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涸开裂,网状裂缝密布土地上。苗芽蔫巴巴、发黄垂落。
幸而,有一股清泉正缓缓顺着沟渠流向田地。
一个满面皱痕、衣衫褴褛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用指甲缝里沾着泥土的双手,摁掉了浑浊的眼泪。
她把这眼泪放到漏风的嘴里尝了尝,突然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又哭了起来。
身后歪歪斜斜的茅屋又立了起来。老人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
在帮老人搭茅草屋的两个人中,那个姿容幽美而静的青年人尽量用最理智的声音道:“盛道友,我们得赶紧去下一处村子送水。”
女童默默无言地搭着稻草,没有说话。
其他人都纷纷向各个方向结伴出发去送水,而谢长卿赶上盛沐,与她同行,他们这帮修者,虽失了法力,却有武术在身,总比盛沐一个女童模样的女子独自行走更安全。
“我知道。”盛沐终于说了话。可是谢长卿却看到她哭了。
一直以来表现得冷静而勇往直前的盛沐,哭了。
“我知道送完这家的水就该立刻去下一家……。”
可是他们却忍不住帮老人搭了十分简陋的茅草屋。
盛沐到这片田头的时候,看到一位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老人独自坐在田头。盛沐要过去问情况,不小心绊了一跤跌到了,她起身的时候,竟然是那老人扶了她一把。
老人很瘦,很单薄。
她脸上都是死气,却摁了一把盛沐脸上沾的泥巴,目中失神地喃喃道:“娃娃听话,你阿爹给你吃豆子……。”
老人被盛沐叫了几遍才回神,她就唇齿不清道:“娃娃们,快走,快走。旱来了。能走就快走……。”
在那些匪兵经过过,这位老人的独子被杀害了。孙儿被杀害了。儿媳妇被杀害了。屋子被烧掉了。
然后,大旱来了。
面对着这场大旱,能逃荒的壮年人都逃了。
这个苍老虚弱已经走不动多少路的老人,坐在自家的地头,望着干涸的土地,望着只剩余灰的栖身之所,望着儿子的土包坟头,除了等死,已经没有别的指望了。
谁也不想死,哪怕是活到这个年头,老人也不想死。
可是活头没了。
她眼巴巴看着田头,只希望那些匪兵快些来,好让她痛快死,不用经历看着田活活饿死的痛苦。
茅屋搭得简陋得发指,可是他们必须走了。
因为还有无数像老人面前的这片田一样干裂的土地等着水去滋润。
纵使已经帮老人做了他们能做的微薄事情,留下了所有可以留的干粮,但盛沐仍不敢想象他们走了之后老人的结果。
这个时代,老人所经历的事情,多少同样的事情,多少同样的一幕。
剧烈的战火摧毁了无数人的性命。
许多村庄留下的只有一片片空的田地与满地尸骸、还有孤零零发颤的几个勉强的老弱病残。
更可怕的是:等战乱止了,还会有人来向这些一无所有的百姓收税。
可是多灾多难的气候,又开始大旱了。让活着的百姓,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点依存的土地,也开始开裂。最后一点秧苗,开始枯萎。
这个时代、这些百姓的绝望,谁能明白?
盛沐眼眶里滚烫的东西不停打在地上,谢长卿听到她平静地说:“我能做的太少了。”
所以才更拼命的去做。
任何一个有点良心人看到这种人间惨景,而又有能力去缓解一些这种惨况,他恐怕都会拼命去救灾。
有能力而不救灾者,人性泯矣。
他们匆匆赶去下一个村子时,田垄上的老人,咿呀几声,望着盛沐丑陋的模样,眼里浑浊的泪与漏风的牙让老妪感谢的话语都说不清楚。
一路几个府走下来,芥子空间里的清水也不够用了。
谢长卿自告奋勇拿着御风宝珠飞回海边,重新把芥子空间装满海水,再用灵泉兑换海水为清水。
盛沐靠在一个村子外林子里的一块石头上等他。一路走来,脚底生茧了又磨破,磨破了又生茧,痛痒得狠。又整了整尘土扑身的衣服,盛沐忽然听到前面有喧哗声。
她隐在石头后往外看,却见是村子里来了人,是来发粮的。
维持秩序的是一个老儒生和几个年轻人,听他们讲话,似乎是儒家子弟。
老儒生到村子的时候,就有些气喘吁吁了。一个年轻人扶他到林子里坐会。
离盛沐藏身的石头不远。
