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智才和黄俪文回到镇宁邨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两个人之间,似乎产生了一种无可言明的微妙。
“今天,谢谢你……”乔智才由衷地感激黄俪文,要不是她告诉姜科长乔智才先前搜集的账本里有债券可以兑现,不仅可以填平烂账,姜科长还能从中收获相当丰厚的“辛苦费”,他们不可能平安归来。
“不客气。我更要谢谢你,谢谢你一直保护我……”
黄俪文说到这里,脸微微地泛起了红晕,两个人对视一眼,却又都匆匆移开了视线。
乔智才干咳一声,笑道:“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你……保重。别再拎着这箱子到处乱跑了,把它藏好。另外,你救了我的命,我一定报答你。我可是认真的,随便你提任何要求,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在所不辞!”
黄俪文笑了,她摇了摇头,乔智才却火了:“你看你,还是瞧不上我对吧,觉得我肯定没本事,也帮不上你。我这人不爱读书,也不喜欢规矩,但其实我挺有门路的,脑筋不笨,能力也不错,人都叫我黑市一枝花,你有什么想当的、想买的、想打听的,没有我搞不定的。说吧,你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黄俪文再次摇头,她想要做的事,恐怕乔智才真的帮不了。
乔智才见黄俪文不说话,更急了。
“黄俪文,你这就是不信我了!不行,你现在就得说一个!”
黄俪文无奈,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终于把心头牵挂的事情说了出来。
“乔智才,我……我觉得事实已经证明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姜科长把你逼得那么紧,你也没有为了钱出卖我。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能不能帮我……帮我打听一下我们组织的下落?”
乔智才怔了一怔:“组织?!”他压低声音:“你……你要我找共……共党的组织?”
黄俪文以为乔智才害怕了,急忙道歉:“对不起,我不应该提这种要求。我……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不不不……我就是有点意外。不过这事儿也不难,包在我身上!”
黄俪文猛地抬起了眼睛,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辰一样明亮,忽闪着耀眼的流光,让乔智才有片刻的失神。
“真的吗?”黄俪文问。
乔智才重重地点头:“当然!”
黄俪文笑了。
她的笑像春风,像暖阳,让乔智才想多看两眼,却又怕看多了惹恼了春风和暖阳,索性低下头,转身走开。
“乔智才!”
黄俪文的呼唤声响起,乔智才转身,看到黄俪文望着自己,认真地道:“我觉得你家人不是瞧不上你,可能只是因为你跟他们不太一样吧。其实,我跟我的家人也不太一样……”
乔智才的心里有点暖,但被这么暖意融融的春风戳穿真相,还是颇有些尴尬。他笑了笑,再次转身,在黄俪文的目光中走远。
明明是越走就离黄俪文越远,可乔智才却总觉得自己离她越来越近。这是什么道理?乔智才想不明白。
不过,眼下乔智才要想的事情太多,比较如何找到黄俪文的组织,便是其中之一。
最先给乔智才指明路的,是乔家的租房客——那位专门负责家家户户送煤球的警察蔡阿三。那天晚上,蔡阿三拉着乔智才帮他搓背,无意中提及监狱里关押了很多政治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乔智才的眼睛便是一亮,心情自然也好了起来,双手对着蔡阿三的虎背就是一阵揉搓,痒得蔡阿三一阵哈哈大笑。
然而正在嬉闹的两个人并不知道,乔智才的大嫂曹月容正站在楼上看着他们。
曹月容嫁过来几年了,可是肚子一直没动静,为此,乔太太急得恨不能把全天下的补品都给曹月容吃下去。可惜,她不知道曹月容心里藏着的苦,若是没有夫妻生活,再多的补品能有什么用?
