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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太仓1910—1923(1)

江声浩荡,雨后乌云还未完全散开,月亮在云层中快速地穿行,奋力冲破遮掩它的云彩,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浪涛声渐渐平缓,浓浓的湿气弥漫开来,深灰色的天空笼罩着大地,万物都在平和而宁静的氛围里沉入了梦乡。

娈侧躺在婴儿身边,微阖着眼睛,轻轻地拍着印花被里的小人儿。孩子的鼻子和嘴巴一半陷进枕头里,胖乎乎的脸挤在一起,湿漉漉的头发分成几绺贴在饱满的前额上,红润的小嘴弯成一道弧线。焱之一出生,就有这种倾向,似乎闭着眼都会因感受到幸福而微笑。母亲的下巴触着婴儿的额头,嘴里哼着古老的催眠曲,时断时续。就在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时候,婴儿攥紧小拳头,小腿用力蹬着。孩子的扭动,惊醒了半睡中的母亲,娈起身将床头的灯芯挑大一点,看孩子是否有什么不适。

“这孩子从一出生就不老实。”仇席珍坐在床沿上说道。灯光照着这位年轻父亲苍白的脸,他留着短髭,表情沉闷,双眼闪着忧郁的光。他伸手要去抚弄婴儿,可妻子示意他不要动,她的发髻松散,秀气的脸上有几丝倦意,美丽的眼睛闪着温柔的光。焱之眯着眼睛,咂咂小嘴,无意识地冲母亲笑了笑。

此时乌云已完全散去,皓月当空,万籁俱寂,窗外秋虫的鸣唱时而低沉,时而嘹亮,奏出一曲起伏自然、舒缓美妙的和声;梦境在声音中交错回旋,飘到遥远的地方,在神秘的角落里低声呢喃……温柔的夜色下,婴儿在惊觉的睡眠中不安地扭动着,闭着眼睛,在黑暗里用小手抓挠着母亲丰满的乳房,直到稀里糊涂地把乳头含进嘴里,才平静下来。

在静谧的幽光中,一幕幕掠影如晚风拂过树枝,生命中的事情是上苍早就安排好的,岁月荏苒,那些在茫茫无际的日子里有着界石般意义的事情变得异常清晰,深刻的印象随时都在心灵深处显现出来。

仇家在江苏太仓是一个古老家族,在小城中断断续续住了几百年,族谱可追溯至十四世纪,迄今已有五百余年历史。自从这个家族有确切记载开始,每代人身上都多少发生着与艺术相关的故事,有几代人间隔迁移外地,但最终都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返回故乡。这儿是他们的根,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家族。明朝迄今,曾有几位因在艺术方面的成就,在当地或某个时期享有过一定名声,却再未出现过像仇英那样被世人传颂的艺术家。不过,与艺术时而亲密、时而疏离已成为仇氏子孙的宿命,任何灾难和打击都不能使他们与艺术割裂。作为儒商的仇德昭对儿子仇席珍的艺术前途抱有很大希望,期盼他能成为仇氏家族史上第二位杰出的画家。他曾斩钉截铁地说:“我不逼你经商。”当时年轻的仇席珍听了这话,怎样地喜出望外啊,他恨不得跪在仇德昭脚边,告诉他他是一位多么善解人意的父亲!但做父亲的旋即转身抓起案上的画笔,郑重地说:“这才是关系你的命运和一生的。只要你忠实于它,你的生命就会保存在作品里。即使将来肉体消亡了,也不会完全死掉,你的精神会继续活在这世上。”老实说,仇席珍将父亲的这些话长久地铭记在心里,并且希望自己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向着这个目标靠近的。遗憾的是:他至今也未能达到父亲所期望的程度。

娈早年跟随父亲在上海经营书画生意,母亲去世后,生意日趋衰落,父女二人回到太仓。父亲身材高大,慈眉善目,有见识。同时慈爱使父亲成为女儿天性的鉴识家,为了让她摆脱年轻姑娘幼稚盲目的热爱和无聊苦闷,他不仅让娈承担下全部家务,还硬要她钻研美术来提高灵魂与感情。在第一个年轻人上门提亲的时候,老人就已经想好要将贤淑聪慧的女儿嫁到什么样的人家了。所以没有人知道当初与仇家这门亲事是两位年轻人相互倾慕,还是老人有意促成的。

生命之初的精神世界里除了心灵、思想以外,还受着感官和某些神秘力量的主宰。在婴儿混沌的感知中,一些纷乱无绪的东西时而发散、时而纠结,忽明忽暗,在孩子熟睡的时候潜伏在体内,与毫无经验的心灵相碰撞,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焱之不时地发出几声啼哭,他不知道为什么哭,这不代表悲伤。在那幼小的无意识的躯体里,他的心如同茫茫大海上漂浮的小舟,没有着落。依附感是任何有独立生命的机体都需要的,孤独感与生俱来,它产生的恐惧和不安,如病痛在思想上蔓延,触及到身体任何一部分,黑夜白日,循环往复,仿佛与生命成为一体,无论怎样地拳打脚踢都不能将它赶走……忽然,潮声在凌晨的雾幕中缓缓传来,大自然的声息庄严肃穆,所有微小的动静都在宏大的背景中销声匿迹,孩子的哭声停止了;浑厚的声响和朦胧的光线在黑暗背后幻化出透明的世界,光明即将驱散黑夜,莫名的恐惧和痛苦随之消失。他安心了,扭动柔软的躯体,舒展四肢,眼神斜睨了一下周围,抿嘴一笑,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阵阵潮声,向人们告知新的一天的到来。娈听着雄浑的声音,精神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她断断续续地回想着自己的过去,生命的年轮一圈圈永不停息地滚动向前,我的小宝贝将来会怎样呢?母亲最大的幸福就是编织孩子的未来,她躺在孩子身边,孩子柔软的小身体仿佛依然生长在自己体内,哪怕在睡梦中,婴儿的一丝响动都能使她惊醒。大半个夜晚,她都辗转难眠,此刻身边婴儿均匀的呼吸使她感到既宁静又惬意,睡意逐渐酥软了四肢,嘈杂的场景在脑海里模糊起来。她仿佛听到院子里有紧促忙乱的脚步声,身体动了一下。浪涛声在寂静的黎明到来之前逐渐消失,雨滴敲打着门窗,疲倦的母亲在孩子身边睡着了。

这时,仇席珍伫立在门前的走廊上,雨水打湿了前额的头发,他要在今天早上出发去南京。那是一星期前就安排好的,他要找到江苏银行的陈毕时,告诉他不管其他储户做何打算,仇家一定会按事先约定准时将全部资金存入该银行,绝对不会反悔。眼下那群爪牙似乎暂时躲起来了,可最后他们还是会来找自己,找父亲。不论早也罢,迟也罢,不论什么情况,只要这次革命失败了,那也就无路可退了。他这样想着,也不知为什么,觉得这种预感肯定会发生,既然如此,现在就该放弃,可他仿佛忍受不了这个新想法,心里感到难过:“要是信守当年的承诺,就该义无反顾。”他自责着,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两肘支在桌上沉思起来。

