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孩子们的聚会
血月之夜，宁静之夜，难眠之夜。
月光透过窗帘散落些许斑驳，为昏暗的房间点缀了光亮。虫鸣于耳畔回响，似哼唱，似低语，似月夜的赞歌。
夜，一如往日的宁静，却未像往日那般使我入眠。
我的头脑越发清醒，思绪更是比白日时更为清晰。今夜本是聚会的日子，而我却只能独自呆在家中辗转难眠。
“嘿，出来玩吧！”
苍老、古怪的窸窣声自下方传来，不似言语却又清楚的令我知晓了其中的含义。
那是“影子里的家伙”，居住在我影子里的一张嘴。我不知道它是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而它自己似乎也是如此，以至于“影子里的家伙”这个被它认可，当做自己名字的称呼都是我们这些孩子给他起的。
“不行，明天是我的成年礼。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那样，我是领主家的长子，而且我就快要成年了……”
讲到最后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个家伙曾经和我们说过，它不愿意和大人说话。我原以为它会自此沉默，与童年一并远去，模糊在我的记忆之中。
可事实却出乎了我的意料，影子中再次传来了声音。
“那又如何？难道你不想出来？别忘了，今天可是聚会的日子!大家都在等着你，等着你给他们讲你的贵族生活!
“哦，还有，瘸腿的小海克不好意思和你说。他已经两天没找到东西吃了，去的时候记得给他带点面包。”
“影子里的家伙”如此邀请着我，咧开的大嘴有如魔鬼般的狡猾而又可恶。它似乎能够看透我的内心，知晓我的欲望。用我无法拒绝的理由说服我。即便是意味着悲伤与告别的今夜亦是如此。
我叹了口气，却并非出于愤怒或无奈。相反，我的内心无比喜悦，不安的情绪更是一扫而空。
窃喜之中，我飞快跳下床溜出了房间，绕开瞌睡的仆人，拿上面包向着郊外的树林跑去。
城外的树林里，大家都在等待着我。彼此问候过后，我们如往常那样环坐在林间的空地上，沐浴着月光，对着重叠在一起的影子呼唤:
“影子，影子，到这儿来!”
月光如烛火般颤抖，黑夜凝聚在了影子里。随后一个头戴毡帽，身体犹如虚影的人影从影子里长出来。而这正是我们心中“影子里的家伙”的模样。
它用爪般细长的手摘下了帽子，露出光秃秃的头和只有嘴的脸，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为我们讲述这世界的不可思议。
“今夜是个不幸的日子，我们中的一位就要永远的离开我们。乔万尼，还是你和大家说吧。”
乔万尼是我的名字。“影子里的家伙”点到我令我有些慌乱，我还没有准备好，不知道如何与大家道别。可事已至此，我便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明天我就要成年了，所以，我这次来是……”
“这么说你明天就是领主了？”
海克兴奋的大叫着，打断了我，却怎么都令我气不起来。
“那我们是不是以后该叫你薄伽丘大人了？”
“这么说我们是领主的朋友了”
其他孩子也加入了进来，七嘴八舌的讨论着无关紧要的事情，却并没有为离别而感伤。或许这就是孩子吧，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离别的含义，没有意识到太阳升起过后我将永远无法出现在这聚会上。
他们一直憧憬着我，羡慕我的生活，却不知这其中的艰辛。在这最后的聚会上我才终于放下了自己的傲慢与尊严，毫无保留讲述起了自己的辛酸。
“其实，贵族的生活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每天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没有一点自由的时间。在我字还没认全的时候就要跟着那些比我大许多的孩子一起上课学习“七艺”。额……就是逻辑、语法、修辞、数学、几何、天文、音乐。
“当然这些还不是最头疼，最令我头疼的则是礼仪。我的礼仪老师是个消瘦，犹如干尸且耷拉着嘴角，一脸凶相的恐怖老妇人。她的可怕简直更甚于我第一次见到‘影子里的家伙’的感受。礼仪的范畴无比宽广，大到觐见、行礼，小至站立、行走、吃饭、打招呼……还有那所谓的礼服，简直勒的我穿不上气。
“还有你们憧憬的聚会，那简直是个修罗场。贵族的子嗣们以家族的爵位划分彼此，组成一个个小圈子，攀比着彼此的功绩、爱好、收藏甚至是有多少受到多少贵族千金们的青睐。可实际上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与她们相处才是真正的折磨……”
“可你根本不用为吃穿发愁。”
海克的话令我哑口无言。我和其他孩子都沉默了，我们各自或多或少的都有着自己的烦恼，却没有一人如同海克那样为自己的三餐而发愁。
就在这时“影子里的家伙”却突然开了口。
“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那里能够满足你们的希望，同时更是不存在你们所头疼的烦恼。只不过那个地方在云端之上，位于血月的背后。”
“你是说雷姆利亚？它是真的？!”
雷姆利亚是童话中的地方，是人们最初生活的地方。而在“影子里的家伙”口中更是补充上了童话中没有的内容，就比如说它是一个漂浮在天空中大陆，那里生活着所有的种族，在那里魔鬼和天使都会和平相处。
“影子里的家伙”点了点头，却也使我们陷入了沉默。如此的抉择沉重而艰难。我们面面相觑的看着彼此，询问着彼此的意见，只不过这样的行为却也逃不过“影子里的家伙”。
“没有关系的，不需要考虑他人的感受，他们不会为此难过，也不会为此而悲伤。一旦前往雷姆利亚，这个世界便会忘记你们的存在，就好像你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倒是希望人们能够记得我，因为从来没有人在意过我。”海克小声嘟囔。
最后我们都被“影子里的家伙”说服，决定一起前往雷姆利亚。
在微弱的蓝色光芒中，我们飘了起来，如同鸟儿般在天空翱翔。
我们彼此嬉闹，互相追逐，时而躲进云端，时而竞速翱翔。疲惫时驻足教堂尖顶，最后我们玩够了，钻进钟楼，敲响零时的钟声，以如此的恶作剧向这个世界大声道别。
随后我们绕过城镇向着绯红的月亮飞去。路途中，我看到自己的家，看到了我的母亲。严厉的她竟然抱着熟睡的我，失声哭泣，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我却毫无知觉。
在这一刻我后悔了，我想要回去，回到我的生活中去。
身后，“影子里的家伙”似乎察觉了我的想法，它对我点了点头，随后却又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它的意思，它却也没有做出任何解释。随着它发出的叹息，我感觉自己在坠落，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翌日，家族中的人在城外的树林里找到了我。当时我虽然满身伤痕，却并无大碍。在他们的询问之下我只好说出了真相，告诉了他们关于“影子里的家伙”的种种，以及我昨夜的经历。
父母安慰我说，那不过是我在梦游，在这之前我已经梦游了许多次，只不过这次走的相对远了一些，受的伤更多了一些。或许这才是真相吧，只不过我依旧有些无法相信。
在这之后“影子里的家伙”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
私下里，我去了和我聚会的那些孩子们的家，他们的父母依旧健在，可他们的孩子却并不是我所熟悉的，聚会上看到的面孔。
随着岁数的增长，我更是以为童年的遭遇不过儿时的幼稚幻想。直到有一天我换上便装去酒吧喝酒，听到了人们在讲述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跛子的故事，他饿死在了贫民窟里，怀里却抱着白面包，消瘦的脸上更是诡异的挂着释怀、满足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