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智才又被训了。
被训这种事自打他记事开始就时时刻刻伴随着他,只不过,这次被训可着实是太憋屈了点。他是奉母亲之命,为了保护老爷子的书生名气去到的林家,也是为了救老爷子把自己搭进去的,没承想,脱了身的老爷子连顾都不顾自己就溜之大吉,母亲也误会自己是真的跟“那个姓林的女人家的女儿”有了点什么。
不管乔智才怎么解释,母亲都不肯听,而且看上去是越描越黑。好在,这时候桂芬来报,说有人找乔智才。
待到乔智才看到来人,便开始感慨还不如被母亲训呢。
来人是姜科长和他的两个手下,而且,他的手下已经开始在乔智才的卧室里翻箱倒柜。
乔智才的心里顿时升起怒火,他上前一步挡在姜科长身前,怒道:“姓姜的!别欺人太甚!”
姜科长却丝毫没把乔智才放在眼里。
“老子就欺负你了,怎么着?!”说着,他吩咐手下,“给我仔仔细细翻一遍,把他的证据给我找出来!”
证据!这个老奸巨猾的姜科长贼心不死!乔智才试图阻拦姜科长手下,无奈寡不敌众,被枪一把挥开。
乔智才一个踉跄,撞到衣橱,手提箱在衣橱里滚落发出闷响。他不禁吓出冷汗,只能拼死卡着衣橱木门,半步不移。
姜科长冲着乔智才冷笑,步步逼近。就在这个时候,乔太太气场十足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二,这是哪位贵客来了呀?”
乔智才心头一松,知道乔太太是来替自己解围,便配合道:“妈,是原来跟我做生意的姜老板来了。”
姜科长的脸上露出了干巴巴的笑。
“乔老太太,好久不见。”
乔太太点了点头,故意斥乔智才道:“怎么这个时间请客人?不是跟你说了待会儿李副市长要来么?”
乔智才心领神会,连忙道歉,乔太太则摆出女主人的端庄周到,对姜科长道:“抱歉呀,姜老板,李副市长待会儿要来家里做客,还有资委会的王秘书长和陈主任作陪……我都说了老三今天不在,可他们这些稀客还要来,说是给老三送些瑞士的朱古力和哥伦比亚的咖啡豆……”说着,赶紧招呼道:“姜老板要还有时间,我让桂芬赶紧沏壶茶……”
姜科长不是傻子,他自恃不把乔家放在眼里,却不能不把乔家背后的政府放在眼里,毕竟,他们家的那位大科学家可是自己惹不起的。
“不麻烦了,我还有公务在身,告辞。乔老弟,咱们回头再谈!”
姜科长带着手下走了,乔太太转过身,看着乔智才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刚才还满是笑意的脸上,如罩寒冰。
“这几天你好好想想,该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她冷冷地撂下一句,转身走出了门。
乔智才先是一怔,然后笑了。
他早就说过自己就像是火柴,为了这个家,不断地燃烧,然后不断地被掷在地上,大家全都被它点燃的火焰吸引,谁也记不起它曾经的贡献。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箱子。那劳什子的箱子需要尽快被处理掉,否则,自己的噩梦就不会停止。他只想洗冤,不想送命。
乔智才拿出箱子,打开窗户。
翻窗出逃这种事情,他熟稔得很。只是,轻车熟路地做这件事情的乔智才并不知道,此刻,正在跟徐娘未老的张寡妇私会的姜科长发现了他的身影。
“好小子,就知道你不老实。”姜科长狞笑着,一把推开张寡妇,披上衣服走了出来。
他去赴一场能够让自己脱身而出的约。而与此同时,与他约定的那方——黄俪文,也准备出发了,只可惜,在出门的时候,她被母亲林云裳给拦住了。
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乔智才,误会了黄俪文和乔智才是一对的林云裳今天听到了个惊人的消息——乔智才是政治犯,蹲了整整两年的班房!
“俪文,你赶紧跟他断了!往后千万别跟他交往了!这怎么了得……我还以为他是下南洋的!”林云裳越说越焦急,想起乔智才是乔墨耕的儿子,禁不住痛心疾首,“哎呀,真是!墨耕怎么教育的孩子,怎么还会教出个政治犯!”
