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完孩子的杨召珍,整整睡了一个下午。当她醒来时,已是晚上,外面黑漆漆的。屋里点着的煤油灯发出了暗淡的红光。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孩子,孩子已经醒了。孩子不哭不闹,乖巧地躺在她身边,一双小手在空中舞动着。
杨召珍挪动了一下身子,将孩子抱在了怀里,孩子探着头在母亲怀里拱来拱去,好像在寻找什么。她撩起衣服,露出乳房,把乳头递进孩子嘴里。
杨召珍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喊着陈建川。陈建川正在灶屋里一边抱着红琼,一边煮晚饭,听见杨召珍喊他,赶紧将抱着的红琼放在地上,说:“我去看看你妈。”
“他妈,啥事?”陈建川一边朝斜房走去,一边问。
“二姐呢?”
“回去了,说她回去顺便带信给你妈妈他们,说你生了。”
“二姐走都不告诉我一声。”
“看你很疲倦,就没叫醒你,二姐说,过两天她再来。”
红琼站在床边,用那双小手摸着妹妹的脸,还用手去戳妹妹眼睛。杨召珍说:“不许碰妹妹眼睛,那样妹妹就看不见了。”
红琼说:“看不见了?”说着又去弄妹妹的眼睛。
杨召珍拉开了红琼的手。
外面的大门嘎地一声被推开了。陈建良回来了,一脸高兴地哼着啷个哩个的歌。
听见开门声,陈建川从里面的屋里走了出来,红琼跟在他身后,用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
陈建良个头不高,比陈建川还矮两三公分,长脸型,长得清瘦,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尖嘴猴腮。他不爱干净,浑身都沾满了泥土,而且喜欢抽叶子烟,人一到烟味就到。
陈建良染上抽烟的毛病好几年了,陈建川多次劝他戒烟,他每次都答应得好听,就是控制不住,说多了不管用,陈建川也不再说了。
陈建良手里夹着的叶子烟快烫着手了,他狠狠地吧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两下,接着又吧的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陈建良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他又唱着那句“啷个哩个,啷个哩个。”
“遇到啥好事,打牌赢钱了?”陈建川见陈建良那一脸高兴的样子问道。
“二哥,我还真是走运了。对了,听说我嫂子生了?”
“中午的时候生的。”
陈建良不但喜欢抽烟,还爱好打牌,早上出门走的。他本来是该去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的,但他会来事,会与领导他的村干部处理好关系,因此,人家对他干活不干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你去灶屋里烧把火,锅头还煮起饭的。”陈建川说。
“要得。”陈建良朝灶屋走去,走时还喊上红琼,“走,跟二爸去烧火。”
陈建川来到杨召珍床前,杨召珍斜躺在床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补了又补的蚊帐。陈建川顺着她的目光扫去,发现蚊帐上有蚊子叮在上面。
他赶紧用双手拍打蚊子,蚊子被打中了,尸体躺在他的手里。他拍了拍手,将蚊子的尸体扔掉。
杨召珍说:“今天上午贾瞎子找陈建良,说是给他介绍个婆娘,也不知道情况啥样,一会你问问他。本来我喊贾瞎子将那个女的先带来我们这里见面,贾瞎子说不用,让陈建良跟他一起去看看,如果陈建良没啥意见,就带那女的来。”
“陈建良也是二十岁的人了,是该成个家了,成家以后,也让他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成。”陈建川说。
夫妻俩正在谈论着陈建良的事情,就听到陈建良在外面的一间屋里喊:“二哥,饭煮好了,切饭吗?”外面的屋子与杨召珍住的这间屋子只有一墙之隔,所以说话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陈建川说:“听到了!”接着从里屋走进了外屋,与陈建良面对面地坐到了饭桌跟前。
杨召珍在屋里说:“再等一会吧,陈建安还没回来。”
陈建良说:“莫等他,他又跑到哪个旮旯耍去了。”
杨召珍说:“还是再等会。”接着说:“建良,贾瞎子给你介绍的婆娘怎样?是哪个地方的?”
“是岩峰乡的,人我看了,个子不高,反正跟我一样,没啥子文化。她有个姐姐嫁人了,还有两个弟弟,大弟没结婚,小弟结婚了。她的父亲也死了,剩个‘独眼龙’的妈妈,我看了她的家庭,我们家穷,她家比我们家还穷。”陈建良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杨召珍听到陈建良提到的对方条件,心里也有底了。她知道,像自家兄弟这样的条件,想找个条件好的人家是不容易的。在农村,男人过了二十,就不太好找对象了。为兄弟收心结缘成家是她的头等大事。她说:“人家姑娘看上你没有?”
