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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清晨

第一部 约翰·米希尔之死

三年过去了。克利斯朵夫快满十一岁。他继续受他的音乐教育。他跟圣·马丁寺的管风琴师弗洛李昂·霍才学和声,那是祖父的朋友,非常博学。老师告诉他,凡是他最喜欢的和弦,他听了身心陶醉,禁不住要打寒噤的和声是不好的、不能用的。孩子追问理由的时候,老师说就是这么回事,和声学的规则是这样的。但因他天性倔强,反倒更喜欢那些和声。他最高兴在人人佩服的大音乐家的作品中找出这一类例子,拿去给祖父或老师看。祖父回答说,那在大音乐家是了不起的,对贝多芬或巴赫是百无禁忌的。老师可不这么迁就,他生气了,挺不高兴地说那不是他们所作的最好的东西。

现在克利斯朵夫可以随便到音乐会和戏院里去;同时他每样乐器都学一点,小提琴已经拉得很好,父亲想替他在乐队里谋个位置。他实习了几个月,居然非常称职,便正式被任为宫廷音乐联合会的第二小提琴手[24]。他就这样的开始挣钱;而这也正是时候了,因为家里的情形一天不如一天。曼希沃的酗酒更厉害,而祖父也更老了。

克利斯朵夫体会到家里凄惨的境况,已经有了少年老成和心事重重的神气。他打起精神干他的差事,虽然觉得毫无兴趣,晚上不免在乐队里打瞌睡。戏院再也引不起他小时候那样的情绪了。那时,四年以前,他最大的野心是爬到他现在这个位置。但人家要他演奏的音乐,一大半是他不喜欢的。尽管还不敢下断语,他暗中认为它们无聊;要是偶然演奏些美丽的乐曲,他又看不上别人那种颟顸的态度。他最爱的作品,结果也像乐队里的同事们一样令人生厌:他们在幕下之后喘喘气、搔搔痒,然后笑嘻嘻地抹着汗,消消停停地讲些废话,好似才做了一小时的健身运动。他从前钟情的人物,那个金发赤足的歌女,此刻又从近处看到了。幕间休息的时候,他常常在餐厅里碰到她。她知道他小时候喜欢她,就很乐意拥抱他。可是他一点不感到愉快:她的化装、身上的气味、粗大的胳膊、狼吞虎咽的胃口,都招他厌,现在他简直恨她了。

大公爵没有忘记他的钢琴师,这并不是说,以钢琴师的名义应有的一点儿月俸会准期支付,那是永远要去催讨的;但克利斯朵夫常常被召进府去,或者因为有什么贵宾到了,或者因为爵爷们兴之所至要听他弹琴了,差不多老是在晚上,正当克利斯朵夫想独自清静一会儿的时候。那就得丢下一切,急急忙忙赶过去。有时,人家叫他在穿堂里等着,因为晚餐没有终席。仆役们为了常常看到他,和他说话的口气挺随便。然后他被带进一间灯烛辉煌、有很多镜子的客厅,那些酒醉饭饱的人毫无礼貌地用好奇的眼睛瞧着他。他得走过上足油蜡的地板去亲吻爵爷们的手。他可是越大越笨拙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可笑,而自尊心也受了伤害。

随后他坐上钢琴,不得不替那些笨蛋演奏(他认为他们是笨蛋)。有时候,人家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简直使他受不了,几乎要停下来。他缺乏空气,好像快闷死了。奏完以后大家随便夸奖一阵,介绍他见这个见那个。他觉得被人当作古怪的动物,跟亲王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一样,所有赞美的话多半是对主人而不是对他说的。他自以为受了羞辱,因之他的多心几乎成了一种病态,而且因为不敢表现出来,所以愈加痛苦。哪怕是人家最无心的行动,他也看出有侮辱的成分:有人在客厅的一角笑,那一定是笑他,可不知笑他什么,是笑他的举动呢还是笑他的服装,笑他的面貌呢还是笑他的手足。一切都使他感到屈辱:人家不跟他谈话他觉得屈辱,跟他谈话也觉得屈辱,把他当做小孩子般给他糖果也觉得屈辱,要是大公爵用着贵人们那种不拘小节的态度,给他一块金洋把他打发走,他尤其难堪。他因为穷,因为被人看做穷而苦恼。有一天晚上回家的时候,他手里拿的钱使他心里难过到极点,甚至把它扔在地窖的风洞里。可是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压着傲气去捡回来,因为家里积欠肉店的账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他的家长可想不到这些为了自尊心所受的痛苦,倒还因为他受到亲王的优遇而很高兴呢。儿子能在爵府里跟那些漂亮人物一起消磨夜晚,老实的鲁意莎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更美的事。至于曼希沃,那更是向朋友们经常夸耀的资本。但最快乐的还是老祖父。他表面上装作独往独来,说话毫无忌讳,瞧不起名衔地位,骨子里却是挺天真地仰慕金钱、权势、荣誉、声望;看见孙儿能接近那些有财有势的人,他真得意极了,仿佛孩子的光荣能直接反射到自己身上;他虽然装作若无其事,总掩不住脸上的光彩。凡是克利斯朵夫进爵府的晚上,老约翰·米希尔就得借端待在媳妇那里。他等孙儿回来的心情,竟像小孩子一样地不耐烦。克利斯朵夫一回家,他先装着漫不经心的神气,提出些无关紧要的问句,好比:

“嗯,今儿弹得不坏吧?”

或者是亲热的暗示,例如:

“哦,我们的小克利斯朵夫回来了,一定有些新闻讲给我们听了。”

再不然便用一句巧妙的恭维话捧捧他:

“公子在上,我们这厢有礼了!”

可是克利斯朵夫沉着脸,心绪恶劣,冷冷地回答了一声“您好”,就去坐在一旁生气。老人家继续问下去,提到些比较实际的事,孩子的回答只有唯唯否否。家里别的人也插进来问长问短:克利斯朵夫可愈来愈拧着眉头,一字一句差不多全得从他嘴里硬逼出来,终于约翰·米希尔发脾气了,说出难听的话,克利斯朵夫也不大客气地顶回去,结果闹得不欢而散。老人砰的一声带上了门,走了。这些可怜虫所有的乐趣都给克利斯朵夫破坏了,而他们也完全不了解他恶劣的心绪。他们奴颜婢膝的精神,可并非他们的过失!他们根本没想到另有一套做人的方法。

于是克利斯朵夫变得深藏了,虽然对家人不下什么判断,他总觉得自己跟他们隔着一道鸿沟。当然,他也夸张这种隔膜的情形;因为即使思想不同,要是他能推心置腹地跟他们谈一谈,他们也不见得不了解他。然而父母与子女之间要能彻底地推心置腹,哪怕彼此都十二分的相亲相爱,也极不容易办到:因为一方面,尊敬的心理使孩子不敢把胸臆完全吐露;另一方面,有自恃年长与富有经验那种错误的观念从中作梗,使父母轻视儿童的心情,殊不知他们的心情有时和成人的一样值得注意,而且差不多永远比成人的更真。

克利斯朵夫在家里看到的客人、听到的谈话,使他和家人隔离得更远了。

上他们家来的有曼希沃的朋友,多数是乐队里的乐师,喜欢喝酒的单身汉,并不是坏人,但俗不可耐;他们的笑声和脚步声使屋子都为之震动。他们爱好音乐,但议论音乐时的胡说八道的确令人气恼。孩子的感情是含蓄的,那些大人兴高采烈的恶俗的表现把他伤害了。遇到他们用这种态度来称赞他心爱的乐曲,他仿佛连自己也受了侮辱,便浑身发僵,脸都气白了,装出一副冰冷的神气,好似对音乐全无兴趣;要是可能,他竟要恨音乐了。曼希沃说他:

“这家伙没有心肝,没有感觉。不知他这种性格像谁。”

有时他们一起唱着四部合唱的日耳曼歌,和声极平板,速度极慢,又笨重,又一本正经,跟那些唱的人一样。克利斯朵夫便躲在最远的一间房里对着墙壁咒骂。

祖父也有他的朋友:管风琴师,地毯匠,钟表匠,低音大提琴手,全是些多嘴的老头儿,永远说着同样的笑话,无休无歇地讨论艺术、政治,或是当地世家的家谱,他们的兴趣并不在于所讲的题目,只要能说话,能找到说话的对手就高兴了。

至于鲁意莎,她只跟几个邻居的妇女来往,听些街坊上的闲言闲语;每隔相当时候,也有些“好心的太太”,说是关切她,跑来约她在下次宴会中帮忙,同时还越俎代庖,过问孩子们的宗教教育。

所有的客人中,克利斯朵夫最讨厌丹奥陶伯伯。他是约翰·米希尔前妻克拉拉祖母的前夫之子,跟人家合开一个做非洲与远东贸易的商号。他可以说是新派德国人中的一个典型:一方面对民族古老的理想主义冷嘲热讽地表示唾弃;一方面因为国家打了胜仗,特别崇拜强权与成功。而那种崇拜,正显出他们是暴发户,最近才领略到强权与成功的滋味。但要改换上百年的民族性是不能一下子办到的,所以被压制的理想主义,随时会在言语、举动、道德习惯和日常生活中动不动引用歌德的名句等等上面流露出来。那真是良心与利害观念很古怪的混合品,也是一种很古怪的努力,想把旧时德国中产阶级的道德,和新式商人的不顾廉耻加以调和:这种混合,老带着不可向迩的虚伪的气息,因为它结果把德国的强权、贪心、利益,作为一切权利、一切正义、一切真理的象征。

克利斯朵夫耿直的天性受不了这一套。他不能判断伯父是否有理。可是他瞧不起他,觉得他是敌人。祖父也不喜欢那种观念,反对那些理论:但他要不了三言两语就被驳倒了,因为丹奥陶口齿伶俐,老人气度宽宏的天真,在他嘴里马上会变得幼稚可笑。结果约翰·米希尔也对自己的好心肠引以为羞了;甚至为表示他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落伍,也学着丹奥陶的口吻,但他说来总不是味儿,连自己都觉得别扭。可是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丹奥陶毕竟威风得很。而老人对一个在实际事务上能干的人素来很尊敬,尤其因为自己绝对没有这等才具,所以更羡慕不止。他巴望孙儿之中也有一个能爬到那种地位。曼希沃也有这意思,决心要洛陶夫走伯父的路。因此全家都奉承这位有钱的亲戚,希望他将来帮忙。他知道人家少不了他,便借此机会大模大样地摆架子:什么都得过问,什么都要批评,毫不隐瞒他轻视艺术和艺术家的心理,甚至故意摆在脸上,羞辱那些当乐师的亲戚。他嘴里肆无忌惮地刻薄他们,他们居然厚着脸跟着他笑。

克利斯朵夫尤其被伯父作为嘲笑的目标,他可是不能忍耐的。他一声不出,咬着牙、沉着脸。伯父又拿这种不声不响的气愤开玩笑。有一天丹奥陶在饭桌上把他折磨得太不像话了,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头火起,对他脸上唾了一口。那可真是件骇人听闻的事了。伯父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克利斯朵夫也给自己的行为吓呆了,连雨点般打在他身上的拳头都不觉得。可是人家要拉他跪在伯父前面的时候,他就拼命挣扎,推开母亲,逃到屋外去了。他在田野里乱窜,直跑到气都喘不过来方始停下。他听见远远地有叫唤他的声音,他心里盘算:既不能把敌人摔在河里,要不要自己跳下去。他在田里睡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去敲祖父的门。老人为了克利斯朵夫的失踪急坏了,一夜不曾合眼,再没勇气埋怨他。他送他回家;大家看他那么紧张,便绝口不提昨天的事;而且还得敷衍他,因为晚上要到爵府里去弹琴。可是曼希沃唠叨了几个星期,口气之间并不指定谁,只抱怨着说,要希望那些没出息的、叫你丢脸的人,看到品行端方、循礼守法的好榜样而觉悟,真是太难了。至于丹奥陶伯伯,在街上碰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便掉过头去,掩着鼻子,表示痛心疾首。

在家里既得不到什么同情,他便尽量不待在家里。人家不断加在他身上的约束使他非常痛苦:要他尊重的人物跟事情太多了,又不许他追问理由;克利斯朵夫可是生来不知忌惮的。人家越想要他驯服,做个循规蹈矩的德国小布尔乔亚,他越觉得需要摆脱羁绊。在乐队里或爵府里,一本正经的、无聊透顶的受够了罪,他只想和小马一样在草里打滚,也不管什么新短裤,就从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滑下来,或是跟街坊上的野孩子摔着石头打架。他不常常这么玩,倒并非为了怕挨骂或挨打,而是因为没有同伴。他和别的孩子老是格格不入,连街上的野孩子也不喜欢跟他玩儿,因为他对游戏太认真,下手也太重。而他也孤独惯了,和那些年纪相仿的孩子离得远远的;他为自己游戏玩得不高明很难为情,不敢加入他们的伙。于是他假装不感兴趣,虽然心里极希望人家邀他参加。可是谁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就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好不难过地走开了。

他的安慰只有在高脱弗烈特舅舅来的时候和他出去闲逛。他越来越接近他了,认为舅舅独往独来的性格是对的。高脱弗烈特到处流浪,不肯住定一个地方的乐趣,现在他完全懂得了。他们俩常常在黄昏时到田野去散步,漫无目的,只是一味往前走,因为高脱弗烈特老想不起时间,回去总是很晚,给家里人埋怨。最快活的是趁夜里大家睡熟的时候溜出去。高脱弗烈特明知那是不应当的,可禁不住克利斯朵夫苦苦哀求,而他自己也舍不得放弃这种乐趣。半夜前后,他到屋子前面照着约定的暗号吹一声呼哨。和衣睡着的克利斯朵夫便偷偷地下床,手里拿着鞋子,屏着气,像野人一样巧妙地爬到临街的厨房窗下。他爬上桌子,舅舅在外边用肩头接应他。于是他们俩出发了,快活得像小学生一样。

有时他们还去找渔夫奚莱弥,高脱弗烈特的朋友;他们坐着他的小艇,慢慢地在月下荡出去。桨上滴下的水珠好似一组琶音,或是一连串的半音阶。一层乳白色的水汽在河面上颤动。群星在天空打着寒噤。两岸的鸡声遥遥呼应。有时听见半空中云雀那种颤动不已的歌声,它们是误会了月光从地上飞起来的。大家相对无语。高脱弗烈特轻轻地唱着一支歌。奚莱弥讲着关于动物生活的奇怪的故事;像谜一样简短的话,使事情显得更神秘。月亮隐在树林后面去了。小艇驶到了一带黑沉沉的岗峦下面。黑的天光和黑的水色合成一片。河上没有一丝波纹。万籁俱寂。扁舟在黑夜里荡漾。简直说不出它是在荡漾、漂浮,还是停着不动。……芦苇摇曳,往四下里纷披,声音像丝绸的摩擦。他们悄悄地靠岸,下了地,走回去,有时要到黎明才回家。他们顺着河边走。一大群银白色的阿勃兰德鱼,像麦穗一般的绿,又像宝石一般的蓝,在晨光熹微中簇拥而来;它们像美杜莎[25]头上的群蛇似的万头攒动,拼命追逐人家丢下去的面包,一边打圈儿一边往水里沉,然后像一道闪光似的忽然不见了。河水给反光染上粉红与葵花的色调。鸟儿一批一批地醒了。他们加紧步子赶回去。像出门时一样的小心。孩子爬进空气恶浊的卧室,爬上他的床,马上睡熟了,身上带着田野里清新的香味。

他这样出去、回来,一点事儿都没有,可以永远不给人发觉,要不是有一天小兄弟恩斯德出头告密的话。从此,这种事被禁止了,克利斯朵夫也受到监视了。可是他照旧有法子溜出去。他对谁都看不上,就喜欢跟这个当行贩的舅舅和他的朋友来往。家里的人看了气恼极了。曼希沃说他自甘下流。老约翰·米希尔嫉妒克利斯朵夫对高脱弗烈特的亲热;他责备孩子有了接近上流社会,侍奉贵人的机会,不该屈尊俯就,去交接那些市井小人。大家认为克利斯朵夫不爱惜身份。

虽然曼希沃的纵酒与懒惰使家里经济日趋困难,但约翰·米希尔在世的时候,生活还过得去。第一,只有他一个人还能对曼希沃有些影响,使他在沉湎耽溺的下坡路上多少有所顾忌。而且老人的声望也令人忘了醉鬼的无行。还有,家里缺少钱用的时候,他总尽力帮忙。凭了前任乐队指挥的资格,他有笔小小的恩俸,此外他继续收些学生,替人家的钢琴校音,挣些零钱。这些进款大部分都交给媳妇。她虽然用种种方法瞒着,他还是看出她手头很紧。鲁意莎想起他为了他们而熬苦非常抱歉。老人家生活一向过得挺舒服的,极需要享用的,所以他的撙节尤其是难能可贵。有些时候他日常的牺牲还嫌不够,譬如为了偿还急迫的债务,约翰·米希尔就不得不偷偷地卖掉一件心爱的家具,或是书籍,或是纪念品。曼希沃发觉父亲暗中拿钱给鲁意莎,就常常硬抢了去。老人一知道这情形——不是从鲁意莎那里,因为她的痛苦是从来不让他知道的,而是从随便哪一个孙子嘴里,他就大发雷霆,而父子之间也就大吵一场,叫人看了直打哆嗦。他们俩的脾气都异乎寻常的暴烈,一会儿工夫就口出恶言,互相威吓,差不多预备动武了。但即使在最冲动的时候,曼希沃也摆脱不了那根深蒂固的敬意;并且不管他醉得多厉害,结果还是低下了头,让父亲大叫大骂地百般羞辱。然而下次一有机会,他照样再来。约翰·米希尔一想到将来就寒心。

“可怜的孩子们,”他和鲁意莎说,“我死了,你们怎么办?……还算运气,”他拍了拍克利斯朵夫,“我还能撑到这孩子能养活你们的时候!”

可是他计算错了:他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这当然是谁也没想到的。八十多岁的人,头发还没有掉,白发中间有几簇还是灰的,浓密的胡子也有好些全黑的,牙齿虽然只剩了十来颗,但咬嚼起来还挺有劲。要看他吃饭的神情才有意思呢。他胃口很好,虽然责备曼希沃纵酒,他自己喝起来量也是挺大的。他特别喜欢摩泽尔河一带出产的白酒。至于葡萄酒、啤酒、苹果汁,凡是上帝创造的一切可口的东西,他都很欣赏。他可绝不糊涂到把理性掉在酒杯里,他是有节制的。固然,像他那种宽大的尺度,换了比较脆弱的理性,也得在酒杯里惨遭灭顶的了。他视力很好,脚下很健,忙来忙去地不怕疲倦。六点起床,梳洗非常到家——因为他很重视规矩跟身份。他自个儿在家过活,一切都亲自动手,绝对不要媳妇来管他的事,他打扫卧室、煮咖啡、缝纽扣、敲打、粘贴、修理,光穿着件衬衣在屋里来来往往,上上下下,响亮的男低音嗓子一刻不停地唱着,还加上些做歌剧的手势。随后他出门了,不管是什么天气。他去办他的事,一件也忘不了,但他是难得准时的:不是在街头巷尾跟熟人絮絮不休,便是和他忽然记起了面貌的邻妇说笑打趣:因为他既喜欢老朋友,也喜欢年轻娇艳的脸蛋。他这样东待一下,西留一下,从来不知道时间。可是他绝不错过用餐的时刻,他到处可以吃饭,根本不用人家邀请。他要到晚上天黑了,把孙儿们看饱之后才回去。他躺在床上,在未曾合眼之前打开破旧的《圣经》来念一页;半夜里——因为他每一觉不过睡一两个钟点,他起来拿一本冷摊上买来的旧书,不管什么历史、神学、文学或科学,翻到哪里便念几页,也不管有趣没趣。他不大明白书中的意义,可一字不肯放过,直念到重新睡着的时候。星期日他上教堂去望弥撒,带着孩子们散步,玩着滚木球[26]的游戏。他从来不闹病,除非脚趾里有些痛风,使他夜里在床上念着《圣经》的时候咒骂几声。他仿佛可以这样地活到一百岁,他觉得也没有理由不超过一百岁;人家说他将来一定百岁而终,他可认为对于上帝的恩惠绝对不应当指定界限。唯有他的容易流泪和越来越坏的脾气,才显出他的老态。只要一点儿不耐烦,他就会暴跳如雷,红红的脸与短短的脖子都变了紫红;他怒气冲冲地叫吼着,直到气都喘不过来才停下。家庭医生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劝他保养身体,把脾气与胃口都节制一些。但他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固执,为了表现大无畏精神,反而更放纵了。他嘲笑医药,嘲笑医生。他表示全不把死放在心上,说起话来也一味夸口,证明他绝对不怕死。

一个很热的大暑天,他喝了许多酒,又跟人家争论了一番,回到家里在园子里做工。平时他就喜欢翻泥巴。那天,他秃着脑袋,晒着大太阳,争论的怒意还没消下去,气愤愤地掘着地。克利斯朵夫坐在绿荫下面,手里拿着一本书,可并不看,他听着催人入梦的蟋蟀的鸣声出神,心不在焉地望着祖父的动作。老人背对着他,弯着腰在那儿拔草。克利斯朵夫突然看见他站起来,手臂乱动了一阵,就像石块似的扑倒在地下。他当时竟想笑出来,可是看见老人躺着不动,他就叫他,跑过去使劲摇他。慢慢地他害怕了。他蹲下身子,想把倒在地下的大脑袋捧起来。可是它重得不得了,再加上孩子浑身哆嗦,简直没法挪动。后来他一看见往上翻过去的、颜色惨白、淌着鲜血的眼睛,他吓得身子都凉了,马上大叫一声,一松手把祖父的头丢下,魂不附体地站起身子,往外奔逃,一边嚷一边哭。有个过路人把孩子拦住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指着屋子,那人就走进大门,孩子也跟在后面。住在邻近的人听见叫喊也走来了。一霎时园子里挤满了人。大家踏着花草,俯在老人身上抢着说话。两三个男人把他从地下抬起。克利斯朵夫站在屋门口,脸朝着墙,拿手蒙了脸。他怕看,又禁不住要看。众人抬着祖父走过的时候,他在指头缝里瞧见老人巨大的身体像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一条胳膊垂在地下;脑袋靠在一个扛抬的人膝上,抬的人走一步,脑袋就跳一下;面部浮肿,沾满了泥土,淌着血,张着嘴,眼睛挺可怕。孩子看了又大叫一声,逃了。他一口气奔到自己家里,好似有人追逐一般。他直着嗓子叫出凄厉的声音,冲进厨房。母亲正在剥洗蔬菜。他扑上去,拼命搂着她向她求救,嚎啕大哭,脸扭做了一团,话也不能说了。但他一开口,母亲就明白了,马上脸色发白,让手里的东西都掉在地下,一言不发地奔了出去。

克利斯朵夫一个人靠着柜子,哭个不休。小兄弟们都在玩耍。他不大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他也没想着祖父,只想着那些可怕的景象,唯恐人家要他回去再看。

果然,到了傍晚,两个小兄弟在屋里淘气淘够了、嚷着玩厌了、肚子饿了的时候,鲁意莎急急忙忙回家,拉着他们往祖父家里去。她走得很快,恩斯德与洛陶夫照例嘀嘀咕咕;可是母亲吆喝的口气那么凶,他们不敢出声了。他们本能地感到一种恐怖,进门的时候一齐哭了。天色还没完全黑;落日最后的微光照在屋内,照在门钮上、镜子上,挂在外间半明半暗的壁上的小提琴上,变成一种异样的反光。老人卧房内点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火焰和惨淡的暮色交错之下,室内的阴影愈加令人窒息了。曼希沃坐在窗下大声哭着。医生弯着腰站在床前,遮掉了床上的人。克利斯朵夫心跳得要爆裂了。鲁意莎叫孩子们跪在床边。克利斯朵夫大胆觑了一眼。在下午那一幕之后,他准备看到些更可怕的景象,所以一瞥之下他差不多松了口气。祖父一动不动地好似睡在那儿。孩子一念之间以为祖父病好了。但他听到急促的呼吸,细看之下又看见那张肿大的脸上有个跌得紫红的伤痕,才明白祖父是快死了,而他又开始哆嗦起来。他一边照母亲的吩咐做着祷告,希望祖父病好,一边却又默祷着,要是祖父不能好,那么希望他现在这样就算是死了。他对于以后要发生的事恐怖到极点。

老人自从跌跤之后就失了知觉。他只清醒了一会儿,那一会儿恰好使他明白自己的情形:而这真是惨极了。神甫已经到场替他做着临终祷告。老人给扶起来靠着枕头;他好容易睁开那不听指挥的眼睛,大声呼着气,莫名其妙地瞪着火光和众人的脸;然后他脸上突然表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张开嘴来结结巴巴地说:

“哦,那么……那么,我是要死了吗?……”

那沉痛的音调直刺克利斯朵夫的心,使他永远忘不了。老人不再说话,只像小孩儿一样的哼哼嗐嗐。接着他又昏过去,但呼吸更困难了;他呻吟叫苦,双手乱动,仿佛在抵抗那个要他长眠不起的睡眠。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中,他叫了声:

“妈妈!”