她年华正好,本可以生儿育女,可惜丈夫乔义英全无怜惜之意,空有情谊,孩子能从哪儿来?曹月容深深地吸了口飘着肥皂香的空气,扭过发烫的身子,走回到房里。
乔智才决定展开行动,从蔡阿三给他的灵感下手——前往自己先前所蹲的牢房去探察。可惜的是,消息没有打探到,还差点害自己被重新逮进去。不死心的乔智才又前往学校,参加学生游行活动,想要从中寻找组织的踪影。没想到组织没找到,倒被混迹在学生里的中统和保密局的特务们认作是同行,吓得他匆匆离开。
与此同时,黄俪文也在积极地寻找着组织。她打开箱子里的戏匣子后盖,发现了其中的发报机和密码簿,还有一本盖着“群英书局”章的小说《马丹波娃利》[1]。她前往群英书局寻找线索,也仍然是一无所获。
全无头绪的两个人疲惫地走回镇宁邨,竟在邨口相遇了。
原本灰头土脸、满心焦躁的乔智才看到黄俪文,紧绷的脸上顿时有了一丝笑容。面对乔智才的微笑,黄俪文亦回以微笑。
恰似一阵春风拂面而来,乔智才周身的疲惫一扫而光。他刚想说什么,突然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马上把黄俪文拽到后弄堂的香樟树下。
两个人就像是藏了秘密的小孩,躲到树后窃窃私语。
“你们那个组织,有没有什么特征?比如那种,别人看不懂,但是组织里的人一看就知道的?”乔智才问。
黄俪文无奈地摇头。
“我今天也出门找了,一点收获都没有……是不是太难为你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乔智才急忙摇头:“不不不,一点都不难。其实我挺有进展的。”
黄俪文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乔智才用力点头:“你别着急,光明和希望就在前头。”
黄俪文欣然而笑。
“乔智才,谢谢你。我知道这件事很麻烦你,但是……现在我唯一能信任的朋友,只有你。”
朋友……吗……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乔智才说出这个词,而且,还是像黄俪文这样优雅而恬静的女士。乔智才的心里袭上一股暖意,他用温和而又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我知道”。
他知道黄俪文对于自己的信任,他也知道,自己宁愿跑遍整个上海也不会辜负这种美好的信任。
乔智才冥思苦想,最终决定在报纸上找灵感。从不爱看报的他买来《申报》、《大公报》和《文汇报》,坐在茶馆埋头苦读,却全无所获。懊恼的乔智才索性把报纸扔在一边,忽然,一个身影映入了乔智才的眼帘。
那个从马路对面的旅馆走出来的男人,正是住在弄堂的王律师。
乔智才看到王律师一脸慌张地走掉,神情十分警惕,好像在确认没人注意到他。在他离开后,立刻有数辆黑色汽车疾驰而来,在旅馆门口戛然停下。
数名名军警特务下车闯进旅馆,紧接着,便从州官中冲出诸多衣冠不整的旅客,边跑边叫骂,一时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乔智才入神地看着这一切,突然他想到王律师在悬赏告示下曾对自己说:“共党哪里是那么好抓的?”
乔智才眉头展开了:“告诉你,我找到你们的组织了!”
乔智才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黄俪文。
“太好了!”黄俪文果然欣喜若狂,拉住乔智才连声问道,“这个同志是谁?我见过吗?你在哪儿找到的?”
“先别激动,”乔智才示意黄俪文冷静,“我现在锁定了他的身份,但还要进一步确认……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行动?”
“当然!”
黄俪文的干脆让乔智才的心里有几分小小的雀跃。但,他为何而雀跃,自己却不得而知。只是点头:“那好,明天早上九点,我们在这里碰头。”
黄俪文高兴地应了一声。
看到黄俪文的笑容,乔智才的脸上也绽出了笑意。不过,他明白自己做的是何等机密的事情,不能久留,刚要转身离开,却被黄俪文拉住了手臂。
道谢的话就在嘴边,可黄俪文张口说出来的,却是一句傻乎乎的“你……确实很不一般”。
谁知这话倒中乔智才的心思,他得意地笑了。
“那是!”
他若一般,这天下就没人敢称“不一般”了。
“不过……这个人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你会锁定他?”在事务所门外的一处树荫下面等待王律师的时候,黄俪文好奇地问乔智才。
“他是我们弄堂有名的王大律师,专打钱财官司,什么遗产奖金分不平的都找他。以前我做生意的时候,还找他咨询过业务。他口风很紧,城府很深,是不是很像你们组织的做派?”
