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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如果你向本能屈服,你将变成一只丧家犬。如果你向本能挑战,你同样会变成一只丧家犬。

我写完这个警句,地震就开始了——墨水变幻成的鼹鼠、蝙蝠和蜥蜴在稿纸上快跑乱飞,很快突破页面,布满书桌,把咖啡杯、书籍和摆件撞翻——惊骇之余,把纸捏成一团扔掉,手忙脚乱重新换上一页。可它们又折回来,带来了破坏力更强的飓风和暴雨,就像神笔马良,笔尖触及之处,摇晃中的岛屿在远方浮现出来,在更近的画面中,她诞生了。

这个女婴的出世具有象征意味,人们将她与灾难联系起来。她来了,所以她母亲死去,还有那么多人同时殉葬,整个街镇,因为她的光临而变成了废墟。在幸存者眼中,她是一个多余的孽障,她固然是多余的,如同那截从脊椎骨延伸出来的尾巴,可她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这又使大家对她充满了敬畏。

现在,她在风雨中赤裸着身体。她的母亲,一个贫困的货担小贩由于失血过多在最后喘息。地震发生在凌晨,睡梦中的人来不及反应就被埋进了倒塌的房屋。这个比瞬间还要短促的时分,来自地狱的排山倒海的力量拆碎了整个岛屿。

与周围砖瓦结构的建筑相比,她降临人间的这个老木屋倾覆得更迅速一些。她来自一个居无定所的家庭,没有人知道她的姓氏。她没有名字,脐带刚与母体脱离就成了孤儿。这个场景里弥漫着浓郁的煞气,如同伸了一个懒腰,腐败的老木屋夸张地舒展开来,所有的骨骼交错到一起,互相抵制然后产生木头的骨折,最后它像骆驼般倒在地上,轰的一声,尘土中飘着菌蕈及其孢子的霉味。一个过路的醉汉在阴霾的背景中看见了这一幕,他被吓醒了,一栋残屋像黑色巨兽扑来,在距离数米之遥的地方摔倒了。

这个人开始奔跑,他完全清醒了,求生的欲望使他想快速逃离,他足下生风,希望能一步踏进空旷的野地。可他没有成功,他跑得再快,也赶不上死亡之光。陷落与崩塌使更多的建筑消失了,一只巨大的手掌推倒着一切,他被一棵树击中了,那棵树摆脱了泥土,在风中摇摇摆摆地翱翔,用一根锋利的桠杈挑开了他的肚皮。

此刻,如果用灵异的眼光看,无数灵魂正在从废墟里飘出来,熙熙攘攘,在砖垒和断梁间成为孤魂野鬼。

而轰然倒塌的老木屋下面,除了苟延残喘的产妇之外,还有一只在夹缝里挣扎的狗。

侥幸脱身的接生婆惊叫着坐在了地上。

产妇的下半身完全被束缚住了,折断的右臂耷拉着,只能用左臂搂住女婴,让她匍匐在胸前。这个姿势定格于地震发生的刹那,完全出自母性的本能。女婴试图吮吸乳汁,但很快从慢慢变冷的母亲身上滑落下来,掉在一旁。

那只狗努力从夹缝里挤出来,得到自由的代价是腿瘸了,扩大的伤处在流血。它的叫声听起来更像是哀鸣,它来到母女俩旁边,看了眼女人,她已没有了呼吸,两只眼睛瞪得很大,看着塌陷下来的天穹,或者别的什么。

狗小心翼翼地衔起女婴,余震还在继续,它的每一步都隐藏着重重危机。它一直朝南走,那里是镇中心,如果完美如初的话,会有广阔的草坪和漂亮的园艺,是大人们唠嗑和儿童放纸鹞的地方。狗知道这个去处,是因为常去那儿逛逛,有时独自前往,有时跟在陌生人身后。狗眼湿漉漉的,它知道过去的好时光永不再来。