多沉痛啊!跟克利斯朵夫一样,老人竟会呼天抢地地喊他的母亲,喊他从来没提到过的母亲:这不是对着最大的恐怖做一次最大而无益的呼吁吗?……他似乎安静了一会儿,心中又闪出一道微光。那双重甸甸的眼睛,虹彩仿佛都散掉了,和孩子吓呆了的眼睛碰在一处,忽然亮了起来。老人挣扎着想笑,想说话。鲁意莎拉着克利斯朵夫走近床边。约翰·米希尔扯了扯嘴唇,想用手摸孩子的头。可是他又立刻昏迷,从此完了。

孩子们被赶到隔壁房里,大家很忙乱,没有工夫照顾他们。克利斯朵夫由于愈怕愈想看的心理,站在半开半合的门口偷觑着,看那张凄惨的脸仰倒在枕上,好像被一股残暴的力紧紧掐着脖子……脸上的皮肉越来越瘪下去了……生命渐渐地陷入虚无,仿佛是有个唧筒把它吸得去的……痰厥的声音教人毛骨悚然,机械式的呼吸像在水面上破散的气泡,这最后几口气表示灵魂已经飞走而肉体还想硬撑着活下去。——然后脑袋往枕旁一滑,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直到几分钟以后,在嚎啕声、祈祷声和死亡所引起的纷乱中,鲁意莎才瞥见克利斯朵夫脸色发青,嘴巴抽筋,眼睛睁得很大,抓着门钮,身子在那儿抽风。她奔过去,他马上在她怀里发厥了。她把他抱走。他失去了知觉。等到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因为陪的人走开了一会儿,吓得直叫,又发了病,昏了过去,当夜和明天一天都有热度。最后,他安静下来,到第二天晚上睡着了,直睡到第三天下午。他觉得有人在房里走动,母亲扑在床上拥抱他,也仿佛远远地有柔和的钟声。可是他不愿意动弹,他好像在一个梦里。

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高脱弗烈特舅舅在床前坐着。他疲倦极了,什么也想不起。但过了一会儿,记忆又回复了,他哭了。高脱弗烈特走过来拥抱他。

“怎么啦,孩子?怎么啦?”他轻轻地说。

“哎哟!舅舅,舅舅!”孩子紧紧地靠着他,哼个不停。

“哭吧,”舅舅说,“你哭吧!”

他也跟着哭了。

克利斯朵夫哭得心中松快了一些,揉着眼睛,望着舅舅。舅舅知道他要问什么事了,便把手指放在嘴上,说道:“别问,别说话。哭是对你好的,说话是不好的。”

孩子一定要问。

“问也没用。”舅舅回答。

“只要问一件事,一件就够了!……”

“什么呢?”

克利斯朵夫犹豫了一会儿,说:“哎,舅舅,他现在在哪儿呢?”

“孩子,他和上帝在一起。”

可是克利斯朵夫问的并不是这个。

“不,您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问他,他在哪儿?”

(他是指肉体。)

他声音颤抖地又问:

“他还在屋子里吗?”

“今儿早上已经给葬了,我们那亲爱的人,”高脱弗烈特回答,“你没听见钟声吗?”

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但过后一想到从此不能再看见亲爱的祖父,他又非常伤心地哭了。

“可怜的孩子!”高脱弗烈特不胜同情地望着他。

克利斯朵夫等着舅舅安慰他。可是舅舅毫无举动,他觉得安慰也是没用的。

“舅舅,”孩子问,“难道您不怕这个吗,您?”

(他心里真希望舅舅不怕,并且告诉他怎么样才能不怕!)

但高脱弗烈特好似担了心事。

“嘘!”他声音也有点变了……

“怎么不怕呢?”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就是这么回事,只能忍受啊。”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表示不接受。

“只能忍受啊,孩子,”高脱弗烈特又说了一遍,“他要这样就得这样。他喜欢什么,你也得喜欢什么。”

“我恨他!”克利斯朵夫对天晃着拳头,愤愤地说。

高脱弗烈特大惊之下,叫他住嘴。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对刚才说的话怕起来,便跟着舅舅一同祈祷。但他心里怀着一腔怒火,虽然念念有词地说着卑恭的话,暗中对那可怕的事,和造成那可怕的事的妖魔似的主宰,恨到了极点,只想反抗。

多少的日子过去了,多少的雨夜过去了:在新近翻动过的泥土底下,可怜的老约翰·米希尔孤零零地躺着。当时曼希沃几次三番地大号大哭,可是不到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听见他又在高高兴兴地笑了。人家提到死者的名字,他立刻哭丧着脸,但过了一会儿,又指手画脚地说起话来,挺有精神了。他的悲伤是真的,但不可能叫自己的心绪老是那么抑郁。

懦弱隐忍的鲁意莎,对什么都是逆来顺受的,就一声不响地接受了这桩不幸。她在每天的祷告中加了一段祷告,按着时候去打扫墓地,仿佛照顾坟墓也是她家务中的一部分。

高脱弗烈特对于老人长眠的那一小方地的关心,真叫人感动。他要来的话,总带一件纪念物,不是亲手做的十字架,便是约翰·米希尔生前喜欢的什么花。这种事他从来不忘记,而且老是瞒着人去做的。

鲁意莎有时带着克利斯朵夫一同上公墓。那块肥沃的土地,阴森森的点缀着花草树木,在阳光中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和萧萧哀吟的柏树的气息混在一起。克利斯朵夫厌恶那块地,厌恶那些气味,可是不敢承认,因为他觉得这表示自己怕死,同时对死者不敬。他非常苦闷。祖父的死老压在他心上。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什么叫做死,久已想过死,也久已害怕死,但还没有见过死的面目。而一个人对于死直要亲眼看见之后,才会明白自己原来一无所知,既不知所谓死,亦不知所谓生。一切都突然动摇了,理智也毫无用处。你自以为活着,自以为有了些人生经验。这一下可发觉自己什么都没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原来你是在一个自欺欺人的幕后面过生活,而那个幕是你的精神编织起来,遮掉可怕的现实的。痛苦的观念,和一个人真正的流血受苦毫不相干。死的观念,和一路挣扎一路死去的灵肉的抽搐也毫不相干。人类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智慧,和现实的狰狞可怖相比之下,只是些木偶的把戏。而所谓人也只是行尸走肉,花尽心机想固定他的生命,其实这生命每分钟都在腐烂。

克利斯朵夫日夜想着这个问题。祖父临终的景象老是在他的记忆中,他还听到那可怕的呼吸。整个的天地都改变了,仿佛布满着一片冰雾。在他周围,不论转向哪一边,总觉得那盲目的野兽有股血腥气吹在他脸上。他知道有种毁灭一切的力威胁着他,而他一无办法。但这些念头非但压不倒他,反而激起他的愤怒与憎恨。他没有一点儿听天由命的性格,只知道低着头向“不可能”直撞过去。虽然撞得头破血流,虽然眼看自己不比敌人高强,他还是不断地反抗痛苦。而今而后,他的生活就是对命运的残酷作着长期的斗争,因为他不愿意忍受那个命运。

正当他被死的念头缠绕不休的时候,生活的艰难可把他的思想转移了目标。家庭的衰落一向被老祖父挡着,他不在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克拉夫脱一家最大的财源与老人同归于尽,贫穷的苦难进到家里来了。

而曼希沃还要火上添油。他非但不加紧工作,并且因为摆脱了唯一的管束,反而加深了嗜好。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喝得烂醉,挣的钱也从来不带一个回家。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已经完全丢了。有一次,他酩酊大醉地到一个女学生那里去上课:从此就没有一家再要他上门。至于乐队的差事,人家只为了看在他故世的父亲面上,才勉强让他保留着;但鲁意莎担心他随时可能出点乱子,给人撵走。而且人家已经把开差的话警告过他了,因为有几晚他在戏快完场的时候才赶到,还有两三次他完全忘了,根本没去。再说,他有时发起酒疯来,心痒难熬地只想说些傻话或做些傻事。那时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有一晚台上正演着《女武神》[27],他竟想拉起小提琴协奏曲来!大家好容易才把他拦住了。而在台上演戏的时候,为了戏文里的,或是为了脑筋里忽然想起的好玩事儿,他居然哈哈大笑。他叫周围的同事乐死了。大家看他会闹笑话,许多地方都原谅他。但这种优容比严厉的责备更难受。克利斯朵夫看了简直置身无地。

那时孩子已经当了第一小提琴手。他设法监视父亲,必要时还代他的职务,在他发酒疯的日子要他住嘴。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好还是不理不睬;否则醉鬼一知道有人瞧着,就会做鬼脸,或是长篇大论地胡说一阵。克利斯朵夫只能掉过头去,唯恐看到他做出什么疯疯癫癫的事;他想聚精会神只管自己的工作,可总免不了听见父亲的瞎扯和旁人的哄笑。他急得眼泪都冒上来了。那些乐师也是好人,发觉了这情形,对孩子很表同情,便放低笑声,不在克利斯朵夫面前谈论他的父亲。但克利斯朵夫觉得他们是可怜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走,大家马上就会嘲笑的;他也知道父亲已经成为全城的话柄。他因为无法阻止,好像受着刑罚一样。戏完场以后,他陪着父亲回家:教他抓着自己的手臂,忍着他的唠叨,想遮掉他东倒西歪的醉态。可是这样的遮掩又瞒得了谁呢?纵使费尽心机,他也不容易把父亲带回家里。到了街上拐弯的地方,曼希沃就说跟朋友们有个紧急的约会,凭你怎么劝,他非去不可。而且还是谨慎一些,少说几句为妙,否则他拿出父亲的架子骂起来,又得教街坊上推出窗来张望了。

所有家用的钱也给他拿去花掉。曼希沃不但拿自己挣来的钱去喝酒,还把女人和儿子辛辛苦苦换来的钱也送到酒店里去。鲁意莎常常流泪,但自从丈夫恶狠狠地说家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她的,她嫁过来根本没有带一个钱,她就不敢抗拒了。克利斯朵夫想反抗,曼希沃却打他嘴巴,拿他当野孩子看待,把他手里的钱抢了去。孩子虽然不足十三岁,身体却很结实,对于这种训责开始咕噜了。可是他还不敢抗争,只能让父亲搜刮。母子俩唯一的办法是把钱藏起来。但曼希沃心思特别灵巧,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他总有办法把藏的钱给找出来。

不久,光是搜刮家里的钱也不够了。他卖掉父亲传下来的东西。克利斯朵夫好不痛心地眼看着书籍、床、家具、音乐家的肖像,一件一件地给拿走。他一句话也不能说。有一天,曼希沃在祖父的旧钢琴上猛烈地撞了一下,揉着膝盖,愤愤地咒骂,说家里简直没有转动的余地,所有的旧东西非出清不可;那时克利斯朵夫可大声嚷起来了。不错,为了卖掉祖父的屋子,卖掉克利斯朵夫童年时代消磨了多少美妙的光阴的屋子,把那边的家具搬过来以后,家里的确很挤。而那架声音发抖的旧钢琴也的确不值什么钱,克利斯朵夫早已不用,现在弹着亲王送的新琴了。但不管那琴怎么破旧、怎么老弱,总是克利斯朵夫最好的朋友:音乐那个无穷的天地是它启示的;音响的世界是在它变黄了的键盘上发现的;而且它也是祖父留下的一个纪念,他花了好几个月为孙儿修理完整,那是一件神圣的东西。所以克利斯朵夫抗议说父亲没有权利卖掉它。曼希沃叫他住嘴,他却嚷得更凶,说琴是他的,谁也不能动的。他这么说是准备挨打的。但父亲冷笑着瞪了他一眼,不做声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他回到家里觉得很累,但心绪还不坏。他看到小兄弟们的眼神好似在暗中笑他,未免奇怪。他们假装专心看书,可是偷偷地觑着他,留神他的动作,要是被他瞪上一眼,就一齐低下头去看书。他以为他们又在捣什么鬼了,但他久已习惯,也就不动声色,决意等发觉的时候照例把他们揍一顿。他便不再追究,只管跟父亲谈话;父亲坐在壁炉旁边,装出平日没有的那种关切,问着孩子当天的事。克利斯朵夫一边说话,一边发现父亲暗中和两个小的挤眉弄眼。他心里一阵难受,便奔到自己房里……钢琴不见了!他好不悲痛地叫了一声,又听见小兄弟俩在隔壁屋里匿笑,他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立刻冲到他们面前,嚷着:

“我的琴呢?”

曼希沃抬起头来,假作吃了一惊的神气,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他看着克利斯朵夫的可怜相也忍不住掉过头去笑了。克利斯朵夫失掉了理性,像疯子似的扑向父亲。曼希沃仰在沙发里猝不及防,被孩子掐住了喉咙,同时听见他叫了一声:

“你这个贼!”

曼希沃马上抖擞一下,把拼命抓着他的克利斯朵夫摔在地砖上。孩子脑袋撞着壁炉的铁架,爬起来跪着,扬着脸气哼哼地又喊道:

“你这个贼!……偷盗我们,偷盗母亲,偷盗我的贼!……出卖祖父的贼!……”

曼希沃站着,对着克利斯朵夫的脑袋抡着拳头。孩子可是眼睛充满了憎恨,瞪着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曼希沃也发抖了。他坐了下去,把手捧着脸。两个小兄弟尖声怪叫地逃了。屋子里喧闹了一阵忽然静下来。曼希沃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克利斯朵夫靠在墙上,还在那里咬牙切齿地用眼睛盯着他。曼希沃开始骂自己了:

“对,我是一个贼!我把家里的人都搜刮完了。孩子们瞧不起我。还是死了的好!”

他嘟囔完了,克利斯朵夫照旧站着,吆喝着问:

“琴在哪儿?”

“在华姆塞那里。”曼希沃说着,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克利斯朵夫向前走了一步,说:“把钱拿出来!”

失魂落魄的曼希沃从袋里掏出钱来交给了儿子。克利斯朵夫快走出门了,曼希沃却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站住了。曼希沃声音发抖地又说:

“我的小克利斯朵夫!……别瞧不起我!”

克利斯朵夫扑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哭着叫道:

“爸爸,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唉,我多痛苦!”

他们俩都大声地哭了。曼希沃自怨自叹地说:

“这不是我的错,我并不是坏人。可不是,克利斯朵夫?你说呀,我不是坏人!”

他答应不喝酒了。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表示不信;而曼希沃也承认手头有了钱就管不住自己。克利斯朵夫想了一想,说道:“爸爸,您知道吗?我们应当……”

他不说下去了。

“什么啊?”

“我难为情……”

“为了谁?”曼希沃天真地问。

“为了您。”

曼希沃做了个鬼脸:“没关系,你说吧。”

于是克利斯朵夫说,家里所有的钱,连父亲的薪水在内,应当交给另外一个人,由他把父亲的零用按日或按星期交给他。曼希沃一心想讨饶,并且还带着点酒意,认为儿子的提议应当更进一步,他说要当场写个呈文给大公爵,请求自己的薪水按期由克利斯朵夫代领。克利斯朵夫不愿意这么办,觉得太丢人了。可是曼希沃一心要作些牺牲,硬把呈文写好。他被自己这种慷慨的行为感动了。克利斯朵夫不肯拿这封信;而刚回家的鲁意莎,知道了这件事,也说她宁可去要饭,也不愿意丈夫丢这个脸。她又说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为了爱他们,一定能痛改前非。结果大家都感动了,彼此亲热了一阵。曼希沃的信留在桌上,随后给扔进抽屉藏了起来。

过了几天,鲁意莎整东西的时候又发现了那封信。因为曼希沃故态复萌,使鲁意莎非常难过,所以她非但不把信撕掉,反而放在一边。她把它保留了好几个月,虽然受尽磨折,还是几次三番把送出去的念头压了下去。可是有一天她看见曼希沃又殴打克利斯朵夫,抢去了孩子的钱,便再也忍不住了。等到只有跟哭哭啼啼的孩子两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拿出信来交给他,说:“你送去吧!”

克利斯朵夫还拿不定主意;但是他懂得家里已经搅光了,要是想抢救他们仅有的一些进款,就只有这办法。他向着爵府走去,二十分钟的路程直走了一个钟点。这桩丢人的事压着他的心。想到要去公然揭破父亲的恶癖,他最近几年孤独生活所养成的傲气就受不住。他有一种奇怪的,可是很自然的矛盾:一方面明知父亲的嗜好是大众皆知的;一方面偏要自欺欺人,假装一无所知。他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承认这一回事。现在可是要由他自己去揭穿了!……他好几次想掉过头来回家,在城里绕了两三转,快到爵府了又缩回来。但这件事不单跟他一个人有关,还牵涉他的母亲和兄弟。既然父亲不管他们,他做大儿子的就应当出来帮助他们。再没有迟疑的余地,再没有心高气傲的余地,羞愧耻辱,都得往肚子里咽下去。他进了府邸,上了楼梯,又差点儿逃回来。他跪在踏级上,一只手抓着门钮,在楼梯台上待了几分钟,直到有人来了才不得不进去。

办公室里的人都认得他。他求见剧院总管阁下,哈曼·朗巴哈男爵。一个年轻的办事员,胖胖的,秃着头,皮色娇嫩,穿着白背心,戴着粉红领结,和他亲热地握着手,谈论着昨晚的歌剧。克利斯朵夫把来意重新说了一遍。办事员回答说男爵这时没空,克利斯朵夫要有什么呈文,不妨拿出来,让他们跟别的要签字的文件一块儿递进去。克利斯朵夫把信递给他。办事员瞧了一眼,又惊又喜地叫道:“哎!这才对啦!他早该这么办了!他一辈子也没做过一件比这个更好的事。哎!酒鬼!他怎么会下这个决心的?”

他说不下去了。克利斯朵夫把呈文一手抢回,气得脸都青了: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侮辱我!”

办事员愣住了:“可是,亲爱的克利斯朵夫,谁想侮辱你呢?我说的话还不是大家心里都想到的!便是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不!”克利斯朵夫气冲冲地回答。

“怎么!你不这样想?你以为他不喝酒么?”

“不,根本没有这种事!”克利斯朵夫说着,跺了跺脚。

办事员耸耸肩膀:“那么,他干吗要写这封信呢?”