乔智才的理论让黄俪文啼笑皆非,不过,为了与组织相认,黄俪文听取了乔智才的建议:稳中求进,注重事实。先弄清楚王律师的真正身份,再与他相认。
他们连续几天都在跟踪王律师,却每次都摸不清王律师的最后去处。王律师很警惕,他每次从律师事务所出来之后,先搭乘一辆黄包车到一个商店,然后遣走这个与他相熟的刘姓车夫,隔一会儿,又从商店出来,搭上一部三轮人力车离开。
如此波折,未免让黄俪文心急,她甚至想直接去找王律师,却被乔智才制止。乔智才认为,万一王律师不是组织的人,那后果可能相当严重,他们必须观察清楚。黄俪文知道自己不该心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
“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
乔智才想也不想地打断了她:“我是你的朋友啊!我不嫌麻烦!”
黄俪文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她的笑容,和她把他当成朋友的心意,正是乔智才全力以赴的理由。乔智才让黄俪文放心,他一定会有办法。这个办法就是乔智才借口上班,向母亲乔太太“借”来一辆崭新的“铃兰”牌自行车。鉴于乔智才一直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痛改前非好好工作,乔太太最终还是说服了乔老爷子,把自行车交给了乔智才。
有了交通工具的进展自然是不一样,乔智才载着黄俪文一路追踪王律师,终于发现王律师绕了一大圈之后回到了——镇宁邨。
黄俪文和乔智才都有些傻眼,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王律师则走进了一家妇科诊所——唐平英西医诊所。
难道,这就是他和组织接头的地方吗?
“总之,现在就去问他。”黄俪文拉着乔智才就奔进了诊所。
“王律师,我们能谈谈吗?”一进诊所,黄俪文便开门见山地问王律师,浑然不觉还站在自己身边的唐平英唐医生。
王律师吓了一大跳,慌乱地问道:“你……你是谁?”
“我是……”黄俪文不知应该如何应答,竟脱口而出了皮具店的地址,“合肥路32号。”
王律师一脸莫名,而他身后的唐医生却露出震惊的表情。
黄俪文刚想进一步解释,突然,诊所的门被砰然打开,一队妇女拥了进来。为首的,竟然是乔太太。
黄俪文和乔智才都愣住了,而看到他俩的乔太太也愣住了。
“乔家老二?!你……你怎么在这儿?”
这声音,是以八卦天王著称的钱太太!钱太太先是看了眼乔智才,紧接着,又看到了站在乔智才身边的黄俪文。
钱太太眼睛登时亮了。
“黄小姐……”
钱太太刚要发问,却被冲进来的王太太和张寡妇等人撞到了一边。看到自己的太太,王律师慌了,要把桌上文书藏起来,孰料被请来做主的乔太太一眼看穿。
“王律师,你想把文书往哪儿藏?”乔太太的话唬得王律师的手就是一抖,钱太太一听,急忙扑过去,风卷残云般将那些文书从桌上抢了去念。
“妊娠注意事项……病患监护人,王……”
说时迟那时快,王太太已经揪住了王律师的耳朵。
“臭男人!你还对得起我么!你……你!你去养姘头,你养!你让她生,让她生!我跟你不过了。”
忙活了半天,组织没认到,倒撞见了人家的家事丑闻。黄俪文顿觉无力,而机敏有如乔智才,早就嗅出了暗藏的危机,一个劲地递眼色让黄俪文开溜。可惜,前来助威的太太们占据门口,黄俪文想要离开却苦无机会。
钱太太自然不会放过挖掘八卦的好时机,她一边瞥看乔智才,一边暗示地问黄俪文:“黄小姐,朋友带你来看医生呀?”