盛沐才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原来孙孺在南方被打败的同时,孙孺的老主公吃人头子的秦寿宗,也在北方也被军阀朱雯打败了。
作为现今中原腹地最大的割据者,现在这片地归了朱溫。
朱溫虽然也有几分打仗的能耐,可是这样时代的军阀,哪一个稍稍克制些烧杀抢掠,就是很不错了,更不要提救灾这种事。
老儒生本是冲着劝说朱雯救灾去的的。
只是却被朱雯给赶了出来,险些没了性命。
老儒生和他的弟子们对这些割据者绝了望,眼见得大旱将至,千里将要绝收,就变卖了所有家财换作粮食,驾着车去救灾了。
能救一些是一些。
“知其不可而为之,子文,越是这样的世道,我等就越要清醒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奔波……你万不可如郁一般,竟然把辅佐朱溫这等残暴之人,当作是成就儒门王道理想的机会。”
那年轻人恭恭敬敬应了一声。
盛沐听着,忽觉衣服里有什么发烫,拿出来一看,竟然是祝子越给她的符箓。她一直忘了自己还收着。
她打开符箓,忽然扑面而来一股力量,将她的意识拉入了符咒中……
盛沐感觉自己漂漂浮浮地在一个虚幻的境地,在看着一段记忆。
古有神人,禀天地之气而孕,接众生之心而诞。
餐风饮露,乘风御气,游于四海。
古神有两者,一为承天地间各色自然现象而生。而为受众生心声而诞的自然神。
他们都消散了。或为闪电,或为雨露。自天地而来,又自天地而去。
二为禀赋神,又称“人神”。他们受人间香火而生,受众生功德而诞。
大都也都在为苍生谋福中,就牺牲了自己。
最后一位人神,却是大禹。
这位沉默寡言的治水者,他带着一群追随者们,奔波四海,疏通河道。
家门前,妻子望眼欲穿,等着他归来。
他三次经过家门,终究因为水道不改,洪灾泛滥生灵涂炭的前景耽搁不起时间,而三次放弃了进入家门。
拖着病躯,继续沿着江河奔波。
亲自测量,带头干最苦最累的活。手脚上厚厚的茧磨了一层又一层。
这样的艰辛里,他老得很快。
他倒下的时候,这个黑瘦得没了人形的老人,衣衫麻布褴褛,腿上的汗毛都脱光了,沾满泥泞倒在那,望着汹涌的江水,浮肿的浑浊眼里,流出了泪。
老人故去的时候没有说话,只是咿呀着,手直挺挺指着水道。
烈日下,他身后那帮同样黧黑而因为劳苦失去了辨认度的追随者只是抹了一把眼里源源不断的泪,继续锄头下慢慢另河水疏导改道的劳作。
禹去前,眼里的遗恨是如此明显。他们除了继续劳作完成遗志,便没有抚慰他遗恨的办法了。
活着的人,不敢到一辈子为民干实事的禹坟前作些哭嚎哀痛的虚名。
禹的坟头生了野草。河道的疏通却一日日进展着。
盛沐看着,忽然眼眶一酸。
这样的人,就是我华夏的古君主。
这样的人,竟就是我华夏的先祖。
这个民族,从来有埋头苦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生救国的人、有骨头硬邦邦的人。
这是从血脉里传下来的东西。祖先是这样的人,而子孙里也总有这样的人。
记忆接着演化。
禹身死,葬于地下。坟头受雨打、受日晒、生青苔。
那一年,江河泛滥咆哮,像滔天的恶毒嘲笑,讽刺着两岸的百姓,也威胁着疏通河道的人们。
在那泛滥的涛声里,禹生了野草的坟头里,飞出了一条形似蛇的东西。
它生着四只爪,头似马,生鹿角。扑入到江海里,泛滥的江水霎时平了。
扑入江河前,那条怪东西回头的时候,流下了两泡泪,那慈和而又忧虑的眼神,那额前的几道皱痕,与苍老的大禹病逝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忽然有大禹的旧部扔下锄头,嚎啕大哭。
两岸百姓,纷纷拜倒在地,目送着那怪东西彻底没入了逐渐平息的江河中。
然而那凶恶的江水竟没有让禹所化的蛇样生灵溺死,而是让那生灵以神的身份掌管了水系。
人们都说:大禹因为治水而亡,所以死后受黎民之心,得天嘉奖,得了能压服水患的法子。
人们感念他,就把图腾的名字,拿来给了那自大禹坟前飞出的生灵。
人们管它叫“龙”。
在人们不停的呼唤里,生死刹那竟然模糊了。
那龙渐渐又恢复了人形,复又作了禹的模样。
禹复生了。
复生的禹带领着大家继续疏导洪水。
这重返人间的禹,因为治水有功,又被推上了帝位。
大体是如何,传说里的记载也模糊了。史书上倒是另有名目。
