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环山的一个小村庄里面,男孩儿和女孩儿十四五岁结婚的很多。
当一个女孩儿结婚一两年后,再次看到她时,就会发现,以前的那个调皮的女孩儿不见了,仿佛从她结婚的那天起,那个整天还在父母的打骂下哭哭啼啼小女孩儿就消失不见了。
只要结婚后,那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就仿佛成熟了。
如果你两三年年不曾见过她,那么在那之后你们再次见面时,你一定会吃惊,甚至不敢上前与之相认。
那时候,你还穿着符合这个年龄的学生装,背上背着书包,但是那个女孩儿,已经是为人妻,为人母的模样,而且她成熟的装扮和背上背着、怀里抱着以及手里牵着的孩子无不提醒着世人这一点。
她自己都还是孩子,但是却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背上吊着的孩子的脚一踢一踢地在她小腿上晃荡,陈楼楼更觉得那像是姐姐带弟弟妹妹,而不是母亲带孩子……
人们都说,女人嫁人的那一天是最美的,女人穿上嫁衣的那一刻是最美的。
但是,对于这个村子里的女孩儿来说,嫁衣,只是一个永恒的美梦,或许会醒,但从来不会实现。
一套五六成新的花布衣服,就是自己成为了另一个家庭的成员的那一天的最好标志。
在这里,女人在结婚那天穿的衣服,总是外婆传给妈妈,妈妈又传给女儿。
有什么办法呢?
家里最多的就是煤炭,齐次再是粮食,至于钱,是没有的。
十几二十年前,这儿的人户烧的煤是自己家去媒坑里挖的,那不花钱,但是有时候煤洞倒塌,会要了人名;有时候煤洞里面的毒害气体也会致人死亡。
挖煤的人会轮流看煤洞,不管白里夜里,只要那个煤洞的煤炭还在被那帮人开采那就会有人在那个煤洞里面吃睡。
有时候晚上睡着了,煤洞倒塌,人就被埋了。从此,那个人在睡梦中逝去,再也不会醒来了。
那时候还没用探测仪,于是就让人充当了这一角色。
拿一根绳子绑上一个篮筐,让人蹲在篮筐里,给那个人一个铃铛,再把篮筐放下煤洞,如果里面有有危险,他一摇铃,其他人就把他拉上来。
但是那一次,人们没有听到他摇铃的声音,而且从那以后都再也没有听到了。
煤洞里面的气体是他失去了意识,那意识一旦失去了,命也就没有了。
死的是一个人,倒下的却是整个家庭。
家中的老父老母无人赡养,房中的妻子不知归宿,膝下的子女饥寒不离……
陈楼楼的爸爸说,他们那时候去挖煤,就是把自己的命系在裤腰带上,不知道进去以后还能不能自己出来。
陈德奇他们一般挖的煤洞都是趴着进去,趴着出来的那种。把装煤的篮筐用一根绳子绑住栓在腰上,进去的时候拖着空篮子进去,出来的时候拖着一篮子煤炭出来……
那时候读书是可以用煤炭做学费的了,一年五大马车煤炭,那时候看起来并不多,是因为自己可以去挖煤;看起来很多,是因为家里面没有可以去挖煤的人。
陈德奇是家里面所有弟兄里面力气最大的,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可以背两三百斤的东西了,不仅背,而且还能背着跑,尽管陈楼楼不太相信,但是寨子里的人都这么说,由不得陈楼楼不信。
陈德奇每年挖煤,不仅供给自己家用,还拿去交自己的学费;不仅给自己交学费,还给家中的还在读书的陈德荣和陈德智交学费。
后来家里面实在是供不起三个孩子读书,陈德奇就辍学回家了,小学还没读完的他离开了家,去了首都城市。
那时候的陈德奇十三岁。
陈德奇说:“我那时候去了首都,去看了天安门广场,见过升国旗。”
陈楼楼:“那爸爸去过故宫和颐和园吗?”
陈德奇摇头:“没有。”
陈楼楼:“长城呢?爸爸有没有去过呢?”