黄俪文急忙摇头:“不……不是。我自己来的,不知道乔先生在这儿。”
“是嘛……那挺巧的。”钱太太拖着长音,与张寡妇交换了一个眼色。
乔太太捕捉到钱太太和张寡妇的交流,心头尴尬顿生,却只能保持风度。
黄俪文自知必须尽快脱身,尽快向唐医生笑道:“唐医生,您先忙,我改天再来找您问诊。”
说罢,立刻侧身退了出去。
乔智才见黄俪文走了,也才松了口气,对唐医生道:“唐医生,我找朋友进了一批德国西药,消炎镇痛用,今儿来就是想问您诊所有没有需要?要是您有兴趣,明天我就把药盒给您送来……”
唐医生微微地点了点头,深沉的目光里有一丝精芒闪耀。
“消炎镇痛药已经饱和了,诊所现在缺灭菌剂。”
乔智才急忙顺着台阶往下:“哦,那我回头帮您问问。”
说着,他又对乔太太点了点头,道:“妈,你们聊,我先走了。”
乔智才的离开正大光明,他自觉把场面掰得天衣无缝,却不觉钱太太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充满玩味。
乔智才走出诊所,看到四下无人,方才松了口气,急忙追上了前面的黄俪文。
“太惊险了,好在没出大事。”
“刚才我跟王律师说了合肥路32号,可这个地方是登过报纸的,报上还明确写了这是当局剿灭共党匪谍的场所……我,我刚才真是晕了,我怎么能说出这个地址……”黄俪文越说越自责。
乔智才急忙安慰:“你别怕,王律师都被那帮妇女的阵仗给吓蒙了,哪还顾得上你?你看他刚才的表情,压根不知道你讲什么。那帮太太们也一样,她们从来不读报,即便听见了你的话,也推理不出什么来,不过……”
说到这里,乔智才不禁暗自叹了口气。虽然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黄俪文已经领会了乔智才的心事。
“刚才你妈……看到我们在一起,你回家不好交代吧?对不起……我知道找你帮忙,肯定又会给你添麻烦……”
乔智才虽然正是因此而担忧,但见黄俪文如此紧张自己,内心莫名地涌上一丝欢喜。他急忙道:“别说对不起呀!朋友之间,不说对不起!”
说到这儿,他颇有些尴尬地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对不起你。我还以为帮你找到组织了呢,结果耽误这么多工夫,人还找错了。对不起……”
黄俪文被乔智才纠结的样子逗笑了,她学着乔智才的样子说:“你也别说对不起!朋友之间,不说对不起!”
这正是乔智才想要的答案,他咧开嘴,由衷地笑了。
“那咱们继续找?”
乔智才的话让黄俪文有些意外,她怔怔地看着他,问:“你还愿意帮我?”
“那当然!咱们是朋友嘛!”乔智才大义凛然地说着,伸出手握了握黄俪文的手。这是他印象中,朋友之间的握手。然而,当他的手握住黄俪文那只柔软而温暖的手,却发现事情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像有一道电流,从他的手心直抵心扉,让他的心都随之轻颤。而这颤动……却是乔智才这二十几年来都不曾感受过的。
怔住的乔智才一时之间忘记了放开黄俪文的手,直到她把手抽出去,他方如梦方醒,也连忙收回自己的手。
“我……我接着探情报,有消息咱们就老地方,香樟树下见!”说完,乔智才便一溜烟地跑了。
他的心在跳,不,比平时跳得更加厉害。
原因到底是什么,乔智才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他是喜悦的,尽管这喜悦才刚刚到家就被母亲那近乎绝望的目光而泯灭。
“给我,脚踏车钥匙。”
当乔智才提着煤油灯,坐在后天井处等乔太太回家,想要解释一下今天跟黄俪文同去诊所之事时,乔太太却只是向她伸出了手。
“妈,您别又多想,我和那位黄小姐今天真是凑巧,绝不是……”
乔太太根本不愿去听乔智才的解释,只是打断他,说了两个字:“钥匙。”
乔智才自知母亲是真的生气,只好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母亲。
“从今往后,你的事我再不会管。”
乔太太说着,提着煤油灯走上楼去。