黄俪文知不喜欢林云裳对于“政治犯”的诠释,这种诠释完全是当局故意让大众对爱国人士所产生的误解。于是她耐心地解释:“妈,政治犯不是杀人犯,只是理想与主流不同,那不意味着他的品行有问题。政治犯不可怕……”
林云裳吓坏了。
“政治犯还不可怕?!俪文,这个乔家老二是不是给你洗脑了?!你可得听妈的,必须跟他断了!”
黄俪文哭笑不得。林云裳以为黄俪文的沉默是一种抵抗,急忙进一步劝说:“俪文,你跟什么男人好,我都不管,只有政治犯,绝对不行。跟那种男人走太近,会惹祸上身的!不管你跟他到哪一步了,也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现在你跟妈发誓,你绝对不跟他在一起!你快说!别让妈害怕!”
黄俪文本来也没有跟乔智才在一起的打算,见林云裳吓成这个样子,便无奈地道:“妈,我绝对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林云裳这才放心地离开。
见林云裳走了,黄俪文急忙找出箱子,溜出了门。她并不知道,自己跟母亲的对话,已经全部被桌下的监听器如实地传到了孙田丰的耳朵里。那是孙田丰假扮成水泥匠进入林家的时候,偷偷安装在黄俪文房间里的。
此时,母女两个对话的内容,和乔智才的名字,已经全部都被孙田丰记到本子上,呈给了楚科长。
“政治犯?”楚科长反复玩味着这三个字,思及自己曾在姜科长的办公室里见过乔智才,便问道,“这个乔智才,是不是跟姜科长有点瓜葛?”
“科长厉害!”孙田丰急忙拍起马屁,“属下亲眼看到姜科长出入镇宁邨,据说就在乔智才家做客。但两人的具体关系,我们也还在调查之中。”
姜科长自诩精明,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从乔家出来的时候,正巧被孙田丰看到,自然而然将这情况汇报给了楚科长。
楚科长的脸上,浮现出几许玩味。
姜科长这个喜欢狐假虎威的草包,明里暗里不知道整了自己多少次,现在,他竟然巴巴地给自己送上了这么大的一个把柄。
“越来越有趣了……”楚科长说着,对孙田丰下达命令,“你把这个乔智才也弄弄清楚!”
黄俪文提着皮箱刚要从正门走出去,想了想,又转身走向后门。佣人阿娥看到黄俪文的样子,不免奇怪,便问了一声。
“我去专校看老师,下午才回来,帮我跟妈说一声。”黄俪文的态度有几分掩饰不及的慌乱,阿娥觉得有些蹊跷,便悄悄跟出了几步,但跟到一半,恐黄俪文看到自己不高兴,又返身折了回来,谁想竟看到乔智才也拎着个行李皮箱,行踪鬼祟、瞻前顾后地往弄堂外走。
这个乔二公子偷偷摸摸的,看着就不像做什么好事,思及林云裳白天还对阿娥说“千万注意别让‘政治犯’乔智才离小姐太近”的话,阿娥未免有些慌了。
这一慌,就令她急匆匆地跑到林云裳面前,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
“俪文小姐说去专校看老师,出门了,可手里拎着皮箱子,就是她来的时候拎的那个。我觉得不太对,看老师也不用带行李呀。俪文小姐……会不会又离家出走了?我看到,乔家老二也拎着个箱子呢。”
林云裳深吸了口气,天知道,她最怕的就是“离家出走”这四个字。
“你看清楚了?”
阿娥点头不迭。
林云裳的火气顿时就冒了起来:“这孩子的脾气!我让他俩赶紧断,他们倒跑了!你在这儿待着,我去去就回。”
说着,她起身走出了家门。
林云裳是奔着乔家去的,此时此刻的乔家正准备吃晚饭,只是餐桌上却没有乔智才的身影。
乔太太觉得纳闷,桂芬却连忙替乔智才打掩护:“敲门二少爷没应,大概睡过去了。早上二少爷还说,真是胃疼得厉害……”
曹月容可没乔太太那么好糊弄,嗤笑道:“稀奇,每天吃饭就数他最积极,还胃疼?”