陈建良一下来了情绪,笑着说:“嫂子,我也是有模有样的,只有我看不上人家的份。”
“你就别吹牛了,这两年我都找人给你说了好几次媒,最后还不是黄了。这次,要是人家没有意见,你也能看上,就挑个日子订婚,让贾瞎子带她来我们家。”
贾瞎子五十出头,个子矮小,能说会道,长脸型、尖下巴,一只眼睛比两只眼睛的还会转。他的左眼瞎了,因为姓贾,故被人们称为贾瞎子。他一天到晚不干农活,专门走乡串户去给这家姑娘那家小伙子牵线搭桥说媒,但就是自己的个人问题没处理掉,还是个光棍。
陈建川在他们的谈话中打起了瞌睡。这时,陈建安从外头回来了。他喊了几声二哥,陈建川才醒。
陈建川站了起来,打了个呵欠,说:“咱们切饭吧。”
陈建川先给杨召珍盛了一碗饭端给她,然后自己才开始。杨召珍坐在床上切着晚饭,堂屋的八仙桌旁坐着陈建川三兄弟以及红琼。
房间里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地闪着红光,夜显得更深了。
杨召珍在昏暗的房屋里一待就是一个月,她觉得这样的时间过得太过漫长,每天闭门不出。只是在家里干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做饭、带孩子,即使洗尿布,也得先把水烧热了,再洗。农村坐月子的讲究比较多。无论是冬天坐月,还是夏天坐月,只要是坐月了,头上就要戴帽子,衣服裤子都要穿好,不能见风,老人说见风了,眼睛会流泪,头会疼。不能摸冷水,不能吃凉东西,不能洗头洗澡,更不能过夫妻生活。老祖宗说了,坐月子没坐好,会落下一身病。而月子里落下的病根就是终身的病,一般的人都不敢贸然尝试,都无条件地接受了这个习俗。当然,也有个别人不相信,但教训随即应验,于是又不得不遵守,所以坐好月子是女人的头等大事。
八月的天气本来就热,加上杨召珍是产妇,每天都得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个月下来,杨召珍的身上已有浓浓的汗臭味。这期间,她娘家的母亲、哥哥嫂嫂以及大姐、二姐都来看望过她。
那天是逢场天,离杨召珍满月还有一天。杨召珍的母亲来家里看她时,她背着刚出生的孩子正在烧水煮饭。
杨召珍的母亲罗素华已经六十五岁,当年生杨召珍时,刚好与她大女儿杨召芬生的头一个孩子同月。她个子高高的,为人和善,很爱干净,每天不光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把家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有人说婆媳关系不好处,但她与儿媳妇罗德英的关系处理得非常融洽。她对儿媳妇比对任何一个子女都好,她说,媳妇才是老女,永远会待在自己身边。
现在,她老了,满头白发稀疏地漂在头上,头上还包着一块黑色的布。从杨召珍记事起,就见她母亲头上一直包着这块布。她母亲告诉她,是因为以前生她时,月子没坐好,落了毛病的。
罗素华拱着背,弯着腰,一双被缠过的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这样的一位母亲,是经过岁月风霜洗礼后的一个农村老人。她共生育了四个子女,三女一儿,人到中年时,丈夫因病去世。她一来就接下杨召珍背上的孩子,坐在灶台前帮着烧火煮饭。
杨召珍端来一个小木凳在母亲身边坐下。母亲说:“坐月子,千万不能碰冷水,吹风,干重活,这些你记住没有?”
杨召珍说:“这个我晓得。”
罗素华一边往灶里放柴,一边逗着怀里的小外孙女。她看着这个小不点说:“给外婆笑一个,看看,是不是外婆抱着你了?”
小不点躺在外婆怀里,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不停地伸着舌头,像是在认真听外婆说话。
罗素华逗着小不点,一边问:“给孩子取名了吗?”
杨召珍说:“眼看都满月了,昨晚他爸给取名了,大名叫陈秀之,小名叫多多,希望她以后多才多艺,我看,养了个赔钱的,是多余!”
罗素华一脸慈祥,笑着对小不点说:“多多,你有名字了,多多。”
罗素华对杨召珍说:“幺女啊,儿也好,女也好,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十月怀胎不容易,我生养你们兄妹四个,个个我都舍不得,手心手背都是肉,家里日子再困难,我也从没想过将你们任何一个送人的,所以,你要给我带好这两个丫头。”
“事到如今,这都是命!”