陈德奇目光黯淡了下来,还是摇头:“没有。”
“既然都到哪儿了,那为什么不去看一看呢?”陈楼楼再次大着胆子问。
要是以往,她万万是不敢问父亲这么多问题的,但是对首都以及首都的一切,陈楼楼实在是向往极了。
陈德奇抬起头,目光变得悠长。
为什么不去呢?
大概是因为他每天都要搬东西以赚钱,也大概是因为他只为每天的一个馒头而奔波,还要想着存些钱寄回家……
出门三年,除了每个月寄十五块钱回家外,回家的时候带回家三百多块钱。
回家后,和父母一起种庄稼,还去给人家教武术,当教练也能挣钱。
二十三岁那年,取了陈楼楼的母亲徐德可。
徐德可结婚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两个人年龄差距大,属于父母包办婚姻。陈家就像娶一个儿媳妇,徐家则看上了陈家住的地方和陈德奇的勤劳。
徐家住在大山里,那里没有水田,只有土地。徐家周围要么是高山,要么是陡崖,山路十八弯,一湾更比一湾险。
那里的姑娘都想走出那儿,嫁到有水田的地方去,用水方便,能吃米饭……
陈德奇家这儿是既有水田,又有土地,地势也相对平坦。但是徐德可嫁过来以后,除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吃米饭,其他时候还是吃苞谷饭,陈楼楼记得她七八岁的时候,家里还是吃大米和苞米一样做的饭,加上一锅酸汤,随便出来一个人都能吃三四碗。陈楼楼的大伯和伯娘更是能吃六七碗。
那时候的碗大,容积是现在的碗的三倍大……
家里的人多,十来个,没有什么菜下饭,能吃的就只有饭。一顿饭要吃一大锅,放在现在,那肯定是四五十个人的饭量。
徐德可和陈德奇相差七岁,年龄差距太大了,两个人之间经常发生争吵,打架也是常有的事。
和陈楼楼一样,徐德可的牙齿也被打掉过、现在时不时的头疼……徐德可是有怨的。
不仅怨自己的母亲,是她让自己盲婚哑嫁;而且怨自己的丈夫,是他对自己拳脚相加。
对女人来说,结婚就是一场豪赌。拿自己的一辈子做赌注,嫁对了人,就赌赢了。可万一嫁错了人,就赌输了,输得血本无归。
若是没有孩子,离婚或许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要是有了孩子,那就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互相伤害,更要牵扯上一个或者几个无辜的人。
稚子,何其无辜!
与其在结婚的时候没有看清楚,没有理解自己即将承担自己作为妻子或者丈夫的责任,那就先不要结婚,不要让自己在婚姻中的稚嫩伤害到两个家庭,乃至下一代。
母亲生下陈楼楼的时候已经二十一岁了,但是生她夭折的大姐姐的时候才十七岁,生夭折的二姐姐的时候十九岁……
陈楼楼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但是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陈楼楼是家中的老大,陈金龙是家中的老二,也是小儿子。但陈楼楼知道,她还有两个比自己大的姐姐没带活,一个比自己和弟弟小的妹妹早夭……
因为两个姐姐没有活下来,陈楼楼就算是家中最大的孩子了。据说小时候,父母待陈楼楼很好,每天都要有猪油吃,没有猪油就闹着不吃饭,那时候父母对陈楼楼几乎是百依百顺的。
陈楼楼小时候很能睡,经常能睡到中午十二点。有时候父母背着她去田地里干活,到了父母要吃午饭的时候才会醒。
那时候的陈楼楼很胖,家中有一张照片是陈楼楼一岁多的时候照的,那时候父母要出远门,就给陈楼楼照了两张照片,一张带走,一张留下。
父母带走的照片终究是没有带回来,但家中的那张照片还在,有些模糊,甚至有的地方会有像火花一样的图案,导致照片看起来更有年代感。
照片上的陈楼楼胖极了,两个红红的脸蛋儿仿佛要耷拉到肩上,身上穿着一件玫红色的荷叶边领子的衣服,裤子也是玫红色的,看起来像是一套,母亲说那是陈楼楼的大舅娘给她买的。
脚上穿着一双布鞋,是那种花团锦簇的绒面床单做的鞋面子,两只脚脚背的正中间都有一朵开得正好的不知名的花,那是母亲给她做的布鞋,鞋底是去集市上请人装订的白色橡胶鞋底。
陈楼楼手中拿着一个花红,面无表情。