七年前,他跟随父亲受江苏巡抚衙门财政局总办之邀,赴美国参加在圣路易市举办的国际博览会。当时同行的除了清政府委派的官员,还有部分商人。那次展会是美方为庆祝一八〇三年购买包括路易斯安那州在内的大面积领土而举办的。当时中国虽已在西方人心目中占据一席之地,但一旦将西方列强展示的琳琅满目的工业品与中国参展的农产品、衣饰、用器模型等同处一室做比较,落后带来的耻辱是每个中国人都能感受到的。展览后期,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国人走进了大厅,他就是孙中山。当他被认出来后,在场的中国人有的惊慌,也有的被吸引,父亲属于后者。几次拜访后,他了解了孙中山推翻昏庸腐败的清政府,建立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的愿望,并坚信这是中国人民求生存、图发展的唯一道路。“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受到震撼的仇德昭经过深刻的反思后,思想发生了巨大转变。回国后,仇德昭多次捐款资助革命党人。一九一〇年,曾与之同时参加博览会的陈光甫在美国学成回国,正值南洋劝业会在南京开幕。劝业会主持人陈淇,在圣路易国际博览会上与陈光甫相识,请其担任外事科主任,并恳请仇德昭辅助处理地方事务,仇德昭欣然应允。年轻的陈光甫上任后,对官办的江苏省银行大刀阔斧改革,改造成商业银行,大力吸纳私人存款。仇德昭鼎力支持,将全部资金悉数存入。虽然仇席珍相信父亲这样做是正确的,但万一出现意外……他打了个寒战,不敢再继续想了。连绵的雨水使人伤感,希望和幻灭之间一步相隔,他不能预料这样冒雨赶往南京的后果是什么,他踌躇着,返回屋内跟妻子告别,看见母子俩睡熟的样子,感到十分安慰。

临出门时,他听见睡在外屋小床上的淼之在梦中呓语,走过去抚摸孩子的额头,替他盖好被子。淼之是长子,比焱之大三岁,一千多个日夜,孩童由小到大的成长路程,是光明与黑暗交替的足迹,或许心情过于紧张,他似乎能从孩子身上感受到那种强壮的正在积聚的生命力,那是一种将微弱引向强大的神秘力量,无穷无尽,在幼小的躯体内蓄势待发。但眼前那个沉没在阴影中的世界仍挥之不去,如同人的生命一样难以捉摸。屋外,黑压压的云从四周聚集过来,耀眼的闪电划过,一声闷雷在天空炸开。

“好啦,孩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别再耽搁了!”站在外面的仇德昭终于说话了。“按照惯常的规矩,在上路之前,你必须去祷告一下。”

在厢房里祈祷完毕,仇席珍恭恭敬敬地在父亲对面坐下。“父亲,为我们全家祝福吧!”他无奈地垂下头,眼睛不敢注视父亲的眼睛,低声继续说道:“祈求上苍,让他们革命成功,勇敢地打胜仗,为民众争取利益。要不然的话,我情愿放弃这次冒险,连他们的思想也不要来干扰我们。父亲,母亲生前说过,商人沾染政治将会惹火烧身,招来不安……”

像世上所有刚愎自用的父亲一样,坚毅的仇德昭果断地站起身,用近乎鄙视的目光看了儿子一眼。仇席珍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听见父亲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苍天会保佑的。孩子,别忘了我们所做的是正义光明的事业……到那边如果一两天办不完,就找人捎个信回来……好啦,快走吧!”

台阶旁边管家提起旅行箱,仇席珍将公文包夹在腋下,双脚感到像绑了石块般沉重。他下意识地望了一下寝室的门,因为屋子里突然有了灯光。

娈来到门廊上,注视着犹豫不定的丈夫,然后她向神情坚定而复杂的仇德昭走过去。她跪在公公面前,脸上露出乞求的神色,抓住他的衣襟,眼巴巴地望着他。仇席珍转回身小心地扶起妻子,轻声地让她回屋去。可是当她看到丈夫将要走出大门的时候,她以与她温顺的性格不相称的速度疯狂地追了出去,不顾其他人在场,带着热烈的情感扑到他怀里。仇席珍抚摸着她散落的长发,然后瞥了父亲一眼,默默地把她推开,出了宅门。

心乱如麻的仇席珍低头走着,他对父亲抱着反抗态度,但只能勉强忍着。在父亲仇德昭心里,也感到些许慌乱,尽管他竭力掩饰着。

日夜复始,时光如流水,不受任何阻碍滚滚向前,世间万物都在这股力量的控制下发生着潜移默化的演变和成长。黎明降临,水面上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汽笛声……不论是近处蓝色雾霭中的迷蒙码头,还是放眼瞭望无边无垠的天际,那一幅幅舒卷自如的画面总在用它的温情包容着你……

时钟嘀嗒嘀嗒,不知疲倦地歌唱,生命之初的欢乐、痛苦、紧张、恐惧都在单调而美妙的音乐中形成。它记录下所有混沌的可爱的梦,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似浮云轻快的舞姿、浪花无邪的欢笑、固执的尘埃、炫目的星辰……在现实的阴影背后,梦境营造着婴儿单纯而玄奥的世界,那里的画面光怪陆离、瞬息万变,如宇宙般浩渺无穷,再强壮的生命力也无法与新生婴儿相比。在这懒洋洋的无知觉的意识中,潜伏着生命原始的沉着,使他有足够的气势藐视大千世界,在人类当中,没有什么比婴儿更接近自然的了。

人生如同在茫茫大海中航行,崭新的生命如同海面上探头探脑的小岛,它们周围风平浪静,统治万物的上苍和宽宏慈爱的母性,将吃人的怪兽和咆哮的风浪阻挡在外,和煦的阳光铺满蔚蓝色的水面,又温暖,又清新,周围的一切都对着他微笑,心灵的暖流和乳汁源源不断地从母亲的乳房里流进幼小的躯体。小岛渐渐长大坚固,水波无限温存地爱抚着他,白色浪花和他手挽手,踏着绸缎般的水面追逐绚丽的彩霞,隐约的钟声、婉转的鸣啭、阵阵轻风送来的欢笑和乐音……天地之间,永远不会停息的生命,永远向前的宿命,每个人生都被这浩浩荡荡的乐曲催赶着。从出生走向死亡,无言的大美熏陶着思想,浸透着情感,直到把他变成一个它想要的人。