镇中心聚集着惊魂未定的人们,大多衣不蔽体,是掀开被窝奔出来的逃生者。风声凄厉的雨夜,哭声由此及彼。可怜的狗叼着女婴来到一个人群中间,很幸运,有人注意到了它的出现。他们围上来,从它嘴里接过了女婴,因为寒冷和饥饿,她已冻得发紫,也许再过一秒钟,她就会断气。可她活了下来,好心人把她裹进一块珍贵的毛毯,贴在胸口用体温把她焐暖。她就这样活下来了。她没有名字,也许是因为滞产儿的缘故,她生下来就有了柔密的褐色头发,恍如麝香的软痂浮在发丝间,她的头发异常弯曲,像一蓬乱草摇曳舒张,我把她叫作鬈毛。

从这一刻起,鬈毛戏剧般的传奇拉开了帷幕。我们不能将她今后岁月中所历经的苦难都视作不幸,那只是她生命中应当承受的部分,所有苦不堪言的回忆都是美好人生的赠予,甚至可以这样说,人生的真谛正是隐藏在悲剧之间。

刚摆脱了死亡威胁的鬈毛被再次遗弃,那一小截盲肠般多余的尾巴在她尿湿毛毯之后露了馅,这使周围陷入了一片恐慌,鬈毛被放回了地上。大家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鬼魂,造成这个局面是与正在发生的劫难休戚相关的。假如没有这场地震,鬈毛的小尾巴就仅仅是返祖现象或遗传变异,与六指头与多毛症没有区别。然而地震使大家成了惊弓之鸟,哪怕黑暗中飞来的一只蝙蝠都可能被视作死神的使者,何况一个长了尾巴的婴儿。所有的人都吓坏了,他们躲得远远的,只有那只忠诚的狗守在鬈毛身旁,呜咽地悲鸣直到力竭而卒。

毛毯包裹着娇弱的女婴,使她不至于立刻被冻死,使她的生命能够维系到救星出现。她来了,一个鹑衣百结的以乞讨为生的老太婆,拄着一根竹杖,趿着破损的布鞋,头上有一块褴褛的纱巾。她看上去灰蒙蒙的,不知道是皮肤的黑还是身上的龌龊,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对鬈毛来说,她是没有选择的,一个来历不明的不祥之物,能够被收留已是最大的运气,她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和不可知的命运,就像她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一样。

老太婆俯下身,将鬈毛抱起,放在随身携带的一只大篮子里,对她来说,捡到这个女婴和捡到别的什么被人遗弃的东西没什么不同。在颠沛流离的生涯中,她捡到过的活物并不少,狗和猫最常见,有时还有从耍猴人那儿逃出来的猴子。老太婆对待它们的办法很简单——杀了吃掉。她有一件御寒的袍子,就是用那些可怜的畜生的毛皮做成的。因为没经过硝化,皮板又硬又僵,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但对老太婆而言,它是重要的财产,可当棉衣穿,又可当被子盖,紧急关头还可以作为储备粮,撕一片煮烂聊以充饥。

她把鬈毛放进大篮子,拎着离开了中心广场,周围的人看着她消失,暗自松了一口气。毕竟,女婴没有在他们的冷漠中死去,使他们良心受到的谴责要少一些。虽然那是个长尾巴的女婴,被赋予了不祥的意味,可那是被强加的,是人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由于极度惶恐而强加给自己的暗示。事实上,女婴是无辜的,如果她真的在熟视无睹中夭折,那么现场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产生负罪感。而眼下,女婴被带走了,虽然带走她的是一个流浪的乞丐。但至少她有了活下去的可能,或者换一种说法,即便仍将死去,至少在离开时是活着的。她日后的命运已在这些人的视野之外,毫无疑问,老太婆的背影让他们在心灵上得到了解脱。

老太婆拎着女孩,如同拎着一篮子残羹剩饭。这样说,不是一种暗示,不过是指出了老太婆对女婴的态度。尽管如此,我们也不必有过多忧虑,鬈毛是一个女婴,而非猫狗,老太婆尚不至于吃人。她之所以要捡回鬈毛,不过是要一个乞讨时的道具罢了。

穿过残垣断壁的镇中心,穿过一个已不复存在的市集,老太婆来到了田野。这里有她的栖居地,一座废弃的碉堡。

一路上,突如其来的倒塌与瘫陷让老太婆心惊胆寒。整个世界就像纸糊的一样弱不禁风,每一次余震都会增加新的废墟,废墟中传来的鬼哭狼嚎与风声交织在一起,听起来就像把黑暗撕成了一片片布,挥撒在无边的绝望里。