“因为……”克利斯朵夫说(他不知怎么说好了),“因为我每个月来领我的薪水,可以同时领父亲的。用不着我们两个都来……父亲很忙。”

他自己对这种荒唐的解释也脸红起来。办事员瞧着他,神气之间有点儿讥讽,也有点儿怜悯。克利斯朵夫把信在手里揉着,想往外走了。那办事员可站起来,抓着他的手臂说:“你等一会儿,我去想办法。”

他说着便走进总管的办公室。克利斯朵夫待在那儿,别的办事员都望着他。他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想不等回音就溜,他正要拔步的时候,门开了,那位怪殷勤的职员说:

“爵爷请你。”

克利斯朵夫只得进去。

哈曼·朗巴哈男爵是个矮小的老人,整齐清洁,留着鬓角跟小胡子,下巴剃得干干净净。他翻起眼睛从金丝眼镜的上面望了望克利斯朵夫,照旧写他的东西,也不理会他局促的行礼。

“哦,”他停了一会儿说道,“克拉夫脱先生,你是请求……”

“爵爷,”克利斯朵夫抢着回答,“请原谅。我重新考虑过了,不想再请求了。”

老人并不追问他为什么一下子改变了意见,只是更仔细地瞧着克利斯朵夫,轻轻咳了几声,说道:“克拉夫脱先生,请你把手里的信交给我。”

克利斯朵夫发现总管的目光盯着他不知不觉还在那儿揉着的纸团。

“用不着了,爵爷,”他嘟囔着说,“现在用不着了。”

“给我吧。”老人若无其事地又说了一遍,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克利斯朵夫不由自主地把揉作一团的信递给了他,嘴里还说着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话,伸着手预备收回他的呈文。爵爷把纸团小心地展开来看过了,望着克利斯朵夫,让他不知所云地说了一会儿,然后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一亮,带点儿俏皮的意味:“好吧,克拉夫脱先生,你的请求批准了。”说完他摆一摆手,把孩子打发了,重新写他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怆然若失地走出来,经过公事房的时候,那位办事员亲热地和他说:

“别恨我啊,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低着头,让人家握了握他的手。

他出了爵府,羞得身子都凉了。人家和他说的话都回想起来:他以为那些器重他而哀怜他的人,同情之中有些侮辱意味的讥讽。他回到家里,对母亲的问话只愤愤地回答几个字,仿佛为了刚才做的事而恨着她。他一想到父亲,良心就受着责备,恨不得把事情统统告诉他,求他原谅。可是曼希沃不在家。克利斯朵夫眼睁睁地醒着在床上等,直等到半夜。他越想越难过:把父亲的好处渲染了一番,认为他是个懦弱的好人,给自己人出卖的可怜虫。一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他就跳起来,想迎上去扑在他怀里。可是曼希沃那副烂醉的模样,使克利斯朵夫一阵恶心,连走近他的勇气都没有了。他重新上了床,好不心酸地觉得自己的梦想简直可笑。

过了几天,曼希沃知道了这件事,立刻大发雷霆。他不管克利斯朵夫怎样的哀求,竟跑到爵府里去吵了一场。回来的时候他可是垂头丧气,对经过的情形一字不提。原来人家对他很不客气,告诉他关于这件事他不应该有这种口吻——他还能有这份薪水,是靠儿子的面子,将来他再要胡闹,哪怕是一点儿小事,就得给取消了。所以,曼希沃马上接受了这个办法,还在家里得意扬扬地自吹自捧,说这个牺牲的念头原是他第一个想起的。这样,克利斯朵夫也觉得良心平安了。

另一方面,曼希沃却在外边诉苦,说他的钱给女人跟儿子搜刮完了,自己一辈子为他们卖命,临了倒给人家管束得连一点享用都没有。他也设法骗克利斯朵夫的钱,甜言蜜语,花样百出,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笑,虽然他并没笑的理由。可是克利斯朵夫绝不让步,曼希沃也不敢坚持。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把他看透了,曼希沃对着这双严厉的眼睛只觉得心虚胆怯。他常常在暗地里捣乱一下,作为报复。他上小酒店去开怀畅饮,一个钱都不付,推说儿子会来还的。克利斯朵夫怕丑事闹大了,不敢争论,他跟母亲俩千辛万苦地去偿还曼希沃的债。并且曼希沃自己领不到薪水以后,更不注意乐队里的职务了,缺席的次数愈来愈多,终于给人家开了差,连克利斯朵夫代他央求也没用。从此父亲与兄弟的生活,全家的开支,都只靠孩子一个人了。

这样,克利斯朵夫在十四岁上就做了一家之主。

他毅然决然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他的傲气不许他向别人求助。他发誓要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解决困难。母亲的到处央求,到处接受那些难堪的帮助,他从小就看了痛苦极了。逢到她从有钱的女太太们家里,高高兴兴地拿了些钱回来,母子之间就得吵一架。她并不以为人家的施舍有何恶意;而且这笔钱可以使克利斯朵夫少辛苦一点,给菲薄的晚饭添个菜,她还觉得挺快活呢。可是克利斯朵夫沉下了脸,整晚地不开口了,对那个添的菜一口也不吃。鲁意莎看了很难过,还不识时务硬要儿子吃,而他又偏不吃;结果她生了气,说些刺耳的话,他也照样顶回去。末了他把饭巾往桌上一扔,跑出去了。父亲耸耸肩,说他假清高;兄弟们嘲笑他,把他的一份瓜分了。

可是总得想法过日子。乐队里的薪水已经不够应付家用,他便开始教课。他的演奏的才能、他的人品,尤其是亲王的器重,替他在有钱的中产阶级里招来不少主顾。每天早上,从九点起,他去教女孩子们弹琴;学生的年纪往往比他大,卖弄风情的玩意儿使他发窘,弹得一塌糊涂的琴使他气恼。她们在音乐方面是奇蠢无比,而对可笑的事倒感觉得特别灵敏,俏皮的眼睛绝不放过克利斯朵夫笨拙的举动。那他真是受罪了。坐在她们身旁,挨在椅子边上,他脸红耳赤,一本正经,心里气死了,可不敢动弹,竭力忍着,既怕说出什么傻话来,又怕说话的声音惹人笑。他勉强装作严厉的神气,却又觉得人家在眼梢里觑着他,便张皇失措,在指点学生的时候心里忽然慌起来,怕自己可笑,其实是已经可笑了。终于他一阵冲动,不由得出口伤人。学生要报复是挺容易的,她们绝不错过机会。瞅着他的时候,或向他提出一些简单的问话的时候,她们都有办法使他发窘,羞得他连眼睛都红了;再不然,她们要求他做些小事情,譬如到一件家具上拿什么忘掉的东西——那可把他折磨得太厉害了,因为他必须在含讥带讽的目光注视之下走过房间,她们毫不客气地觑着他可笑的动作、不灵活的腿、僵硬的手臂,因为不知所措而变得强直的身体。

上完了课,他得奔赴戏院的预习会。他常常来不及吃中饭,袋里带着些面包咸肉之类在休息时间吃。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很关切孩子,不时叫他代为主持乐队的预习,以资训练。同时他还得继续自己的音乐教育。接着又有些教课的事,一直忙到傍晚戏院开演的时候。完场以后,爵府里往往召他去弹一两个钟点的琴。公主自命为懂音乐的,不分好坏,只是非常喜欢。她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些古怪的节目,把平板的杂奏曲与名家的杰作放在一起。但她最喜欢要他即席作曲,出的全是肉麻的感伤的题目。

克利斯朵夫半夜里从爵府出来,累得要死,手是滚热的,头里发烧,胃里又没有一点东西。他浑身是汗,外面可下着雪或是寒气彻骨的雾。他得穿过大半个城才能到家,一路走,一路牙齿打战,瞌睡得要命,还得留神脚下的水洼,以免弄脏了他独一无二的晚礼服。

他终于回到了一向和兄弟们合住的卧房。踏进那间空气恶浊的顶楼,苦难的枷锁可以暂时脱卸一下的时候,他才格外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感觉到生活的可厌和没有希望。他差不多连脱衣服的勇气都没有了。幸而一上床,瞌睡立刻使他失去了痛苦的知觉。

但在夏季天方黎明的时候,冬季远在黎明之前,他就得起身。他要做些自己的功课:只有五点到八点之间,他是自由的,可还得挪出一部分光阴去对付公家的事,因为宫廷乐师的头衔和亲王的宠幸,使他不得不为宫廷里的喜庆事儿作些应时的乐曲。

所以他连生命的本源都受了毒害,便是幻想也是不自由的。但束缚往往使人的幻想更有力量。行动要不受妨碍,心灵就缺少刺激,不需要活跃了。谋生的烦恼,职业的无聊,像牢笼一般把克利斯朵夫关得越紧,他反抗的心越感觉到自己的独立不羁。换了一种无牵无挂的生活,他可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现在每天只有一两个小时的自由,他的精力就在那一两小时之内尽量迸射,像在岩石中间奔泻的急流一样。一个人的力量只能在严格的范围之内发挥,对于艺术是最好的训练。在这一点上,贫穷不但可以说是思想的导师,并且是风格的导师;它教精神与肉体同样懂得淡泊。时间与言语受了限制,你就不会说废话,而且养成了只从要点着想的习惯。因为生活的时间不多,你反倒过了双倍的生活。

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就是这样。他在羁绁之下参透了自由的价值,他绝对不为无聊的行动与言语而浪费宝贵的光阴。他天生是多产的,兴之所至,往往下笔不能自休,思想虽然真诚,可是毫无选择:现在他不得不利用最短的时间写出最丰富的内容,那些缺点就给纠正了。对于他精神方面艺术方面的发展,这是最重大的影响——远过于老师的教导与名作的榜样。在他个性酝酿成熟的那几年内,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把音乐看做一种确切的语言,每个音有每个音的意义;他痛恨那些言之无物的音乐家。

然而他当时所作的曲子还谈不上自我表现,因为他根本还没发现他的自我。教育把许多现成的感情灌输给儿童,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克利斯朵夫就在这一大堆现成的感情中摸索,想找出他自己。他对自己真正的性格只有一些直觉;青春期的热情,还没有像一声霹雳廓清天空的云雾那样,把他的个性从假借得来的衣服下面发掘出来。在他心中,暧昧而强烈的预感,和一些摆脱不掉而与自己不相干的回忆混在一起。他痛恨这些谎言,又看了写出来的东西远不及他所想的而懊丧。他很苦闷地怀疑自己。但他又不肯吃了莫名其妙的败仗就算了,发愤要写出更好的、伟大的作品。不幸他老是失败。写的时候往往还有幻想,以为不坏;过后他又觉得毫无价值,把东西撕掉、烧掉。而他最难堪的是,那些应时的曲子,他作品中最坏的一部分,偏偏给人家珍藏起来,没法销毁——例如为庆祝亲王诞辰所作的协奏曲《王家的鹰》,为公主亚台拉伊特出阁所写的颂歌,都被人不惜工本,用精致的版本印出来,使他恶俗不堪的成绩永垂后世——因为他是相信后世的。想到这样的羞辱,他竟哭了。

多紧张的年月!无休无歇!辛苦的工作没有一点儿调剂。没有游戏,没有朋友。他怎么能有呢?下午,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小克利斯朵夫正拧着眉头,集中精神,在尘埃满目、光线不足的戏院里,坐在乐谱架前面。晚上,别的孩子已经睡觉了,他还是在那儿,筋疲力尽地软瘫在椅子上。

他和兄弟们绝对谈不到亲切。最小的一个,恩斯德,十二岁,是个下流无耻的小坏蛋,整天跟一批和他差不多的小无赖鬼混,不但学了种种的坏习气,而且还有些丢人的恶癖,为老实的克利斯朵夫连想也没想到,而有天发觉了不胜痛恨。至于洛陶夫,丹奥陶伯伯最喜欢的那个,是预备学生意的。他规矩、安分,可是性情阴险,自以为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万倍,不承认他在家里有什么权,只觉得吃他挣来的面包是应当的。他跟着父亲伯父恨克利斯朵夫,学他们那套胡说乱道。两兄弟都不喜欢音乐。洛陶夫为了模仿丹奥陶伯伯,还故意装作瞧不起音乐。克利斯朵夫把当家的角色看得很认真,他的监督与训诫使小兄弟们感到拘束,想起来反抗。但克利斯朵夫拳头又结实,对自己的权限又看得很清,把两个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他们尽可拿他随意摆布,利用他的轻信做的圈套无不成功。他们拐骗他的钱,扯着弥天大谎,再在背后嘲笑他。而克利斯朵夫是永远会上当的。他极需要人家的爱,听到一个亲热的字眼就会怨气全消,得到一点儿感情就会原谅一切。有一次,小兄弟俩假情假意地和他拥抱,使他感动得流泪,乘机把觊觎已久的亲王送的金表骗上了手,又偷偷地笑他的傻;克利斯朵夫碰巧听见了,不禁信心大为动摇。他瞧不起他们,但因为天生的需要爱人家、相信人家,所以还是继续受骗。他也明明知道,他恨自己,一发觉兄弟俩耍弄他,就把他们揍一顿。可是时过境迁,只要他们要丢下什么饵,他又会上钩的。

可是还有更辛酸的事呢。他从有心讨好的邻人那边,知道父亲说他坏话。曼希沃从前为了儿子的光荣大为得意,此刻却不知羞耻地嫉妒起来。他要想法把孩子压倒。这简直是荒谬绝伦,唯有付之一笑,便是生气也大可不必:因为曼希沃对自己做的事也莫名其妙,只是为了失意而恼羞成怒。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怕一开口就会说出太重的话,但心里是气愤极了。

晚上大家一块儿吃晚饭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家庭的乐趣:围着灯光,对着斑斑污点的桌布,听着无聊的废话跟咀嚼的声音,克利斯朵夫觉得他们又可恨、又可怜,而结果还是情不自禁地要爱他们!他只跟好妈妈一个人还有些息息相通的感情。但鲁意莎和他一样整天地辛苦,到晚上已经毫无精神,差不多一句话也不说,吃过晚饭在椅子上补着袜子就打瞌睡了。而且她那种好心使她对丈夫和三个孩子的感情不加区别。她一视同仁地爱他们。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能把母亲当知己,虽然他极需要一个知己。

于是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几天地不开口,咬着牙齿做他那些单调而辛苦的工作。这种生活方式对儿童是很危险的,尤其在发育期间,身体的组织特别敏感,容易受到损害而一辈子不能恢复。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因之大受影响。父母原来给他一副好筋骨,一个毫无斑点的健康的身体。可是过度的疲劳,小小年纪就得为生活操心,等于在身上替痛苦开了一个窟窿;而一朝有了这窟窿,他的结实的身体只能给痛苦添加养料。他很早就有神经不健全的征象,小时候一不如意就会发晕、抽风、呕吐。到七八岁刚在音乐会中露面的时代,他睡眠不安,梦里会说话、叫嚷、或是哭,或是笑;只要他有了什么心事,这些病态的现象就会复发。接着是剧烈的头疼,一会儿痛在颈窝或太阳穴里,一会儿头上像有顶铅帽子压着。眼睛也使他不好过:有时像针尖戳入眼窠,又常常眼花得不能看书,必须停止几分钟。吃的东西不够、不卫生、不规则,把他强健的胃弄坏了,不是肚子疼,便是泻肚子,把他搅得四肢无力。但使他最受不了的是心脏:它简直像发疯一般地没有规律,忽而扑通扑通地在胸中乱跳,仿佛要爆裂了;忽而有气无力,好似要停下来了。夜里,孩子体温的倏升倏降真是怕人,它能从高热度一变而为贫血的低温度。他一下子热得发烧,一下子冷得发抖,他闷死了,喉咙管打了结,有个核子塞在那里使他没法呼吸。当然,他慌张到极点,一方面不敢把这些感觉告诉父母,一方面却不断地加以分析;而精神越集中,病痛的程度越加增,或者还创造出一些新的痛苦。他把知道的病名都轮流地加在自己身上,以为眼睛快要瞎了,又因为走路的时候偶然发晕,便以为马上要倒下去死了——永远是这种夭折的恐怖缠绕他、压迫他,紧紧地跟着他。唉!要是他非死不可,至少不要现在就死,在他还没有胜利之前死!

胜利……那个执着的念头老在他胸中燃烧,虽然他并没意识到;而他筋疲力尽、不胜厌恶地在人生的臭沟中挣扎的时候,也老是那个念头在支持他!那是一种渺茫而强烈的感觉,感觉到他将来的成就和现在的成就……现在的成就?难道就是这么一个神经质的、病态的、在乐队里拉着提琴和写些平庸的协奏曲的孩子吗?不是的。真正的他绝不是这样的一个孩子。那不过是个外表,是一天的面目,绝不是他的本体。而他的本体,跟他目前的面貌,目前的思想形式,都不相干。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只要照一照镜子,他就认不得自己。这张又阔又红的脸、浓厚的眉毛、深陷的小眼睛、下端臃肿而鼻孔大张的短鼻子、狠巴巴的牙床骨、噘起的嘴巴,这整个又丑又俗的面具跟他全不相干。而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也一样找不到自己。他批判自己,知道现在所作的东西和他现在的人都毫无出息。可是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人,能写出怎样的作品,他的确很有把握。有时他责备自己这种信念,以为那是骄傲的谎话;他要叫自己屈辱,叫自己痛苦,作为对自己的惩罚。然而信念历久不变,什么都不能使它动摇。不管他做什么、想什么,没有一宗思想、一件行为、一件作品有他自己在内,把自己表白出来的。他知道这一点,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最真实的他并非目前的他,而是明日的他……没有问题,将来一定能显出自己来的!……他胸中充满了这种信仰,他醉心于这道光明!啊!但愿今天不要把他中途拦住了!但愿自己不要掉在今天所安排的陷阱之中!……

他抱着这样的心情,把他的一叶扁舟在时间的洪流中直放出去,他目不旁视,危然肃立,把着舵,眼睛直望着彼岸。在乐队里,和饶舌的乐师在一块儿的时候;在饭桌上,和家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在爵府里,心不在焉地弹着琴为傀儡似的贵族消闲的时候,他老是生活在这个不可知的,一个小小的原子就能毁灭的未来中间。

他一个人在顶楼上对着破钢琴。天色垂暮,日光将尽。他使劲睁着眼睛读谱,直读到完全天黑的时候。以往的伟大的灵魂流露在纸上的深情,使他大为感动,连眼泪都冒上来了。仿佛背后就站着个亲爱的人,脸上还感觉到他呼出来的气息,两条手臂快来搂住他的脖子了。他打了个寒噤转过身去。他明明觉得,明明知道不是孤独的。身边的确有一颗爱他的,也是他爱的灵魂。他因为没法抓住它而叹息。但便是这点儿苦闷,和他出神的境界交错之下,骨子里还是甜蜜的,甚至那种惆怅也不是暗淡的。他想到在这些音乐中再生的亲爱的大师,以往的天才。他抱着一腔热爱,想到那种人间天上的欢乐——没有问题,这是他光荣的朋友们的收获,既然他们的欢乐的余辉也还有这么些热意。他梦想要和他们一样,布施几道爱的光芒。他自己的苦难,不就是见到了神明的笑容而苏慰的吗?将来得轮到他来做神明了!做个欢乐的中心,做个生命的太阳!……

可是,等到有一天他能和他心爱的人们并肩的时候,达到他企慕的一片光明的欢乐的时候,他又要感到幻灭了……

第二部 奥多

某星期日,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请克利斯朵夫到离城一小时的乡间别墅去吃饭。他搭着莱茵河的船。在舱面上,他坐在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旁边,那少年看他来了,就很殷勤地把身子让过一点。克利斯朵夫并没留意。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觉得那邻座的人老在打量他,便也瞅了他一眼,看见他金黄的头发光溜溜地梳在一边,脸蛋儿又红又胖,嘴唇上隐约有些短髭,虽是竭力装作绅士模样,仍脱不了大孩子神气。他穿得非常讲究:法兰绒服装,浅色手套,白皮鞋,淡蓝领带,还拿着一根很细的手杖。他在眼梢里偷觑着克利斯朵夫,可并不转过头来,脖子直僵僵的像只母鸡。只要克利斯朵夫一望他,他就脸红耳赤,从袋里掏出报纸,装作一心一意地读报。可是几分钟以后,他又抢着把克利斯朵夫掉在地下的帽子给捡起来。克利斯朵夫对于那么周到的礼貌觉得奇怪,把他又瞧了一眼,他又脸红了;克利斯朵夫冷冷地谢了一声,因为他不喜欢这种过分的殷勤,不愿意人家管他的事。可是受到这番奉承,他心里毕竟是怪舒服的。

一会儿他把这些都忘了,只注意着一路的风景。他好久没有能出城,所以尽量吟味着刮在脸上的风、船头的水声、浩荡的河面、岸上时刻变换的风景。灰色的平淡无奇的崖岸,一半浸在水里的丛柳,金黄的葡萄藤,有好多传说的峭壁,城镇上矗立着哥特式的钟楼,和工厂里黑烟缭绕的烟囱。他正在自言自语地出神,邻座的少年却怯生生的,嗄着嗓子,穿插几句关于那些修葺完整,挂满了常春藤的废墟的掌故。他说着话,仿佛对自己演讲似的。克利斯朵夫给他提起了兴致,便向他问长问短。对方马上抢着回答,很高兴能够显显他的才学,嘴里老是把克利斯朵夫叫做宫廷提琴师先生。

“敢情你认得我吗?”克利斯朵夫问。

“哦!是的。”少年那种天真的钦佩的口吻,叫克利斯朵夫听了非常得意。

他们就此搭讪起来。那少年在音乐会中看见过克利斯朵夫,而人家所说的关于克利斯朵夫的故事更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他并没说出这一点,可是克利斯朵夫体会得到,并且还因之而惊喜交集。从来没有人对他用过这种感动的恭敬的口吻。他继续打听关于一路上城镇的史迹,那少年就把最近才得来的知识一齐搬出来,使克利斯朵夫大为钦佩。但这不过是他们的借题发挥:两人真正的兴趣是在于认识对方的人。他们不敢直接爽快地提到正文,只偶尔提出一两句笨拙的问话。终于他们下了决心;克利斯朵夫才知道这位新朋友叫做“奥多·狄哀纳先生”,是城里一个富商的儿子。一谈之下,他们当然发现了共同的熟人,话慢慢地多起来了。船到了克利斯朵夫的目的地的时候,他们正谈得非常有劲。奥多也在这儿下船。这种巧事,他们认为非常奇怪。克利斯朵夫提议在午餐以前随便遛遛,于是两人就往田野里走去。克利斯朵夫亲热地挽着奥多的手臂,告诉他自己的计划,好像从小就认识他的。他因为年龄相仿的同伴一个也没有,所以和这个有教养、有知识、对他表示好感的少年在一块儿,感到说不出的快乐。

时间过得很快,克利斯朵夫可不觉得。狄哀纳因为青年音乐家对他那么信任而很得意,也不敢提醒他午餐的时间已经到了。最后他认为非说不可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正在树林中往山岗上爬去,回答他到了高头再说;而一到岗上,他又往草地上躺下,仿佛准备在那儿待上一天似的。过了一刻钟,狄哀纳看他全没动身的意思,就很胆小地又说了一遍:“你的中饭怎么办呢?”

克利斯朵夫仰躺在那里,把手枕着头,满不在乎地回答说:“管他!”

说完了他望着奥多,看到他吃惊的神气,便笑起来,补充了两句:“这儿太舒服了,我不去了。让他们等吧!”

他抬起半个身子,接着又说:“你有事吗?没有,是不是?我看还是这样吧:咱们一块儿去吃饭。我认得一家乡村饭店。”

狄哀纳很想反对,并不是有谁等着他,而是因为要他突然之间决定一件事有点儿为难:他很有规律,什么都得事先有个准备。可是克利斯朵夫说话的口吻简直不容许人家反对,他只得由他摆布。于是两人又谈下去了。

到了饭店,兴致就差了点儿。他们想着谁做东道的问题,各人都要争面子做主人:一个是因为有钱,一个是因为没有钱。他们嘴上不说,但狄哀纳点菜的时候,竭力装出俨然的口气,克利斯朵夫看破了他的用意,就点些更精致的菜表示抢做主人,还故意显得态度很自然。狄哀纳想再争一下,抢着挑酒,克利斯朵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拣饭店里最贵的一瓶要了来。

对着那些丰盛的饭菜,他们都觉得胆小了,一时话也没有了,既不敢痛痛快快地吃,举动也变得很僵。他们忽然想到对方是个陌生人,不由得留了神。两人拼命找话来说,总是说不下去。开头半个钟点真是窘到极点。幸而酒饭起了作用,彼此的眼神表示有了信心。尤其是难得这样大吃大喝的克利斯朵夫,话特别的多。他讲他生活的艰难,而奥多也不再拘谨,说他也并不快乐。他娇弱、胆小,常常受同伴的欺侮。他们嘲笑他,因为他看不上他们的举动而恨他、耍弄他。克利斯朵夫握着拳头,说要是给他看到了,他们一定得吃些苦。奥多也得不到父母的了解。那种苦闷克利斯朵夫是知道的,他们俩便同病相怜。狄哀纳家里想要他做个商人,接父亲的事。他可是想做诗人,哪怕要像席勒一样逃出本乡,尝遍千辛万苦,还是要做诗人!(而且父亲的财产将来全是他的,也不是个小数目。)他红着脸说已经写过几首关于生活的苦恼的诗,可是不敢念出来,虽然克利斯朵夫再三要求。最后,他终于感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吟了二三首。克利斯朵夫认为妙极了。他们互相说出心中的计划:将来,他们要写剧本、写歌曲。他们彼此钦佩。除了克利斯朵夫音乐的名气,他的魄力与举动的大胆也使奥多觉得了不起。克利斯朵夫可佩服奥多的温文尔雅、落落大方——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原是相对的——也佩服他的博学多闻,那是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有而非常渴望的。

他们吃了饭昏昏欲睡,把肘子靠在桌上,轮流地讲着、听着,眼神都显得非常温柔。大半个下午过去了,该动身了。奥多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去抢账单,可是给克利斯朵夫气愤愤的眼睛一瞪,就不敢坚持了。克利斯朵夫只担心一件事,怕身边的钱不够付账;那时他可绝不让奥多知道,预备拿出表来。可是还不到这地步;那顿饭只花了他差不多一个月的收入。

两人重新走下山坡。松林里已经展开傍晚的阴影;树尖还在夕阳中庄严地摆动,发出一片波涛声;遍地是紫色的松针,像地毯似的踏上去没有一点儿声响。他们俩一句话也不说。克利斯朵夫心旌摇摇,有股异样的、甜美的感觉,他很快乐,想说话,紧张到极点。他停了一会儿,奥多也跟着停下。四下里寂静无声。一群苍蝇在一道阳光中嗡嗡地响。一根枯枝掉在地下。克利斯朵夫抓着奥多的手,声音抖动着问:

“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奥多嘟囔着回答:“愿意的。”

他们握着手,心儿直跳,简直不敢互相看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往前走,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路,把树林走完了也不再说一句话:他们怕自己,怕心里那种神秘的激动,脚下走得很快,直走出了树荫方始停下。到了那儿,他们定了定神,挽着手,欣赏着清明恬静的晚景,断断续续地吐出一言半语。

两人上了船,坐在船首,在明亮的夜色中勉强谈些不相干的话,可是根本没有听,只觉得懒洋洋的快乐极了。既不需要谈话,也不需要握手,甚至也用不着互相望一望,他们不是已经心心相印了吗?