清晨的阳光带着田野的湿润和芬芳照射进来,静穆而温柔,小手揉揉眼睛,将梦从脑海里驱散。焱之已能将现实从那个幻境里区分开来,这里的一切都有色彩、形状,会发出声音,会对他微笑。他浑身舒适,小脑袋在枕头上转来转去。这个小天地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他们彼此熟悉,什么东西挪动了地方或不见了,他都一清二楚。墙壁上掠过一个剪影,他立刻觉察到是鸟儿在窗前飞过!一只鸽子咕咕叫着落在窗台上,灰白相间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美丽斑斓的色泽。孩子咯咯地笑了,在被子里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想把它抓住,费了很大力气也没挪动一下,直到鸽子飞走了,他才神情落寞地老实下来,发出一声轻叹。转眼,他就又发现了新的目标,悬在头顶上的糊制大红鲤鱼,模样夸张,胖胖的肚子,又黑又突出的大眼珠子,起初他把它当成个怪物,渐渐地发现那仅仅是个不说不动的玩偶,便从心里瞧不起它。

小焱之已经能下床,在地上爬,世界扩大了,他的兴趣也广泛起来。不过他可不喜欢人家拿玩具哄他,他关注真实的生活,只有那些具备实用价值的东西才吸引他。不久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与他生活密切相关的事物上去,他吃饭的桌椅、小木碗,门前供他玩耍的花毯,不论是落在上面的一只苍蝇还是美丽的飞鸟,不论是砖缝沟槽里的清水还是远处川流不息的江河,在孩子眼里都一样有价值,什么都是平等的,什么都重要,如同打鸣的公鸡和远寺的钟声,划破天际的闪电和一盏微弱的油灯,室内和外界,现实和神秘……有限空间和无限延展的宇宙都在孩子的小脑袋里有着同样的位置。他看到的东西太多、太复杂了,它们的长相、声音和姿态都不一样,有些又很相似,唉!慢慢来吧!他累了,就什么都不看,随时随地,让甜美的梦把自己带走,孩子一旦闭上眼睛,一切就立刻消失了。

逻辑思考欠缺,促使感官更加灵敏,孩子对周围事物的认识程度究竟多大,无法预知。不过,这与成年人因缺乏表现力使得有价值的思想白白地流逝不同。婴儿时期的天分会受到上苍的眷顾,不断在体内蓄积,有朝一日,当生命走上正途,脑中活动的看似毫无规律的原子,便会爆发出难以估计的能量。

焱之被允许到地上的机会不多,多数时间母亲把他限制在床上,柔软的被褥不会使她的小宝贝遭受磕碰的危险。孩子很开心,在大床上翻来滚去,完全当成自己的地盘。他睡眠很好,很懂规矩,清晨早早醒来,知道不能打扰别人睡觉,就静静地躺着。但是不一会儿,就憋不住了,他故意弄出点声响,或者去捣乱……直到听见父亲的呵斥,才肯罢休。然而,他很快故技重演,甚至做出过分的举动,去扒母亲的眼睛。母亲迷糊着把他摁倒,搂在怀里,小脸紧贴着乳房。他难受极了,此刻他一点不饿,只想痛快地吼叫或大笑,他忍耐不住那样做了,父亲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他又疼又委曲,哇哇大哭,以示反抗。大人们被搅得睡意全消,匆匆起床。这下,他立刻不哭了,开心得像撒欢的小马驹,光着屁股把被子、枕头、衣物弄个天翻地覆。母亲佯装生气地丢下他,到屋外去忙家务。忽然听到“扑通”一声,娈跑进屋。见焱之抱着一个枕头滚到地上,她慌忙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温柔地哄他,安慰他。父亲却没那么耐心,又在焱之屁股上拧了一把。这次焱之没再放肆地大哭,只躲在母亲怀里低声抽泣。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错了,可等到第二次、第三次挨打的时候,他稀里糊涂地得出结论,每当父亲惩罚他,母亲就会更慈爱。

为了不再发生危险,娈把床四周用被褥挡得严严实实,这下可把小焱之急坏了。领地缩小了,只能看到上面的一块屋顶,小家伙变成了井底之蛙,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大喊大叫。母亲照例忙家务,根本无暇顾及他。滚爬半天,焱之看到了一丝缝隙,就把小脑袋紧紧地抵上去,黑溜溜的小眼珠转来转去,这只被困在围墙里的小豹子,盼望着有人解救他出去。

孩子的救星就是外公,老人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焱之高高地举在空中。这下他可乐坏了,那些平时他颤颤巍巍扶着墙都够不着的东西,全都尽收眼底了。他还看到了柜顶上那件大红斗篷和又圆又胖的虎头鞋。他瞪大眼睛望着庭院里的红花绿树,屋檐下一个燕巢吸引了他的注意。看到里面有只黄嘴巴的雏燕,高兴得直流口水,他伸出小手,想去触摸它。可怜的小生灵吓得浑身发抖,小眼睛惊恐地盯着他,发出叽叽的叫声……外公告诉他小燕子是燕妈妈的心肝宝贝,跟他一样需要呵护。可小焱之听不懂这些,除非有了新目标,否则他会一直与这只比他更弱小的动物纠缠下去。

母亲做针线时,焱之也跟在身边忙活,他笨拙地解开一个白布包袱,把里面各式各样的碎布摊开,喉咙里乐得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专注而热情地忙碌着,额头上渗出细小晶莹的汗珠,在最终把一块黑色的粗布远远地扔到墙角后,才算大功告成。他紧绷着小脸,神情凛然地审视着这项伟大的工程,俨然一位国王在检察他的领地。

母亲边收拾,边笑着叫他“小祖宗”。不过,当她定睛细看时,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红、绿、蓝、黄、白、黑、灰等布片全按色彩不同整齐地分为七堆,而且一堆里面绝不掺杂其他的色彩;一些碎花布则按照主色调的明亮或阴暗分成两堆。

孩子看到母亲流露出的欣喜,便撒娇地伸出小胳膊让她抱,小嘴里嘟嘟噜噜说个没完。

对于焱之而言,亲近色彩是一种自发的喜悦,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这是存在于孩童和艺术家身上最纯真、宝贵的能力。面对一件事物,他所以感到喜悦,并非因为此物有多大价值或产生多少利益,而是由于事物本身,就像成年人面对他的情人时所感受到的种种美好,只要看着它、触摸它,就会发自内心的兴奋。他喜爱的事物可能在别人眼中分文不值,但对他却是一个迷人的世界,是一种新鲜、愉悦而又令人激动不已的感觉。从发现属于或关于世界的某种事物中得到乐趣是自然而久远的东西,孩子很容易从自然中获得这样的回报,任何外界事物在白纸上映出的形状色彩会更清晰,如果没有人胁迫他们,他们绝不会强迫自己佯装喜欢某物。因此,一个儿童对着花儿大笑、伴着鸟儿歌唱、和布娃娃讲话、追着风儿奔跑,都同艺术家对自然的感受相同,萌发的冲动源于对事物自身的专注和热情。

