李润福的判断很准确,恒远并没有大举进攻地产界的想法,但有一点他说错了,恒远最不缺的就是钱,或者是弄到钱的手段。今天早上,谢老大就把一堆和颐饭店和恒地地产的材料丢给了团队,当然也包括秦芷桑。
秦芷桑入职的第二个项目,在实际控制人的债台高筑下戛然而止,谢老大幽怨的感叹太倒霉,几个月的辛勤劳动最后却颗粒无收,怪只怪自己立项的时候瞎了眼,没有识别出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她这种哀叹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周五早会上突如其来的幸福席卷了。许是为了补偿谢老大,上面将恒远的一个并购案分给了她,这个案子也算有些复杂,大几十个亿的规模,从前期调研、立项、立项后梳理问题进一步排雷、准备材料上交、反馈、与监管部门沟通、再到过会、等批文、发行完成交割怎么也要超过一年时间,当然如果成功这一年的付出绝对不会亏,甚至物超所值。
谢老大的幸福感也不是毫无根据,恒远是家总部设在川东的大型集团,又在资本市场上如鱼得水,专业人才不胜枚举,加上永泰是家有政府背景的资深券商,这两年监管趋严的环境下,过会率仍节节高攀,两者强强结合,成功率自然可想而知。与她爆棚的幸福感相匹配的是她的勃发的工作热情,当天她就联系了对方负责人,安排下周即进场开始初步调研。周五,大家就被要求熟读材料,为下周快速开展工作做好准备。
在谢老大的高压下,秦芷桑比平常晚了接近一个小时才下班,并且还驼了个电脑。进家门时,刚好碰上程非在客厅和程劲谦通电话,她蹑手蹑脚的绕过去上楼,经过时隐约听见“恒地”,“隅远”,“失败”等字眼,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心像掉进了冰窟窿。
程劲谦对投标结果的反应与程非的预期差不多,询问了中标单位、失败原因、备选计划和公司其他楼盘进度,却唯独没有一句对他的责备,甚至未表现出任何失望情绪,但这并未让程非好过多少。挂了爸爸的电话,一种强烈的无力感袭来,即使他察觉到了恒地的意图又能如何,自己并不知道原因也无法提供对策,更可怕的是他无法预测恒远下一步动向,更不知道这些对宏宇会有什么影响。
秦芷桑换了衣服下楼,并没有在客厅寻到程非的身影,准备回去时却瞥见餐厅正亮着灯。落地窗打开着,夏天的燥热已演变成了初秋的凉爽,程非背对着餐厅坐在外面台阶上,这是秦芷桑最喜欢的地方,因为面对着黑暗可以释放不属于这个家的情绪。
此刻的程非,背影无限寥落,秦芷桑迫切的想上前安慰他,但也只静静的站在他背后。
在她的印象中,程非从来就是天之骄子,家境殷实,成绩优越,一路过关斩将考入知名大学,即使在人才济济的庆大也绝对算出类拔萃,出国后她虽不了解,但就凭他进入永泰的履历也可以叫同龄人望其项背。这样的程非无论是男孩还是男人都应该与失败无缘。但他还是跌倒了,他也不过才27岁,27岁青年的双肩尚承受不了外面世界的腥风血雨。
人们常说优秀的人不见得比你聪明,但一定比你努力,她看得到程非为他的光芒付出了多少,也能够了解他徒劳无益的落寞。
听到塑料纸面翻动的摩擦声音,秦芷桑向前走了几步,程非正在黑暗中摆弄着一本相册,这是一本秦芷桑没看过的相册,照片上也都是她没见过的人。
听到了脚步声,程非回过头来,让秦芷桑也坐过来,将相册迎着光放到了两人中间。
秦芷桑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一张照片,照片中一对青年夫妻正襟危坐,两人中间是个感觉才将将满周岁的小男孩。
男孩虽小但眉目深刻,瞪着眼睛无措的样子很是可爱。坐着的男人儒雅斯文,眉宇间有宽厚的气质,而女人虽然烫着如今看来很老土的大破浪卷发,但五官立体,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及抿成一个恰当弧度的嘴唇都彰显着高傲与尊贵。
仔细辨认下,她才发现那男人就是程劲谦,而小孩和女人则是程非和他妈妈。这不是她第一次在照片中看见程非的妈妈,在那张被程非反复撕裂又粘合的照片中她就看到过,只是这张里她明显更年轻。
“你妈妈真漂亮,你也很像你妈妈。”
“是吗?他们都这么说。”程非只稀松平常的笑笑,并不觉得喜悦。
“这个是谁?”秦芷桑指着一张很多人的全家福中间端坐着的一位老者,问:“你外公?”