经曹月容这么一说,乔太太也觉得不对劲,正要过问,门外却响起了一阵门铃声。
桂芬忙去应门,谁知走进门来的,却是婷婷袅袅的林云裳。
“姐姐,你家老二在吗?”
“见外”这两个字,似乎从来就不在林云裳的字典里存在过,见了乔太太,她便亲昵地笑着问。
乔太太的脸板了起来。
看到林云裳,她便立刻不想叫乔智才下来了,自是冷着脸道:“他在楼上休息。”
“姐姐你能把他请下来吗?我有要紧事想问他。”
有事?能有什么好事!
乔太太心里冷笑,脸上却沉着,只吩咐桂芬:“给林小姐准备一副碗筷。”
只要是个明白人,就知道“准备碗筷”这种话,摆明了就是逐客令。但很显然,林云裳没有那么明白,她一拍大腿,嚷了起来:“我哪有心思吃饭呐。快请把你家老二叫下来!”乔家人都在看乔太太脸色,而乔太太则不急也不缓。
“我家老二刚还吩咐过不要打扰他。他胃疼。”
乔太太不急,林云裳急,她早就看出来乔太太在蒙自己,也懒得与她纠缠,直接转头望向乔墨耕。
“墨耕,你告诉我,你家老二到底在不在?”
林云裳的声音里透着委屈,乔墨耕瞧着乔太太严厉的目光,如坐针毡。
“我……王律师找我帮他鉴赏一幅仕女图,时间紧急,我失陪,失陪……”乔墨耕终于想起一个借口,火速离席。
林云裳见状,知道眼下指望谁都不如指望自己,便重新转头面面乔太太,正色道:“乔太太,你别说你家跟我女儿没关系。你家老二一见我家俪文,就上赶着黏着。不说别的,就说上次在这儿,当着弄堂大家的面他也明讲了,他跟我家俪文是特别特别要好的!”
“特别”被林云裳重复了两次,而且又咬得很重,乔太太脸色难看起来,她正要说话,却见桂芬正对自己打着手势。乔太太看明白了,乔智才并不在楼上。
林云裳且把乔太太的沉默当成默许,火气顿时大了起来。她年轻的时候识人不清,可绝不能让自家闺女再被乔家人欺负,索性把心里的话都说得明白。
“今天我跟你打开窗户说亮话,我家俪文跟你家老二来往,我是不放心的。镇宁邨早都传开了,你家老二蹲过监,坐过牢,是个犯人!他这么把俪文带走,我……我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来!”
“坐过牢”这三个字就像一把刀,直戳乔太太痛处,任凭她有再好的教养,终也是压不住火气。
“林小姐,我也把话放这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乔家任何人都绝不可能和你林家有瓜葛!桂芬,送客!”
好一个乔家任何人绝不可能和我林家有瓜葛,林云裳火冒三丈,她有心想说自己跟乔家有关系有瓜葛的时候,还有没有她呢!但此时此刻她心心念系的全都是女儿。林云裳忍着怒火,红着眼睛对乔太太一字一句地道:“乔太太,俪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会放过你家老二!”
说罢,林云裳拂袖而去,只留乔太太站在当场,一脸铁青。
惹出了麻烦的两个年轻人,此刻已经先后抵达了火车站。
先到的是乔智才,他因为走得太急,而不得不停下来,靠在墙边喘息。他没办法不急,人命关天,手里这皮箱越早送出去越好。
忽然,一只手拍了拍乔智才的肩膀,乔智才猛地转身,在看到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的时候,握着皮箱的手顿时一紧。
“这么巧,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说话的,自然是姜科长——乔智才恨不能避之千里的瘟神。
但,眼下可不是跟瘟神碰硬的时候,乔智才打着哈哈:“是啊,真巧。我妈让我去苏州接我舅舅……我的火车快开了,姜科长,您留步。”
说着,乔智才转身要溜,却被姜科长手下拦住了。
姜科长的目光,自然落在了乔智才手上的箱子。
“就去趟苏州,还带这么多行李啊?”
姜科长朝着箱子伸出了手,乔智才的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
他开始在心中盘算要如何才能甩掉姜科长,并且由衷盼望着黄俪文晚点来,哪知才一转头,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黄俪文,她提着手提箱正朝这里走来。
乔智才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急中生智,冲着不远处的黄俪文吹起口哨,见黄俪文朝自己看过来,他急忙向她眨眼。
黄俪文果然看到了乔智才在向她眨眼,因为她朝着走了过来。
别过来!