父母不在家时,小焱之便交给哥哥照顾。淼之对大人吩咐的事情,从来都尽心尽力完成。为了不让他到处乱跑,淼之就使劲抱着他,然而两个孩子都很难受,不到一会儿,淼之就被折腾得没有了气力。小焱之喜欢自由,这儿走走,那儿瞧瞧,光着脚丫到处跑,这是大人绝对不允许的。然而越是被禁忌的,越是有吸引力,淼之没有办法,拿着鞋子在后面追。焱之就像个小老鼠似的见空就钻,好不容易把他逮住,淼之边讲故事边费力地往那双胖脚上穿鞋。但是,右脚的鞋带没系完,左脚的鞋子又被脱掉。焱之赤着脚跑到父亲书房里,指着墙上挂的雉鸡图,大声喊“自己”,淼之带着嘲笑的口吻给他纠正,他偏不听,反而更大声地喊:“自己,自己!”他的行动向来不怎么利落,笨拙得像只鸭子,有时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也不哭,就坐在原地,没准会看到新鲜有趣的东西,在长满青苔的灰砖缝隙里,有腹部全是细足的小胖虫,用手一碰,小虫就会立刻把头脚都收起来,蜷缩成小球。只要焱之吃东西,蚂蚁就会很快从四周聚集过来,争抢着把掉在地上的细渣碎末驮回家,“这么小,力气好大呀!”一、二、三……九、十……”他一只一只地数着,噢!它们有这么多伙伴,多快乐啊!他羡慕地称它们“蚂蚁王国”!

安静不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到处乱动,淼之拿他没办法,干脆做自己的事,不去理会。这下小焱之火了,大声喊叫,还把东西弄出声响,他拍打橱柜上带有狮子头像的铺首和铜环,叮叮当当;见淼之仍没反应,他又拿起桌上的笔盒和小木槌“嗒嗒”地乱敲,边敲边挺着胸脯大笑。淼之被逼急了,学着父亲的样子呵斥他,小焱之才不在乎这些,只要能找到打闹的对象,他就高兴。淼之厌烦了,双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听之任之。焱之可不肯善罢甘休,跑过去用力扒开对方的手,去瞧人家的眼睛,天真地以为对方在跟他玩躲猫猫,没想到淼之紧绷着脸,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小焱之沮丧极了,冷战使他很尴尬。突然,这只发怒的小豹子扑了上去,又抓又咬,淼之被弄得狼狈不堪,真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但母亲嘱咐不准打架,他只好忍着。焱之闹腾够了,开始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哥哥,真诚地道歉,淼之没有工夫相信他那一套,赶着在大人回来之前把乱糟糟的局面收拾整齐。

淼之是家中的长孙,聪明乖巧,深受祖父宠爱,但外公尤其袒护焱之。有时看到两个孩子打架,外公却从来不训斥他们,而是把这责任归咎于仇席珍,埋怨他不会取名,一个淼,一个焱,水火不容,小哥俩能好得了吗?娈没想到父亲会如此护犊子,笑着说这两个字是丈夫和公公颇费心思想出来的,寓意将仇恨以水溶之,以火焚之。老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应该给孩子取个更响亮的名字,不过他一向将对家事的不满隐藏得很深,不对任何人说,自己也不愿承认,觉得一个厚道、有良心的人不应该这样,但他不能真正消除这种想法。

一九一三年五月二十五日,袁世凯为实现当皇帝的野心,指使手下刺杀宋教仁。孙中山从日本回国,准备发动反袁二次革命。不料袁世凯先下手为强,于六月九日免除江西都督—老同盟会员李烈钧的职务;七月十二日,李烈钧率领采取反袁军事行动,占据江西湖口,通电讨袁,导致二次革命爆发。七月二十二日,上海发起讨袁军,总司令为陈其美,策动肇和兵舰炮轰江南制造局。战争危急关头面临的是军费问题,陈光甫在同仇德昭等几大重要出资人商议后,决定用银行资金支持军事行动。孰料,轰轰烈烈的二次革命仅持续几天,即以失败而告终。肇和舰被袁世凯的忠臣郑汝成俘掠,孙中山、陈其美等只能再度逃亡日本。接着,袁世凯开始大肆捕杀国内的革命党人。陈光甫支持上海革命党军需的消息被袁世凯得知,立即命令杀陈光甫。幸而总统府秘书与陈光甫有旧交,偶然发现杀人手令及时求情,才令陈光甫免遭此劫。不过二次革命失败后,张勋夺取江苏原都督之位,上任之后,他穷凶极恶地搜刮民财,命陈光甫交出全部储户名单。陈光甫以银行必须为客户保密为原则而拒绝,被免职。

仇席珍早已隐隐感觉到那个所谓的筹划好的事情可能会落空,曾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担忧,但遭到了父亲的拒绝和斥责。仇德昭是封建礼教下的产物,和每一个固执己见的父亲一样,根本不允许别人发言。两个月后,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尽管陈光甫竭尽全力保住那份名单,但最终还是被手下的一位知情人泄了密。仇德昭被捕入狱,在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忧愤交加,心脏病突发去世。一星期后,仇席珍尚未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张勋爪牙又以支持二次革命为由,下令查封了仇家的全部资产。

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将仇席珍摧垮了。生命不给任何人重新再来的机会,宁静富足的日子再也不会复活,唯一的可能是继续向前,可他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看着曾经走过的道路一如既往地延伸着,青瓦屋顶上的炊烟依然袅袅升起,生命巨大的转弯将周围熟悉的景色隔离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他时常陷入往事中不能自拔,徒然希望回到从前,恐惧使他在还不知道如何应对困难的时候,选择了逃避和沉迷。

他觉得无颜面对家人,也不愿和妻子交流,烦恼需要倾诉,孤独难以忍受。他到外面去寻找陌生人的理解和友情,很快他在靠近市边的小酒馆里遇见了管叔。此人很老实,为了糊口,在酒馆做些粗活,有些驼背,看不出确切年纪,一顶破帽子遮住大半个脸。一天晚上,月光如水,凉风习习,这家离城区较远的小酒馆里有几位外地过路的旅客在吃饭。他们抽着烟,争论着,屋子里乌烟瘴气。仇席珍走出小酒馆,他不想这么早回家,就坐在路边,漫不经心地想着该往哪里去。忽然传来悲凉的二胡声,如泣如诉,仇席珍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幻象。拉二胡的是管叔。音乐结束后,两个人交谈起来,月光下的管叔没戴帽子,右眼处一条明显的疤痕,使瘦癯的面孔有几分狰狞。这位又衰老又贫穷的人,深陷于社会底层的泥潭里,时常忍受着店老板的白眼和讥讽。为了给抑郁的生活一点调剂,他每晚都要到房子后面的空地上拉二胡。因为他的演奏受到客人喜欢,店主便要求他在门前的长凳上拉,少数善心且热爱音乐的客人付小费给他,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因为这些钱都被店主连同酒饭钱一同收起来。仇席珍觉得他又奇怪又可怜,主动去靠近他。起初对方对很冷淡,是一个受惯了鄙视的人常有的那种怨愤和漠然,但很快两个人都意识到对方的痛苦和不幸,距离拉近了。管叔从来不谈及他的个人生活,别人称他艺人,以为在高抬他。他从心里却不喜欢,有时为了解嘲,他也说些放纵的话,对于别人的讥讽,他只觉得好笑。他有很多故事,都是从过往路人那里观察或听来的,他认为社会一天比一天黑暗,每个人都靠心灵深处自燃的那点亮光生存。两个人对艺术的见解不尽相同,但适当的争论对他们都有好处。沉默的人一旦打开思想的闸门,比那些徒有虚名的演讲家的讲话精彩。他最讨厌政治家,认为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自我利益,愚弄和荼害人民。仇席珍非常欣赏他的看法。