而跟前这座战争遗留下来的固执而封闭的水泥军事设施,却在飘摇中像癞蛤蟆一样匍匐着,丝毫没有要一跃而起的样子。

老太婆爬进顶部的正孔,顺着一把竹梯来到碉堡内部。她虽已老迈,身手仍然利落。碉堡外壁原本有数个洞,打仗时可供伸出枪管。老太婆住进来后,保留了一个洞,剩余的都用泥巴封死了,这样做的好处是空气不能对流而过,冷天可以御寒。而到了夏季,只需将那些泥巴推倒,风就可以长驱直入,吹掉闷热与暑气。

老太婆将女婴从篮中取出,搁在她的那件毛皮袍子上。一支点燃的蜡烛使碉堡内有了光明,因为雨水的濡湿,鬈毛身上的毛毯有些发潮。老太婆将它展开,从鬈毛身下抽走。赤裸的女婴暴露出来,她牙关紧咬,已陷入昏迷。老太婆用手指摁住她的人中,少顷,终于令她啼哭。老太婆松了口气,女婴哭声不止,用这种方式提醒老太婆自己正饥肠辘辘。

老太婆将毛皮袍子两边一搭,盖住了鬈毛。看一眼四周,狭小的空间里没有转身的余地,各式各样的垃圾见缝插针地拥挤着。也有几件生活用品,一只陶质的缸,上面架着木头的圆盖子,放了一个显眼的台式煤油炉。炉上架着一口通体墨黑的铝锅,老太婆蹲下来,往一个暗处掏着什么,起身时手里捧出了一些米。她小心翼翼地把米丢进铝锅里,移开圆盖的一部分,直接用铝锅去舀里面的水。离碉堡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水库,老太婆隔几天去那儿一次,拎回一桶水。她有一块明矾,用它打一会儿,水就变清了。此刻,老太婆点燃了煤油炉,她要熬一些米汤给啼哭中的女婴喝。

可鬈毛等不及了,她饿极了,只是还有力气哭,她居然把毛皮袍子踢开了,四肢朝天如同一只挣扎的青蛙。

老太婆回过头来,对女婴说,别闹了,以后有你饿的日子呢。

鬈毛毫不理会,声声不断大放悲歌。蹬动的双腿中间,粉红色的尾巴滑稽地抽搐起来,老太婆吓了一跳。

哎哟,你怎么还长着这么个东西。老太婆将女婴抱了起来,举到头顶看那截肉做的细绳子。她被这个发现逗得笑了起来。

鬈毛被放回毛皮袍子上,老太婆把煤油炉点燃。相比于外面,碉堡内要暖和很多,蓝色火焰仿佛舞蹈的梦魇,投影在斑驳肮脏的墙上,与浓郁的霉味混合出陈腐的气息。

老太婆一边咳嗽一边卷着烟卷,烟丝是从捡来的烟头里剥出来的,去掉烧焦的烟蒂,剩下的收拢到一块,积少成多,搁在薄纸片里,一推一卷沾上唾沫,就是一支烟了。

烟的造型呈锥形,一头大一头尖,并不影响口感。老太婆叼在嘴上,吞云吐雾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的陶醉。

女婴仍然在不屈不挠地哭,老太婆望了一眼通体墨黑的铝锅,火舌正舔着它的底部。揭开锅盖,米粒沉积在透明的水中,距离煮成米汤的乳白尚远。女婴的啼哭让老太婆有点心烦,她活了那么多年,最大的经验便是饥饿,她也有些为手舞足蹈的女婴着急,可总不至于喂凉水给她喝吧。

老太婆烦恼地坐在地上,看着毛皮袍子被女婴再次踢开,女婴屁股上那根调皮的肉绳子红蚯蚓般扭动。老太婆一边咳嗽一边笑个不停,这时她看见有个脑袋从上面探下来,老太婆直起身子,把笑停住,来福,你干吗呢?