“我是你妈,也见得多,女儿带好了,不比男孩差。女儿都是父母的小棉袄,最贴父母心。儿子养大了,不少都成了婆娘的儿子,不是有讨了媳妇忘了娘嘛。我这把年纪的人了,也算是个老古董了,但我都能看开的。”
“你是生了我哥哥,有个儿子才这样说的。”
四川是1975年开始实行计划生育的。城镇是一对夫妻只能生育一个孩子,而在农村,实行的一孩半政策。意思说,第一胎是个女孩,可以接着生二胎,要是第一胎是个男孩,就不准生育,要是再生就是违反了生育政策。一旦违反计划生育,要缴纳高额的罚款,因此,很少有人敢贸然再生一个。除非自己家有钱不怕交罚款。因此,杨召珍把生个男孩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二胎上,哪知这次还是一个女孩,心底多少有些不大乐意。从孩子出生到现在,她脸上的表情还没有孩子没出生时好,也许那时她还有希望,还有期盼,但肚子里的东西见了天日才知道,她的希望破灭了。
母亲知道她的想法,也有些担心。在怀上多多时,她就告诉母亲,要是自己怀上儿子就好了,要是个女儿,就生下来与别人家的男孩换。现在计划生育抓得严,不能超生,所以换孩子是最实际也是最划算的。当时她母亲就说她这样的想法不好。孩子还是养自己的好,养人家的孩子养得好还行,养得不好难找话说,还不能保证自己的孩子在人家家里就能带好。
杨召珍知道母亲反对自己的想法,陈建川也反对她的想法,家里的亲戚也都反对她的想法,所以就说:“妈,你就别担心了,我不会轻易将孩子送出去的。”
罗素华说:“你看看这孩子,哪像一个莽子(傻子),看那眼神,就知道聪明,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将来你还得靠这个孩子,这孩子一定有出息。要是把这孩子换出去了,你的内心也不会安宁,那是欠孩子的。这种欠债会背负一辈子的!再说了,现在孩子还小,不懂事,你赶紧打消这个念头,等孩子记事了,她知道了,会记恨你的!”
五月上旬的乡村是栽秧季节,农民忙着在水田里栽秧,到处呈现出一片繁忙景象,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喜笑颜开,劳动是光荣的。
杨召珍和陈建川在一个生产组插秧,但每隔一段时间,杨召珍就回家一次给关在屋里的多多喂奶。红琼则托付给张万青帮忙带着。为了感谢张万青一直以来帮着带娃儿,到年底,集体分给她家的肉,她就一分为二,将另一半给张万青送去。
五月中旬,爱看报纸的陈建川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上看到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开始他还不明白这篇文章的意义,直到12月底,看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他才隐约感觉到要有大事发生了,但究竟是什么大事,他还是不清楚。
5月24日是罗素华过生的日子。当天下午,罗素华嫁出去的三个女儿都回到了娘家,与儿子杨召文一起给她过生。杨召珍是背着快九个月的多多去的。
这个晚上是热闹的,一大家人围在一起为寿星祝寿。罗素华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儿女、孙子孙女,甚是高兴,脸上堆着幸福。这个晚上,除了多多不会说话,大家都在一起摆着龙门阵。
多多虽然不会说话,但她转动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会盯着这个看,那个望,偶尔会对这个笑,或者那个笑。当她对着罗素华笑时,罗素华就从杨召珍的怀里将她抱过去,然后逗乐着。
这个晚上,杨召珍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杨召文说:“幺妹,杨二河给我说了,他们不愿意将自己的小儿子换多多。”
杨二河是杨召文一个村的人,生了两个儿子,小儿子比多多大一岁。杨二河曾给杨召文透露,想拿小儿子换个姑娘回来,加上杨召珍也想把多多换个男孩回来,经过权衡,杨召文觉得这样两家对换也行,多多要是换到杨二河家,他离得近,也可以照顾着。后来杨二河的婆娘不同意,说把自己的孩子换给别人,是在她身上割肉。
“不换就不换,我还不同意呢!”罗素华说。
杨召珍无奈地说:“人家不换,我们也没办法。”
杨召群说:“幺妹,大不了自己悄悄生一个!养人家的,还不一定能养的家。”
“生一个?凭嘴巴说,敢生!我们那里抓的严。”杨召珍说到。
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杨召芬说:“依我的,生啥子养啥子,养人家的讨闲话。”
这个晚上,围绕着多多换不换出去成了一家人谈论的焦点。针对杨召珍一心想要儿子的想法,罗德英说:“幺妹,干脆把我家老二给你算了,你把多多留给我们也行,你自己养也行。”
“我看这个主意不错!反正都是自己家人。”大家一致同意地说。
“嫂子,你舍得吗?”杨召珍说。
“有啥舍不得的。”罗德英说着就喊“德龙!德龙!”