乔智才不断地给黄俪文递去警醒的目光,却不想这目光暴露了他。姜科长顺着乔智才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黄俪文,同时看到黄俪文怀里抱着的箱子。
姜科长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两名手下立刻行动,几步来到黄俪文的身边,将黄俪文连人带箱抓到跟前。
黄俪文紧紧地攥着箱子,又惊又疑。
姜科长上下打量黄俪文,道:“小姐,箱子里装着什么呀?”
黄俪文警觉地看着姜科长,沉默不语。
姜科长把乔智才推到黄俪文眼前,笑道:“这位是你的朋友吧?”
黄俪文没有说话,乔智才一个劲地递着眼色,让黄俪文先走,可惜黄俪文没看出来,反而不明就里地盯着他看,乔智才顿时一个头三个大。
姜科长见获得者对黄俪文挤眉弄眼,顿觉两人有鬼。
乔智才见黄俪文实在是没法提醒,只得出声道:“姜科长,您别难为人家了,人家真不认识我……再说这拎箱子的满大街都是,您别多想。小姐,你走吧。”
说着,乔智才主动把手里箱子塞给姜科长,脸上赔着笑脸道:“姜科长,是我不识抬举,兴师动众的,劳您出马。您不是要看我箱子吗,我给您开箱子,让您过目。”
“走开。”姜科长一把拨开乔智才,示意手下去夺黄俪文的箱子。
黄俪文不从,一心要保卫“组织重要文件”,把箱子死死抱在胸前,大声嚷道:“你们别过来!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就这样强抢百姓!”
姜科长冷冷地看着黄俪文,亮出派司:“保密局派司,见过么?!”
派司上的文字映入黄俪文的眼中,她的脸色变了。
姜科长摆了摆手:“都给我把箱子打开。不然就跟我回局里,我好好伺候你俩!”
“我开,我开。”
识时务者为俊杰,乔智才一边说,一边慢吞吞地开自己箱子,并且使眼色让黄俪文赶紧把她的箱子打开。
黄俪文偏在这个时候固执起来,她紧紧攥着箱子,就是不肯撒手。
姜科长的眼神里已经冒出了杀气。
“看你们费劲的……要我帮忙是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看发报机就要图穷匕见,乔智才干脆将手中箱子一扔,抢过黄俪文手里的箱子就往人堆里跑。
黄俪文是被姜科长的那一句“给我追”惊得回过神的,可惜此时的姜科长和他的手下已经全部出去,朝着乔智才追了过去。
她显然被眼前的一幕弄蒙了,看着乔智才遗留在地上开了一半的箱子,黄俪文又是焦急又是困惑,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而这时候的乔智才已被姜科长的手下逮住,并打趴在地。
姜科长夺过箱子,粗鲁地将其打开,那些对于乔智才和姜科长都意义非凡的账本文件,就这样展现在姜科长眼前。
“我就知道你手里有东西。还想弄老子?!”姜科长火冒三丈,一挥手,手下们蜂拥而上,对准乔智才一顿痛打。
拳头像雨点一般倾泻而下,每一拳都打得毫不留情。乔智才在拳打脚踢之中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却仍被打得嘴角开裂、鼻青脸肿。
“歇会儿。”
姜科长一声令下,众手下方才住手,把乔智才架起来。
“乔老弟,我最后说一遍。五万美金,最迟17号你给我凑齐了。再跟我耍名堂,就不是今天这点儿苦头!”
证据到手,接下来的,就是钱了。
姜科长拿捏乔智才这种没有靠山没有背景的软柿子最有一套,他气势汹汹地带着行李箱离开了。
乔智才被重新扔在地上,身上传来一阵阵剧痛,他伸手摸了摸肋骨,还好,只是皮肉伤。
黄俪文提着箱子赶到乔智才身边,见乔智才浑身是伤的样子,连忙蹲下,拿出手帕给乔智才擦去血迹。
乔智才吓了一跳,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共党竟然没有走!
“姑奶奶,你还不快点带着箱子走?!”