来福跳下来,双脚落地后,一张哭丧着的脸转向老太婆。这是个男孩,八九岁光景,穿着破衬衣,袖子捋得很高,下摆拖至膝盖,身上手上血淋淋的。面对着老太婆的吃惊,他把嘴一歪,眼泪流下来了——

鼻涕虫给砸死了,我把她拖回来了。

老太婆腮部哆嗦了一下,踩着梯子把头探出洞外,看了看,又将头颈缩了回来——

人都死了,把她拖回来又有什么用?

我们把她埋了吧。来福红肿着眼睛,毛皮袍子上的鬈毛引起了他的注意,哪儿来的小毛头?

老太婆说,路上捡的,先养着玩吧。

来福说,外面都给毁了,死个人跟死个老鼠一样,要不是逃得快,我也给压在房子下面了。

老太婆说,炉子上烧着米汤,待会儿熟了,你喂给她吃吧。

来福说,我可不会,怎么喂呀?

老太婆说,没见过喂小孩么?

来福说,我是说我没弄过。

老太婆说,那就让她饿死吧。

来福说,好吧,我试试看。

老太婆说,我出去看一下,待会儿回来。

来福说,鼻涕虫怎么办?

老太婆说,现在黑灯瞎火的,等天亮了再说。说着,爬出方孔,来到黑夜里。

鼻涕虫瘦小的尸体离开碉堡仅五六米之遥,满身血污仰面而卧,差点绊倒了老太婆。远处传来的号啕声和建筑物轰然倒塌的声音依稀可辨,周遭的世界已变成了地狱。老太婆看了鼻涕虫一会儿,其实看得并不真切,雨一直在下,野地变得十分泥泞。在灰暗的光线下,看到的毋宁说是一具人形泥塑,但她确实是鼻涕虫,一个永远处于伤风之中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是个天生的乞讨高手,她摆出一副要把鼻涕往人身上蹭的姿势,让不愿施舍的人乖乖就范,当然,也曾因此被揍得鼻青脸肿。

如今她死了,不必再冒着被毒打的危险去行乞了。

老太婆踩着稀烂的泥巴重新来到中心广场,她两手空空,披着那条毛毯,目的是为了找到那条狗,那条在女婴边上死去的狗,那可是美味丰饶的大餐。在损失惨重的天灾之后,尾随而来的就是食物短缺。作为一个从未离开过岛屿的人,老太婆对地震并不陌生,地震带来的破坏对她生活产生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她原本就一无所有,也不至于失去什么,她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囤积食物。虽然这是个地震频繁的岛屿,这一次爆发出的摧毁力仍是空前的。老太婆虽饱经沧桑,看着悲惨的景况,鼻子也不禁一阵发酸。如此大规模的灾难,必然会产生饥荒和瘟疫,很多无助的人将在无助中死去。只有早作准备,才能避免成为野地里的饿殍。

雨比方才小了些,威武的风却未丝毫减弱,老太婆蜷缩着身体出现在镇中心。此刻,这块广阔的平地成了最好的避难处。老太婆像一张单薄的剪纸,佝偻的轮廓比黑暗的背景还要深一些。她来到那只死去的狗跟前,提起一对前爪,从背后驮起它。毛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滑到了地上。她握住两只耷拉在胸前的狗脚,背很低地弯着,狗尾巴垂在地上,脑袋随着老太婆的步伐颠簸甩摆。远远看去,像一只后面偷袭的狼在啃老太婆的脖子。

很多人在沉默中注视着老太婆,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喂,你不能拿走那只狗。

老太婆慢慢把头转过去,一个中年男人正踩水而来。

你不能拿走它。那人道。

这是你的狗么?老太婆问道。

不是我的,可狗肉是大家的。中年男人道。

这条狗死在这儿好长时间了,你们怎么没去捡?老太婆道。

中年男人拦住去路,骂道,臭要饭的,我让你把它放下。

老太婆冷笑道,从一个臭要饭的嘴里讨食吃,你算什么?