如果程非妈妈只是五官立体,那他外公绝对算是有异域风情,眼眶凹陷,眼睛大而狭长,高挺的鹰钩鼻更添凌厉,虽然坐着但仍能看出身材挺拔。
对上秦芷桑惊异的目光,程非解释:“我外公是混血,他父亲以前是个飞行员,第一任老婆是个美国人就生了我外公。”
“这个是我外公第二任老婆,我名义上的外婆,这个是我舅舅,这个是舅妈,这个是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表哥,这是我小姨、小姨夫和他们的女儿,这是我妈妈,这个是我。”程非一一介绍。
这张照片中的程非已经有少年初长成的样子,比身旁的表哥还要高出一点,而这张照片里已经没有程劲谦。
“怪不得你们家人都长得这么好,原来是混血。”以前也隐约知道程非母亲家家世显赫,真正的看到他家人才觉得造物者是如此的不公。
“怎么突然想到翻这相册?”
“我想看看他们,我想了解人心。”程非转过去,手撑着台阶,仰头看着远处叹了口气。远处路灯未亮,此时眼前漆黑一团其实什么也看不真切。
“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拿到了隅远的那块地,妈妈、舅舅估计都知道是我在负责这次投标,却偏偏还要这么做,哪怕是提前通知我,也不会让大家白浪费这么多精力。”
他语气中充满不甘、不满与负疚。
秦芷桑默不作声,也无言以对,“他们是想锻炼你。”这种蠢话,她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说,他们是不是故意这么做,就想报复宏宇,报复爸爸,给我个下马威?”
虽是问句,但程非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脸上挂着讥诮的笑容,讽刺般的摇摇头。
这种家庭纷争演化成商场实战的戏码,秦芷桑只在香港长篇电视剧中看过,现实中更是想也不敢想,憋了半天只讷讷的说:“他们我不知道,可是在我心里,你就像叔叔一样宽厚、善良。”
程非转头看向她,像是愣怔,少顷,笑着伸手揉揉她头顶,“小丫头,你怎么知道爸爸就一定宽厚善良,我就一定和他一样?”
秦芷桑也不管他话里少许的轻蔑,严肃的说:“我反正就是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们就知道。”她眼神坚定,像是说着什么不容置疑的话。
程非没有与她争论,只是转过去继续望着黑暗的远处,他想起了章妙芝与他分手时说的话,“程非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没有心!”
明明他左右权衡过,自问所有的决定都是恰当的,为什么还是会有人受到伤害,就连感情,他也是个失败者。
“我肚子饿了,你做饭了么?”
“啊?”秦芷桑瞠目结舌,“你不难过了?”
“谁说我难过?江北那么大,又不是只有隅远,再说隅远也不是只有那一块地。”程非坐着舒展了下四肢,催促道:“快找点东西来吃,我饿死了。”
秦芷桑感觉自己确实蠢,煞有其事跑来安慰,她的忧心忡忡却好像无的放矢,最后反倒让自己道理上落于下风,好似被耍了还要笑着赔不是。
“哎呀!今天回来的晚,我带的东西比较多就没去菜场。。。”看程非脸色不善,她哪敢再给刚刚折戟商场的天之骄子下面条吃,慌忙找补,“不过没关系,我们在家也可以吃好的。”
她摸出手机,边操作边兴奋的说:“小非哥哥你不知道吧,现在点外卖可方便了,你就看永泰楼下的那家茶餐厅,哪天不大排长龙,点个外卖就方便很多,一样的东西,写个memo就等到了。”
“那好吧,就吃那家的叉烧饭。”
“。。。”
“那是在永泰,现在我们在西苑,不在配送范围”,秦芷桑为难,看着程非遗憾的叹口气,只好强装热情,“你想吃叉烧饭?”,她凑过头去,举起手机给他看,“你看这附近也有茶餐厅的,你想吃哪个?我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