德龙、德昌在外面的院子里与其他孩子玩打仗的游戏,杨召文的长女杨德丽抱着妹妹杨德梅安静地坐在罗德英身边。
德龙听见喊声,喊着德昌一起进屋。他们进屋后,杨召文说:“德龙,给你说个事,你愿意跟你幺姑家吗?”
德龙看着杨召珍,其他人看着德龙,德龙说:“要得嘛!”
“你同意了,你幺姑回去时,你就跟着她去。”罗德英说。
“那我是喊她幺姑,还是要改口喊妈妈?”德龙问着。
“当然喊我妈,你也得跟你姑父姓。”杨召珍说。
“啊,我还得改姓?不干!”德龙坚定地拒绝着。
“不改姓,你去吗?”杨召文再次问着。
“去!”
“幺妹,你看嘛,你要是不看重改姓,我把德龙就送给你养,我们也一起养。”罗德英说。
“不改姓不行!我要的是陈家的姓!”杨召珍强调着。
讨论来讨论去,最终也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原本寂静的夜晚像在睡梦中被惊醒一般。透过暗淡的煤油灯看着乡村的宁静,不但可以看到人生匆忙的过往,更能看到人性的贪婪、自私以及愚昧的世俗观念。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面,心底却有着莫名的躁动。
“时间不早了,都去睡觉吧。”罗素华打着呵欠说。
罗德英给大家安排床铺,谁和谁睡一张床。在她给杨召珍安排床铺时,罗素华发话说:“今晚杨召珍带着孩子跟我睡。”
罗素华说完后,提着煤油灯喊上杨召珍回自己房间了。
她们上床后,罗素华把多多搂在怀里睡一头,杨召珍睡在了另外一头,母女俩躺在床上摆了会龙门阵,还是围绕着多多在说事,临睡前,罗素华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千万不要把多多送给别人,这孩子一见就讨人喜欢的,你们以后还得靠她。
第二天早晨杨召珍醒来,发现罗素华浑身冰凉,身体僵硬,她喊着妈妈,但妈妈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旁边的多多还紧紧地抓着外婆的手……
1978年12月结束的全国知青工作会议,仍决定继续执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方针政策。就在全国知青工作会议期间,云南西双版纳橄榄坝农场出了一件大事,一名上海女知青在农场卫生所难产,大出血死亡,数千知青抬尸游行。全国知青工作会议结束后,失望的西双版纳知青采取了更加激烈的举动,先步行到省城昆明,又要乘火车赴北京上访,不允许登车,就开始卧轨。
中央一方面发出3条指示:一、坚持全国知青工作会议形成的文件;二、派出调查组前往云南,就地听取国营农场青年职工的意见;三、知青必须停止阻拦火车、妨碍铁路运输的行为。一方面派出国家农林部副部长、农垦总局局长、国务院知青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赵凡,赶赴云南处理这一事件。赵凡到了昆明,连夜向省农垦局了解情况。省里干部说,知青造反,要出动公安解决。赵凡说,中央没有这个精神。当时成立了解决知青问题的领导小组,由赵凡和云南有关领导组成。他们和知青代表见面,知青代表说,省里的调查结果是不对的。赵凡说,要把事实调查清楚,知青的事情是人民内部矛盾。不只要解决车站卧轨的问题,还要解决云南的知青问题。接着,赵凡率领调查组深入到事态最严重的西双版纳。
在农场,赵凡看到知青生活确实很苦,有的住房都要倒了。知青每天吃3两白水萝卜,一年才吃6两肉、3两油。当时,西双版纳农垦分局已经有3万知青罢工,去勐腊的公路也被挖断了,好几十辆军车被堵在那儿。面对如此严峻的局势,赵凡仍然说,要学诸葛亮,不能学张飞。
1979年1月8日,勐定农场知青绝食。赵凡又连夜出发,驱车一夜一天,赶到勐定。10日上午,他和知青代表谈话,下午和广大知青见面。在农场招待所前边,跪了好几百知青,哭成一片。赵凡也哭了。他说:我来晚了!我也有孩子插队,我也是知青家长,我一定向中央反映你们的情况。你们先回去,这里晚上冷,冻出病来,把身体搞坏了,将来回城也没法工作了。你们要给我们解决问题的时间。