快到岸的时候,他们约定下星期日相会。克利斯朵夫把奥多一直送到他家的大门口。在黯淡的煤气灯下,彼此羞怯地笑了笑,很感动地,喃喃地说了声“再会”。两人分别之后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几小时以来,他们精神那么紧张,直要费尽气力才能找出一言半语来打破沉默,把他们磨得累死了。

克利斯朵夫一个人摸黑回去,心在那里唱着:“我有个朋友了,我有个朋友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也不想了。

一回家,他马上睡熟了,可是夜里醒了二三次,仿佛有个摆脱不掉的念头在那儿惊扰他。他再三说着:“我有个朋友了。”说完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觉得一切好似做了一个梦。为了证明不是梦,他尽量回想隔天所有的小事。教学生的时候他还在回想;下午在乐队里又是那样的心不在焉,甚至一出门就记不起刚才奏的是什么东西。

回家他看见有封信等着他。他根本用不到想它是哪儿来的,就跑去关着房门细读。淡蓝色的信纸,工整、细长、柔软的字体,段落分明地写着: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先生——我可以称为我极尊敬的朋友吗?

我念念不忘地想着昨天的聚首,并且要谢谢你的盛意。我真感激你对我的一切:你的可爱的谈话、愉快的散步,还有出色的午餐!我只因为你破费了那么多钱而觉得抱歉。昨天真是过得太好了!我们的相遇岂非是出于天意吗?我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一想到下星期的约会,我就不胜欣慰!但望你不致因为爽约而与宫廷乐长先生有何不快,否则我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先生,我永远是你的忠仆与朋友。

奥多·狄哀纳

附笔:下星期日请勿枉驾敝寓,最好至公园相见。

克利斯朵夫含着泪读完了信,把它吻着,大声笑着,在床上仰着身子把两腿往空中高高地举了一下,然后立刻坐上桌子,拿起笔来写回信,连一分钟都不能等。可是他没有写信的习惯:不知道怎样表现他满腹的热情。笔尖戳破了信纸,墨水沾污了手指,他急得直跺脚。他吐着舌头换了五六次稿纸,终于用歪歪斜斜、高低不一的字把信写成了,别字连篇是不必说的:

我的灵魂!为什么你为了我爱你,就说感激的话呢?我不是告诉你,没有认识你之前我是怎样的忧郁怎样的孤独么?你的友谊对我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昨天我是幸福了,幸福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念着你的信,快活得哭了。是的,你别怀疑,我们的相识是命运决定的:它要我们结为朋友,做一些大事业。“朋友”这个词多甜蜜!哪里想得到我竟会有个朋友的?噢!你不会离开我的吧?你对我是永远忠实的吧?永远!永远!……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工作,我把我音乐的奇想,把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古怪东西,你把你的智慧与惊人的才学,共同合作,那才美呢!你知道的事情真多!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有时候我很着急:觉得不够资格做你的朋友。你这样高尚、这样有本领,居然肯爱我这样一个俗物,我真是感激不尽!……啊,不!我刚才说过不应该提到感激两字!朋友之间谈不到恩德。我是不受人家施舍的!我们相爱,我们就是平等的。我恨不得早些看到你!好吧,你不愿意我上你家里去,我就不去,虽然我不大明白你干吗要这样谨慎;可是你比我聪明,你一定不会错的……

还有一句话!你永远不能提到钱。我恨钱,听到“钱”这个字就恨。虽然我没有钱,可还有力量款待我的朋友。为了朋友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才是我的乐事。你不是也会这样的吗?我需要的时候,你不是会把你全部的家产给我吗?可是这种情形是永远不会有的!我有手、有脑子,不愁没有饭吃。——好,星期日见吧!——天哪!要跟你分别整整的一星期!而两天以前,我还不认识你呢!我真不懂,没有你跟我做朋友的时候,我怎么能活了那么些年的!——我们的指挥想埋怨我。我可不在乎,你更用不着操心!那些人跟我有什么相干?不管是现在是将来,他们对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心里只有你。你得爱我啊,我的灵魂!你得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我是你的,你的,从头到脚都永远是你的。

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在那个星期中等得心烦意躁。他特意走了好多路绕到奥多住的地方,在四周徘徊,并不是想看到他本人,但看到他的家已经使他紧张到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到星期四,他忍不住了,又写了第二封信,比第一封更热烈。奥多的复信也是一派多愁善感的气息。

终于到了星期日,奥多准时而至。可是克利斯朵夫在公园走道上已经等了快有一个钟点,在那里发急了。他怕奥多害病,至于奥多会不会失约,他根本没有这念头。他老是轻轻地念着:“天哪!希望他来呀!”他捡起走道上的小石子拿棍子敲着,暗暗地说,如果连着三下敲不着,奥多就不会来了,敲着的话,奥多会立刻出现。可是虽然他那么留神,玩意儿也并不难,他竟连失三下。正在那个时候,奥多倒是不慌不忙地来了:因为奥多就在最激动的时候也是规行矩步的。克利斯朵夫奔过去,嗄着嗓子招呼他:你好。奥多也回答了一声:你好。随后他们再也找不到话,除非说些天气极好,此刻正是十点五分或六分,要不然就是十点十分(因为爵府的大钟老是走得慢的)一类的话。

他们上车站搭火车到邻近的一个名胜区。路上他们谈不到十句话,便是想用富有表情的眼神来补充,也没有什么结果。他们想从眼睛里表示两人是何等样的朋友,可是表示不出,只像在那里做戏。克利斯朵夫发现了这一点,心里很难堪。他不懂:怎么一小时以前满腹的感情,现在非但无法表白,并且感觉不到了。奥多也许对这个境界没有体会得这样清楚,因为他不像克利斯朵夫那么真,把自己看得比较重;但他也感到失望。原因是两个孩子的感情在离别的一星期内所达到的高峰,没法在现实生活中维持,而一旦重新相见之下,第一个印象便是发觉各人想的全是虚幻的。唯一的办法是放弃那些幻象,但他们不能毅然决然地承认这一点。

他们在乡间溜了一天,始终摆脱不了那种不痛快的情绪。那天是过节的日子:乡村客店和树林里都挤满了游客——全是一般小布尔乔亚的家庭,叫叫嚷嚷的,随处吃东西。两人心绪愈加坏了,认为便是这些讨厌的人使他们没法再像上次一样地无拘无束。可是他们照旧谈着,搜索枯肠地找出话来,生怕没有话说。奥多搬出书本上的知识。克利斯朵夫提到音乐作品与小提琴演奏的技术问题。他们叫彼此受罪,自己听了自己的话也觉得受罪。他们可依旧讲个不停,提心吊胆地唯恐中断:因为一静下来,不是冷冰冰的更有了个窟窿吗?奥多想哭出来,克利斯朵夫差点儿丢下朋友跑掉,因为他恼羞成怒,烦闷极了。

直等到搭车回去以前一个钟点,他们的精神才松动。树林深处有条狗的声音;它在那儿追着什么。克利斯朵夫提议躲在它经过的路上,瞧瞧那被狗追逐的野兽。他们在密林中乱跑。狗一会儿走远,一会儿走近。他们或左或右,忽前忽后地跟着它。狗叫得更凶了,那种杀气腾腾的狂吠,表示它已经急得冒火;它向他们这边奔来了。小径里有些车轮的沟槽,铺满了枯叶,克利斯朵夫和奥多伏在上面,屏着气等着。吠声没有了;狗失掉了它的线索,远远地叫了一声之后,树林里顿时静下来。万籁俱寂,只有无数的生物一刻不停地蛀着树林,摧毁森林的虫豸在那里神秘地蠕动,那是无休无歇的死的气息。两个孩子听着,待着不动。正当他们灰心了想站起来说一声“完啦,它不会来了”的时候,忽然一头野兔从密林中向他们直窜过来:他们同时看到了,快活地叫起来。野兔从地上一窜,跳往旁边,一个筋斗栽到小树林里;树叶纷披地波动,像水面上一下子就消失的皱纹。他们后悔不该那么叫一声,但这点儿小事已经把他们逗乐了。他们想着野兔吓得栽筋斗的模样,笑弯了腰;克利斯朵夫还很滑稽地学它的样,奥多跟着也来了。然后他们俩一个追,一个逃地玩起来。奥多做野兔,克利斯朵夫做狗,在树林中、在草原上,往来驰骋,穿过篱垣、跳过土沟。一个乡下人直着嗓子大嚷,因为他们窜进了麦田;他们可照旧奔着。克利斯朵夫学狗叫学得那么逼真,奥多笑得直流眼泪。最后,他们在斜坡上往下滚,一路发疯似的大叫大喊。赶到他们连一个字都说不上来的时候,就坐在地下,笑盈盈地彼此瞧着。现在他们可快活了,不恼自己了。因为这一下他们不再扮什么生死之交的角色,只痛痛快快地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两个孩子的面目。

他们手挽着手回去,唱着莫名其妙的歌;可是快进城的时候,又想要装腔作势,把两人姓名的缩写,交错着刻在最后一株树上。幸而他们兴高采烈,把那套多情的玩意儿给忘了,在回家的火车上,只要眼睛碰在一起,就禁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一边告别,一边说这一天真是过得“太有劲”了。而分手之后,两人更觉得那句话是不错的。

他们又开始惨淡经营,比蜜蜂更耐性更巧妙:只凭一些平淡无奇的零星的回忆,居然把彼此的友谊和他们自己都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两人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把对方理想化,然后到星期日见面;虽然事实与幻象差得很远,但他们已经看不见那个差别了。

他们都认为能和对方做朋友是值得骄傲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反而使他们接近。克利斯朵夫没有见过比奥多更漂亮的人物。纤巧的手、美丽的头发、鲜艳的皮色、羞怯的谈吐、彬彬有礼的举动、整齐清洁的服装,都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喜欢。奥多却是给克利斯朵夫充沛的精力跟独立不羁的性格唬住了。几百年遗传下来的根性,使他对一切权势都诚惶诚恐地抱着敬意。现在跟一个天生瞧不起成规的同伴混在一块儿,他不免又惊又喜。听着克利斯朵夫批评城里有声望的人,看他肆无忌惮地学大公爵的举动,奥多微微发抖,有种恐怖的快感。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有这种魔力,便越发过火地拿出他嬉笑怒骂的脾气,像老革命党似的把社会的习俗、国家的法律,攻击得体无完肤。奥多听着又害怕又高兴,大着胆子附和几句,但事先总得瞧瞧周围有没有人。

两人一同散步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喜欢爬在人家墙上采果子,一看见什么栅栏上写着“闲人莫入”的字样,就故意要跳过去。奥多心惊胆战,唯恐被人撞见;但这些情绪自有一种快感,而晚上回家之后还自以为英雄好汉。他战战兢兢地佩服克利斯朵夫。凡事只要听朋友安排,他服从的本能不是得到了满足吗?克利斯朵夫也从来不要他费心打主意:他决定一切,替他分配一天的时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不容分辩地为奥多定下将来的计划,像定他自己的一样。奥多听到克利斯朵夫支配他的财产,将来造一所独出心裁的戏院,未免有些愤懑,可是也赞成了。他朋友认为大商人奥多·狄哀纳先生所挣的钱,再没有比这个更高尚的用途,说话时那种独断的口吻,吓得奥多不敢表示异议,而那种深信不疑的态度,使奥多也相信了他的主张。克利斯朵夫想不到这个会拂逆奥多的意志。天生是专断的脾气,他不能想象朋友或许另外有个志愿。要是奥多表示出一个不同的欲望,他会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牺牲。他还恨不得多牺牲一些呢。他极希望能为了朋友去冒险,有个机会表现一下他友谊的深度。他渴望散步的时候遇上什么危险,让他勇往直前地去抵抗。为了奥多,他便是死也死得快乐的。目前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照顾他,遇到难走的路,像搀小姑娘似的搀着他;他怕他累了,怕他热了,怕他冷了;坐在树底下,就脱下自己的上装披在他肩上;一同走路的时候,又替他拿着大衣,他简直想把朋友抱着走呢。他不胜怜爱地瞅着他,像个动了爱情的人。他的确是动了爱情了。

他自己可不知道,他还不懂什么叫做爱情。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有时他会像初交那天在松林中一样,觉得心荡神驰,身上一热,血都上了头脸。他怕了。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慌慌张张地在路上忽前忽后,彼此躲开;他们假装在灌木丛中找桑实,只不懂为什么心会这样乱。

在他们的信里头,这些感情表现得尤其热烈,而且也不用怕和事实抵触,自欺欺人的幻想丝毫不受妨碍。他们每周要通信两三次,都是热烈的抒情的表现,差不多不谈实际的事,只用晦涩的文句提出一些严重的问题,常常从极度的兴奋一变而为绝望。他们互称为“我的宝贝,我的希望,我的爱,我的我”。他们滥用“灵魂”这个字眼,把自己可悲的命运描写得可歌可泣,一方面又因为把自己的苦难扰乱了朋友而难过。

“亲爱的,我很生气,”克利斯朵夫写道,“因为我给了你痛苦。我受不了你痛苦:你不应该痛苦,我不愿意你痛苦。(他在这两句下面画了一道线,把信纸都戳破了。)要是你痛苦了,我哪儿去找生活的勇气呢?要你快乐了,我才会快乐。噢!你快乐吧!所有的苦难都给我吧,那是我乐于忍受的!你得想到我!爱我!我需要人家爱我。你的爱情之中有股暖气,可以给我生命。唉,你真不知道我冷得发抖呢!我心里仿佛是寒风凛冽的冬天。噢!我拥抱你的灵魂。”

“我的思想亲吻你的思想。”奥多回答。

“我把你的头抱在手里,”克利斯朵夫又写道,“凡是我嘴上没有说过的,将来也不会说的,都由我整个的心灵来表现。我拥抱你,像我爱你一样的热烈。你瞧吧!”

奥多假装怀疑他:“你爱我,是不是像我爱你一样呢?”

“噢!天哪!”克利斯朵夫嚷道,“岂止一样,而是十倍、百倍、千倍于你!怎么!难道你不觉得吗?你要我怎么样才能打动你的心呢?”

“我们的友情多美啊!”奥多叹道,“从古以来可有这样的感情吗?多甜蜜、多新鲜,跟梦一样。但愿它别消散了!要是你不爱我了,我怎么办呢?”

“亲爱的,你多糊涂,”克利斯朵夫回答,“原谅我责备你,这种小心眼儿的恐惧使我愤慨。你怎么能问我会不爱你呢?对于我,活着就是为爱你。哪怕是死也消灭不了我的爱。你要毁灭我的爱也办不到,纵使你欺骗我,使我心碎肠断,我一边死一边还要祝福你,拿你感应与我的爱来祝福你。你这种忧虑是对不起人的,千万勿再拿这些念头来使你自己受罪,使我伤心!”

可是过了一星期轮到他这么写了:

“三天以来,我听不到你的一言半语。我浑身发抖了。你把我忘了吗?想到这点,我的血都凉了……对啦,你把我忘了……前天,我已经觉得你对我冷淡。你不爱我了!你想离开我了!……告诉你:你要忘了我、欺骗我,我会杀死你像杀条狗一样!”

“亲爱的,你侮辱我,”奥多呻吟着说,“你使我流泪。我可是冤枉的。可是你爱怎办就怎办吧。你对我可以为所欲为,甚至你毁灭了我的灵魂,我还会留下一道光明来爱你!”

“神灵在上!”克利斯朵夫嚷道,“我使我的朋友哭了!……咒我吧!打我吧!把我摔在地下吧!我该死!我不配受你的爱!”

他们信上的地址有特别的写法,邮票有特别的粘法,斜粘在信封的右下角,表示跟他们写给普通人的信不同。这些孩子气的玩意儿对他们的确有爱情那样神秘的魅力。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教课回来,在一条邻近的街上看见奥多跟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亲热地谈着笑着。克利斯朵夫的脸发了白,瞅着他们,看他们在拐角儿上不见了。他们没有看见他。他回到家里,仿佛乌云遮着太阳,一切都黑了。

下星期日见面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先是一句不提。溜达了半小时,他才声音嘶嗄地说:“星期三我在十字街头看到你的。”

“哦!”奥多回答了一声,脸红了。

克利斯朵夫接着说:“那天不光是你一个人呢。”

“是的,我跟别人在一块儿。”

克利斯朵夫咽了口唾沫,假装若无其事地问:

“跟谁呢?”

“我的表兄弟法朗兹。”

“哦!”

克利斯朵夫停了一会儿又说:“你没跟我提过他。”

“他住在莱纳巴哈。”

“你跟他常见面吗?”

“他有时到这儿来的。”

“你也上他那儿去吗?”

“有时候也去。”

“哦!”克利斯朵夫又哼了一声。

奥多想换个题目,把在树上啄磨的一只鸟指给朋友看。他们便扯到别的事去了。十分钟以后,克利斯朵夫忽然又问:

“你们俩很好吗?”

“你说谁啊?”奥多问。

(他心里很明白说的是谁。)

“你跟你的表兄弟啰。”

“是的。你为什么要问?”

“不为什么。”

奥多不大喜欢这位表兄弟,因为常常给他耍弄。可是有种古怪的淘气的本能,使他补上一句:“他是挺可爱的。”

“谁?”克利斯朵夫问。

(他也知道是谁。)

“法朗兹啰。”奥多以为克利斯朵夫有话要说了;但他好像没听见,只管在榛树上折着桠枝。

“他好玩得很,老是有故事讲的。”奥多又道。

克利斯朵夫心不在意地打着唿哨。

奥多可更进一步:“他又那么聪明……那么漂亮!……”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仿佛说:“这家伙跟我有什么相干?”

奥多因为逗不出话来,还想往下说,克利斯朵夫却是很不客气地把他岔开了,指着远远的一个目标提议奔过去。

整个下午,他们不再提了;可是彼此很冷淡,装出那种平素没有的过分的礼貌,尤其在克利斯朵夫这方面。他的话老在喉咙口。终于他忍不住了,对着跟在后面五六步远的奥多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抓着他的手,把话一齐倒了出来:

“听我说,奥多!我不愿意你跟法朗兹亲热,因为……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你爱别人甚于爱我!我不愿意!你不是知道的吗?你是我的一切。你不能……你不该……要是我丢了你,我只有死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我会自杀,也会杀死你。噢!对不起!……”

他眼泪都涌了出来。

他这种痛苦,真实的程度甚至会说出威胁人的话,使奥多又感动又惊骇,赶紧发誓,说他目前、将来,永远不会像爱克利斯朵夫一样地去爱别人,又说他根本不把法朗兹放在心上,倘若克利斯朵夫要他不跟表兄弟见面,他就永远不跟表兄弟见面。克利斯朵夫把这些话直咽到肚子里,他的心活过来了。他大声地呼着气,大声地笑着,真情洋溢地谢了奥多。他对自己刚才那一场觉得很惭愧;但心中确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面对面站着,握着手,一动也不动。两人都非常的快乐、非常的窘。他们一声不出地踏上归途,接着又谈起话来,恢复了愉快的心情,觉得彼此更亲密了。

但这一类的吵架并非只此一遭。奥多发觉他对克利斯朵夫有这点儿力量以后,便想滥用这力量;他知道了哪儿是要害,就忍不住要动手去碰。并非他乐于看克利斯朵夫生气;那他是挺怕的呢,但折磨克利斯朵夫等于证实自己的力量。他并不凶恶,而是有些女孩子脾气。

所以他虽然许了愿,照旧和法朗兹或什么别的同伴公然挽着手,故意叫叫嚷嚷,做出不自然的笑。克利斯朵夫埋怨他,他只是嘻嘻哈哈,直要看到克利斯朵夫眼神变了,嘴唇发抖,他才着了慌,改变语气,答应下次不再来了。可是第二天他还是这么一套。克利斯朵夫写些措辞激烈的信给他,称他为:

“坏蛋!但愿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你的名字!我再也不认得你了。你去见鬼吧,跟那些像你一类的、狗一般的东西,一齐去见鬼吧!”