黄俪文似是还没有搞清状况,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看他:“我们的箱子呢?”
一提箱子,乔智才更是急火攻心。
“什么我们的箱子!那是我的箱子!我都给他们了!”
黄俪文也急了:“你给……他们了?!你怎么能把箱子给他们!那里头都是文件,重要的文件!你……你怎么能给他们?!”
“里头文件多重要,我能不知道?!还用你废话!赶紧走吧你!”
全靠它来洗冤的账本就这么被抢走了,两年的牢也白坐了。所谓的“天理”遇上“倒霉”也是没折,乔智才满腹的恼火无处发泄,无比郁闷地拿过手帕去擦嘴角的鲜血。谁知黄俪文一手抽回了手帕,突然一巴掌扇在了乔智才脸上。
“你这样贪生怕死,根本就是叛徒!你知道那些文件是叶先生怎么给我的吗!他为这些文件都牺牲了!你……!”想起叶先生的死,黄俪文的心中便是一阵大痛,如此珍贵的文件竟然就这样被夺走,她如何对组织交代?
“什么叶先生……什么牺牲?什么东西?!那是我的箱子!不是你的箱子!更不是我们的箱子!”乔智才先惊后怒,一把夺过皮箱举到眼前,“黄小姐,这才是你的箱子!那才是我的箱子!里面的账本、文件全是我的私人物品。咱俩在火车站,第一次撞到就把箱子给拿错了,你不知道?!”
黄俪文这才有些明白,只是,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扑闪着眼睛望着乔智才,乔智才却已经被怄得连理都不想再理她,站起身来就走。
“我真是倒八辈子霉了!”
何止八辈子,祖祖辈辈的霉可能都在今天倒完了。
“对不起,我弄错了。我一直以为你是我们的同……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如梦初醒的黄俪文急忙上前,将手帕递了过去。
乔智才的脚步顿住了,干干净净的手帕上,沾着他的血迹,鲜红刺眼。乔智才也不客气,拿过手帕止血。
黄俪文思及乔智才方才的举动,愈加抱歉,不禁内疚地问:“你箱子里的那些文件……被他们拿走了,要紧吗?”
乔智才现在是一提箱子就火大,当即瞪着黄俪文道:“你说呢?!那箱子东西值五万美金呢,怎么,你想赔?”
黄俪文哪有那么多的钱?接不上话的她,只能帮乔智才去擦脸上的血。
还在气头上的乔智才拨开黄俪文的手,转身就要走。黄俪文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你受伤了,我送你,我们一起回去吧。”
“姑奶奶,我还敢跟你一起回去?!为你这箱子,我已经赔五万美金了。你是不是还想我把命搭上啊?!”自打遇上这么个女瘟神之后,自己就没个好过,乔智才哪里还敢与她一道?黄俪文手里的那个箱子,根本就是个不定时的炸弹,自己离她越远越好才对。
黄俪文自知对不起乔智才,由衷地道歉:“乔先生,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牵连你。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愿意做,至少是我对你的感谢……”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乔智才打断。
“你别谢我!我守着这箱子可不是为你,我是为了我一朋友。现在箱子完璧归赵,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也别自作多情,把我当成你的同志。我可不是!你最好离我远点儿!”
黄俪文怔了怔,紧接着,才意识到乔智才话里的驱赶之意,她的脸不由得红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自己走。”
“好走不送!永——别!”乔智才说着,挥了挥手。
黄俪文负气地转身,招来一辆黄包车坐了上去。
乔智才冷哼一声,转头看到了手里还攥着的手帕。他扬手便想将它扔掉,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临时改变主意,将它揣回到了口袋里。
算了,留着擦鞋。
乔智才这样想着,举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即便机警精明有如乔智才,也没有想到早有几双眼睛在不远处,紧紧地盯着他与黄俪文的举动——那正是楚科长和他的手下们。
事实上,他们早就到了,不仅看到了黄俪文和乔智才的争执,更将姜科长的所为看了个清清楚楚。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是因为楚科长认定,黄俪文和乔智才之间的关系远比姜科长那个草包更有研究价值。
看着黄俪文离开,楚科长下了令。
“找个机会,把那箱子搞过来看看。切记不要暴露身份,以防他们狗急跳墙,切断联系。”
孙田丰点头,迅速下车尾随黄俪文而去。
黄包车在家门口停下,黄俪文下了车,正要付钱,忽然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飞车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手里的箱子一把抢走。黄俪文一怔之后立刻回神,吓得钱也不要了拔腿就追。
“我的行李!抓贼啊!抓贼!他抢了我的行李!”