在西双版纳,他对调查组和农场的负责人讲,对于知青问题,过去我是希望保持稳定的,但这次来调查,我的看法改变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一次要好来好去,不要再搞个乱七八糟。知青的要求很简单,让他们返城就能解决问题。云南知青多来自上海、北京、四川三地,赵凡就打电话和三地市委、省委领导直接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四川省委的态度是,只要云南同意,四川的知青可以分批回四川。回到昆明,赵凡又和省委书记安平生商量。安平生说,四川省委的方法,云南省委同意。他们又和上海、北京方面谈了几次,后来北京、上海也同意这个意见。于是,他们给中央拍电报:在自愿的情况下,愿意留在农场的欢迎,好好搞建设。不愿意留下来的都走,分4批两年走完。
1979年2月到5月,农场知青90%以上都返回到原来的城市。知青返城大潮遍及全国。1980年,中央书记处决定,应届毕业生不再上山下乡,上山下乡运动就此终结。
而在陈建川所在的生产队里的两名知青,张志行拿着村干部开出的回城证满心欢喜地回城,顶替了父亲的工作,在电机厂当了一名机械工人。而刘梅芳因为在当地结婚,自动失去知青身份、不能返城。
看着一同下乡来的张志行回城了,刘梅芳的内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她在心底挣扎,自己要不要放弃这个家,放弃丈夫孩子独自回城。
已经有为了返城的知青与当地结婚的对象离婚了,有的甚至跟她一样有了孩子,也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婚独自回城。刘梅芳权衡着,一双可爱的孩子她放心不下,一个有一技之长的丈夫对她体贴入微她放不下。但这几年农村的艰苦生活她是深有体会的,而城市生活的条件比起农村生活简直无法比拟。回城了,自己就不是农民,待在这里,就得做一辈子农民。生活是一种两难的抉择。但她最终选择留在这里,留在爱人和孩子身边。她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不容易的,但她也告诉自己,一定要培养自己的一双儿女,希望他们以后考大学,考出去!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院子里响起,充满着喜庆的气氛,也预示着吉祥。陈建川家的大门上贴着贺新婚的对联,陈家院子里上上下下摆了七八桌子酒席。这一天是个良辰吉日,是陈建良与赵月华结婚的日子。乡亲们都来道喜,有的出礼三五元钱,有的出礼四五斤面条,还有的出两个小手帕,或者十斤谷子,礼物的轻重按照关系的亲疏决定。
陈家院子里人来人往,有帮忙打杂的乡邻,有道贺的亲戚,还有等着看热闹的小孩。陈建川一边抱着多多,一边记那些客人送礼过来的账。因为在陈建良婚期的前一天,杨召珍就叮嘱过他,一定要把来往的客人送礼的数目记清楚,以便以后还礼。
多多在陈建川的怀里有些不安分,她不喜欢被抱在怀里,她想挣脱父亲的怀抱到地下自己走。
这时,刘梅芳一手牵着两岁半左右的女儿陈朝霞,一手提着一个口袋走了过来,她将口袋递给陈建川,说:“祝贺了,兄弟结婚,陈长辈完成了一个任务。”陈建川家族是当地辈分比较高的,所以,大家喜欢称呼他陈长辈。
陈建川赶紧招待着,让她坐。刘梅芳没有落座,而是对身边的孩子说:“去,去给多多姑姑一起耍。”
陈建川抱着多多,对刘梅芳说:“这孩子刚学走,说话也不利索,不像你家娃儿,你看,她跟朝霞相差几个月,你家孩子满地跑了,也能说话利落。”
刘梅芳逗着多多,说:“这孩子不会是哑巴吧,都快两岁了还不会说话,路也不走,我看是关久了。”
陈建川一脸无奈,说:“没办法,家里没老人,只能让孩子坐窝窝。关了一年多,出来也快走路了。”
“不能老把孩子关在屋子里,要让孩子见见阳光。关在屋子里也不安全。你听说没有,陈建兰把两岁的儿子关在家里,被她家的母猪出来,将孩子的耳朵咬掉了。”
“没听到说,那么严重?”