乔智怔怔地站在那里,很快就被夜的黑暗包围。
就在黄俪文去往诊所的第二天,唐医生上门来为黄俪文检查了。这让黄俪文颇有些尴尬,毕竟她是误打误闯进了诊所,并非真的看病。
但唐医生坚持要为她看诊,使得林云裳也开始怀疑女儿身体有什么异样,躲在黄俪文的门后偷听。
而黄俪文则浑然不知,还在一个劲地推脱,想请唐医生离开。
“唐医生,您真的误会我了,前夜我只是头疼脑热,要不是她们在那儿说怀孕妊娠和人流手术,我都不知道您其实是妇科大夫……”
门外的林云裳听得并不真切,但“人流”两个字还是钻入了她的耳朵,她顿时紧张起来,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
唐医生不语,只把病历打开递给了黄俪文。
病历里夹着的,是一张剪报,上面赫然是合肥路32号被剿灭的当日新闻。
黄俪文的手,禁不住颤抖,尽管她竭力稳住,却仍没有逃过唐医生的眼睛。她强作镇定合上病历,用镇定的语气说道:“唐医生,我的身体情况我了解,真的不需要检查。”
这些话用尽了黄俪文所有的力气,她几乎是求生般要去打开房门,唐医生率先一步制止了她。
“张太太,我是晓光的同志。”
仅此一句,已然让黄俪文怔在原地,继而泪流满面。
衡量了利弊之后,乔智才决定,先安内方能攘外。于是他这段时间一直是铆足了劲地讨好母亲,眼下,他正替乔太太“跑公差”——买信笺。
正当他夹着信笺走出商店之际,忽然有一双手猛地扯住他,将他带入了一条偏巷。乔智才不及发声已被捂住嘴巴,一把枪,抵在了他的背上。
乔智才的腿软了。
自己是怎么被绑的,被谁绑的,乔智才一概不知道。当他被土泼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被黑布蒙着眼睛,手脚并绑地躺在一个土坑里。他听到铁锹铲土的声音,紧接着,便不断地有土撒在自己身上。
有人要活埋自己!
乔智才的心下一凛,拼命地挣扎:“谁!你谁啊?谁!……我没钱,我……”
对方似乎停下动作,一个男人用低沉的声音问他:“你认识黄俪文吗?”
乔智才愣住了。
“你……你什么人?”
男人继续开始铲土往乔智才身上撒,乔智才慌乱地挣扎,却仍无法阻止一铲接一铲的土,将自己的两腿盖住。
乔智才开始求饶:“大哥,您别这样……有话好好说,您刚说那谁,您把那名字再说一遍,我好好想想……”
“黄俪文。”
乔智才假装思索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好像是个女人的名字吧?”
“哗”一抔土迎头洒在了乔智才的身上。
土已经埋到乔智才腰际,男人铲土的手突然停了。
“这个女人跟你住一个弄堂,往来也不少。你还要不要装糊涂?”
乔智才的心下一动,这个人知道黄俪文和乔智才住在同一个弄堂,看起来这个人十有八九是保密局的。若是这样,他就更要保护黄俪文。
这样一想,乔智才便佯装恼火,斥道:“我正派君子,了解人家小姐的事情干什么!你去抓个娘姨来问!”
男人不再说话,继续铲土。眼看土已盖住乔智才胸口,来自泥土的挤压令乔智才呼吸都开始不畅。
乔智才把心一横,大骂:“姓楚的!你他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站边上看着!我告诉你,你他妈就是傻子!你抓我管屁用?你手上有证据吗你?怎么着,你还想再把我俩绑一回是吗?我呸!天天折腾我们老百姓算什么本事!你们这帮没种的东西!断子绝孙!”
男人一顿,抬起头看了乔智才一眼。其实,他正是我党派来试探乔智才的同志小李。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黄俪文的安全。
但是,现在还不能确定乔智才的真正想法,小李继续铲土,并且故意撒一些在乔智才的脸上。
乔智才吃得满嘴土,咳嗽不止,他索性豁出去了,大喊起来:“救命!救命!滥杀无辜啊!”
小李淡定地跳入坑内,将冷冷的枪口直抵乔智才脖颈动脉处。
“这儿荒郊野岭,没人救你。最后问你一遍,黄俪文的情况你交代不交代?”
乔智才把脖子一挺,迎上小李的枪口。
“交代个屁!有种你现在把我毙了!”
