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神女庙的时候,正是清晨。
兔子忽然短促地呀了一声,盛沐照它的视线抬首望去,却遥遥地见到错落有致的苍翠山峰间,高崖之上,天地的晨光中,盈盈独立着一位姿态举止风流袅娜,难言一二的神女。清晨的飘渺朝云,浮于高山幽谷间,却恰似神女飘飞的帛带。
二人一兔都驻足静静看着这瑰丽而清丽奇绝的一幕。半晌,晨光有些退了,神女峰身姿隐约依旧,却可见草木披身、山石崎岖的山峰原貌了。仍旧是无知无觉的山峰。
然后,盛沐就见到那样嚣张的兔子,忽然从红通通的兔眼里,滚落下来大颗大颗的眼泪。
兔子哽咽,喃喃:“瑶姬娘娘……。”
那是个洪水滔天的时候,它那时候只是一只普通而略有灵性的兔子,正在轰鸣而下,浪头袭天的洪水里生死挣扎。这是来自天地的自然威势。
它以为自己卑微而弱小的一生就要结束了。
然后,一声震彻天地的轰鸣传来,那温柔的裙裾所拂过的地方,水势迅速平息下来,江水平了。
兔子甩着湿漉漉的毛,从长江里扑腾上来的时候,恰与一干凡人、动物一起,看着那温柔中又有傲然的美丽神女,身躯化岩,裙裾与底下的山峰开始联结在一起。
瑶姬,西王母第二十三女,阿母爱之。瑶姬性顽劣,不修术法。王母送其于海外仙境,习法术,养性情。
五百年,术成,归昆仑。
途见洪水泛滥,人民苦瘠,瑶姬不忍而落泪。遂,姬传天书与禹,助其治水。
后来见三峡水流湍急,长江泛滥,蛟龙辈出,生灵苦难。瑶姬以神力镇之。
神力尽时,身化山峰,永镇三峡。遂为神女峰。
“瑶姬当时还与十二位学艺的姊妹同行,她们的神力不够,能耐耗尽时,但因为瑶姬相护,最后都是真灵得存,得以返回各自仙家居所。
她们不舍瑶姬,便留下了肉身化为十二座山峰,陪伴神女峰。
而镇压三峡长江湍流,而耗力最剧的瑶姬,真灵陨灭,化作了无知无觉的山峰,任由身躯上草木生长。”祝道士且说且叹,兔子眼里冒泪,不理睬他,只是不住回头望神女峰。
盛沐却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她猛地回头一看,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几人就这样下了山,到了那李姓儒生的家中。
家人苦着脸守着门不让进:“道长,您是活神仙,不是我等凡夫不信您,可是那、那也不能把那妖怪带过来呀。”
祝道士上前,笑着对他说了几句。那家人极其惊诈地看了道士一眼,顿时面如死灰,忙给道士几人开了门。
兔子耳聪目明,嗤笑了出来,在神念中对盛沐说:“这妖道说:淫神还赖在你家没走。你有某些肾上毛病在身,要是被淫神缠上,可还不如那里面躺的李郎君呢。”
几人进了李家门,不少人见了盛沐都吓到了。祝道士面不改色地不知胡扯了些什么,这些人都战战兢兢改了口,连声对着盛沐直呼“女仙长”。
到了李姓的儒生那里,那儒生脸色苍白,正倚在床头,手中卷着书在看。
见了这一幕,祝道士示意盛沐退后,他自己走了上去,淡淡道:“李郎君果是个读书的种子,这病成这般还手不释卷。”
他们几个都是走路轻盈几近无声的。李函被吓了一跳,忙反手盖了书,强笑道:“怕久病废了诗书。”
又问道长来意。
祝道士微微笑:“为捉淫神而来。”
李函惊道:“那、那木像不是已经被烧掉了?”他提到木像被烧时,手死死攒着被角,脸上的笑也更勉强了。
祝道士突然淡了形容,盯着李函,笑道:“李郎君莫不是以为烧了木像,那淫神便不缠着你这个信徒了?”