空虚烦乱的仇席珍和管叔聊天是一种发泄,随着了解加深,对方阴暗而偏执的性格让他难以接受。在挖苦人时喜欢用粗俗的比喻,受蔑视的人能够自得其乐地活着,往往不是由于拥有强大的内心,而是他们能找出更多的理由去鄙视别人,这种恶性循环,看得久了,暴露出讲话者的无能,其生活态度虽不像市侩者那样庸俗,但仇席珍再无法从心理上接纳这个朋友。或许条件限制,管叔不酗酒,但却是个十足的烟鬼,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混合气味。有时酒馆里喝醉酒的人找他说活,他照样会很开心,他说他喜欢跟精神不正常的人交谈,没那么多假话。仇席珍问他:“我呢?”

“那是因为你遭遇了不幸!但你打算变成像我们这样的人,颓废下去吗?”

这句话刺痛了仇席珍,他愣愣地望着身边的人,他们是谁?自己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这肮脏的小酒馆,乱糟糟的粗话和叫嚷,令人恶心的烟酒和饭菜味道,他对这样的环境本应嗤之以鼻,若父亲在天堂看到他如此消磨时光,会多伤心。他知道自己由于悔恨和迷茫才躲到这里,这条歧途使他恐惧,但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他在这位穷困潦倒的艺人身上,看见了命运的无情,他丧失了信念,知道面对挫折应当振作,却不自觉地在委顿之中往下滑。

现实遭遇的困苦和疑惑,使他经常烦躁不安,随时都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怒火要从体内爆发,激烈的情绪骚动过后,他又感到被黑暗里无形的念头牵制着,困倦不已,既无法清除又摆脱不掉。尽管亲人去世、家产破败,他自己整个灵魂似被浑浊的泥流冲走,但堕落的欲念压不住智慧,还有他体内旺盛的精力、获胜的渴望,需要在热情的动力下,向着一个稳固而扎实的目标集中过去。逃避现实的最好去处是梦,然而即使在虚无缥缈的幻境中,精神也无法安宁。他看到好几个自己,他们彼此之间很陌生,隔了几百年那么遥远,每个自己都有一个小灵魂,像行星在宇宙中按着特定的轨道飞速地旋转,上面有一个统治他们的大灵魂,它一会儿变成天使,一会儿变成魔鬼;下面是一个有巨大引力的神秘黑洞,纷繁幻化的境界和乱象使他头晕脑涨,对外界显示出一种麻木的状态,整个人好像离现实越来越远,黑暗吞噬光明的时候,心思才感到放松。然而站在上面的大灵魂并不打算放弃,不时散发出丝丝微光照耀着他,给他的内心深处带来一点光明,在无着落的泥潭中挣扎的灵魂,看到在苦海对岸一颗宁静祥和而又热情明亮的灵魂,他怀着仅剩的好奇去观察、去感受,那神圣的光亮却迟迟不允许他靠近……忽近忽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他不再感到孤立无援,困难也不再像古老的城堡那样牢不可摧。

仇席珍对生活显示出某种热烈的态度,那是具备一定创造天赋的人固有的。但由于缺乏明确的目标,对任何工作都无从下手,羸弱的性格使他还要在随波逐流中浮浮沉沉。他看到渺茫的方向,却与一种无可比拟的力量死死地纠扯着,身心储备的意志逐渐消耗殆尽,他担心自己彻底陷进去,惶惑不安地看着既无法重返从前又无创造力的自己,那些可怕的堕落的本能和思想在周围虎视眈眈,内心一丝惧怯都会给对方可乘之机。他战战兢兢地提防着,但又迈不出向前的步子,在精神临近崩溃的极限,他又选择了酗酒。

一天午后,骄阳似火,娈出去帮着邻居的女儿做嫁妆,焱之在院子的荫凉下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一阵东西被撞倒的声音把孩子惊醒,他看到父亲趴在台阶上,两手摁住地面,撅着屁股,样子十分滑稽。孩子揉揉眼睛,开心极了,以为父亲在逗他,又蹦又跳地跑过去,走到近前一看,就不乐了。父亲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脸色涨红,额头上青筋暴露,他张着嘴,扑扑地往外吹气。看到焱之在前面,伸出手臂,让孩子拉他起来,焱之嘴里喊着“爹爹”,小腿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仇席珍气呼呼地嘟囔着,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壁站起来,打了好几个趔趄,才摇晃着走进屋里。焱之紧贴着墙壁,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仇席珍在屋里折腾了一阵子后,渐渐安静下来。焱之从门口伸出一点脑袋,看见父亲整个人仰面躺在冰凉的地上,张着嘴,但不像刚才那样大口喘气了。

焱之吓傻了,“父亲死了?!”他又害怕又心疼,想去喊人,又不忍心丢下父亲一个人。他浑身哆嗦,踮着脚尖走近,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然而,他年龄太小,行动不太利索,膝盖碰到板凳,声响惊醒了父亲。父亲一把抓住焱之,胳膊死死地勒住他的小腰。焱之动弹不得,眼里含着泪,想大声哭喊却不敢,那只会激怒醉汉,他笨拙地用小手去掰父亲的手臂,但那双手像钳子一样紧。仇席珍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时,焱之有一丝逃跑的机会,但当他惊慌不迭地逃出不到两步,就被父亲暴怒的喊声震住了,他鬼使神差地又回到父亲身边。仇席珍把他揽在怀里,给他讲做人的大道理,说苦难是命运的安排,结结巴巴地要焱之一定要为家族争气,并举起焱之的手臂,让他发誓。焱之受到惊吓,像木偶似的被支使。醉汉打着嗝,喷出恶心的酒气,简直要把人折磨死,也不知道这可怕的事情持续了多久。直到听见一声怒吼,一只有力的手臂才把焱之从噩梦中解救出来。

“浑蛋!该死的东西!”外公从门外冲进来,眼睛里喷着怒火,一把把焱之从仇席珍怀里夺过来。

仇席珍完全被老人的出现震住了,他屈膝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边哭边捶打着地面,数落自己的错,说全家人所受的苦难和父亲的去世全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如果以死能换来家人的幸福,他会毫不犹豫,哪怕立刻跳河自尽。此时焱之把脸埋进外公怀里,感到终于安全了,但很快他又担心起来,生怕外公的辱骂会激怒父亲,争吵起来。而且他看着父亲很可怜,于是搂着老人的脖子,低声为他求情。最终两人都安静下来,老人带着孩子到野外散心。傍晚,娈帮完工回到家的时候,仇席珍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他完全堕落了,仇家多少代人没有的恶习都积在这一个人身上。”夜深人静,焱之的外公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思前想后。第二天天不亮,他就一个人跑到仇德昭的坟墓前,很虔诚地跪下来,向已在天堂的老人倾诉,直言如果他的儿子继续不思悔改,自己就要代替他行使做父亲的权利了,“不能眼看着他把一家人都拉下去呀!”