反正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只可惜,不能帮黄小姐找到她的组织。不过,起码他没有出卖她,对得起她信任他的这份情谊。只是不知道……她知道自己的死讯之后,会不会为自己掉下一滴眼泪。
哪怕一滴,也好。
乔智才闭上了眼睛。
然而,意料中的那声枪响,最终没有响起。乔智才竟被对方从坑里拉出去,推到一辆车上,载到一处荒郊,又将他推了出去。
好在,对方在推他下车的时候,把他手上的绳子解了,他摘掉眼睛上的黑布,望着眼前的一片荒凉有些发怔。忽然,从黑暗里蹿出一条野狗向他狂吠,并且撒开四脚向他跑来。乔智才吓得一路飞奔,用尽全身的力气跑到了一条路上。他连续向好几辆车招手,才有一辆吉普车肯停下来载他一程。终于搭到了车的乔智才拍着扑通直跳的心脏,暗自为自己的幸运庆幸,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个载他的年轻男人,就是要将他“活埋”的小李。
小李饶有兴趣地瞄了乔智才一眼,这个即便在如此高强度的测试下仍没有出卖黄俪文的乔智才,对保密局充满着厌恶与敌视,目前来看是安全的。这样看起来,黄俪文的处境也是安全的。放下心来的小李,将乔智才送至了镇宁邨口,便开车离开了。
尚且对一切都无所知的乔智才刚下了车,便飞快地前往林家。看到开门的是黄俪文,乔智才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就好……我一路都在着急,就怕你出事……”
黄俪文却着眉头,用极为生疏而客气的语气问道:“乔先生,你有事吗?”
乔智才这才注意到,她只开了比门缝略大的间隙与自己说话。
“你……是不是现在不方便说话?”乔智才刚问出口,便在心里骂自己蠢,黄俪文这个态度的原因,肯定是因为身边有别人。他低头看了看一身狼狈的自己,低声道:“我……我被人绑架了。”
黄俪文一怔,关切的话正要说出口,但却又及时收住。她想起了唐医生在离开的时候曾在纸上写出了一串叮嘱的话:“切记谨言慎行,务必与他人保持距离,比如乔智才。”
为了表示强调,唐医生用钢笔在“乔智才”三字下面又加重了几条横线。
尽管在离开前,唐医生把这张纸烧成了灰烬,但“乔智才”这三个字,却一直在黄俪文的眼前不停地闪现。她知道,不论是为了保护乔智才,还是为了保护组织,她都不应该再与乔智才走近。
她必须这么做。
于是黄俪文很快冷静下来,依旧用疏远的语气道:“请你保重自己。”
乔智才显然只听到了语言里的关切,却没有意识到语气上的生疏。他点了点头,道:“我当然知道保重自己,我担心的是你……那些保密局的不是善茬……”
“乔先生,”黄俪文颇为生硬地打断乔智才,道,“没有要紧事你请回吧。弄堂里有很多关于我们的传闻,我们还是少见面为好。”
乔智才意外地看着黄俪文,他不理解为什么她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大。
“我们是朋友呀……管她们怎么说……”
难道朋友不是应该肝胆相照,共同进退的吗?难道别人说个三言两语,就不是朋友了?乔智才很想这么问,但他没有问出口。
“抱歉,我不想被误会。”
黄俪文说着,将门关上了。
乔智才彻底呆住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呆住。他呆呆地回到家,呆呆地坐在桌边吃饭,浑然不觉自己这一身的狼狈有多滑稽。就连乔太太暗示他,要他给自己买一张前往台湾的船票,他都没应声。
其实船票并非是乔太太想要,而是钱太太拜托的。为了堵住钱太太这个八卦女王的嘴,乔太太搭上了乔礼杰从台湾带回来的一块碧玉,才让她对那些前来打探八卦的女人们说,之所以会在妇科诊所看到乔智才和黄俪文,是因为她委托了两个年轻人前去看住王律师和唐医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却不想贪心不足的钱太太又提出想让乔智才帮着买一张前往台湾船票的事情。可谁知乔智才根本不识她的一片苦心,呆呆地吃了饭,就站起身来要走。
最后还是老大乔义英看不过眼,晚上到乔智才房间里劝解他,让他跟那个黄小姐趁早断,别惹妈不高兴。乔智才一听到黄俪文,顿时恢复无神,大声嚷了起来:“我跟她压根没好过,哪来的断不断!”
断,还是不断?
怕是乔智才也做不了主。发现这一点,让乔智才更加的恼火。
注释
[1]既《包法利夫人》,民国三年十二月中华书局初版时书名为《马丹波娃利》,译者李劼人,作者福楼拜当时译作“佛洛贝儿”。——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