只知是因了禹化龙复生,又坐了帝位,成了古君主。后世才纷纷将龙做了帝王家的代表。
回忆里的世界演化到此时,在盛沐有些惊异的眼神里,祝云山凭空出现在盛沐面前,这样对盛沐说:“禹已经死了。在治水的时候就死了。”
活过来的是他的精神与他的信念受百姓呼唤而凝聚的化身,即为人神。
随后,祝子越也现身了,他神色有些苍白:“要不要设置监督者,监督‘天庭’。当众位古神都在为此争论不休的时候,身为大禹信念化身的那位人神,只是叫上几位好友,默默拿起铁锤,打了一面铜镜。”
祝云山接道:“便是我们兄弟了。”
祝子越的脸色越发苍白,他道:“盛道友,时间不多了,你听我们讲一些事。”
原来那年,天庭之中,皆以为反面镜灵已灵魄无存。
熟知反面镜灵只是受了重伤,修养多年后,隐匿人间修炼,四处找寻本体,最终得知乃在青丘。乃为祝子越。
而正面镜灵也顶着兄弟的误会,在天庭隐忍,四处寻觅青丘。
他们最终在青丘处汇合,也终于找到了祝祷之镜的本体,然而本体损伤太大,身为镜灵的祝氏兄弟几乎耗尽法力,才勉强修复了本体,惩治了天庭与魔道,随后就与本体一起进入修复自身损伤的沉眠。
祝云山苦笑道:“若是我们清醒知道大旱将至,哪怕是顶着天地法则的反噬,我们也不会顺应法则的要求限制了修者的神通。这是我们的过错。”
祝子越道:“而且更糟的是,我是负责检察人间的。我们之所以从沉眠中强撑着醒来,是因为我感受到了黄河将要决堤。”
盛沐是八十年后的南方人,后世地方割据,史书不通,各有各记载。
她不知道在这一年,除了许多地方的旱灾外,黄河边上还有水灾。她更不知道,朱溫在中原北部做了什么事。
当时朱溫在滑州,黄河暴涨,滑州的城墙有被冲坍的危险。朱溫为了保住城墙,下令决开河堤,让河身分成两道,滔滔东流,涌向下游。
滑州的城墙保住了。可是黄河下游损失惨重。也就是从这时起,下游的水患越来越厉害。
而祝氏兄弟从精疲力竭的沉眠中醒来时,朱溫这王八蛋已经下令决堤了。
这个年代的这几年,旱涝轮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肆虐。
“盛道友,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可以同时弥补旱灾与将要来的水灾。”
互相对视了一眼,祝氏兄弟异口同声:“化龙!”
盛沐眼神一凝:化龙?
祝云山道:“不错,方才关于大禹的记忆你应该也看到了。盛道友,‘龙’,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吗?”
脑中闪过宣琅、四海龙王等人失去龙身的惨嚎,又闪过大禹化龙的壮烈。盛沐似有所悟,却还是摇了摇头。
她却想起谢长卿来前,自己独行救灾的路上,曾经替一位病中逃荒的娘子背过小儿。
那孩子面黄肌瘦,却不怕形容可怖的盛沐,在盛沐的背上咯咯直笑,指着因为赶路而风尘满面的她说:“阿姊阿姊,你头上长着鹿鹿的犄角,脚上是鳞片和爪子,身后有长尾巴呢。”
那娘子赶紧让孩子别胡说。盛沐脚上只有因为赶路奔赴旱灾重区而生的茧子,哪来的鳞片和头上的犄角。盛沐也并为在意那孩子说的话,只是笑了笑。
祝子越见盛沐摇头不语,便道:“大禹化龙后,又有李冰父子,修作都江堰。死而为都江水神,龙身。”
“道友,中华为什么以龙为尊?不是因为龙的力量强大,也不仅是因为龙是古图腾。”
真正的龙,其实是那些信念坚定,为了这片土地这个文明而不惜一切的人。
这些人留下的功德被万民所记,民心所向,得神州气运,化为龙身,成就人神。
为华夏开万世功德,得为龙神。
龙者,功高华夏者。
祝子越缓缓道:“我觉得以盛道友的心性,却可以试一试化龙之法。若能化龙,行云布雨,压服水患自然不在话下。”
盛沐听懂了龙的定义,因此她摇头:“我只是在做自己良心所驱使的事,不值得百姓惦念。也称不上功高华夏。”
祝子越苦笑道:“所以你如果现在在我们帮助下强行化龙,实则艰险。大禹身死而化龙,道友若要化龙,也必须有一死之心。”
他说的字字郑重艰难。听到他提及她自己的生死,盛沐想起沿途所见之民生艰苦,再想到自己救灾时的杯水车薪之感,沉默片刻,叹道:“死也,何足惧也。怕的是死了还与民无益,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