“道长莫要胡言乱语。子不言怪力乱神,我身为孔孟子弟,哪里会去供奉这等淫神。”李函脸色涨红起来,颇有些愤怒的模样。
“孔圣人若知儒家有你这等子弟,怕也是羞言儒道了。”祝道士脸上没了笑意,这样回答。
说罢,道士也不再行口舌之争。取出那个包了香灰的布袋,凭空一洒,灰尘呛得李函咳嗽:“你、咳、你做什么!”
洒完香灰,那书忽然有些动静了,那书页自己翻了起来,那李函看得一页恰恰是在说着巫山神女朝云暮雨、流连高台的香艳风流事。
然后自那书里,自李函的胸口,竟然投出了一抹幽光,汇合在一起,落地就在光晕中幻化出了个姿态美妙的袅娜身影,赫然与瑶姬的形貌有大半相近。
只是那身影却少了几分瑶姬的高洁傲然,显得妩媚许多,比起神女像,平白风骚入骨起来。
李函一见她,神色一变,连遮掩也不顾,当着几人的面,就痴痴喊起来:“神女娘娘,你竟在此吗?可怜小生几夜不见你,心肠要碎了!”
兔子却格外愤怒,猛地蹦上去:“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冒充云华夫人!”
一直旁观着的盛沐却突然拦了兔子:“兔子,你且先看着。”
那身影回身看了如痴似狂的李函一眼,忽然向祝道士说:“请道长救我。”
祝道士凝视她片刻,竟然带点悲叹与敬意:“谨遵圣令。”
祝道士猛地一挥拂尘,那身影先是褪去了那风尘妩媚,显得纯澈起来,最后就如一阵青烟,含笑湮灭了。
李函见此,发狂大叫起来,手足乱舞去握那烟,却因孱弱的病体而跌在胡床下。
他疯狂了半晌,有些平静下来,流着泪,恨声道:“妖道,你害了神女娘娘!”
祝道士蹲下身,看着形容一下颓败起来的李函,一字一句说道:“那不是神女娘娘,而是一缕被你那肮脏龌龊的心所囚禁的巫山神念。”
祝道士指着他的心的位置:“淫神就是这个东西。而你李函,则是它助纣为虐的忠实信徒。”
兔子被盛沐拉住,冷眼看了许久。盛沐还听得一头雾水的时候,它倒是明白过来了。
离开李家的时候,祝道士又从李函的枕席下搜出一个新雕好的神女木像,毫不犹豫地烧了。最后给了李函一记,封了他的记忆。告诉客居的这家人,若不想被淫神报复,永不许再来巫山。
事后,盛沐问起,祝道士却反问她:“小娘子可知‘神’,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指此时的九重天上那帮人。”
盛沐摇头说不知。
祝道士说:凡间的许多“神”,都是来自人们的供奉。
因为人心的供奉而所成的地神,也大都受人心的制约。
瑶姬身化神女峰,无知无觉。
而人们感念她的恩德,为她立了神像,香火不绝。
虽然瑶姬受不到这香火了,但是由人心的信仰香火与巫山中的灵气而生的缕缕神念却四处飘荡在巫山里。
这儒生因为偶尔在巫山游荡,沾染了一丝神念。回家夜中就梦到了好奇的神念化作人形与他沟通。
李函心里念念无望、印象深刻的是香艳的巫山云雨。淫亵念头生。
于是原来因为瑶姬功德、人们感激供奉而生的纯澈神念,就被他心里的香艳淫邪污染了,困在李函心里无法出去。
李函又雕了神像日日供奉他心里的那个“风流女神”,人心的信念越发改变了神念最初的模样,巫山神念虽然因李函的供奉而日渐成形,却也因为李函心里的淫亵念头参杂在香火里,而渐渐要沦为淫神一流。
幸而李函去了神女庙一趟,那神念得到了巫山灵气的补充,清醒了一刹,有了一些力量,便决心与李函共死,也不愿沦为淫神。
真正被人类的淫亵念头所囚禁的,是那个所谓的“淫神”。
“到底谁是淫神?依贫道看来,李郎君心里的邪念才是。”祝道士这样说。
他烧了那木像,正是要阻断李函的心继续污染那无辜的神念。
此时已经是黄昏了。他们离开李家,到了神女峰脚下。
兔子呆呆望着云霞里的神女峰方向,突然说:“世人到处杜撰巫山云雨的香艳,并使之广为流传。却少有人提及并记得当年神女的慈悲。”
祝道士沉吟片刻,却道:“人心若此罢。一个在高崖之上清洁傲岸了千年的神人,人们总爱试着叫她沾染些凡俗的艳情,才觉离她近了些。”
而盛沐在旁听他们对话,只是若有所思模样,那样子,好像在听他们交谈,又好像在听别的什么声音。
盛沐要离开巫山了,打算自三峡水道过。祝道士正好与他们同行。
三峡水流湍急,白浪拍岸,两岸猿啼声声。
祝道士走过来的时候,忽然发现盛沐正在船舷上对着神女峰无声流泪。
他有些意外。这一件事里,盛沐一直都是默默看着,既无言语也无表示,也不似兔子愤怒异常。现在却突然落泪,不知缘何。
盛沐望着飘渺的朝云又缠在神女裙畔,泪水静静流下,声调平静而饱含叹息:“夫人,它们终于到了。”
她在同谁说话?