但只要奥多一句哀求的话,或是像有一次那样送一朵花去,象征他永远的忠诚,就能使克利斯朵夫愧悔交迸地写道:

“我的天使!我是个疯子。把我的荒唐胡闹忘了吧。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单是你的小指头就比整个的愚蠢的克利斯朵夫有价值多了。你有多么丰富的感情,而且多么细腻、多么体贴!我含着泪吻着你的花。它在这儿,在我的心上。我把它用力压入皮肤,希望它使我流血,使我对你的仁爱、对我的愚蠢,感觉得更清楚些!……”

可是,他们慢慢地互相厌倦了。有人说小小的口角足以维持友谊,其实是错误的。克利斯朵夫恨奥多逼他做出那些激烈的行为。他平心静气地想了想,责备自己的霸道。他的忠诚不贰与容易冲动的天性,第一次经验到爱情,就把自己整个儿给了人,要别人也整个儿地给他。他不答应有第三者来分享友谊。自己早就预备为朋友牺牲一切,所以要朋友为他牺牲一切不但是名正言顺,而且是必需的。可是他开始觉得:这个世界不是为配合他这种顽强的性格造的,他所要求的是不可能得到的。于是他勉强压制自己,很严厉地责备自己,认为自私自利,根本没有权利霸占朋友的感情。他很真诚地做了番克己功夫,想让朋友完全自由,虽然那是他极大的牺牲。他甚至为了折辱自己,还劝奥多别冷淡了法朗兹;他硬要自己相信,他很高兴奥多跟别的同伴来往,也希望奥多和旁人在一起觉得愉快。可是心中雪亮的奥多故意听从了他劝告的时候,他又禁不住沉下脸来,而突然之间脾气又发作了。

充其量他只能原谅奥多更喜欢别的朋友,但他绝对不能容忍说谎。奥多既非不老实,也不是假仁假义,只是天生的不容易说真话,好像口吃的人不容易吐音咬字。他的话既不完全真,也不完全假。或是因为胆怯,或是因为没有认清自己的感情,他说话的方式难得是干干脆脆的,答语总是模棱两可的。无论什么事,他都藏头露尾,像有什么秘密,使克利斯朵夫心头火起。倘使给人揭穿了,他非但不承认,反而竭力抵赖,胡扯一阵。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气愤之下,打了他一个嘴巴。他以为他们的友谊从此完了,奥多永远不会原谅他的了。不料别扭了几个钟点,奥多反而若无其事地先来迁就。他对于克利斯朵夫的强暴的举动并不记恨,或许还觉得有种快感呢。他既不满意朋友的容易上当,对他的话有一句信一句,同时还因此瞧不起克利斯朵夫而自认为比他优越。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也不满意奥多受了羞辱毫无抵抗。

他们不用初交时期的目光相看了。两人的短处都很鲜明地显了出来。奥多觉得克利斯朵夫独往独来的性格没有先前那么可爱了。散步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给人许多麻烦。他完全不顾体统,不修边幅,脱去上衣,解开背心,敞开衣领,撩起衣袖,把帽子矗在手杖顶上,吹着风觉得很痛快。他走路时舞动手臂,打着唿哨,直着嗓子唱歌,皮色通红,流着汗,浑身灰土,像赶节回来的乡下人。贵族脾气的奥多最怕给人看到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要是迎面碰上了车子,他便赶紧落后十几步,仿佛他只是一个人在那里散步。

在乡村客店或回来的车厢里,只要克利斯朵夫一开口,也一样的惹人厌。他大声嚷嚷,想到什么说什么,对奥多的狎习简直叫人受不了;他不是毫无好感地对大众皆知的人物批评一阵,就是把坐在近旁的人评头论足,或是琐琐碎碎地谈着他的私生活与健康。奥多对他丢着眼色,做出惊骇的表情,克利斯朵夫却全不理会,照旧旁若无人。奥多看见周围的人脸上挂着微笑,恨不得钻下地去。他觉得克利斯朵夫粗俗不堪,不懂自己怎么会给他迷住的。

最严重的是,克利斯朵夫继续藐视所有的篱笆、墙垣、“禁止通行、违即严惩”等等的牌示和一切限制他的自由而保卫神圣的产业的措施。奥多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劝告是白费的:克利斯朵夫为表示勇猛,反而捣乱得更凶。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后面跟着奥多,不顾(或正因为)墙上胶着玻璃瓶的碎片,爬进一个私人的树林。他们正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舒舒服服散步的时候,给一个守卫劈面撞见了,大骂一顿,还威吓着说要送去法办,然后态度极难堪地把他们赶了出来。在这个考验中,奥多一点儿显不出本领:他以为已经进了监狱,哭了,一边还愣头磕脑地推说,他是无意之间跟着克利斯朵夫进来的,没留神到是什么他方。赶到逃了出来,他也并不觉得高兴,马上气咻咻地责备克利斯朵夫,说是害了他。克利斯朵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叫他“胆怯鬼”,他们很不客气地抢白了几句。奥多要是认得归路的话,早就跟克利斯朵夫分手了,他无可奈何地跟着克利斯朵夫;他们俩都装做各走各路。

天空酝酿着雷雨。他们因为心中有气,没有发觉。虫在闷热的田里嘶嘶乱叫。突然之间万籁俱寂。他们过了几分钟才发觉那种静默:静得耳朵里嗡嗡地响起来。他们抬头一望:天上阴惨惨的,已经堆满了大块的乌云,从四下里像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好似有个窟窿吸引它们集中到一处。奥多心中忧急,只不敢和克利斯朵夫说。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玩,故意装不觉得。可是他们不声不响地彼此走近了。田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丝风影。仅仅有股热气偶尔使树上的小叶子轻轻抖动。忽然一阵旋风卷起地下的灰尘,没头没脑地抽打树木,把树身都扭弯了。接着又是一片静寂,比先前的更加凄厉。奥多决意开口了,他声音颤动着说:“阵雨来了。该回去了。”

克利斯朵夫答道:“好,回去吧!”

可是已经太晚了。一道炫目的剧烈的光一闪,天上就发出隆隆的响声,乌云吼起来了。一霎时,旋风把他们包围着,闪电使他们心惊胆战,雷声使他们耳朵发聋,两人从头到脚都浸在倾盆大雨里。他们在无遮无蔽的荒野中,半小时的路程内没有人烟。排山倒海似的雨水、死气沉沉的黑暗,再加一声声的霹雳发出殷红的光。他们心里想快快地跑,但雨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没法开步,鞋子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身上的水像急流似的直泻下来。他们连喘气都不大方便。奥多咬着牙齿,气疯了,对克利斯朵夫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他要停下来,认为这时走路是危险的,威胁着说要坐在路上,躺在耕过的泥地里。克利斯朵夫一言不答,尽管往前走,风、雨、闪电,使他睁不开眼睛,隆隆的响声使他昏昏沉沉,他也有些慌了,只是不肯承认。

忽然阵雨过了,像来的时候一样突兀。但他们都已经狼狈不堪。其实,克利斯朵夫平时衣衫不整惯了,再糟些也算不了什么;但那么整洁而那么讲究穿着的奥多,就不免哭丧着脸,他好像不脱衣服洗了个澡。克利斯朵夫回头一望,禁不住笑出来。奥多受了这番打击,连生气的力量都没有了。克利斯朵夫看他可怜,就高高兴兴地和他谈话。奥多却火气很大地瞪了他一眼。克利斯朵夫带他到一个农家。两人烘干了衣服,喝着热酒。克利斯朵夫认为刚才那一场很好玩。但奥多觉得不是味儿,在后半节的散步中一声不出。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恼了,临别也不握握手。

自从出了那件胡闹的事,他们有一个多星期不见面,心中都把对方很严厉地批判了一番。但他们把星期日的散步自己罚掉了一次以后,简直闷得发慌,胸中的怨恨终于消了。克利斯朵夫照例先凑上去,奥多居然接受了。两人也就言归于好。

他们虽然有了裂痕,还是彼此少不了。他们有很多缺点,两人都很自私。但这种自私是天真的、不自觉的,不像成年人用心计的自私那么可厌,差不多是可爱的,并不妨害他们的真心相爱。他们多么需要爱,需要牺牲!小奥多编些以自己为主角的忠诚义侠的故事,伏在枕上哭了。他想出动人的情节,把自己描写作刚强、英勇,保护着自以为疼爱至极的克利斯朵夫。至于克利斯朵夫,只要看见或听见什么美妙的或出奇的东西,就得想:“可惜奥多不在这儿!”他把朋友的面目和自己整个的生活混在一起;而这面目经过渲染,显得那么甜美,使他陶然欲醉,把朋友的真相完全给忘了。他又想起好久以前奥多说过的某些话,拿来锦上添花地点缀了一番。感动得中心颤抖。他们互相模仿。奥多学着克利斯朵夫的态度、举动、笔迹。克利斯朵夫看见朋友变了自己的影子,拿自己的话、自己的思想都当做是他的,不禁大为气恼。可是他不知不觉也在模仿奥多,学他的穿扮、走路和某些字的读音。这简直是着了魔。他们互相感染,水乳交融,心中洋溢着温情,像泉水一般到处飞涌。各人都以为这种柔情是给朋友激发起来的,可不知那是青春时期的先兆。

对谁都不提防的克利斯朵夫,一向是把纸张文件随处乱扔的。但怕羞的本能使他把写给奥多的信稿和奥多的回信特意藏在一边,并不锁起来,只夹在乐器中间,以为那儿是绝没有人去翻的。他根本没想到小兄弟们的捣乱。

最近他发觉他们常常望着他一边笑一边窃窃私语,咬着耳朵,乐不可支。克利斯朵夫听不见他们的话;他用他的老办法,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只装全不在意。可是有几个字好像很熟,引起了他的注意。不久,他就觉得兄弟们毫无疑问偷看了他的信。恩斯德和洛陶夫互相称着“我亲爱的灵魂”,装着那种可笑的一本正经的神气;克利斯朵夫喝问他们的时候,一句话都逼不出来。两兄弟假装不懂,说他们总该有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的权利。克利斯朵夫看见所有的信都放在原处,也就不追问下去了。

接着有一天,小坏蛋恩斯德在母亲的抽屉里偷钱,被克利斯朵夫撞见了,大骂一顿,他乘机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毫不客气地揭穿恩斯德的不少罪状。恩斯德听了不服,傲慢地回答说克利斯朵夫没有资格责备他,又对克利斯朵夫与奥多的友谊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克利斯朵夫先是不懂,但听见对方把奥多牵涉到他们的口角中去,就硬要恩斯德说个明白。小兄弟只是冷笑;然后,看到克利斯朵夫气得脸色发青,他害怕了,不肯再开口。克利斯朵夫知道这样逼是没用的,便耸耸肩坐下来,装作不屑答理的神气。恩斯德恼羞成怒,又来那一套下流的玩意儿;他要叫哥哥难堪,说着一大堆越来越要不得的脏话。克利斯朵夫竭力忍着不发作。赶到明白了兄弟的意思,他不由得起了杀性,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恩斯德连叫嚷也来不及,克利斯朵夫已经扑在他身上,和他一起滚在地下,把他的头往地砖上乱撞。一片惨叫声把鲁意莎、曼希沃、全家的人,都吓得赶来了。等到恩斯德给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被打得不像话了。克利斯朵夫还死抓不放,直要别人打了他才松手。大家骂他野兽;他的模样也的确像野兽:眼睛暴突,咬牙切齿,只想往恩斯德扑过去。人家一问到缘故,他火气更大了,嚷着要杀死兄弟。恩斯德对打架的原因也不肯说。

克利斯朵夫饭也吃不下了,觉也睡不着了。他在床上浑身哆嗦,嚎啕大哭。那不单为了奥多而痛苦,而且心中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变化。恩斯德决想不到自己使哥哥受的是怎么样的痛苦。克利斯朵夫像清教徒一样的严正,绝对不能忍受下流的事,而事实上免不了一桩一桩地发现出来,使他深恶痛绝。虽然生活很自由,本能很强烈,他在十五岁上还是天真未凿。纯洁的天性与紧张的工作,使他一点不受外界的沾染。兄弟的话替他揭开了一个丑恶的窟窿。他从来想不到人会有这种丑行的。现在一有这观念,他的爱人家和被人家爱的乐趣完全给破坏了。不但是他和奥多的友谊,而是一切的友谊都被毒害了。

更糟的是,几句冷嘲热讽的话使他以为(也许并没有这回事),小城里有些居心不正的人在那里注意他;尤其隔不多时,父亲对他和奥多的散步也说了几句。父亲可能是无意的,但存了戒心的克利斯朵夫听到无论什么话都觉得有猜疑他的意味;他几乎自以为真的做了坏事。同时,奥多也经历着同样的苦闷。

他们还偷偷地相会,但再没从前那种忘形的境界。光明磊落的友谊受了污辱。两个孩子相亲相爱的感情一向是那么羞怯,连友爱的亲吻也不曾有过;最大的快乐便是见见面,在一块儿体味他们的梦想。被小人的猜疑玷污之下,他们甚至把最无邪的行动也自疑为不正当:抬起眼睛望一望、伸出手来握一握,他们都要脸红,都要想到不好的念头。他们中间的关系简直使他们受不住了。

两人并不明言,但自然而然地少见面了。他们勉强通信,可老是注意着字句,写出来的话变得冷淡无味,大家灰心了。克利斯朵夫借口工作繁重,奥多推说事忙,彼此停止了通信。不久,奥多进了大学,于是照耀过他们一生中几个月的友谊就此隐没了。

同时,新的爱情就要来占据克利斯朵夫的心,使别的光明都为之黯然失色。这次跟奥多的友谊,其实只是未来的爱情的先导罢了。

第三部 弥娜

在下面那些事发生以前四五个月,参议官史丹芬·洪·克里赫新寡的太太,离开了故夫供职的柏林,带着女孩子搬回到她的出生地,这个莱茵河流域的小城里来。她在这儿有一所祖传的老屋,附带一个极大的花园,简直跟树林差不多,从山坡上蜿蜒而下,直到河边与克利斯朵夫的家相近的地方。克利斯朵夫从顶楼上的卧室里,可以看到垂在墙外的沉重的树枝和瓦上生着藓苔的红色屋顶。园子右边,从上到下有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爬上路旁的界石可以望见墙内的景致:克利斯朵夫就没有放过这机会。他看到荒草塞途的小径、盘错虬结的树木、草坪像野外的牧场,屋子正面粉着白色,板窗老是关得很严。每年一两次,有个园丁来绕一转,开一下门窗,把屋子通通气。随后花园又给大自然霸占了,一切重归静寂。

这静悄悄的气息给克利斯朵夫的印象很深。他偷偷地爬在他那个瞭望台上,先是眼睛,然后是鼻尖,然后是嘴巴,跟着人的长大慢慢地达到了墙顶的高度。现在他提着脚尖已经能把手臂伸进墙内了。这姿势虽然很不舒服,他却是把下巴颏儿搁在墙头上,望着、听着。黄昏将临,草坪上散布着一片金黄色的柔和的光波,松树荫下映着似蓝非蓝的反光。除非路上有人走过,他可以老在那儿出神。夜里,种种的香气在花园四周飘浮:春天是紫丁香,夏天是声息花,秋天是枯萎的落叶。克利斯朵夫深夜从爵府回来,不管怎么疲倦,总得在门外站一会儿,呼吸一下这股芳洌的气息,然后不胜厌恶地回进他臭秽难闻的卧室。克里赫家大铁门外有块小空地,石板缝里生满了野草,克利斯朵夫小时候就在这儿玩过。大门两旁有两株百余年的栗树,祖父常常来坐在下面抽着烟斗,掉下的栗子正好给孩子们做弹丸做玩具。

有一天早晨他在小路上走过,照例爬上界石,心不在焉地望了一下。正想爬下来了,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一看屋子,原来窗户大开,阳光直晒到室内,虽然没有一个人影,但屋子仿佛从十五年的长梦中睡醒了,露着笑容。克利斯朵夫回家不免心中纳闷。

在饭桌上,父亲提到街坊上纷纷议论的资料:克里赫太太带着女儿回来了,行李多得难以相信。栗树四周的空地上挤满了闲人,争着看箱笼什物从车上卸下来。这件新闻在克利斯朵夫眼界很窄的生活中简直是桩大事。诧异之余,他一边去上工,一边根据父亲照例夸大的叙述,对那迷人的屋子里的主人空想了一阵。随后他忙着工作,把那件事给忘了,直到傍晚将要回家的时候,一切才重新在脑中浮起。他为了好奇,爬上瞭望台,想瞧瞧围墙里头究竟有了些什么事。他只看见那些静悄悄的小径,一动不动的树木好似在夕阳中睡熟了。过了几分钟,他完全忘了为什么爬上来的,只体味着那片和平恬静的境界。这个古怪的位置——摇摇晃晃地站在界石顶上——倒是他沉思幻想最好的所在。在湫隘闷人的小路尽头,四周都是黑洞洞的,晒着阳光的花园自有一些神奇的光彩。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他的思想在那儿自由飘荡,音乐在耳边响起来,他听着差不多要睡着了……

他这样睁着眼睛,张着嘴,幻想着,也说不出从哪时开始幻想的,因为他什么都没看见。忽然他吃了一惊。在他前面,花园里一条小径拐弯的地方,有两个女人对他望着。一个是穿着孝服的少妇,面目姣好而并不端正,浅灰的金黄头发,个子高大,仪容典雅,懒洋洋地侧着头,眼神又和善又俏皮地瞅着他。另外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站在母亲背后,也穿着重孝,脸上的表情活脱是想傻笑一阵的孩子。母亲一边望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做着手势叫小姑娘不要做声。他可双手掩着嘴巴,好似费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来。那是一张鲜艳的、又红又白的圆脸,小鼻子太大了一些,小嘴巴太阔了一些,小小的下巴颏儿很饱满,眉毛细致,眼神清朗,一大堆金黄的头发编着辫子,一个圈儿盘在头顶上,露出一个浑圆的颈窝与又光又白的脑门:总而言之,活像克拉纳赫[28]画上的脸庞。

克利斯朵夫出其不意地看到这两个人,愣住了。他非但不逃,反而像钉在了他的位置上。直到年轻的太太装着又可爱又揶揄的神气,笑盈盈地向他走近了几步,他方始惊醒过来,从界石上不是跳下而是滚下,把墙上的石灰抓去了一大块。他听见人家用和善的亲热的口气叫了他一声“孩子!”接着又有一阵儿童的笑声,轻快清脆,像鸟的声音。他在小路上手和膝盖都着了地,稍微愣了愣,马上拔步飞奔,仿佛怕人追赶似的。他非常难为情,回到自己卧房里一个人的时候,更羞得厉害了。从此他不敢再走那条小路,唯恐人家埋伏在那儿等他。要是非经过那屋子,他就挨着墙根,低着脑袋,差不多连奔带跑地走过,绝不敢回头瞧一眼。同时,他可念念不忘地想着那两张可爱的脸;他爬上阁楼,脱了鞋子,使人听不见脚步声,从天窗里远望克里赫家的住宅和花园,虽然明知道除了树巅和屋顶上的烟囱以外什么都瞧不见。一个月以后,在每周举行的音乐会中,他演奏一阕自己作的钢琴与乐队的协奏曲。正弹到最后一段,他无意中瞥见克里赫太太和她的女儿,坐在对面的包厢中望着他。这是完全想不到的,他呆了一呆,几乎错过了跟乐队呼应的段落。接着他心不在焉地把协奏曲弹完了。弹完以后,他虽不敢向克里赫母女那边望,仍不免看见她们的拍手有点儿过分,仿佛有心要他看到似的。他赶紧下了台。快出戏院的时候,他在过道里又看见克里赫太太只和他相隔几排人,似乎特意等他走过。说他不看见她是不可能的,但他只做没有看见,马上回过头来,打戏院的边门急急忙忙走了出去。过后他埋怨自己不应当这样,因为他很明白克里赫太太对他并没恶意。可是他知道,要是同样的情形再来一次的话,他一定还是逃的。他怕在路上撞见她:远远地看到什么人有点儿像她就立刻换一条路走。

结果还是她来找他。

有一天他回家去吃午饭,鲁意莎得意扬扬地告诉他,说有个穿制服的仆人送来一封信,是给他的,说着她递过一个黑边的大信封,反面刻着克里赫家的爵徽。克利斯朵夫拆开信来,内容正是他怕读到的:

本日下午五时半敬请

光临茶叙,此致

宫廷乐师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先生。

约瑟芬·洪·克里赫夫人启

“我不去。”克利斯朵夫说。

“怎么?”鲁意莎喊道,“我已经回报人家说你去的了。”

克利斯朵夫跟母亲吵了一场,埋怨她不该干预跟她不相干的事。

“仆人等着要回音。我说你今天正好有空。那个时候你不是没事吗?”

克利斯朵夫尽管怄气,尽管赌咒说不去,也是没用,这一下他是逃不过的了。到了邀请的时间,他脸上挺不高兴地开始穿扮,心中可并不讨厌这件意外事儿把他的闹别扭给制服了。

克里赫太太当然一眼就认出,音乐会中的钢琴家便是那个乱发蓬松的,在他花园墙顶上伸头探颈的野孩子。她向邻居们打听了一下他的事,被孩子那种勇敢而艰苦的生活引起了兴趣,想跟他谈谈。

克利斯朵夫怪模怪样地穿着件不称身的常礼服,像个乡下牧师,胆怯得要命地到了那里。他硬要自己相信,克里赫母女当初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来不及辨清他的面貌。穿过一条很长的甬道,踏在地毯上听不见一点脚步声,他被仆人带到一间有扇玻璃门直达花园的屋子。那天正下着寒冷的细雨,壁炉里的火生得很旺,从窗里可以望见烟雾迷蒙中的树影。窗下坐着两位女人:克里赫太太膝上摆着活计,女儿捧着一册书。克利斯朵夫进去的时候她正在高声朗诵。她们一看见他就很狡狯地互相递了个眼色。

“哎,她们把我认出来了。”克利斯朵夫想着,心慌了。

他小心翼翼地,可是很笨拙地行了个礼。

克里赫太太愉快地笑着,对他伸出手来。

“你好,亲爱的邻居,”她说,“我很高兴见到你。自从那次音乐会以后,我就想告诉你,我们听了你的演奏多么愉快。既然唯一的办法是请你来,希望你原谅我的冒昧。”

这些平凡的客套虽然有点儿俏皮的意味,可还有不少真情实意,让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

“哦,她们并没认出我呢。”他想着,心宽了。

克里赫小姐正合上书本,很好奇地打量着克利斯朵夫。她的母亲指着她说:

“这是我的女儿弥娜,她也很想见见你。”

“可是,妈妈,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啊。”弥娜说着笑了出来。

“噢!她们早认得我了。”克利斯朵夫想到这个又慌了。

“不错,”克里赫太太也笑着说,“我们搬来的那天,你来看过我们的。”

小姑娘听了这些话,越发放声大笑,而克利斯朵夫的窘相使弥娜更笑个不住。那是种狂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克里赫太太想阻止她,可是自己也禁不住笑;克利斯朵夫虽然局促不安,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她们那种高兴是情不自禁的,叫人没法生气。可是弥娜喘了口气,问克利斯朵夫在她们墙上可有什么事做的时候,他简直不知所措了。她看着他的慌张觉得好玩,他却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些什么。幸而克里赫太太叫人端过茶来,把话扯开了,才给他解了围。

她很亲热地问他生活情形。但他的心还没放下。他不知道怎么坐,不知道怎么抓住那摇摇晃晃的茶杯;他以为每次人家替他冲水、加糖、倒牛奶、捡点心,就得赶紧站起,行礼道谢;而常礼服、硬领、领带把他紧箍着,使他身子僵直像戴了个甲壳,不敢也不能把头向左右挪动一下。克里赫太太无数的问话与动作使他发窘,弥娜的目光使他心惊胆战,似乎老盯着他的脸、手、动作和衣服。她们想让他自在一点,所以克里赫太太滔滔不尽地和他说话,弥娜好玩地对他做着媚眼,他可是慌得更厉害了。

结果她们知道除了唯唯诺诺与行礼之外,再也逗引不出他什么;克里赫太太独自说话也说得腻烦了,便请他坐上钢琴。他弹了莫扎特的一段柔板(Adagio),比对着音乐会里的听众更羞怯。但便是这种羞怯,便是给两位妇女挑引起来的那种惶惑,便是使他又快活又发慌的那些胸中的激动,跟乐章里头的温柔与童真的气息非常调和,使音乐更显得像春天一样的可爱。克里赫太太听了大为感动,把心中的感觉说了出来,语气之间不免显出上流人物惯有的态度,把他夸奖了一番,但她的真诚并没因之而减少一点;而过分的恭维出诸一个可爱的人,也是听了舒服的。顽皮的弥娜不做声了,她不胜惊奇地瞧着这个说话那么蠢而手指那么富于表情的少年。克利斯朵夫感到她们的同情,胆子大了一些。他继续弹着,向弥娜微微转过身子,很局促地笑了笑,低着眼睛,怯生生地说:

“这就是我在你们墙上作的。”

他弹了一个小曲子,主题的确是站在他喜欢的那个地方,望着花园的时候想到的,可并不是他见到弥娜和克里赫太太的那晚(不知为了什么神秘的理由,他硬要自己相信是那一晚!)而是好几晚以前的。那段悠闲沉静的稍快的行板(Andante con molto)[29]里面,有的是清明高远的印象:群鸟在那里欢唱,庄严的大树在恬静的夕阳中沉沉入睡。

两位妇女听得高兴极了。曲子一完,活泼的克里赫太太马上站起身子,兴奋地握着他的手,非常热情地向他道谢。弥娜拍着手嚷着“妙极了”,又说为了使他再作出些跟这个一样“登峰造极”的曲子,她要叫人靠墙放一架梯子,让他能舒舒服服地工作。克里赫太太叫克利斯朵夫不要听弥娜的疯话,只说既然他喜欢这个花园,尽可以随时来玩,也不必来招呼她们,要是他觉得拘束的话。

“你不必来招呼我们,”弥娜好玩地学着母亲的话,“可是,要是真的不来招呼,你得小心些!”