回去的路上,老人去看望了妻子的坟墓,说出他的心事,祈祷她在天之灵保佑可怜的孩子们,让这个家庭尽快走出低谷,边说边想起妻子在世时经历的种种苦难,本以为迟早会熬出头,没想到……老人禁不住泪水纵横,趴在坟头上低声哭了。

老人回到家时,娈还在厨房里忙活,他径直进了屋。仇席珍蔫头耷脑地坐在床沿上,稀里糊涂地回想着昨日的一切,精神却很难集中。很多艺术家的疯癫劲儿不是天生的,而是源于放纵的杯中物。不少人以为酒是艺术的催化剂,但这只适用于少数酒神钟爱的人,大多数人不仅没从这种化学反应中得到任何安慰,反而本来仅有的思想也被它攫夺了。仇席珍模糊地记得岳父来过,对他大骂,这伤害了他的自尊,然而立刻他又以为那是错觉,自嘲地摇摇头……仿佛证明那不是错觉似的,门一开,老人神色肃穆地出现在他眼前。仇席珍惊呆了,他意识到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了。他羞愧难当,无言地低下头去。

“跟我走!”老人的声音和脸色一样冰冷。

“去哪?”仇席珍迟疑着,怀着一丝恐惧。

“去见一个人。”

“谁?”

老人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不容分说的神情里有一种特别的威严。仇席珍只能服从。出了门,一路上,他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将要走向哪里,好几次张开嘴想问,看到老人铁青着脸,就咽下去了。田野一片翠绿,远处天地相接之际,现出一条朦胧的蓝紫混合的黛色。在粉红的曦光中,鸟儿翔舞着轻巧的姿影,欢快的歌声划过长空。

老人步履很快,仇席珍费劲地跟在后面。经过一段晃晃悠悠的小桥时,他不经意地往水里看去,这一看把他惊得差点掉下去。清澈的河水里映出一个衣衫不整、形销骨立的落魄人影……他迟疑着不肯再往前走。老人停下脚步,锐利的眼神似两把闪着寒光的冷箭。在通往那片斜坡的小径上,他知道要去的地方了。想起父亲棺木入土的那天,对父亲说的话;又把自己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为前后想了一遍,发现没有一件事是遵守了当时的诺言,除了浑浑噩噩地消磨时间,他做了些什么?为事业,为家庭,为艺术?他愧对父亲,背叛了灵魂,他把命运不济当成理由,逃避困难,不敢面对,一切都被糟蹋掉了——他自己、妻儿,还有被荒废的绘画。他把自己淹没在黑暗的泥沼里,使原本纯净高尚的思想被污浊的淤泥盖住,产生不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来。这段荒唐的生活,使自己变得如同地狱里的魔鬼!

老人看着他慢吞吞地走在后面,心事重重,脸色凝重,知道他的意识正在发生变化,于是温和地问他可愿意陪他去那里坐一会儿。仇席珍心领神会地走向前,扶着岳父。这次老人没再拒绝,他们默默地向前走,好像朝圣者般的虔诚。自从父亲入葬那天,仇席珍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一年的时间,坟头上长出了茂密的杂草,人的生命力远不如它们顽强呵!

他们跪在墓前,老人说道:“亲家公,我把席珍带来了,你就好好跟他说说吧!”

仇席珍看到岳父脸上除了凄凉、无奈外,还闪现着慈爱的光辉,这层温柔的光照耀着他,仿佛那个曾出现在梦境中的宁静而又明亮的灵魂。他哭了,有忏悔,有感激。离开时他双手捧着往坟头上添了些新土,却没再说一句话。

两个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清晨万物勃发着生机,上工的人们已经开始劳作。欢笑声和牲畜的叫声传遍田野,仇席珍突然感到阳光下那头耕地的牛仿佛被上苍赋予了神性,强壮的肌肉、粗健的四肢、金黄色的毛发……是啊,哪怕做一头劳动的牲畜都要比游手好闲的人强出许多!奉献是快乐的,再富饶的土地没有汗水的浇灌,也不会收获果实。辛勤的工作、创造,才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老人深知女儿生活的艰难,便担当起照顾焱之的责任。

在家的时候,不安分守己的焱之总被母亲关在家里,难得外出。他时常躺在地上,看着蔚蓝的天空,那些云彩真美啊!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是谁在不停变换这些形状呢?要是我有这样的本领就好了。他闭着眼,挥动了一下手中的小木棍,希望一眨眼就变成孙悟空的金箍棒。为了能到外面的世界去,他有时爬上靠近院墙的那棵高大的树,坐在树杈上看着远处的田野,蜿蜒曲折的街道上来回路过的行人,他们都低着头匆匆忙忙,要赶往哪里呀?

现在不同了,跟外公住在一起,再没有人给这头爱撒欢的小毛驴戴笼头、系缰绳了,焱之可以尽情地玩骑马、打仗、跳圈、顶小牛。有时找不到玩伴,就用板凳或石头做道具,嘴里还不停地下着命令;累了,就趴在地上给这些老实巴交的朋友讲故事。哪怕极小的事都能在孩子脑海里衍生出一个绝妙的世界,阳光下扇动着美丽翅膀的蝴蝶和草丛里身体柔软的小虫一样有价值。