祝道士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才发现澄澈的天上,自云间飞来了几只身形优美婉转的青鸟,在神女峰前盘旋。
那是西王母的信使。
青鸟飞了一会,其中一只突然向下飞向船只,停在盛沐面前。盛沐摸了摸它美丽的羽毛,给它绑上了一封信。
盛沐脑海中不断盘旋的女声含笑终带悲,她说:“谢谢你,功德者。”最后渐渐弱下去了。
祝道士似有所觉,忽然惊而喜地问她:“云华夫人还有真灵在?!”
盛沐没有回答祝道士。
船上的人忽然惊叫起来,原来神女峰上竟然有一股窄窄的、断断续续的清泉淌下,好似神女落泪。
而青鸟的叫声中,巫山的大雾开始弥漫。
昆仑的云端上,有着无上尊荣的女神捂着脸嚎啕大哭,就好像是任何一个失去了孩子的凡间母亲。
“瑶儿……瑶儿……。”
瑶儿啊,我年复年遣青鸟,你为何从不回片语支言?
听呐,凡间又在传唱新的歌谣,说着你与楚王巫山云雨的传说。
我多么希望青鸟带回的音讯是假,凡间的歌谣是真。
我宁愿你真的是如凡人所说的那个风流的神女,能活生生与楚王调笑。那至少证明你神魂尚在。
也不愿你真如青鸟所说,是一尊无知无觉、不会再让我责难顽劣的山峰石像。
岁月悠长的宫殿里,泪水点滴打在玉石的台阶上。
点滴到天明。
青鸾年年飞到。
它们在她肩头哀鸣。她为数不多的真灵从冰冷的山峰深处醒转,把冰冷坚硬的石头作为眼珠,注视着它们。
又是一年了啊。
这些美丽的鸟儿展着青光晕染的羽翼,穿过层层阻隔的云雾,来到她的身边。年复年,从来没有一次间断。
它们带来的,是母亲哀切的呼唤:瑶儿,瑶儿,你为何经年不归?
何年归,何年归。母亲,你为何如此固执地相信你顽劣不孝的女儿尚在人世?
传说,瑶姬真灵未泯,每逢青鸟飞至,她思念母亲而落泪,巫山一带就大雾弥天。
三峡风光瑰丽,盛沐听到的,却只是一个母亲凄厉的哭声。
祝道士感慨:“云华夫人这等贞烈高洁之神,九重天上却不予理会。也不知现在的天庭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若不是西王母这等古神出不了封地,只怕得打上天庭去。
幸而……不远处,神女峰下,有几个山民背着柴拿着香烛上山去了。
虽然世人都在传云雨香艳,虽然独自站立千年。但是这绵延千年的岁月里,那些自滔滔洪水中幸存下来的生灵的后代,终究没有忘记她。
她虽然现在连这点香火都无法接收,只得任由其飘荡,甚至其中一丝神念险些被李函所祸害。
但在三峡之民这样的供奉与虔诚里日后,她千年香火不绝,必有重塑真灵的一日。
愿他年,神女安好。
船随江而去,渐渐离开了巫山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