她用手指点了几下,装出威吓的神气。

弥娜并不一定要克利斯朵夫来拜访她们,也不想勉强他尽什么礼数。但她喜欢给人家一点儿印象,本能地觉得这是怪有意思的玩意儿。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满面通红。克里赫太太又讲起他的母亲,说从前还认识他的祖父,这些小手段把他完全笼络了。两位妇女的亲热、诚恳,渗透了他的心。他夸张这种浮而不实的好意和交际场中的殷勤,因为他一厢情愿要认为那是深刻的感情。凭着天真的信心,他把自己的计划和苦难都说了出来。他再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多快,直到仆人来请用晚饭才吃了一惊。但克利斯朵夫的羞愧立刻变为欣喜,因为女主人请他一块儿吃饭,认为大家早晚是,而且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他坐在母女的中间,可是他在饭桌上所显的本领,远不如在钢琴上的讨人喜欢。他这一部分的教育是完全欠缺的;他认为坐上饭桌主要是吃喝,用不着顾到什么方式。爱整洁的弥娜就噘着嘴瞧着他,表示大不高兴了。

人家预备他一吃过饭就走的。但他跟着她们回进小客厅,和她们一起坐下,不想动身了。弥娜好几次忍着呵欠,向母亲示意。他完全不觉得,因为他快乐得有点醉意了,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因为弥娜望着他的时候照旧?着眼睛(其实那是她的习惯),还有因为他一坐下来就不知道怎样站起来告辞。要不是克里赫太太拿出她又可爱又随便的态度把他送走,他竟会这样地坐一夜的。

他走了,克里赫太太的褐色眼睛,弥娜的蓝眼睛,都有一道爱怜的光留在他心上;像花一般柔和细腻的手指,有种温馨的感觉留在他手上;还有一股他从来没闻过的,微妙的香味,在他周围缭绕,使他迷迷糊糊,差点儿发晕。

两天以后,照着预先的约定,他又到她们家里,教弥娜弹琴。从此他经常一星期去上两次课,时间是早晨;往往他晚上还要去,不是弹琴便是谈天。

克里赫太太很高兴和他见面。这是一位聪明仁厚的女子。丈夫故世的时候,她三十五岁,虽然身心都还年轻,以前在交际场中非常活跃,却毫无遗憾地退隐了。她的特别容易抛弃世俗,也许因为浮华的乐趣已经享受够了,觉得她以前的那种日子不能希望永久过下去。她不忘记丈夫,倒不是为了在结缡的几年中对他有过近乎爱那样的感情:她是只要真诚的友谊就足够的。总之,她是淡于情欲而富于情感的人。

她预备一心一意地教养女儿。凡是一个女人需要爱人家,需要被人家爱的那种独占的欲望,只能以自己的孩子为对象的时候,母性往往会发展过度,成为病态。可是克里赫太太在爱情方面的中庸之道,使她对儿女之爱也有了节度。她疼爱弥娜,但把她看得很清楚,绝不想遮藏女儿的缺点,正如她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幻想一样。极有机智,极通情理,她那百发百中的眼光一瞥之间就能看破每个人的弱点与可笑之处:她只觉得好玩,可没有半点恶意。因为她宽容的气度与喜欢嘲弄的脾气差不多是相等的。她一边笑人家,一边很愿意帮助人家。

小克利斯朵夫正好给她一个机会,能够把善心与批评精神施展一下。她来到本城的初期,为了守丧与外界不相往来,克利斯朵夫便成为她消闲解闷的对象。第一是为了他的才具。她虽不是音乐家,但很爱好音乐,懒洋洋地在那个缠绵悱恻的境界中出神,觉得身心愉快。克利斯朵夫弹着琴,她坐在炉火旁边做着活计,迷迷糊糊地笑着:手指一来一往地机械的动作,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飘忽不定的幻想,都使她默默体味到一种乐趣。

但她对音乐家比对音乐更感兴趣。她相当聪明,感觉到克利斯朵夫那种少有的天赋,虽不能辨别出他真正的特点。眼看那神秘的火焰在他心中冒上来,她就很好奇地注意它觉醒的过程。至于他品格方面的优点,他的正直、勇敢以及在儿童身上格外显得动人的刻苦精神,都很快地受到她的赏识。但她观察他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洞烛幽微,还是用的锐敏而嘲弄的目光。他的笨拙、丑陋、可笑的地方,她都觉得好玩,也并不把他完全当真(她当真的事情根本不多)。并且,克利斯朵夫暴烈的性子、古怪的脾气、滑稽的激烈的冲动,使她认为他精神不大正常,而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克拉夫脱,他们一家世代都是老实的好人、优秀的音乐家,但多少有点儿疯癫。

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这种轻描淡写的嘲弄的态度,只感觉到克里赫太太的慈爱。他是一向得不到人家的温情的!虽说宫廷里的差事使他和上流社会每天都有接触,可怜的克利斯朵夫始终是个野孩子,既无知识,又无教养。自私的贵人们对他的关切,只限于利用他的才具,绝对不想在任何方面帮助他。他到爵府里去,坐上钢琴弹奏,弹完了就走路,从来没人肯纡尊降贵和他谈谈,除非是漫不经心地夸他几句。从祖父死了以后,不论在家里在外边,没有一个人想到帮助他求点学问,学点立身处世之道,使他将来好好地做个人。无知无识与举动粗鲁,使他受累不浅。他千辛万苦,搅得满头大汗,想把自己培植起来,可是一无结果。书籍、谈话、榜样,什么都没有。他很需要把这种苦闷告诉一个朋友,却下不了决心。便是在奥多面前,他也不敢开口,因为刚说了几个字,奥多就拿出自命不凡的轻蔑的口气,使他好似心上放了块烧红的烙铁。

在克里赫太太面前,一切可变得自然了。用不着克利斯朵夫要求(那是他高傲的脾气最受不了的!),她自动地而且挺温和地给他指出,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么是应该做的;教他衣服如何穿着,吃饭、走路、说话、应当用什么态度;在趣味与用字的习惯方面所犯的错误,她一桩都不放过;而且她对孩子多疑的自尊心应付得那么轻巧、那么留神,使他没法生气。她也给他受点文学教育,表面上好像是不经意的:他的极端的无知,她绝对不以为奇,但一有机会总指出他的错误,简简单单的、若无其事的,仿佛克利斯朵夫犯的错是挺自然的。她并不拿沉闷的书本知识吓唬他,只利用晚上在一块儿的机会,挑些历史上的,或是德国的、或是外国的诗人的美丽的篇章,教弥娜或克利斯朵夫高声朗诵。她把他当作一个家属的孩子,亲热的态度带点儿保护人的意味,那是克利斯朵夫不觉得的。她甚至管他的衣着,给他添换新的,打一条毛线围巾,送些穿扮用的小东西,而给的时候又那么亲切,使他能毫不难堪地收下礼物。总之,她对他差不多像慈母一样地处处照顾,事事关心。凡是本性善良的妇女,对一个信托她的孩子都有这种本能,用不着对孩子有什么深刻的感情。但克利斯朵夫以为这些温情是专为他个人而发的,便感激到了极点;往往他突然之间有些热情冲动的表现,使克里赫太太尽管看了好笑,心里还是很舒服。

和弥娜的关系又是另外一种了。克利斯朵夫去给她上第一课时,前天的回忆和小姑娘的媚眼还使他充满了醉意,不料一去就看到个和前天完全不同的,装作大人气派的女孩子,不由得呆了一呆。她连望也不望他,也不留神他的说话,偶尔向他抬起眼睛,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又使他大吃一惊。他寻思了半晌,要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其实他并没得罪她;弥娜对他的感情,不多不少跟前天一样,就是说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那天她对他笑脸相迎,无非是由于女孩儿卖弄风情的天性,喜欢随便碰到一个人就试试自己的媚眼的力量,哪怕是个丑八怪,她也会这样做一下来解解闷的。可是到了第二天,对这个太容易征服的俘虏,她已经全无兴趣。她把克利斯朵夫很严厉地打量过了,认为他是个又丑又穷、又没教养的男孩子,琴弹得很好,可是手脏得厉害,饭桌上拿叉的样子简直要不得,吃鱼的时候还用刀子!所以在她眼里,他一点没有可爱之处。她很愿意跟他学琴,甚至也愿意和他玩儿,因为目前没有别的同伴;而且她虽然想装作大人,还常常有疯狂的冲动,需要让过剩的快活劲儿发泄一下,而这个快活劲儿,和她母亲的一样,由于在家守丧的关系,更憋闷得慌。但她对克利斯朵夫并不比对一头家畜多关心一点。要是她在最冷淡的日子还会向他挤眉弄眼,那纯粹是由于忘形,由于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或是单单为了不要忘掉习惯。可是给她这么瞧上一眼,克利斯朵夫的心会直跳起来。其实她连看也不大看到他,她自己在那里编故事呢。这少女的年龄,正是一个人用愉快而得意的梦境来麻醉自己的年龄。她时时刻刻想着爱情,那种浓厚的兴趣与好奇心,要不是因为她愚昧无知,简直不能说是无邪的了。并且,她以有教养的闺女身份,只知道用结婚的方式去想象爱情。理想中的对象该是哪种人物,始终还没确定。有时她想嫁一个军官,有时想嫁一个伟大的正宗的诗人,像席勒一派的。她老是有新的计划代替旧的计划;每个计划来的时候,她总看得很认真,信念很坚定。但不论什么理想,只要接触到现实就会立刻退让。因为那种有传奇性格的少女,一朝看到了一个不甚理想的,但比较切实的真正的人物走进了她的圈子,就极容易把她们的梦想忘掉。

目前,多情的弥娜还很安定很冷静。虽然有个贵族的姓氏和世家的称号使她自豪,骨子里她的思想跟青春期的德国女仆的那一套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懂得女子心理的这些复杂的变化,而且表面比实际更复杂。他常常给两位女朋友的态度弄糊涂了,但他能够爱她们是多么快活,甚至把她们使他困惑使他有点难过的表情都信以为真。唯有这样,他才能相信她们对他的感情和他对她们的一样。只要听到亲热的一言半语,或是看到可爱的眼神,他就快乐至极,有时竟感动得哭了。

他在清静的小客厅里对着桌子坐着,旁边克里赫太太在灯下缝着东西(弥娜在桌子对面看书;他们一声不出:从半开的花园门里,可以看到小径上的细沙在月光下闪烁;一阵轻微的喁语从树颠上传来……)。他觉得非常快活,便突然无缘无故从椅子上跳起来,跪在克里赫太太面前,抓着她的手狂吻,不管她手里有没有针;他一边哭着一边把他的嘴、他的腮帮、他的眼睛贴在她的手上。弥娜从书上抬起眼睛,耸了耸肩膀,抿了抿嘴。克里赫太太微微笑着,看着这个扑在她脚下的大孩子,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摸着他的头,又用她那种慈祥、悦耳,同时又带点嘲弄意味的声音说:

“嗯,小傻子,嗯,你怎么啦?”

噢!多甜美啊,这声音、这安逸、这宁静、这微妙的气氛,没有叫嚷、没有冲突、没有苦恼,在艰难的人生的一片水草中间,还有那照着生灵万物的英雄的毫光,念着大诗人歌德、席勒、莎士比亚辈的作品而想起的——奇妙的世界,力的巨潮,痛苦与爱情的巨潮!……

弥娜把头埋在书里在那儿朗诵,说话的兴奋使她脸上微微有点红晕,清脆的声音偶尔把音念糊涂了,读到战士与帝王的谈吐,她故意装出俨然的语调。有时克里赫太太自己拿起书本,遇到悲壮的段落就羼入她那种温柔的、富于性灵的韵味。她平常总喜欢仰在安乐椅里静听,膝上放着永不离身的活计,对着自己的念头微笑:因为在所有的作品里,她老是发现自己的思想。

克利斯朵夫也试着念,可是过了一会儿只能放弃:他结结巴巴的,跳过句读,好似完全不懂书中的意义,遇到动人的段落连眼泪都要淌出来,没法再念下去。于是他很气恼地把书丢在桌上,引得两位朋友哈哈大笑……噢!他多爱她们!他到哪儿都看到她们两人的影子,把她们和莎士比亚与歌德的人物混在一起,几乎分不清了。诗人某句隽永的名言,把他的热情从心底里挑动起来的名句,和第一次念给他听的亲爱的嘴巴分不开了。二十年后,他重读《哀格蒙特》与《罗密欧》[30],或看到它们上演的时候,某些诗句总使他想起这些恬静的黄昏、这些快乐的梦和心爱的克里赫太太与弥娜的脸容。

他可以几小时地望着她们,晚上,在他们念书的时候;夜里,在床上睁着眼睛梦想的时候;白天,在乐队里心不在焉地演奏,对着乐谱架半合着眼睛出神的时候。他对两人都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温情。虽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他自以为动了爱情。但他不知道爱的是母亲还是女儿。他一本正经地思索了一番,没法挑选。可是他觉得既然非有所抉择不可,他就挑了克里赫太太。一朝决定之后,他果然发现他爱的真是她。他爱她聪明的眼睛,爱她那副嘴巴张着一半的浮泛的笑容,爱她年轻的美丽的前额,爱她分披在一边的光滑细腻的头发,爱她带点儿轻咳的、好像蒙着一层什么的声音,爱她那双柔软的手,爱她大方的举动和那神秘的灵魂。她坐在他身旁,那么和气地给他解释一段文字的时候,他快乐得浑身哆嗦:她的手靠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他觉得她手指的温暖,脸上有她呼吸的气息,也闻到她身上那股甜蜜的香味:他出神地听着,完全没想到书本,也完全没有懂。她发觉他心猿意马,便要他还讲一遍——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她就笑着生气了,把他鼻子揿在书里,说这样下去他只能永远做头小驴子。他回答说那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做“她的”小驴子而不给她赶走。她假作刁难,然后又说,虽然他是一头又蠢又坏的小驴子,除了本性善良以外没有一点儿用处,她还是愿意留着他,或许还喜欢他。于是他们俩都笑开了,而他更是快乐极了。

克利斯朵夫自从发觉自己爱了克里赫太太之后,对弥娜就离得远了。她的傲慢冷淡,已经使他愤愤不平,而且和她常见之下,他也渐渐放大胆子,不再检点行动,公然表示他的不痛快了。她喜欢惹他;他也毫不客气地顶回去,彼此说些难堪的话,把克里赫太太听得笑起来。克利斯朵夫斗嘴的技术并不高明,有几次他出门的时候气愤至极,自以为恨着弥娜了。他觉得自己还会再上她们家去,只是为了克里赫太太的缘故。

他照旧教她弹琴,每星期两次,从早上九点到十点,监督她弹音阶和别的练习。上课的屋子是弥娜的书房,一切陈设都很逼真地反映出小姑娘乱七八糟的思想。

桌上摆着一组塑像,是些玩弄乐器的猫,有的拉着小提琴,有的拉着大提琴,等于整个的乐队。另外有面随身可带的小镜子,一些化妆品和文具之类,排得整整齐齐。古董架上摆着小型的音乐家胸像:有疾首蹙额的贝多芬,有头戴便帽的瓦格纳,还有贝尔凡特的阿波罗[31]。壁炉架上放着一只青蛙抽着芦苇做的烟斗,一把纸扇,上面画着拜罗伊特剧院[32]的全景。书架一共是两格,插的书有鲁布克、蒙森、席勒、儒勒·凡尔纳、蒙田[33]诸人的作品。墙上挂着《圣母与西斯廷》和赫尔科默作品的大照片[34];周围都镶着蓝的和绿的丝带。另外还有一幅瑞士旅馆的风景装在银色的蓟木框里;而特别触目的是室内到处粘着各式各种的相片,有军官的,有男高音歌手的,有乐队指挥的,有女朋友的,全写着诗句,或至少在德国被认为诗句似的文字。屋子中间,大理石的圆柱头上供着胡髭满颊的勃拉姆斯的胸像。钢琴高头,用线挂着几只丝绒做的猴子和跳舞会上的纪念品,在那儿飘来荡去。

弥娜总是迟到的,眼睛睡得有点儿虚肿,一脸不高兴的神气;她向克利斯朵夫略微伸一伸手,冷冷地道了一声好,便不声不响,俨然地坐上钢琴。她独自的时候,喜欢无穷无尽地尽弹音阶,因为这样可以懒洋洋地把半睡半醒的境界与胡思乱想尽拖下去。但克利斯朵夫硬要她注意那些艰难的练习,她为了报复,便尽量弹得坏。她有相当的音乐天才而不喜欢音乐,正像许多德国女子一样。但她也像许多德国女子一样认为应当喜欢,所以她对功课也还用心,除非有时为了激怒老师而故意捣鬼。而老师最受不了的是她冷冰冰的态度。要是遇到谱上富于表情的段落,她认为应当把自己的心灵放进去的时候,那就糟透了:因为她变得非常多情,而实际是对音乐一无所感。

坐在她身旁的小克利斯朵夫并不十分有礼。他从来不恭维她:正是差得远呢。她为此非常记恨,他指摘一句,她顶一句。凡是他说的话,她总得反驳一下;要是弹错了,她强说的确照着谱弹的。他恼了,两人就斗嘴了。眼睛对着键盘,她偷觑着克利斯朵夫,看他发气,心里很高兴。为了解闷,她想出许多荒唐的小计策,目的无非是打断课程,教克利斯朵夫难堪。她假做勒住自己的喉咙,引人家注意,或是一迭连声地咳嗽,或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得吩咐女仆。克利斯朵夫明知道她是做戏,弥娜也明知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做戏;可是她引以为乐,因为克利斯朵夫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揭破她的诡计。

有一天她正玩着这一套,有气无力地咳着,用手帕蒙着脸,好似要昏厥的样子,眼梢里觑着气恼的克利斯朵夫,她忽然灵机一动,让手帕掉在地下,使克利斯朵夫不得不给她捡起来,他果然很不高兴地照办了。然后她装着贵妇人的口吻说了声“谢谢!”他听了差点儿气得按捺不住。

她觉得这玩意儿妙极了,大可再来一下。第二天她便如法炮制。克利斯朵夫却怀着一腔怒意,竟自不理。她等了一会儿,含嗔带怨地说道:

“请你把我的手帕给捡起来,好不好?”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

“我不是你的仆人,”他粗暴地回答,“你自个儿捡吧!”

弥娜一气之下,突然站起来,把琴凳都撞翻了:

“嘿!这是什么话!”她愤愤地把键盘敲了一下,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等着。可是她竟不回来。他对自己的行为很惭愧,觉得太粗野了。同时他也忍无可忍,因为她把他耍弄得太不像话了。他怕弥娜告诉她的母亲,使他永远失掉克里赫太太的欢心。他不知道怎么办,虽然后悔自己的粗暴,他可怎么也不愿意道歉。

第二天他听天由命地又去了,心里想弥娜大概不见得会再来上课。但弥娜心高气傲,绝不肯告诉母亲,何况她自己也担点儿干系,所以让他比平时多等了五分钟之后就出来了,直僵僵地坐上钢琴,既不转过头来,也不说句话,好似根本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可是她照旧上课,以后也继续上课,因为她很明白克利斯朵夫在音乐方面是有本领的,而自己也应当把琴弹得像个样,倘使她想做一个教育完全的大家闺秀的话,她不是自命为这种人吗?

可是她多烦闷啊!他们俩多烦闷啊!

三月里一个白茫茫的早晨,小雪球像羽毛般在灰色的空中飘舞,他们俩在书房里。天色很黑。弥娜弹错了一个音,照例推说是谱上写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她扯谎,仍不免探着身子,想把谱上争论的那一段细看一下。她一只手放在谱架上,并不拿开。他的嘴巴跟她的手靠得很近。他想看谱而没看见:原来他望着另外一样东西——望着那娇嫩的、透明的、像花瓣似的东西。突然之间,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他把嘴唇用力压在那只小手上。

他们俩都吃了一惊。他往后一退,她把手缩了回去——两人都脸红了。彼此一声不出,望也不望。慌慌张张地静了一会儿,她重新弹琴,胸部一起一伏,像受到压迫似的,同时又接二连三地弹错音。他可没有发觉:他比她慌得更厉害,太阳穴里跳个不住,什么都听不见。为了打破沉默,他嗄着嗓子,胡乱挑了几个错。他自以为在弥娜的心目中从此完了,对自己的行动羞愧无地,觉得又荒唐又粗俗。课上完了,他和弥娜分手的时候连瞧也不敢瞧,甚至把行礼都忘了。她却并不恨他,再也不觉得克利斯朵夫没有教养了;刚才弹错那么多音,是因为她暗中瞅着他,心里非常好奇,而且破天荒第一遭对他有了好感。

他一走,她并不像平时那样去找母亲,却是一个人关在屋里推敲那件非常的事。她两手托着腮帮,对着镜子,发现眼睛又亮又温柔。她轻轻咬着嘴唇在那儿思索。一边很得意地瞧着自己可爱的脸,一边又想到刚才的一幕,她红着脸笑了。吃饭的时候她很快活,兴致很好,饭后也不愿意出去走走,大半个下午都待在客厅里,手里拿着活儿,做不到十针就弄错了。她可不管这些。她坐在屋子的一角,背对着母亲,微微笑着,或是为了松动一下而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直着嗓子唱歌。克里赫太太给她吓了一跳,说她疯了。弥娜却是笑弯了腰,勾着母亲的脖子狂吻,差点儿使她气都喘不过来。

晚上回到房里,她过了好久才上床。她老对着镜子回想,但因为整天想着同样的事,结果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慢条斯理地脱衣服,随时停下来,坐在床上追忆克利斯朵夫的面貌,而在脑海里出现的却是一个她想象中的克利斯朵夫,那时她也不觉得他怎么丑了。她睡下了,熄了灯。过了十分钟,早上那幕忽然又回到记忆中来,她大声地笑了。母亲轻轻地起来,推开房门,以为她不听吩咐又躲在床上看书,结果发觉弥娜安安静静地躺着,在守夜小灯的微光下睁着眼睛。

“怎么啦?”她问,“什么事儿叫你这样快活?”