说着,让死狗从背上滑落在地,直视着中年男人,狗在这里,你来拿啊。

老太婆口气阴森森的,眼光里潜伏着杀机,中年男人暗自掂量着对方的决心,最后败下阵来,转身走了。

老太婆离开之后,来福也爬出了碉堡。鼻涕虫的死让他伤心极了,他们是行乞的搭档。因为比他小,鼻涕虫叫他哥哥。他们是老太婆捡来的弃儿,彼此没血缘关系,看上去和真正的兄妹也没什么不同,时常斗嘴赌气,却把对方视作最亲密的人。然而一块飞翔的瓦片就把他们分开了,拉着鼻涕虫逃命的来福突然发现掌中的小手离开了他,他回过头,看见鼻涕虫扑倒在地上,天灵盖被瓦片掀开了,可怜的小女孩连叫都没叫一声就死了。

虽然蝙蝠般暗藏的危险仍会扑棱棱飞来,来福还是倔强地把鼻涕虫拖回了碉堡旁。不知他从何而来的力气和决心,眼泪、汗水和雨滴交织在他脸上,泥泞的拖力没有让他放弃,他不愿让鼻涕虫横尸街头,最后垃圾一样被处理掉。

来福守在鼻涕虫身边,碉堡内鬈毛在嘹亮地啼哭。老太婆对鼻涕虫死亡表现出的冷漠让来福暗生怨恨,老太婆是收养他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刻薄的人。她把任何好吃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稍不顺心就会拳脚相加,他和鼻涕虫没少挨她揍。有一次,他偷抽了老太婆卷的烟,差点被老太婆用毛皮袍子闷死。还有一次,他和鼻涕虫得到了半只烧鸡,经不住馋虫的诱惑私下吃了,老太婆从他们嘴巴里闻出了真相,把他们捆住,直到用一盆脏水把饿死过去的他们泼醒。

来福知道鼻涕虫和自己在老太婆眼里不过是一文不值的破烂,鼻涕虫死了,她连一滴眼泪也没落下,真是铁石心肠。可来福又能怎么办,他是寄人篱下的小要饭花子,老太婆至少给了他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住,使他看上去有家可归,不至于像个孤儿。

来福开始挖土,他要在肥沃的田野上挖出一口天然的棺材,把鼻涕虫放进去。他用来挖掘的是把断柄的破铲,在空旷而死寂的夜色中他认真地掘着,进度很慢,一刻不停。

碉堡内鬈毛的哭声干扰了他,从来福的主观来说,他懒得理会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婴儿。他沉浸在刚刚失去密友的悲痛中,哪有心情去管一个陌生女婴。

但他心肠硬得并不彻底,终于扔下手里的破铲,朝碉堡走过去。因为他听到女婴的哭声越来越细微,他人性中基本的同情心被唤醒了,他钻进碉堡,闻到了久违的香味。米汤已熬好多时,可惜由于无人看管,溢出不少,也因此浇熄了煤油炉,没让火苗将锅底烧穿。

借着奄奄一息的烛光,女婴嗷嗷待哺的嘴巴让来福犯了愁,他见过女人用奶子喂婴儿,他是男孩,用什么来喂呢?

来福拿了一支蜡烛,将那支快要用完的换掉。这些基本的生活用品是来福和鼻涕虫合作后得来的。镇上的杂货店他们都曾光顾过,在这方面从未失过手,蜡烛每次可以捞上两大盒,火柴亦是。比较费事的是煤油,因为它贮藏在大铁桶里——岛上常停电,家家户户都备有煤油灯——可难不倒来福,他借助一根橡皮管,用虹吸法将煤油传输到店外的鼻涕虫那儿。他们的分工就是这样,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大功告成之后,来福还会顺手捞上些米饼或糖果,在回程中与搭档一起解解馋。不过他们不敢吃完,要把大部分留给老太婆,老太婆就像可怕的女巫,什么都别想瞒过她。

来福用筷子挑了些米粒嚼起来,一边往下咽一边想,平时老太婆看得最紧的就是她的米。今天舍得拿出来,真是西边出了太阳。端起铝锅喝了一口米汤,将鬈毛抱起来,搂在怀里,用嘴堵住她饥饿的嘴,让滑溜的液体慢慢流进女婴的喉咙。女婴止住啼哭,翕动双唇,来福的嘴一离开,她便咧开嘴摆出又要哭的架势。来福往嘴里续了口米汤,再去喂她。女婴娇嫩的舌头用力吮吸着,那种湿乎乎的吮吸使来福全身痒酥酥的。一丝来历不明的温柔使他皮肤浮起了颗粒,他哆嗦了一下,又喝了一口米汤,去迎接女婴迫不及待的嘴巴。

这一口还没喂完,听到老太婆气喘吁吁的叫唤,来福,快,出来。

将嘴巴从女婴唇上移开,攀上梯子把头探出洞外,他没看见老太婆,老太婆的声音在稍远处的一块黑暗里,他把米汤咽下去,大声问,你在哪儿?