刘梅芳和陈建川正说着,杨召珍从灶屋里走了过来。
刘梅芳看了看杨召珍,说:“兄弟结婚,把你这嫂子忙坏了哟。”
“哎呀,也没啥忙的,等他们都收心结缘了,我的责任也就没了。”
突然一阵骚动,不知谁大喊道:“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那里。新郎陈建良陪着两组抬盒走在最前面,每一组抬盒是前后两个人抬着,跟在他后面的是媒人贾瞎子、新娘赵月华、送婚人赵月华的弟弟以及后面的嫁妆:分别是一个木箱子,一个木柜子。赵月华梳着两个小辫子,扎着红头绳,穿着一身红布衣服,她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人走。
杨召珍说:“我得进屋准备了,新人马上进屋。”
陈建川带着多多也跟着进屋了。
陈家院子里有了从来没有过的热闹场景,就是陈建川当初结婚时也没有这么热闹过。院子里有的人摆着龙门阵,有的人打着牌,三三两两的小孩在相互嬉闹。有的大人教小孩去“捉弄”新娘,比如给新娘端杯水,或者磕头,或者唱歌等,这样都能得到一个用红纸包着的红包。有的孩子得了一个还不满足,还要继续去给新娘唱歌、磕头、端水。
多多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傻呵呵地转动着明亮的双眸。每一个热闹场面都使她感到新鲜,但她却一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赵月华的到来使陈建川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她进门不到一个月,陈建良主动找陈建川提出分家。
陈建川事先想到了分家的事情,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既然陈建良先提出来了,那就一家人开个家庭会,听听大家意见。
最后大家达成一致意见,兄弟三人,每人分到两间房屋,陈建安选择了独自生活。家里的粮食和不多的现金按照人口均分。这样的分家也是非常简单的,也是非常好分的。
分完家后,每家开始了自己小家庭的生活,但陈建良和陈建安每天还是习惯性地到陈建川家。陈建良遇到饭做好时,不用喊,自己拿上碗筷去锅里盛饭起来吃。刚开始,杨召珍还说,家都分了,你该回自己家吃饭。但得到的回应是陈建良一张笑脸的嘿嘿!久而久之,杨召珍也就随着他了。而陈建安每天也会习惯性地到陈建川家报到。只要他来了,遇上吃饭,杨召珍就喊上他一起吃,他也就自个拿上饭碗去锅里盛饭起来吃。久而久之,杨召珍家每顿做饭都会多做一点,以备他们兄弟啥时候要来吃。
这天傍晚,杨召珍和陈建川分别从集体劳动中收工回家。到家后,红琼在暗淡的灶屋里已经将面条煮好,盛在了一个脸盆里,看着爸爸妈妈回来,她喊着爸爸妈妈切饭。三岁的多多已经围在桌子前,等着开饭。
晚饭后,红琼带着多多先去睡觉了。过了一会儿,陈建川和杨召珍才上床去休息。
杨召珍躺在床上,看着黑黑的天花板,说:“这家一分,我们又得从头来。两个孩子加我们两个大人,住这两间房,灶屋都算在内,真是切饭睡觉都在一块了。”
“咱们还年轻,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等将来咱们孩子有出息了,比啥子都强。”
“你呀,什么事情都想得乐观。孩子,两个姑娘能靠得住啥?”
“谁说姑娘靠不住!再说了,只会越过越好的。我昨天听陈建江说中国经济体制要改革,主要是要实行按劳分配的政策,同时要实行包产到户。”
“他前天从部队回来休假,他说这话我也听到了,不知是真是假,我也希望包产到户,大集体吃着大锅饭,吃不饱肚子。集体生产,偷懒的偷懒,干活的积极性也不高。啥时候能吃上白米饭,吃饱肚子,就是幸福了。”
“相信有那一天的,国家政策是变化的,只能越变越好,你看,当年知青下乡,现在知青不都陆续返城了吗?停止多年的高考,最后不也恢复了嘛!说不定我们的孩子以后读书读得,考上个大学,也就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你晓得啥是城里人生活吗?”
“每月按时国家发钱,住楼房,不被风吹雨淋,不在太阳底下暴晒。所以我们以后要好好培养娃儿读书,争取咱们家培养个大学生出来。只要咱们孩子读书读得,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她们读书。”
“还看她们是不是读书的料。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给你商量。”
“你说。”
“上前天,我在街上赶场,碰见了白林山上四姨婆的儿子贾林青。他家生了六个儿子,想要个女儿,想把最小的儿子跟我们换。”
这个消息对于陈建川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因为在多多八个月时,杨召珍就曾想将她换给她娘家一个村上的人,那户人家有两个儿子,最初他们答应将小儿子与多多对换,后来对方改变了主意。从那以后,陈建川决定不再换自己的孩子了。换孩子的事情杨召珍也再没提过。此时,又突然提起,他愣愣地几分钟没说话。
说实话,在农村,谁不想有个儿子,有儿子,就有根,就不断香火,更有人养老。养儿防老啊!在农村,即使有孝顺的女儿,要是没有儿子,最终也是外姓,也会被别人瞧不起,也会受到有些村民语言羞辱。所以,有儿子没儿子的区别,陈建川比谁都清楚。
因此,在陈建川心里,也有过希望妻子生个儿子的愿望,但这些是说不清的。没有儿子,就是命!他相信命!