“没有什么,”弥娜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只是瞎想。”

“你倒很快活,自个儿会消遣。现在可是该睡觉了。”

“是,妈妈。”弥娜很和顺地回答。

可是她心里说着:“你走吧!快点儿走吧!”一直嘀咕到房门重新关上,能够继续体味她那些梦的时候。于是她懒洋洋地出神了。等到身心都快入睡的时候,她又快活得惊醒过来:

“噢!他爱我……多快活啊!他会爱我,可见他多好!……我也真爱他!”然后她把枕头拥抱了一下,睡熟了。

两个孩子第一次再见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看到弥娜那么殷勤,不禁大为诧异。除了例有的招呼以外,她又装着甜蜜的声音向他问好,然后安安分分、端端正正地坐上钢琴,简直乖得像个天使。她再没顽皮学生的捣乱念头,而极诚心地听着克利斯朵夫的指点,承认他说得有理;一有弹错的地方,她自己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用心纠正。克利斯朵夫给她弄得莫名其妙。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她竟大有进步:不但是弹得好了些,而且也喜欢音乐了。连最不会恭维人的克利斯朵夫,也不由得把她夸奖了几句;她高兴得脸红了,用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表示感激。从此以后,她为他费心打扮,扎些色调特别雅致的丝带,她笑盈盈的,装着不胜慵困的眼神看着克利斯朵夫,使他又厌恶又气恼,同时也觉得心荡神驰。现在倒是她找话来说了,但她的话没有一点儿孩子气:态度很严肃,又用着装腔作势的迂腐的口吻引用诗人的名句。他听着不大回答,只觉得局促不安。对于这个他不认识的新的弥娜,他感到惊奇与惶惑。

她老是留神着他。她等着……等什么呢?……她自己可明白吗?……她等他再来。——他却防着自己,认为上次的行动简直像个野孩子;他似乎根本没想到那件事了。但她开始不耐烦了。有一天,他正安安静静坐在那儿,跟那危险的小手隔着相当的距离,她突然烦躁起来,做了一个那么快的动作,连想也来不及想,把手送过去贴在他的嘴上。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恼又害臊。但他仍旧吻着她的手,而且非常热烈。这种天真的放浪的举动使他大为愤慨,几乎想丢下弥娜立刻跑掉。

可是他办不到了。他已经给抓住了。一阵骚乱的思潮在胸中翻上翻下,使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像山谷里的水汽似的,那些思想从心底里浮起来。他在爱情的雾氛中到处乱闯,闯来闯去,老是在一个执着的、暧昧的念头四周打转,在一种无名的、又可怕又迷人的欲望四周打转,像飞蛾扑火一样。自然的那些盲目的力突然骚动起来了……

他们正在经历一个等待的时期:互相观察,心里存着欲望,可又互相畏惧。他们都烦躁不安。两人之间照旧有些小小的敌意和怄气的事,可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的无拘无束了,他们都不出声。各人在静默中忙着培植自己的爱情。

对于过去的事,爱情能发生很奇怪的作用。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爱着弥娜,就同时发觉是一向爱她的。三个月以来,他们差不多天天见面,他可从来没想到这段爱情;但既然今天爱了她,就应该是从古以来爱着她的。

能够发现爱的是谁,对他真是一种宽慰。他已经爱了好久,只不知道哪个是他的爱人!现在他轻松了,那情形就好比一个不知道病在哪里,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病人,忽然看到那说不出的病变成了一种尖锐的痛苦而局限在一个地方。没有目标的爱是最磨人的,它消耗一个人的精力,使它解体。固然,对象分明的热情能使精神过于紧张过于疲劳,但至少你是知道原因的。无论什么都受得了,只受不了空虚!

虽然弥娜的表示可以使克利斯朵夫相信她并非把他视同陌路,但他仍不免暗自烦恼,以为她瞧不起他。两人彼此从来没有明确的观念,但这观念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杂乱:那是一大堆不相连续的、古怪的想象,放在一起没法调和的,因为他们会从这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一会儿认为对方有某些优点——那是在不见面的时候——一会儿又认为对方有某些缺陷——那是在见面的时候。其实,这些优点和缺点,全是凭空杜撰的。

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的爱情是一种感情的饥渴,专横而极端,并且是从小就有的;他要求别人满足他的饥渴,恨不得强迫他们。他需要把自己,把别人——或许尤其是别人——完全牺牲。而这专制的欲望中间,有时还夹着一阵一阵的冲动,都是些暴烈的、暧昧的、自己完全莫名其妙的欲念,使他觉得天旋地转。至于弥娜,特别是好奇心重,有了这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很高兴,只想让自尊心和多愁善感的情绪尽量痛快一下;她存心欺骗自己,以为有了如何如何的感情。其实他们的爱情一大半是纯粹从书本上来的。他们回想读过的小说,把自己并没有的感情都以为是自己有的。

可是快要到一个时期,那些小小的谎言,那些小小的自私自利,都得在爱情的神光前面消失。这个时期或是一天,或是一小时,或是永恒的几秒钟……而它的来到又是那么出人意料!……

一天傍晚,只有他们两人在那儿谈话。客厅里黑下来了。话题也变得严重起来。他们提到“无穷”“生命”“死亡”。那比他们的热情规模大得多了。弥娜慨叹自己的孤独,克利斯朵夫听了,回答说她并不像她所说的那么孤独。

“不,”她摇摇头,“这些不过是空话。各人只顾自己,没有一个人理睬你,没有一个人爱你。”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克利斯朵夫紧张得脸色发青,突然说了句:

“那么我呢?”

兴奋的小姑娘猛地跳起来,抓着他的手。

门开了,两人往后一退。原来是克里赫太太进来了。克利斯朵夫随手抓起一本书看着,连拿颠倒了都没觉得。弥娜低着头做活,让针戳了手指。

整个黄昏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对的机会,他们也怕有这种机会。克里赫太太站起来想到隔壁屋子去找件东西,一向不大巴结的弥娜这回竟抢着代母亲去拿;而她一出去,克利斯朵夫就走了,根本没向她告辞。

第二天,他们又见面,急于把昨晚打断的话继续下去,可是不成。机会是很好。他们跟着克里赫太太去散步的时候,自由谈话的机会真是太多了。但克利斯朵夫没法开口,他为之懊恼极了,干脆在路上躲着弥娜。她假装没注意到这种失礼的举动,可是心里很不高兴,并且在脸上表示出来。等到克利斯朵夫非说几句话不可的时候,她冷冰冰地听着,使他几乎没有勇气把话说完。散步完了,时间过去了,他因为不知利用而很丧气。这样又过了一星期。他们以为误解了对方的感情,甚至竟不敢说那天晚上的一幕是不是做梦。弥娜恼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怕单独见到弥娜。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冷淡过。

终于有一天,早上和大半个下午都阴雨不止。他们在屋子里,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看书,打打呵欠,望望窗外,两人都憋闷得慌。四点左右,天放晴了。他们奔进花园,靠着花坛,眺望底下那片一直伸展到河边的草坪。地下冒着烟,一缕温暖的水汽在阳光中上升;细小的雨点在草地里发光;潮湿的泥土味与百花的香味混在一起;黄澄澄的蜜蜂在四周打转。他们身子靠得很近,可是谁也不望谁;他们想打破沉默,却又下不了决心。一只蜜蜂跌跌撞撞地停在饱和雨水的紫藤上,把水珠洒了她一身。两人同时笑起来,而一笑之下,他们马上觉得谁也不恼谁了,仍旧是好朋友了;但还不敢互相望一眼。

突然之间,她头也没回过来,只抓着他的手说了声:

“来吧!”

她拉着他奔入小树林。那里有些拐弯抹角的小路,两旁种着黄杨,林子中间还有一块迷宫似的高地。他们爬上小坡,浸透了雨的泥土使他们溜来滑去,湿漉漉的树把枝条向他们身上乱抖。快到坡脊,她停下来喘口气。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她轻轻说着,想把呼吸缓和一下。

他望着她。她望着别处,微微笑着,嘴张着一半,喘着气;她的手在克利斯朵夫的手里抽搐。他们觉得手掌与颤抖的手指中间,血流得很快。周围是一片静寂。树上金黄色的嫩芽在阳光中打战;一阵细雨从树叶上飘下,声音那么轻灵;空中有燕子尖锐的叫声。

她对他转过头来,像一道闪电那么快,她扑上他的脖子,他扑在她的怀里。

“弥娜!弥娜!亲爱的弥娜!……”

“我爱你,克利斯朵夫,我爱你!”

他们坐在一条潮湿的凳上。两人都被爱情浸透了,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爱情。其余的一切都消灭了。自私、自大、心计,全没有了。灵魂中的阴影,给爱情的气息一扫而空。笑眯眯的含着泪水的眼睛都说着:“爱啊,爱啊。”这冷淡而风骚的小姑娘,这骄傲的男孩子,全有股强烈的欲望,需要倾心相许,需要为对方受苦,需要牺牲自己。他们认不得自己了;什么都改变了,他们的心,他们的面貌,照出慈爱与温情的光的眼睛。几分钟之内,只有纯洁、舍身、忘我,那是一生中不会再来的时间!

他们你怜我爱地嘟囔了一阵,立了矢忠不渝的誓,一边亲吻,一边说了些无头无尾的、欣喜欲狂的话,然后他们发觉时间晚了,便手挽着手奔回去,一会儿在狭窄的小路上几乎跌跤,一会儿撞在树上,可是什么也没觉得,他们快活得盲目了、醉了。

和她分手以后,他并不回家:回家也睡不着觉的。他出了城,在野外摸黑乱走。空气新鲜,田野里荒荒凉凉的,漆黑一片。一只猫头鹰寒瑟瑟地叫着。他像梦游病者那样地走着,从葡萄藤中爬上山岗。城里细小的灯光在平原上发抖,群星在阴沉的天空打战。他坐在路边矮墙上,忽然簌落落地流下泪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太幸福了,而这过度的欢乐是悲与喜交错起来的。他一方面对自己的快乐感激,一方面对那些不快乐的人抱着同情,所以他的欢乐既有“好景不长”的感慨,也有“人生难得”的醉意。他哭得心神酣畅,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黎明。白茫茫的晓雾逗留在河上,笼罩在城上,那儿睡着困倦的弥娜,她的心也给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当天早上,他们又在花园里见面了,彼此把相爱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可是已不像昨天那样的出诸自然。她似乎学做舞台上扮情人的女角儿。他虽然比较真诚,也扮着一个角色。两人谈到将来的生活。他对自己的清贫引为恨事。她可表示慷慨豪爽,同时为了自己的豪爽很得意。她自命为瞧不起金钱。这倒是真的,因为她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没有钱是怎么回事。他对她许愿,要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她觉得很有意思,很美,像小说一样。她自以为一举一动非做得像个真正的情人不可。她念着诗歌,多愁善感。他也被她感染了,注意自己的修饰,装扮得非常可笑,也讲究说话的方式,满嘴酸溜溜的。克里赫太太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心里奇怪什么事把他搅成这样蠢的。

可是他们也有些诗意盎然的时间,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异彩,好比从雾霭中透过来的一道阳光。一瞥一视,一举一动,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就会使他们沉溺在幸福里面;傍晚在黑洞洞的楼梯上说的“再会”,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的相探和相遇,手碰到手的刺激,语声的颤抖:这些无聊的琐碎事儿,到夜里——在听着每小时的钟声就会惊醒的轻浅的梦中,心头像溪水的喁语般唱着“他爱我”的时候——又会一件一件地重新想起。

他们发现了万物之美。春天的笑容有无限的温柔。天空之中有光华,大气之中有柔情,这是他们从来没领略到的。整个的城市、红色的屋顶、古老的墙垣、高低不平的街面,都显得亲切可爱,使克利斯朵夫心中感动。夜里,大家睡熟的时候,弥娜从床上起来,凭窗遐想,懵腾腾的,骚动不已。下午他不在的时候,她坐在秋千架上,膝上放着本书,半合着眼睛出神,懒懒地似睡非睡,身心一齐在春天的空气中飘荡。她又几小时地坐在钢琴前面,翻来覆去地老弹着某些和弦、某些段落,令人听了厌倦不堪,她可是感动得脸色发白,身上发冷。她听着舒曼的音乐哭了。她觉得对所有的人都抱着恻隐之心,而他也和她一样。路上碰到穷人,他们都偷偷地给点儿钱,然后不胜同情地彼此望一眼,因为自己能这样慈悲而非常快乐。

其实他们的善心是有间歇性的,弥娜忽然发觉,从她母亲小时候就来当差的老妈子弗列达,过的那种微贱的、替人尽心出力的生活多么可怜,便跑到厨房里,把正在补衣服的女仆勾着脖子亲热一阵,使她大吃一惊。可是两小时以后她对弗列达说话又很不客气了,因为她没有一听到打铃马上就来。至于克利斯朵夫,尽管对整个的人类抱着热爱,尽管为了怕踏死一条虫而绕着弯儿走路,对自己家里的人可冷淡极了。由于一种奇怪的反应,他对别人越亲热,对家人越冷越无情:他连想也不大想到他们,对他们说话非常粗暴,见到他们就讨厌。弥娜和他两人的慈悲心原来只是过剩的爱情,一朝泛滥起来,随便碰到一个人就会发泄,不问是谁。除了这种情形以外,他们反而比平常更自私,因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而一切都得以那个念头为中心。

这少女的面貌在克利斯朵夫生活中占了多重要的地位!当他在花园里找她而远远地瞥见那件小小的白衣衫的时候,在戏院里听见楼厅的门开了,传来那么熟悉的快乐的声音的时候,在别人的闲话中听见提到克里赫这可爱的姓氏的时候,他多么激动!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几分钟之内,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接着急流似的血在身上奔腾,多少无名的力在胸中激撞。

这天真而肉感的德国姑娘有些奇怪的玩意儿。她把戒指放在面粉上,要大家轮流用牙齿衔起而鼻子不沾白粉。或者用根线穿着饼干,各人咬着线的一端,得一边嚼着线一边尽最快的速度咬到饼干。他们的脸接近了,气息交融了,嘴唇碰到了,勉强嘻嘻哈哈地笑着,可是手都凉了。克利斯朵夫很想咬她的嘴唇让她疼一下,便突然往后倒退;她还在那儿强笑。两人都转过头去,假作冷淡,暗中却是偷眼相看。

这些乱人心意的游戏,又吸引他们又叫他们发慌。克利斯朵夫简直害怕,他宁可有克里赫太太或别人在一起而觉得拘束的。不论当着谁的面,两颗动了爱情的心照旧息息相通,而且越是受到外来的约束,心的交流越来得热烈而甜蜜。那时,他们之间一切都有了无穷的价值:只要一句话、一抿嘴、一个眼神,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的面幕之下,把双方内心生活的丰富而新鲜的宝藏重新显露出来,而只有他们俩能看到,至少他们相信如此。于是他们便会心而笑,对这些小小的神秘挺得意。旁人听来,他们所说的无非是些极普通的应对;但在他们俩竟好比唱着永远没有完的恋歌。声音笑貌之间瞬息万变的表情,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本打开的书;甚至他们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因为只要听听自己的心,就能听到朋友心中的回声。他们对人生、对幸福、对自己,都抱着无穷的信心、无穷的希望。他们爱着人,也有人爱着,那么快乐,没有一点阴影,没有一点疑心,没有一点对前途的恐惧!唯有春天才有这种清明恬静的境界!天上没有一片云。那种元气充沛的信仰,仿佛无论如何也不会枯萎。那么丰满的欢乐似乎永远不会枯竭。他们是活着吗?是做梦吗?当然是做梦。他们的梦境与现实的人生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要有的话,那就是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他们自己就变了一个梦:他们的生命在爱情的呼吸中溶解了。

克里赫太太不久就窥破了他们自以为巧妙而其实很笨拙的手段。有一天,弥娜和克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身子靠得太紧了些,她母亲出其不意地闯进来,两人便慌慌张张地闪开了。从此弥娜起了疑心,认为母亲已经有点儿发觉。可是克里赫太太装作若无其事,使弥娜差不多失望了,因为她很想借此跟母亲抵抗一下,这样就更像小说里的爱情了。

她的母亲可偏不给她这种机会;她太聪明了,绝不因之操心。她只在弥娜前面用挖苦的口气提到克利斯朵夫,毫不留情地讽刺他的可笑,几句话就把他毁了。她并非是有计划地这么做,只凭着本能行事,像女人保护自己的贞操一样,施展出那种天生的坏招数。弥娜白白地反抗、生气、顶嘴,拼命说母亲的批评没有根据,其实是批评得太中肯了,而且克里赫太太非常巧妙,每句话都一针见血。克利斯朵夫的太大的鞋子、难看的衣服、没有刷干净的帽子、内地人的口音、可笑的行礼、粗声大气的嗓子,凡是足以损伤弥娜自尊心的缺点,一桩都不放过:而说的时候又像是随便提到的,没有一点存心挑剔的意味;愤慨的弥娜刚想反驳,母亲已经轻描淡写地把话扯开。可是一击之下,弥娜已经受伤了。

她看克利斯朵夫的目光,慢慢地不像从前那么宽容了。他隐隐约约地有点儿觉得,就不安地问:“你为什么这样地望着我?”

她回答说:“不为什么。”

可是过了一会儿,正当他挺快活的时候,她又狠狠地埋怨他笑得太响,使他大为丧气。他万万想不到在她面前连笑也得留神的,一团高兴马上给破坏了——或是他说话说得完全出神的时候,她忽然漫不经意地对他的衣着来一句不客气的批评,或者老气横秋地挑剔他用字不雅。他简直没有勇气再开口,有时竟为之生气了。但他一转念,又认为那些使他难堪的态度正表示弥娜对他的关心,而弥娜也自以为如此。于是他竭力想虚心受教,把自己检点一下。她可并不满意,因为他并不真能检点自己。

至于她心中的变化,他根本来不及觉察。复活节到了,弥娜要跟母亲上魏玛那边的亲戚家去玩几天。

分别以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又恢复了初期的亲密。除了偶然有点儿急躁以外,弥娜比什么时候都更亲热。动身前夜,他们在花园中散步了很久;她拉着克利斯朵夫到小树林里,把一口小香囊挂在他的颈上,里头藏着她的一绺头发;他们把海誓山盟的话又说了一遍,约定每天通信;又在天上指定了一颗星,以便夜晚两人在两地同时眺望。

重大的日子到了。夜里他再三想着:“明天她在哪儿呢?”这时又想道:“啊,是今天了。早上她还在这儿,可是晚上……”不到八点,他就去了。她还没起床。他勉强到花园里溜了一下,觉得支持不住,只得回进屋子。走廊里堆满了箱笼包裹;他在一间房里拣着个角儿坐下,留神开门的声音和楼板的响动,认出上面屋里的脚步声。克里赫太太微微带着点笑意,和他俏皮地招呼了一声,停也不停地走过去了。终于弥娜出现了,脸色很白,眼睛虚肿,她昨夜并没比他睡得更好。她做出很忙的神气对仆人发号施令,一边给克利斯朵夫握手,一边继续和老弗列达谈话。她已经准备出发了。克里赫太太又进来,母女俩讨论着帽笼的事。弥娜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克利斯朵夫。他站在钢琴旁边,可怜巴巴的,谁也不理会他。她跟着母亲出去,一会儿又进来;在门口和克里赫太太又说了几句,然后把门带上。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了。她奔过来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隔壁百叶窗已经关上的客厅去。于是她突然把脸凑上来偎着他的脸,使劲地拥抱他,一边哭一边问:

“你应许我吗,应许永远爱我吗?”

他们轻轻地哭着,抽抽噎噎地压制自己,不让人家听到。一有脚步声,他们赶紧分开。弥娜抹了抹眼睛,跟仆人们又装出那副俨然的神气,可是声音有点儿发抖。

她把一块又脏又皱、浸透眼泪的小手帕掉在地下,给他偷偷地捡了去。

他搭着她们的车把她们送到站上。两个孩子面对面坐着,彼此连望也不敢望,怕忍不住眼泪。他们的手互相摸索,用力握着,把手都掐痛了。克里赫太太假痴假呆地只做不看见。

终于时间到了。克利斯朵夫站在车厢门口,车子一发动,他就跟着跑,眼睛老盯着弥娜,一路和站上的员工乱撞,一会儿便落在列车后面。他还是跑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方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和一些不相干的人站在月台上。回到家里,大家都出去了,他哭了一个上午。

他初次尝到离别的悲痛,这是所有的爱人最受不了的磨折。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虚了。不能呼吸了。那是致命的苦闷。尤其是爱人的遗迹老在你周围,眼睛看到的没有一样不叫你想起她,现在的环境又是两人共同生活过的环境,而你还要重游旧地竭力去追寻往日的欢情:那时好比脚下开了个窟窿,你探着身子看,觉得头晕,仿佛要往下掉了,而真的往下掉了。你以为跟死亡照了面。不错,你的确见到了死亡,因为离别就是它的一个面具。最心爱的人不见了,生命也随之消灭了,只剩下一个黑洞,一片虚无。

克利斯朵夫到他们相爱过的地方都去走了一遭,特意要让自己痛苦。克里赫太太把花园的钥匙留给了他,使他照旧可以去散步。他当天就去了,痛苦得差点儿闷死。他去的时候以为能找到一点儿离人的痕迹:哪知这种痕迹只嫌太多,每一处的草坪上都有她的影子在飘浮;每条小路的每个拐弯的地方,他都等她出现,虽然明知不可能,但硬要相信可能;他也竭力去找他爱情的遗迹:那些曲折迷离的小路,挂着紫藤的花坛,小林子里的木凳,还老对自己说着:“八天以前……三天以前……昨天,就不过是昨天,她还在这儿……今天早上还在这儿……”他把这些念头在胸中翻来覆去地想个不停,直到快闭过气去了才丢开。他除了哀伤之外,还有对自己的愤恨,因为他虚度了良辰,没有加以利用。多少钟点,多少光阴,他有那么大的福分看到她,把她当作空气、当作养料,而他竟不知体味那福分!他听任时间飞逝,没有把它一分钟一分钟地细细咀嚼……现在……现在可太晚了……没法挽救了!没法挽救了!