女婴的哭声几乎同时响起,来福把她放在毛皮袍子上,女婴四肢乱蹬,哭得要背过气去。这一刹那,来福看见了她的尾巴,他傻了一下。老太婆又在催促他,他不敢多加懈怠,爬到外面,左右巡视着往前走。

他终于看见了老太婆,她被什么压着。走近一些,是一头毛茸茸的狼将老太婆扑倒了。他吓坏了,撒腿往回跑,跌跌撞撞爬进碉堡里,找了根木棒,紧攥在手,任凭老太婆呼喊再不敢出声。他畏缩在角落,确实被吓坏了。他想一定是丘陵上的狼被震下来了。老太婆叫了一阵,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没了动静。这更肯定了来福的猜测,老太婆肯定是被狼咬死了。在这个过程中,女婴的哭声没终止过。来福十分惶恐,他担心把狼招来,紧张得真想把女婴掐死。可他一动不敢动,警惕地盯着碉堡入口,怕一闪身狼就会瞬间扑进来。就这样在女婴的啼哭声中熬到了天色泛白,直到近处传来嘈杂的人声,才爬出碉堡向外张望。有不少警察在走动,一只庞然大物伸出铁爪挖着泥土,地上正在形成一只大坑,来福来到田野上,在拐弯处看见了老太婆。

老太婆匍匐在地,身上是一条死去的狗,脑袋耷拉在老太婆肩上。地上一大片血,早就凝结了,分不清是老太婆的还是狗的,像一大片紫红色的霞光蔓延在草叶间。

来福走到老太婆跟前,蹲下身子,导致老太婆死亡的是一块带钝角的石头,上面血迹斑斑。来福直起腰来,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黑暗中老太婆背着死去的狗往回走,沉甸甸的负重使她体力不支,终于在邻近碉堡的地方跌倒了,她的脸遭到了躲在草丛中的石头的致命一击。她当即昏厥过去,鲜血顺着石头汩汩地往下流,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碉堡大声呼救,但压在她身上的狼形狗尸吓跑了赶来的来福。因为失血过多,她没力气把狗掀下去,在绝望的哀号声中慢慢断了气。

泪水在来福眼眶里打转,在过去的这个夜晚,死神带走了他最亲近的两个人。朝夕相处的鼻涕虫自不用说,平日里凶神恶煞的老太婆也让他难过。老太婆纵然万般可恶,至少让他在生活中有了一个背景,一个类似于家长的角色。有了这样一个背景,就不再是无根浮萍。而眼下,他重新成了孤儿。来福嘴一咧,脸歪成了秋后的茄子,眼泪夺眶而出。

碉堡内的哭声让来福惊觉,这才想起了饥饿的女婴。那种嘴对嘴的柔软使他皮肤浮起了颗粒。他回到碉堡,米汤已凉,点燃炉火将它回热。这一次,他喂得更专心致志一些。嘴对着女婴的嘴,让热乎乎的米汤流进她喉咙。怀中微凉的身体在回暖,他眼泪不知不觉下来了。就这样,他一边哭一边喂着女婴,表情有点迷离,有点木知木觉。他用这样奇特的方式将女婴哺育长大,使她从婴儿变成女孩,这个奇迹是难以想象的。然而,鬈毛确实活下来了,除了那条已转成肉色的尾巴之外,与正常小姑娘没什么不同。她整天跟在来福后面,就像当年的鼻涕虫一样。对这对小乞丐而言,生活是动荡的同义词,他们离开了那座碉堡,在岛上到处流浪,不再有固定居所。他们时隐时现,是自己的主宰与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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