几乎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黄俪文一边飞奔,一边大声呼喊,她跑得太快,以至于一头撞上了迎而来的一个人。
“乔智才?”待黄俪文看清自己面前的人,立刻如获救星般指着飞车贼逃跑的方面大喊:“箱子!箱子!”
急切的黄俪文已经说不出再多的话,更没有关注眼前这位西装革履的“乔智才”与她所认识的那位有何不同。“乔智才”像是听到了发号令的运动员一般疾速转身,他左手执长柄雨伞,右手五指并拢,两腿迈开,旋风一般地追了出去。几乎只在黄俪文眨眼之间,他便追上了飞车贼,三下五除二便将其擒下。
飞车贼正是乔装打扮的孙田丰,他对从天而降的“乔智才”也是相当吃惊,不过,他毕竟是特务,绝不会将手里的猎物交出去。孙田丰抱住箱子,抡起拳头袭向“乔智才”,本以为可以将其击倒后逃之夭夭。然而“乔智才”可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好对付。但见“乔智才”操起长柄雨伞,以极度标准的击剑动作击向孙田丰。
这、这是什么东西?
孙田丰吓了一跳,他频频躲闪,谁知躲过了一次两次,却最终没躲过第三次,暴露要害的他,被“乔智才”以雨伞劈中,竟然两眼一黑,轰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太好了!
正向这边跑来的黄俪文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加快脚步,还没等到达“乔智才”身边,便被忽然出现的人流挤到了一边。
黄俪文怔怔地,看着这些人潮水般涌向“乔智才”,将他团团围住。他们的手里拿着照相机和速记簿,七嘴八舌地对“乔智才”问好。
“乔先生!……乔先生!”
“您好!我是《大公报》的记者!”
“我是《申报》的记者!”
是记者?记者在采访“乔智才”?
黄俪文更加迷惑了。
“乔智才”并没有去理会那些记者,他从昏倒的飞车贼手里摘下箱子,彬彬有礼地递给黄俪文。
“希望你没有受惊。”
黄俪文一怔,这身打扮,这种语气,都跟她先前所见到的乔智才不同。还不待黄俪文思索出结果,记者们便拥过来,将她挤到一旁。
“乔先生,您方便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乔先生,请您也给我两分钟的时间……”
“乔先生……”
“乔先生!”
问题再次接二连三地响起,“乔智才”伸出两手,对这些记者比出一个“暂停”的手势。
这个动作显然让记者们全都住了口,“乔智才”屈身半蹲,伸手试探那倒地的飞车贼鼻息,紧接着他脸色一凛,立即摁住飞车贼脖颈感觉脉搏。
情况似乎不妙。“乔智才”把飞车贼放平,解开飞车贼外衣,然后又解开自己外套,塞在飞车贼胸下垫高。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乔智才”双腿跪地,采用双手叠扣法,腕肘关节伸直,垂直向下用力按压飞车贼胸部。
记者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乔先生这是做什么?”
“乔先生,您这是在做心脏复苏吗?”
“乔先生果然是文武双全!”
“乔先生不愧是我们的国宝!”
记者们一边议论,一边对着“乔智才”进行各位角度的拍照。
乔智才是……国宝?
站在一旁的黄俪文听到这些,惊异万分。
在“乔智才”的心脏复苏下,孙田丰的眼睛睁开了。眼前情景吓得他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骑上自行车开溜。
“你等等!”
“乔智才”急忙阻止,怎知孙田丰哪里敢等,他蹬着自行车以最快的速度跑得不见了踪影。
“乔智才”刚要去追,忽然一帮警察蜂拥前来,把“乔智才”团团围住。
“你们记者后退!不得惊动骚扰乔先生!后退后退!乔先生,他们没烦着你吧?”