焱之最开心的就是跟着外公到田野里的小树林、池塘边去游玩,尽管他行动起来很笨拙,心中却有一双假想出来的翅膀。起初他专拣危险的地方走、爬,有时划破了手臂,有时又把膝盖擦伤;他也会躺在树下搬弄那两只胖乎乎沾着草叶的脚丫,他觉得自己的脚趾头和树上的小枝杈一样,忽然成了树干的一部分,而不是长在他厚墩墩的脚掌上,于是他伸出小腿把脚丫贴在树干上,“噢,它们的颜色不一样。看!这树的皮肤真粗糙,有裂纹,还长着斑驳的疤痕,大的、小的、长的、扁的,多丑啊!”再看看自己的小腿,圆滚滚白嫩嫩的,多滑溜哟,接着便低下头在上面亲了一口,心里美滋滋的。他还时常趴在草丛里,看着那尖尖的、圆圆的叶片,沿着上面的脉络,用小手指在地上勾勾画画,直的、弯的、长的、短的,那上面极细小的一丝脉络在他想象里能延展出一片完整的绿叶……累了,就躺在铺满红花绿草的大“床”上仰望白云。天空毫无遮拦地展现,远处传来牲畜或大人孩子的声音,偶尔飘荡着一丝隐约的乐声,十分动听,可他辨不出声音来自何方,仿佛从天外飘来的仙乐,缥缈缭绕。他嘴里嚼着一根青草,十分安静,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也不清楚它何时响起,何时结束。只要他倾心听的时候,就能听到;一旦被什么打扰,就听不到了。为了能够从头听到尾,他把自己想象成是一朵流动的云,那声音到了哪儿,他的思绪就跟到哪儿,有时它把他引到鲜艳明亮的花朵丛中,他立刻被迷住了,深红的、粉红的、娇黄的、洁白的……随着微风拂过树叶的唰唰声,小花仙子们环绕在他身边,轻歌曼舞,他飘飘悠悠,自在极了……梦境中他看见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偷懒地藏在绿荫深丛中酣睡,醒来后他告诉外公,老人说那就是上辈子的他——又懒惰又糊涂。他不服气,说自己不懒,母亲可说他勤快着呢!老人笑着说那是人家在讽刺他,因为他总在帮倒忙。

田野里矗立着一截古老的残垣断壁,每次焱之想扮演国王或大将军,就必须像勇士驯服烈马那样把整个胸脯贴上去,手指用力扒着石头缝儿往上爬。他熟悉断墙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肤。为了与幻想的情景相符,他嘴里唱着斗志昂扬的歌,那些歌的曲调都是不同的,因为即使几分钟前的歌,转眼就把先前的曲调全忘了;有时无意中哼唱出的一段很好听的曲子,可想找却怎么也找不回来,这时,他就会给自己打气,再来首更好的,可几乎每次都不尽如人意。过后他将这事告诉外公,老人说:“这就是灵感,音乐和文学、绘画一样,任何艺术形式都需要灵感,好的灵感要记录下来,才能保持长久,否则,就流水般地逝去了。”

等终于到最顶上那块表面平滑的方石块时,他满脸都是胜利者的喜悦,一手叉腰,一手挥动手臂,声色俱厉地下命令。那些小树小草都是他的士兵,他还根据它们的高矮分编成步兵和骑兵,按照位置的前后分为先锋和后卫……这会儿,他站在高高的观阵台上,眼看自己的先锋部队支持不住了,就命令主力骑兵马上补充过去。这些身着绿色戎装的百万神兵,非常英勇,争抢向前,冲锋的喊叫声、战马的嘶鸣声、胜利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周围的事物都消失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个童话世界。直到听见外公的叫声,焱之才从梦境中回到现实,环视周围,刚才的战场、骑兵、长矛和盾牌全都不见了,他垂头丧气地从墙上跳到乱草丛中。才发现那个威风凛凛的巨人消失了,黄昏里只剩下一个孤单单的小矮子,比不上一棵庄稼高。

一天,焱之看好了池塘边上那片郁郁葱葱的青草,有的地方比他还要高,于是他跑过去,弯下腰。水草在他周围滑过,凉丝丝的,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倒在地上,他干脆躺在那里不起来,伸手去摘一个青色的小果实,不料手被扎了一下,他吮吸着受伤的手指,哭丧着脸。不一会儿,他听见外公焦急的叫喊声,开心极了,甚至把外公假想成敌人,低声说:“你抓不到我。”他认为待在这个天然的庇护所里,自己可以安然无恙了,至于老人那又威胁又哄骗的话,他才不在乎呢。

忽然前方的草丛里跳出一只蚂蚱,焱之一时兴起,顾不上隐蔽自己,猛地扑了上去,结果整个人“扑通”一声重重地掉进水里。可怜的孩子没想到,他匍匐的地方就在池塘边沿上,那些茂密的水草把危险给遮住了。

他被救上来时,脸色发青,失去了知觉,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可能受了惊吓,他一直在昏迷中喊叫,半夜里开始发高烧,小拳头攥得跟石头一样硬,牙齿咯咯作响。老人吓坏了,赶忙去请大夫。

孩子受着痛苦和恐惧的折磨,恍惚中,他看见老人前脚出门,后脚就有人进来了,一个鬼魅般的背影,没有脑袋和四肢。那巨大的身体转过来,胸前有无数洞,有各种形式的头从洞中探出来,稀奇古怪的模样,使他浑身哆嗦,那些东西却更活跃了,它们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他吓得要死,想喊,想逃,想用被子蒙住头,可是一动不能动,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嘴给一个湿淋淋冰凉的东西封住了,四肢好像被怪兽的魔爪钳住了,他在半死不活中听见欢快的怪兽在咯咯发笑,那是牙齿在咯咯打战。

不知在极度恐惧中和死亡对峙了多久,直到屋里重又点燃灯光才算结束。老人在黑灯瞎火里走了很长路,才把大夫请到家,虽然孩子在昏迷中辨不清陌生人的影子是谁,外公的声音却一下子使他踏实了。

大夫走后,老人哆哆嗦嗦地煎完药,给焱之喝下去。坐在小床边睁着昏花的老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回想着刚从水中捞上来的刹那,他托着孩子的后背和双膝,小胳膊和膝盖以下的小腿都软沓沓地垂着,荡来荡去,双眼紧闭……哎哟,老天爷,他死了吗?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痛苦得要瘫倒下去了。

屋角的钟摆沉重地晃动,老人的眼睛不时地望着这座古老的木钟,它已经有几代人那么老了,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不知沉睡了多少生命,岁月流逝,人生如茫茫大海中的一朵浪花,短暂而不留痕迹,他浑身一颤……不管你在深邃的生命中瞥见哪一刻的悲伤,它们熟悉的面孔总在诉说着连绵不断的痛苦,生命的形象由于灵魂的深刻而鲜活,生命的意义取决于使心灵快活的目的。由此,渺小延展成伟大,奉献使人品尝到爱的愉悦。

老人的善良、宽厚、温暖是孩子的巢穴,孩子的天真、单纯、依赖是对老人的抚慰。世间驾驭万物的爱,将一个个孤立的生命变成一串颇有联系的岁月,外公的老年和焱之的童年,如同在浪涛声中的礁石,在庞大天比、无穷无尽的冲刷后,仍会在阳光下显露出来,超越时间而连接在一起。