据说,陈楼楼从小就是很少笑的,除非遇到了很值得笑的人和事。用同学的话来说就是“一副别人欠她几百万块钱的老干部脸”。
虽然陈楼楼知道这样的评价对一个女生来说并不讨喜,但是她也没有办法,从小就习惯了,她并不觉得什么时候都需要笑,也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笑得出来。
大人们高兴的时候就会打趣陈楼楼,说陈楼楼小时候经常在父母给她炒饭的时候会追在父母后面嚷着“要油油”,开始的时候陈楼楼或许还会觉得不好意思,但慢慢地,陈楼楼就可以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讲。哪怕大人们说陈楼楼那时候一顿能吃半碗肥肉,陈楼楼也可以做到心怀坦然。
羞涩,对陈楼楼来说已经是不存在的了。
陈楼楼时常在想,既然小时候父母很疼爱自己,那么为什么去外省打工回来以后,就不再那么疼爱自己了呢?
或许是因为自己有了一个弟弟,陈楼楼不再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了;或许是因为父母生了个弟弟,陈楼楼是个女儿,农村人嘛,重男轻女的观念很严重;亦或许是因为几年不见,陈楼楼并没有在父母跟前长大,添了生疏感;还或许是因为经济上的贫穷导致生活压力大,父母劳累一天后需要发泄一下……
陈楼楼:“……”
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有道理,本来想夸一夸自己的,但陈楼楼却是没有了那种冲动,甚至她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了,自己挨打后不觉得伤心难过也就罢了,居然还在这儿分析自己挨打的原因,陈楼楼用脚趾头鄙视自己。
但是鄙视完自己不到一分钟,陈楼楼又没出息地想,要是自己更听话些,父母会不会再疼爱自己一些呢?
那时候陈楼楼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洗漱完毕后,还来不及热点饭吃,就背着书包去学校了。有时候中午还是不回家吃饭,直到下午四点十分放学,到家的时候差不多五点,随便扒几口饭,就背着篮筐去土里面割猪草,晚上又和父母他们一起吃饭。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陈楼楼记得那是自己去高中报道以后。
因为从那时候开始,陈楼楼就住校了。而在那之前,陈楼楼从学前班到初中毕业,陈楼楼都是在村里面的小学读书。那时候的村小学既有学前班,又有小学,还有初中。但陈楼楼记得自己那一届就是村小学的最后一届初中了,陈楼楼她们毕业以后,应该生初三的初二学生就不可以在学校继续读初中了,而是自己去找学校读,从那以后,初中部就被撤销了。
撤销的原因是因为教学质量低下。至于有多低呢?
这么说吧:这个学校从来就没有中考考上四百五十分以上的人,陈楼楼那一届的最高分就是陈楼楼的四百三十二点五,第二名刚好三百九十分。
的确是够低的了,正好遇上上面颁发的政策,初中部就被撤掉了。
但是这都与陈楼楼无关了,反正她是最后一届。但是陈楼楼还是很庆幸,若是自己不是赶上了最后一届,而是读完初二就把初中部撤了的话,陈楼楼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找到一个学校来读初三。
因为陈楼楼初三那年,父母都不在家,奶奶已经过世了,爷爷年迈,没有人可以为她的读书而奔波。
至于陈楼楼的二伯陈德荣呢,陈楼楼想他应该是会的,但是人家很忙,总不能什么事都麻烦人家。陈楼楼的父亲就曾经很多次说过不让她继续读书了,是二伯劝父亲让陈楼楼继续读。甚至连读高中的时候但是二伯帮的忙……
现在陈楼楼长大了,发的脾气似乎变好了,不再动不动就发脾气,不再随意动手打人,甚至连陈楼楼的意见也会认真地考虑了……
陈楼楼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人不能奢求太多东西,知足而常乐,看淡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