警察们面对记者和面对乔智才明显是两张脸,可惜乔智才却并买账,他不悦地道:“警察先生,方才我在追赶一个飞车贼,正是因为你们阻碍我的奔跑线路,他才逃逸成功。”
“还有飞车贼呢?乔少爷!没吓着吧!那贼做啥子呀,还敢抢你的东西?!看我不揍他!”
张口就是东北大碴子味的警察蔡阿三,是乔家的租户,自诩与“乔智才”相熟,语气便带着自己人的热络。
“乔智才”依旧没有买账。
“蔡警官,你应该关心这位女士,是她的行李箱被抢了。”
他的一句话,立刻让所有警察的关注点焦中在黄俪文的身上。
蔡阿三上前询问黄俪文什么东西被抢了,还让他打开箱子瞅瞅,看看东西少了没有。黄俪文哪里敢在这些警察面前打开箱子,她紧紧地捂着箱子摇头,然而蔡阿三是铁了心想要在“乔智才”面前显示自己对黄俪文的“关心”,拉着黄俪文便要去局里备案。黄俪文不堪蔡阿三等警察追问,只得向“乔智才”求助。
“乔……”她刚想喊出“乔智才”,但碍于这么多双爱戴着“国宝”的眼睛注视,只得改口,“先生,请您先帮我保管行李箱可以吗?我跟警察大哥说明一下情况。”
“乔智才”点点头,接下箱子。
为了保护箱子,黄俪文故意把蔡阿三等警察带远,边走,边道:“警察大哥,我待会儿还有事情,怕是没时间去局里备案了。不如您留张名片给我,有什么问题,我再……”
“乔智才”正想要告诉黄俪文可以到哪里去找自己,却再次被围过来的记者们淹没。
“乔先生,关于最近的时局,您有什么想法?可否请您谈谈?”
“乔先生,最近的和平会谈您是否支持?像您这样著名的无党派物理学家,怎么看待两党共存?”
记者们一边问,一边用镜头对准“乔智才”狂拍。
“乔智才”这一次,终于没有无视他们,而是认真地说道:“在不同的温度、压力和组成条件下,挥发性的液体与它的蒸气所构成的气液系统会达到极限状态,正所谓气液平衡……”
各记者都面面相觑,他们已经被这套理论弄得如坠云中,完全摸不着头绪。但,摸不着也得摸,他们继续展开追问。
“乔先生,您这个‘气液平衡’是不是对两党关系的一个比喻?”
“乔智才”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在记者的注视和簇拥下前行。而一个人与那些记者们一样,关切地注视着“乔智才”,他,正是组织上派去保护黄俪文的“指南针”同志。
事实上,老叶牺牲的那天,原本与他接头的小李和老吴也在,他们目睹了老叶的牺牲,也一直在追查皮箱与黄俪文的下落。终于在镇宁邨找到黄俪文后,他们立刻启动了一直沉睡的“指南针”同志。
此时此刻,“指南针”同志像一个静默的远山,将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已经做好准备,要将这些情况如初地反映给上级。
得知消息的小李和老吴陷入限沉思。
与乔智才同狱的老郭,也是“归省计划”的重要推进者之一。他素来与国民党军部有特殊联络,“归省计划”最为机密的军士统战情报也在老郭的手中。然而,向来做事稳当的他,却选择冒险越狱,被狱警击毙。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跟包括张晓光在内的皮货行同志们遇难,以及黄俪文与乔家两兄弟的突然走近……这些事情全部搅在一起,一时令他们难以理清线索,更不能轻易做出判断。
“乔礼杰是‘归省计划’核心目标,也是张晓光之前工作的重点。黄俪文又偏巧与乔礼杰弟兄来往密切,也很难不让人怀疑……”小李思索着,说道。
原来,帮助黄俪文追回箱子的,并不是乔智才,而是乔智才的双胞胎弟弟,乔礼杰。
这对一奶同胞,只相差几分钟出生的兄弟,命运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不学无术、满脑子精明算计的混混,而另一个是留洋归来、有着卓越成就的大科学家。兄弟两个同时与黄俪文相熟,这难免不令人疑惑。
老吴也深思了半晌,方道:“雾里看花,必应慎之又慎。告知指南针,暂不与黄俪文接触。继续观察,直到确认她是敌是友。”
小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