杨召珍瞥了眼他,见他没说话,又继续说:“他家的小儿子咱们也见过,样子长得好看,只比多多大一岁。我觉得这办法不错,我跟贾林青哥也说了,只要你同意,我们就换。加上又是亲戚之间,他们带着我们也放心。”
“你怎么还没放弃换孩子的想法?”
“你以为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乡里乡外的,大家摆龙门阵也含沙射影地说我生了两个菜角豆,骂我生不出儿子。我就不信,你不想有个儿子?”
“想归想,毕竟孩子咱们也养这么大了,换给别人也舍不得。”
“现在不换,以后想换还没机会了,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杨召珍从内心上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娃儿换给别人,但闲言碎语听多了,心里也憋得慌,没儿就低人一等,人家说是缺德事做多了,才生不出儿子……
“你得让我想想,突然换老二给人家,说啥子我还是感到心里被掏空的感觉。”
“你就想开点,有个儿子,咱们以后养老就不成问题了,也有依靠的人了。姑娘迟早都是别人家的,等她们嫁出去了,到时能回来看我们啥子。到时真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
陈建川觉得妻子说得在理,他的心里开始不平静。他看了看睡在另一头的两个孩子,目光久久停留在多多的脸上。多多甜蜜安睡的模样,揪动着他的内心。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四月,把乡村的春意荡起。花草树木郁郁葱葱。燕子飞回来,在农家院子的房檐下,或在茂盛的竹林里做窝。快满五岁的多多在院子里望着在空中飞来飞去的燕子,欢快地在地上跑来跑去追赶着,时而咯咯地笑着跳着。多多长得乖巧,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嵌在一张圆圆的苹果脸上,更显出她的聪明伶俐。
突然一个声音喊住了多多。她是多多家院子前面的陈建强的女儿陈菊芬。陈菊芬下面还有一个妹妹陈菊花、弟弟陈菊松。陈菊芬已经十三岁了,个子高高的,梳着一双长长的辫子。
她站在她家后门的门口,大声说:“多多,你还不跑,你爸妈要把你抱出去,你家来客人了,他要把你抱走的。”
多多瞪着一双大眼睛,半信半疑地望着她,不高兴地说:“你才会被抱走。”
站在陈菊芬后面的陈菊花又说:“你还不信?”
红琼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窜了出来,大声地嚷道:“多多,多多,你要被抱走了,你要跟着表叔去他家了。”
多多不相信,飞快地冲进屋子里。她见堂屋里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那男人比自己的爸爸年纪要大,满脸的胡子,穿着一套打满了补丁的黑色衣服。那个男人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她的身上,爸爸在一旁陪他说着话。
杨召珍在灶屋里忙着准备午饭。多多来到她身边,问:“妈妈,姐姐说家里来的客人要把我抱走,是真的吗?”
杨召珍说:“不是的,表叔是带你去他们那里耍。”
多多有些不相信,又去问爸爸:“爸爸,一会是不是表叔要把我带走?”
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的表叔说:“等会就跟表叔走。”说着他就伸手想抱多多,多多本能地躲开了他的双手。
陈建川将多多一把抱在怀里,说:“你去表叔家耍,他们家有好几个哥哥,他们陪你耍!”
多多说:“我不要哥哥,不要哥哥!”
多多好像相信是真的了,爸爸妈妈都不要她了。她大声地哭闹起来,“我不要跟表叔走,我不要哥哥!我不要哥哥!”
红琼在一旁高兴地跳着,还一边喊着:“多多要抱走了……”
“你给我住嘴!”杨召珍大声地吼着红琼。
一股恐惧向多多袭来,她害怕了,她要跑!她挣脱爸爸的怀里,跑开了。
她跑呀跑呀,顺着屋前屋后跑了两圈,也没找到一个可以让她感到安全的地方,最后她跑到了自家竹林旁的猪圈屋里,蜷缩在一个角落,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猪圈屋里有母猪、小猪和黄牛。小猪在母猪的怀里吃着奶。她盯着小猪,不停地哭泣着。
多多睁着一双婆娑的泪眼望了望小猪,见小猪不理她,又来到黄牛的身边,摸着黄牛的鼻子,自己的眼泪像洪水破堤一般,控制不住地流着。黄牛似乎懂得她的心思,乖乖地任由她抚摸。
吃饭的时候,杨召珍和陈建川喊红琼、多多吃饭,红琼听见喊声,从陈梅家里跑了回来。而多多也听见了叫喊声,她装作没听见。她不愿意见他们,也不想吃饭。她讨厌爸爸,讨厌妈妈,也讨厌那个要来抱走她的人。
杨召珍站在院子里扯开嗓门喊着:“多多……多多……切饭了。”
陈建川对红琼说:“去找你妹妹切饭。”
红琼沿着屋前屋后找了一圈,没找着多多,回来了。
陈建川接着出去找多多,找了几个来回,也没找着。这时杨召珍提醒道,你看看在猪圈屋里没有,就这么大个地方,她能跑去哪里?