他回到家里,只觉得亲属可厌。他受不了那些脸、那些举动、那些无聊的谈话,和昨天,前几天,她在的时候完全一样的谈话!他们过着照常的生活,仿佛根本没有他这件不幸的事。城里的居民也同样地毫无知觉。大家只顾着自己的营生,笑着、嚷着、忙着;蟋蟀照旧的唱,天上照旧发光。他恨他们,觉得被普天之下的自私压倒了。殊不知他一个人就比整个的宇宙都更自私。在他心目中一切都没有价值了。他再没有什么慈悲,也不再爱什么人了。

他过着悲惨的日子,只机械地干着他的事,可没有一点儿生活的勇气。

一天晚上,他正不声不响、垂头丧气地和家里的人一同吃饭,邮差敲门进来,送给他一封信。没看到笔迹,他的心就知道是谁写的了。四个人眼睛直盯着他,用着很不知趣的、好奇的态度等他看信,希望他们无聊的生活得到点儿消遣。克利斯朵夫把信放在自己盘子旁边,忍着不拆,满不在乎地说信的内容早已知道了。但两个兄弟绝对不信,继续在暗中留神,使他吃那顿饭的时候受尽了罪。吃完了,他才能把自己关在房里。他心儿乱跳,拆信的时候差点把信纸撕破。他担心着不知信上写的什么,可是刚念了几个字就快活极了。

那是一封很亲热的短信,弥娜偷偷地写给他的。她称他为“亲爱的克利斯德兰”,说她哭了好几回,每晚都望着星,她到过法兰克福,那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城,有华丽的大商店,但她什么都没在意,因为心里只想着他。她叫他别忘了忠诚自矢的诺言,说过她不在的时候谁都不见,只想念她一个人。她希望他把她出门的时期整个儿花在工作上面,使他成名,她也跟着成名。最后她问他可记得动身那天和他告别的小客厅,要他随便哪天早上再去,她的精神一定还在那儿,还会用同样的态度和他告别。她签名的时候自称为“永远永远是你的……”信后又另外加了几句,劝他买一顶平边的草帽,别再戴那个难看的呢帽——“平边的粗草帽,围一条很阔的蓝丝带,这儿所有的漂亮绅士都是戴的这一种。”

克利斯朵夫念了四遍才完全弄清楚。他昏昏沉沉,连快活的气力都没有了;突然之间他疲乏到极点,只能上床睡觉,把信翻来覆去地念着、吻着,藏在枕头底下,老是用手去摸,看看是否在老地方。一阵无可形容的快感在他心中泛滥起来。他一觉睡到了天明。

他的生活现在比较容易过了。弥娜忠诚不贰的精神老在周围飘荡。他着手写回信,但没有权利自由发挥,第一要把真情隐藏起来,那是痛苦而不容易做到的。他用的过分客套的话一向很可笑,现在还得拿这些套语来很拙劣地遮掩他的爱情。

信一寄出去,就等着弥娜的回音,他此刻整个儿的生活就是等信了。为了免得焦急,他勉强去散步、看书。但他只想着弥娜,像精神病似的嘴里老念着她的名字,把它当作偶像,甚至拿一册莱辛的著作藏在口袋里,因为其中有弥娜这个名字;每天从戏院出来,他特意绕着远路走过一家针线铺,因为招牌上有“Minna”这五个心爱的字母。

想到弥娜督促他用功,要他成名的话,他就责备自己不该荒废时日。那种劝告所流露的天真的虚荣,是表示对他有信心,所以他很感动。为了不负她的期望,他决定写一部不但是题赠给她,而且是真正为她写的作品。何况这时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计划刚想好,他就觉得乐思潮涌,好比蓄水池中积聚了几个月的水,一下子决破了堤,奔泻出来。八天之内他不出卧房,鲁意莎把三餐放在门外,因为他简直不让她进去。

他写了一阕铜箫与弦乐器的五重奏。第一部是青春的希望与欲念的歌;最后一部是喁喁的情话,其中杂有克利斯朵夫那种带点儿粗犷的诙谑。作品的骨干是第二部小广板(Larghetto)[35],描写一颗热烈天真的心,暗示弥娜的小影。那是谁也不会认得的,他自己更认不得;但主要的是他能够认得清清楚楚。他自以为把爱人的灵魂整个儿抓住了,快乐得发抖了。没有一件工作比这个更容易更愉快。离别以后郁结在他胸中的过度的爱情,在此有了发泄;同时,创造艺术品的惨淡经营,为控制热情所做的努力,把热情归纳在一个美丽清楚的形式之中的努力,使他精神变得健全,各种官能得到平衡;因之身体上也有种畅快的感觉。这是所有的艺术家都领略到的最大的愉快。创作的时候,他不再受欲念与痛苦的奴役,而能控制它们了;凡是使他快乐的,使他痛苦的因素,他认为都是他意志的自由的游戏。只可惜这样的时间太短,因为过后他照旧碰到现实的枷锁,而且更重了。

只要克利斯朵夫为这件工作忙着,就差不多没有时间想到弥娜不在:他和她在一起生活。弥娜不在弥娜身上,而整个儿在他心上。但作品完成以后,他又孤独了,比以前更孤独更没精神了;他想起写信给她已经有两星期而还没有回音。

他又写了封信,可不能再像第一封那样的约束自己。他埋怨弥娜把他忘了,用的是说笑的口吻,因为他并不真的相信。他笑她懒惰,很亲热地耍弄了她几句。他藏头露尾地提到自己的工作,故意刺激她的好奇心,同时也因为想让她回来以后出其不意地高兴一下。他把新买的帽子描写得很仔细;又说为了服从小王后的命令——他把她每句话都当真的——老守在家里,对一切邀请都托病谢绝;可并没补上一句,说他连跟大公爵都冷淡了,因为某次爵府里有晚会找他,他竟没去。全封信都表示他快活得忘其所以,信里最多的是情人们顶喜欢的、心照不宣的话,以为只有弥娜一个人懂的,他觉得自己手段高明,居然把应该用到爱情二字的地方都用友谊代替了。

写完了,他暂时宽慰了一下:第一因为写信的时候好像就和弥娜当面谈了一次;第二因为他相信弥娜一定会马上答复。所以他三天之内很有耐性,这是预算信件一来一往必须要的时间。可是过了第四天,他又觉得活不下去了,一点精力也没有,对什么事也不感兴趣,除了每次邮班以前的那个时间。那时他可焦急得浑身发抖,变得非常迷信,为了要知道有没有信来,到处找些占卜的征兆,譬如灶肚里木柴的爆裂声,或是偶然听到的什么话。时间一过,他又垂头丧气;既不工作,也不散步,生活唯一的目标是等下次的邮班,而他还得用全副精神来撑到那个时间。到了傍晚,当天的希望断绝之后,他可消沉到极点,似乎怎么样也活不到明天的了。他几小时地坐在桌子前面,话也不说,想也不想,甚至也没有去睡觉的气力,直要最后迸出一些残余的意志才能上床。他睡得昏昏沉沉的,做着乱梦,以为黑夜是永无穷尽的了。

这种连续不断的等待,结果变成了一场真正的病。克利斯朵夫竟疑心他的父亲、兄弟,甚至邮差,收了他的信藏起来。一肚子的惶惑把他折磨得好苦。至于弥娜的忠实,他没有一刻儿怀疑过。所以要是她不写信,那一定是害了病,快死下来了,或许已经死了。他抓起笔来写了第三封信,那是悲痛之极的几行,感情、字迹,什么都不顾虑了。邮班的时间快到了,他乱涂一阵,信纸翻过来的时候把字弄糊了,封口的时候把信封搅脏了:管他!他绝不能等下一次的邮班。他连奔带跑地把信送到了邮局,便凄怆欲绝地开始再等。第二天夜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弥娜病着,在那里叫他;他爬起来,差点儿要动身去找她了。可是她在哪儿呢?上哪儿去找呢?

第四天早上,弥娜的信来了——半页信纸——口气又冷又傲慢。她说不懂他这种荒唐的恐惧是从哪儿来的,她身体很好,只是没有空写信,请他以后别这样的冲动,并且停止通信。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为沮丧。他可不怀疑弥娜的真诚,只埋怨自己,觉得弥娜恼他那些冒昧而荒谬的信是很对的,认为自己糊涂: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但这些都是白费:他终究感到了弥娜的爱他不及他的爱弥娜。

以后几天的沉闷简直无可形容。虚无是没法描写的。唯一使克利斯朵夫留恋人生的乐趣——和弥娜的通信——被剥夺了,现在他只是机械地活着,日常生活中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晚上睡觉以前,把他和弥娜离别的无穷尽的日子,像小学生似的在月历上划去一天。

回来的日子已经过了。一星期以前她就该到了。克利斯朵夫从失魂落魄的阶段转变到狂热的骚动。弥娜临走答应把归期和时刻先通知他。他随时等候消息,预备去迎接。为了猜测迟到的原因,他把念头都想尽了。

祖父的朋友,住在近边的地毯匠费休,常常吃过晚饭衔着烟斗来和曼希沃谈话;有天晚上他又来了。独自在那里苦闷的克利斯朵夫,眼看最后一次的邮差过后,正想上楼睡觉,忽然听见一句话使他打了个寒噤。费休说明天清早要上克里赫家去挂窗帘,克利斯朵夫愣了一愣,问道:

“她们可是回来了吗?”

“别开玩笑了吧!你还不跟我一样地明白?”费休老头儿咕噜着说,“早来了!她们前天就回来的。”

克利斯朵夫什么话都听不见了;他离开房间,整整衣衫预备出门。母亲暗中已经留神了他一些时候,便跟到甬道里怯生生地问他哪儿去。他一言不答,径自走了,心里很难过。

他奔到克里赫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她们俩都在客厅里,看他来了似乎不以为奇,很从容地招呼他。弥娜一边写信一边从桌上伸过手来,心不在焉地向他问好。她因为没有把信搁下来表示抱歉,装作很留心听他的话,但又时常扯开去向母亲问点儿事。他原来预备好一套动人的措辞,说她们不在的时候他多么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地说出几个字,因为谁也不注意,也就没勇气往下说了,他自己听了也觉得不顺耳。

弥娜把信写完了,拿着件活儿坐在一边,开始讲她旅行的经过,谈到那愉快的几个星期,什么骑着马出去玩儿啦、古堡中的生活啦、有趣的人物啦。她慢慢地兴奋起来,说到某些故事、某些人,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但她们俩回想之下都笑了。克利斯朵夫听着这篇话,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不知道取什么态度好,只能很勉强地陪着她们笑,眼睛老盯着弥娜,但求她对自己望一眼。弥娜说话多半是对着母亲的,偶尔望着他,眼神也跟声音一样,虽然和气,可淡漠得很。她是不是为了母亲而这样留神呢?他很希望和她单独谈一谈;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待在这儿。他设法把话扯到自己身上,谈他的工作、谈他的计划;他觉得弥娜毫不关心,便竭力引起她对自己的兴趣。果然她非常注意地听着了,常常插几个不同的惊叹辞,虽然有时不甚恰当,口气倒表示很关切。正当弥娜可爱地笑了笑,使他心里飘飘然又存着希望的时候,她拿小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他立刻把话打住。她很客气地道歉,说是累了。他站起身子,以为人家会留他的;可是并不。他一边行礼一边拖延时间,预备她们请他明天再来:但谁也不说这个话。他非走不可了。弥娜并不送他,只淡淡地、很随便地跟他握了握手。他就在客厅的中央和她分别了。

他回到家里,心中只觉得恐惧。两个月以前的弥娜,他疼爱的弥娜,连一点影踪也没有了。怎么回事呢?她变了怎么样的人呢?世界上多少心灵原来不是独立的、整个的,而是好些不同的心灵,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代替一个地凑合起来的。所以人的心会不断地变化,会整个儿地消灭,会面目全非。可怜克利斯朵夫还从来没见识过这些现象,一朝看到了简单的事实,就觉得太残酷了,不愿意相信。并且他不胜惊骇地排斥这种念头,硬以为自己看错了,弥娜还是当初的弥娜。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去,无论如何要跟她谈一谈。

他睡不着觉,听着自鸣钟报时报刻,一小时一小时地数着。天一亮,他就在克里赫家四周打转,等到能进去了就马上进去。他碰见的可并非弥娜,而是克里赫太太。她素来起早、好动,那时在玻璃棚下提着水壶浇花;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就开玩笑似的叫了起来:

“哦!是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跟你谈。请等一等……”

她进去放下水壶,擦干了手,回出来望着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的脸色笑了笑;他已经觉得大祸临头了。

“咱们到花园里去吧,可以清静些。”她说。

他跟着克里赫太太在花园里走,那儿到处有他爱情的纪念。她看着孩子的慌乱觉得好玩,并不马上开口。

“咱们就在这儿坐吧。”她终于说了一句。

他们坐在凳上,就是分别的前夜弥娜把嘴唇凑上来的那条凳上。

“我要谈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克里赫太太装出严肃的神气,使孩子更窘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克利斯朵夫。过去我认为你是个老实的孩子,一向信任你。哪想到你竟滥用我的信任,把我女儿弄得七颠八倒。我是托你照顾她的。你该敬重她、敬重我、敬重你自己。”

她语气之中带点儿说笑的意味,她对这种儿童的爱情并不当真——但克利斯朵夫感觉不到,他一向把什么事都看得很严重,当然认为那几句埋怨是不得了的,便马上激动起来。

“可是,太太……太太……”他含着眼泪结结巴巴地说,“我从来没滥用您的信任……请您别那么想……我可以赌咒,我不是一个坏人……我爱弥娜小姐,我全心全意地爱她,并且我是要娶她的。”

克里赫太太微微一笑。

“不,可怜的孩子,”她所表示的好意骨子里是轻视,这一点克利斯朵夫也快看出来了,“那是不可能的,你这话太幼稚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问。

他抓着她的手,不相信她是说的真话,而那种特别婉转的声音差不多使他放心了。她继续笑着说:“因为……”

他再三追问。她就斟酌着用半真半假的态度(她并不把他完全当真),说他没有财产,弥娜还喜欢好多别的东西。他表示不服,说那也没关系,金钱、名誉、光荣,凡是弥娜所要的,将来他都会有的。克里赫太太装着怀疑的神气,看他这样自信觉得好玩,只对他摇摇头。他可一味地固执。

“不,克利斯朵夫,”她口气很坚决,“咱们用不着讨论,这是不可能的。不单是金钱一项,还有多少问题!……譬如门第……”

她用不着说完。这句话好比一支针直刺到他的心里。他眼睛终于睁开了。他看出友好的笑容原来是讥讽,和蔼的目光原来是冷淡;他突然懂得了他和她的距离,虽然他像儿子一样地爱着她,虽然她也似乎像母亲一样地待他。他咂摸出来,她那种亲热的感情有的是高傲与瞧不起人的意味。他脸色煞白地站了起来。克里赫太太还在那儿声音很亲切地和他说着,可是什么都完了;他再也不觉得那些话说得多么悦耳,只感到他浮而不实的心多么冷酷。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他走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打转。

他回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愤怒与傲气使他浑身抽搐,像小时候一样。他咬着枕头,拿手帕堵着嘴,怕人家听见他叫嚷。他恨克里赫太太,恨弥娜,对她们深恶痛绝。他仿佛挨了巴掌,羞愤交集地抖个不停。非报复不可,而且要立刻报复。要是不能出这口气,他会死的。

他爬起来,写了一封又荒谬又激烈的信:

太太,我不知是不是像你所说的,你错看了我。我只知道我错看了你,吃了大亏。我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你也这么说,面上也做得仿佛真是我的朋友,而我爱你们还远过于我的生命。现在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你对我的亲热完全是骗人:你利用我,把我当消遣,替你们弄弄音乐——我是你们的仆人。哼,我可不是你们的仆人!也不是任何人的仆人!

你那么无情地要我知道,我没有权利爱你的女儿。可是我的心要爱什么人,世界上无论什么也阻止不了;即使我没有你的门第,我可是和你一样高贵。唯有心才能使人高贵,我尽管不是一个伯爵,我的品德也许超过多少伯爵的品德。当差的也罢,伯爵也罢,只要侮辱了我,我都瞧不起他。所有那些自命高贵而没有高贵的心灵的人,我都看作像块污泥。

再会吧!你看错了我,欺骗了我。我瞧不起你。

我是不管你怎么样,始终爱着弥娜小姐爱到死的人。(因为她是我的,什么都不能把她从我心里夺去的。)

他刚把信投入邮筒,就立刻害怕起来。他想丢开这念头,但有些句子记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克里赫太太读到这些疯话,他连冷汗都吓出来了。开头还有一腔怒意支持他;但到了第二天,他知道那封信除了使他跟弥娜完全断绝以外绝不会有别的后果:那可是他最怕的灾难了。他还希望克里赫太太知道他脾气暴躁,不至于当真,只把他训斥一顿了事;而且,谁知道?或许他真诚的热情还能把她感动呢。他等着,只要来一句话,他就会去扑在她脚下。他等了五天。然后来了一封信:

亲爱的先生,既然你认为我们之中有误会,那么最好不要把误会延长下去。你觉得我们的关系使你痛苦,那我绝不敢勉强。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不再来往,想必你认为很自然的吧。希望你将来有别的朋友,能照你的心意了解你。我相信你前程远大,我要远远地、很同情地,关切你的音乐生涯。

约瑟芬·洪·克里赫

最严厉的责备也不至于这样残酷。克利斯朵夫眼看自己完了。诬蔑你的人是容易对付的。但对于这种礼貌周全的冷淡,又有什么办法?他骇坏了。想到从今以后看不到弥娜,永远看不到弥娜,他是受不了的。他觉得跟爱情相比,哪怕是一点儿的爱情,世界上所有的傲气都值不得什么。他完全忘了尊严,变得毫无骨头,又写了几封请求原谅的信,跟他发疯一般闹脾气的信一样荒谬。没有回音。——什么都完了。

他差点儿死。他想自杀,想杀人。至少他自以为这样想。他恨不得杀人放火。有些儿童的爱与恨的高潮是大家想不到的,而那种极端的爱与恨就在侵蚀儿童的心。这是他童年最凶险的难关。过了这一关,他的童年结束了,意志受过锻炼了,可是也险些儿给完全摧毁掉。

他活不下去了。几小时地靠着窗子,望着院子里的砖地,像小时候一样,他想到有个方法可以逃避人生的苦难。方法就在这儿,在他眼睛底下,而且是立刻见效的……立刻吗?谁知道?……也许先要受几小时残酷的痛苦……这几小时不等于几世纪吗?……可是他儿童的绝望已经到了那种地步,逼得他老在这些念头中打转。

鲁意莎看出他在痛苦;虽然猜不透他想些什么,但凭着本能已经有了危险的预感。她竭力去接近儿子,想知道他的痛苦,为的是要安慰他。但可怜的女人早就不会跟克利斯朵夫说什么心腹话了。好些年来,他老是把思想压在心里;而她为了物质生活的烦恼,也没有时间再去猜儿子的心事,现在想来帮助他,却不知从何下手。她在他四周绕来绕去,像个在地狱中受难的幽灵;她只希望能找到一些安慰他的话,可是不敢开口,生怕恼了他。并且她虽然非常留神,她的举动,甚至只要她一露面,他都觉得生气;因为她一向不大伶俐,而他也不大宽容。他的确爱着母亲,母亲也爱着他。但只消那么一点儿小事就能使两个相爱的人各自东西。例如一句过火的话,一些笨拙的举动,无意之间的眨一眨眼睛、扯一扯鼻子,或是吃饭、走路、笑的方式,或是没法分析的一种生理上的不痛快……尽管大家心里认为不值一提,实际却有数不清说不尽的意义。而往往就是这种小地方,足以使母子、兄弟、朋友,那么亲近的人永远变成陌路。

因此克利斯朵夫在他的难关中并不能在母亲身上找到依傍。何况情欲的自私只知有情欲,别人的好意对它也没有什么用。

一天晚上,家里的人都睡了,他坐在房里既不思想也不动弹,只是没头没脑地浸在那些危险的念头中间;静悄悄的小街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大门上敲了一下,把他从迷惘中惊醒了,听到有些模糊的人声。他记起父亲还没回家,愤愤地想大概又是喝醉了被人送回来,像上星期人家发现他倒在街上那样。曼希沃,这时已经毫无节制;他的不顾一切地纵酒与胡闹,换了别人早已送命,而他体育家般的健康还是毫无影响。他一个人吃的抵得几个人,喝起酒来非烂醉不休,淋着冷雨在外边过夜,跟人打架的时候给揍个半死,可是第二天爬起来照旧嘻嘻哈哈,还想要周围的人跟他一样快活。

鲁意莎已经下了床,急急忙忙去开门了。克利斯朵夫一动不动,掩着耳朵,不愿意听父亲醉后的嘟囔,和邻居叽叽咕咕的埋怨……

突然有阵说不出的凄怆揪住了他的心:他怕出了什么事……而立刻一阵惨叫声使他抬起头来,向门外冲去……

黑魆魆的过道里,只有摇曳不定的一盏灯笼的微光,在一群低声说话的人中间,像当年的祖父一样,担架上躺着个湿淋淋的、一动不动的身体。鲁意莎扑在他颈上痛哭。人家在磨坊旁边的小沟里发现了曼希沃的尸体。

克利斯朵夫叫了一声。世界上别的一切都消灭了,别的痛苦都给扫空了。他扑在父亲身上,挨着母亲,他们俩一块儿哭着。

曼希沃脸上的表情变得庄严、肃穆;克利斯朵夫坐在床头守着长眠的父亲,觉得亡人那股阴沉安静的气息浸透了他的心。儿童的热情,像热病的高潮一般退尽了;坟墓里的凉气把什么都吹掉了。什么弥娜、什么骄傲、什么爱情,唉!多可怜!在唯一的现实——死亡——面前,一切都无足重轻了。凭你怎么受苦、愿望、骚动,临了还不是死吗?难道还值得去受苦、愿望、骚动吗?……

他望着睡着的父亲,觉得无限哀怜。他生前的慈爱与温情,哪怕是一桩极小的事,克利斯朵夫也记起来了。尽管缺点那么多,曼希沃究竟不是个凶横的人,也有许多好的品性。他爱家里的人。他老实。他有些克拉夫脱刚强正直的家风:凡是跟道德与名誉有关的,绝不许任意曲解,而上流社会不十分当真的某些丑事,他可绝不容忍。他也很勇敢,碰到无论什么危险的关头会高高兴兴地挺身而出。固然他很会花钱,但对别人也一样的豪爽:看见人家发愁,他是受不了的;随便遇上什么穷人,他会倾其所有的——连非他所有的在内,一齐送掉。这一切优点,此刻在克利斯朵夫眼前都显出来了,他还把它们夸大。他觉得一向错看了父亲,没有好好地爱他。他看出父亲是给人生打败的,这颗不幸的灵魂随波逐流地被拖下了水,没有一点儿反抗的勇气,此刻仿佛对着虚度的一生在那里呻吟哀叹。他又听到了那次父亲的求告,使他当时为之心碎的那种口吻:

“克利斯朵夫!别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迸地扑在床上,哭着,吻着死者的脸,像从前一样地再三嚷着:

“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我爱您!原谅我吧!”

可是耳朵里那个哀号的声音并没静下来,还在惨痛地叫着:

“别瞧不起我!别瞧不起我!……”

而突然之间,克利斯朵夫好像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地位,那可怕的话就在自己嘴里喊出来;而虚度了一生,无可挽回地虚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压在自己心上。于是他不胜惊骇地想道:“宁可受尽世界上的痛苦,受尽世界上的灾难,可千万不能到这个地步!”……他不是险些儿到了这一步吗?他不是想毁灭自己的生命,毫无血气地逃避他的痛苦吗?以死来鄙薄自己,出卖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是世界上最大的刑罚、最大的罪过。跟这个罪过相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欺骗,还不等于小孩子的悲伤?

他看到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暧昧的念头,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这一类的顽敌。他看到自己差点儿堕入深渊,也看到幸福与爱情只是一时的欺罔,为的是叫你精神解体、自暴自弃。于是,这十五岁的清教徒听见了他的上帝的声音:

“往前啊,往前啊,永远不能停下来。”

“可是主啊,上哪儿去呢?不论我干些什么,不论我上哪儿,结局不都是一样,不是早就摆在那里了吗?”

“啊,去死吧,你们这些不得不死的人!去受苦吧,你们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人不是为了快乐而生的,是为了服从我的意志的。痛苦吧!死吧!可是别忘了你的使命是做个人。——你就得做个人。”

卷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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