陈建川在猪圈里看到了多多,多多的脸红扑扑的,因为哭得有些久了,眼睛显得红肿,泪水和着灰尘,更像一个小花猫。
陈建川抱她的时候,她挣扎着不让他抱。
陈建川说:“来,多多,爸爸抱你去切饭,我们不会把你抱走的。”
多多盯着父亲,她的心里对父亲已经产生了不信任。她拒绝父亲的怀抱,一个劲倒退着坐在一个角落里。
陈建川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傻的事情,这件事有可能会伴随自己一生,这将会是自己欠孩子的债。
其实,想家里有个男孩的愿望杨召珍比陈建川强烈。提出将多多与别人的娃儿交换也是杨召珍的主意。
在杨召珍的百般劝说下,陈建川的心思开始动摇了,他终于同意将多多换给自己的表哥。虽说把多多换给了别人,但毕竟是自家的亲戚,一年到头也可以去看看。当确定换多多的日子后,他的心底里装的全是多多,每每目光会不由自主地盯在多多身上。是不舍,是难受,是无奈,是彷徨,种种复杂的情绪纠缠着他。有时,他甚至在睡梦中惊醒,发现多多被上面几个哥哥欺负,大家抢着一盆面,就是没多多的份,多多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处在矛盾之中的陈建川,找出无数个理由来说服自己,让自己一切往好处想。
陈建川给多多抹去脸上的泪珠,他的心里像针扎着,也像被什么东西撕裂着。看着孩子难过,他的心里也承受着痛苦。他不敢想,吃饭过后,孩子被强行带走的情景。虽然他也想过,想过不少那样的场景,但真正面对那一刻,往往比想象的要痛苦和残酷得多。
他违心地说:“爸爸不会把你抱走,你妈妈还给你炒了你爱吃的豌豆。走,我们先切饭去。”
陈建川哄着多多。慢慢地,多多相信了爸爸,跟在爸爸的后面走进了家里,但她始终拒绝了爸爸的怀抱。
杨召珍见多多进屋了,说:“多多,我给你炒了你喜欢吃的豌豆,来。”
多多没有回答妈妈,自个径直走进了灶屋,在灶台上用左手抓起了一个铁盅盅。盅盅里放着刚炒好的豌豆和开水。多多这一抓,盅盅瞬间倾斜,满满的一盅开水和豌豆倒在了她幼小的手臂上,顿时,整个手臂通红,不一会就起了一个很大的水泡。多多哇哇地大哭起来。
陈建川最先冲进灶屋,看着烫伤了的多多,他赶紧抱起她去找村里的陈三虎。
陈三虎三十来岁,长脸型,高高的个子,鼻子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他看着烫伤的多多,问:“咋回事哟,怎么把多多烫成这个样子?赶紧把衣服给她脱了,让手臂亮出来。”
陈建川一边给多多脱衣服,一边说:“她自己抓东西,烫着了。”
陈三虎在一个纸盒子里拿出两支庆大霉素,说:“赶紧把这药擦在手臂上,不要沾冷水,预防感染。”
擦药过后,手臂不再热辣辣地疼了。多多看着烫伤的手臂,像个莽子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嘟囔着。她任由父亲抱着,回了家。
杨召珍看着多多烫伤的手臂,责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看看你!”
多多不开腔,耷拉着脑袋,只瞥了母亲一眼,那目光里充满了仇恨。
贾林青看着多多,面无表情,多多手臂的烫伤好像与他无关。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多多,自个抽起叶子烟来。
杨召珍看出了贾林青的心思,说:“你看嘛,哥,事情都这样了,就看你意见。”
贾林青说:“等娃儿伤好后再说。”
“要得,要得。”
贾林青在陈建川家吃过中午饭后就走了。多多躲过了这场不知道算不算是灾难的灾难。
而在经历了多多被换的整个过程后,陈建川看到了多多的巨大变化。他的心也在变化着。他下了决心,孩子,他要留下。他告诫自己,无论多苦多累,也要将孩子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