蕴藏的无私情感那么强烈地震撼着老人,如飓风般盘旋在寂静的幽谷,然而,在本能的爱中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强大的依附弱小的,老人在孩子给予的快乐和希望里找到了强壮和尊严。两个生命的交汇如同暮鼓晨钟,相互应答,一个肃穆,一个明朗,它们不在同一个起点,但荡漾在清新的空气中化出无数往事和期冀……他们谁都无法抓住,却模糊地意识到它的存在。生命是爱的化身,彼此的依赖和支撑会将不同生命的力量汇聚在一个躯体里。

午夜时分,老人在隔壁屋里的佛前上了香,祈祷苍天保佑焱之,这孩子比他的生命还重要一百倍,一万倍。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伏地叩首二十七次,那是小焱之的生日……当老人惊惶不定地回到床边时,看见孩子平静地躺在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的脑袋仿佛被重棒击了,差点跌倒,“上天啊,他死了?!”他来不及多想,俯下身去……朦胧的灯光下,他看到孩子的小胸脯均匀地起伏着,伴着偶尔轻微的鼾声,额头上闪着细细汗珠。“感谢上苍!”老人瘫软地倒进椅子里,老泪纵横……

从此以后,外公再也不允许他在野外独自乱跑,焱之因为害怕也变得乖顺多了,总爱抓着外公结实的大手。然而,想让一个孩子彻底老实下来不可能,除非生病或精神上受到打击。有时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来,那肯定是发现了草丛里的一只毛毛虫或一群蚂蚁。他蹲在地上作弄好半天,用脚把它们碾死,或从旁边挖一大块泥巴实实在在地砸上去。若碰上个头大的虫子,他舍不得一下子把它弄死,就用小木棍敲击它,追赶它,跪着,趴在地上,集中精力,步步紧逼。看着无意识的弱小生命在自己的威力下仓皇失措,他兴奋得大笑,得意忘形。外公在他撅着的屁股上踹两脚,骂他:“残忍鬼!不是东西!”

焱之明白外公并非真的气愤,而是不高兴自己忽视了他的存在。祖孙俩之间有种默契,孩子想做什么,老人一看就清楚,而孩子对老人那点想法通常也猜得很准。外公喜欢给焱之讲他的过去,有时不知不觉把大人物的历史一块带进来。比如老人讲到他艰苦的童年时,就跟某个古代英雄的童年连在一起,他卖力地讲着故事,情绪激昂,言辞慷慨,时而稍作停顿,搜肠刮肚找些合适的词汇,表情十分丰富,只希望能感染听者。确实起到了那么一点效果,但往往他内心已紧张得剑拔弩张,却发现焱之在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那眼神使老人又气又恼,但自知不能发作,于是他罚焱之把故事重讲一遍。焱之复述得十分完整,但请求老人回答他一个问题:“外公,既然你们那么相似,为什么你不是大英雄啊?”一阵风吹过,老人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擦着眼睛,孩子不知道外公患有沙眼病,以为老人在流泪,便不再问了。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老人不再谈及自己的过去,他专门讲历史上那些指点江山、骑马打仗的人物,显然故事中战场上万马奔腾、奋力厮杀的惊险场面很吸引焱之。老人的措辞十分激烈,只要能表达情绪,他就乱七八糟地说上一大堆。焱之听不懂这些怪癖生涩的字,认为外公真有学问,这种平添的神秘感增加了故事的吸引力,他陷在跌宕惊险的情节里,听到自己喜欢的人物受伤,就感到身上在痛;听见人家要脑袋落地,他就吓得张大嘴巴,闭上眼睛,“这下完了……”故事戛然而止,老人喘口气,揉揉眼睛,打个哈欠。孩子扯着外公的衣襟,央求:“外公,快讲!好外公,快讲啊!”看着焱之仰着的小脸上充满乞求的神情,老人几乎幸福得发晕,故意绷着脸掩饰内心的喜悦,答道:“明天吧!”

“明天?一个黑夜有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焱之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噘着嘴生气。他可等不了这么久,太折磨人了,他蜷起腿,两只胳臂搁在膝盖上,托着腮,开始想象下面的故事。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外公讲过的人物,按照自己的好恶,让这个正直勇敢的大将军获胜,另一个他讨厌的卑劣的小人变成了他的俘虏。

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只要一谈到惊天动地的事,就必须跟皇帝有关,而且外公会特别兴奋。那一个个伟大人物,在孩子眼里不过是跟自己周围人不同的符号,他时常把唐朝的重大事件跟明朝的哪位皇帝联系起来,或者误认为唐朝的哪位皇帝在元朝做出骄人的业绩,实在憋不住,他就问外公。老人严肃地训斥他不认真听讲,才会颠三倒四,其实他是在为思路被打断而生气,因为在讲述那些故事时,他和孩子一样被那些或夸张或虚构的故事情节迷惑了。

悲壮的故事总能催人泪下,外公看着焱之眼圈红红的,又得意又感动。或许受了天真烂漫气息的感染,那些过分凄惨的情节临时被他稍许加工,他不想让孩子过早地看到人性的罪恶和世态炎凉。他讲故事的目的是励志,事实比空洞的言语具有说服力,所以他会在一个重要的故事后面补充说教,他认为这是故事的真正价值。焱之皱着眉头,显得很有耐心,其实他在极力忍着,心想:只要跨过这道沟坎,前面又是鲜花满地了。老人不管焱之是否愿意接受,照例反复强调,而且一旦想到某个故事的道理可能只有他一个人领悟时,就更自豪了。他需要重新组织句子,以免老生常谈,然而言辞匮乏一直是老人无法跨越的阻碍,他不得不通过表情和手势增强这些话的重要性。

有时厌倦了,焱之便鼓足勇气把在肚子里憋了很久的疑问说出来:“可是,外公为什么这样啊?为什么他是个非常杰出的皇帝?您昨天不是说他杀了很多人,是个暴君吗?”焱之认为秦始皇又伟大又残暴,究竟该爱他,还是恨他呢?他反复自问,并不觉得无聊,觉得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能决定他的命运。

老人也不清楚该抱何种态度,那都是与己无关的史事,说说罢了,可他不能这么告诉孩子,便含糊其词,解释说:那是国家之间的战争,你不杀对方,对方就要杀你,不去征服别人,就要被别人征服,也就做不了皇帝……

“噢,我明白了,要做皇帝,就要杀人,是吗?”

孩子的结论,让老人吓了一跳,背离了他的初衷。他开始讲大道理,言辞之间,自己也被弄糊涂了。他没有主旨,只想扭转孩子的思维,却发现在遮遮掩掩的谎言里,到处是漏洞,那些大人物的英勇事迹里逃脱不了杀戮,哪个皇帝不是杀人最多的呢?他被简单的儿童式逻辑逼到了角落里,艰难地为他所崇拜的大人物寻找圆满恰当的解释。孩子仔细地听着,带着一丝怜悯,他对那些大道理毫无兴趣,但看得出老人的苦口婆心,便感动了。

后来,老人在讲故事的过程中会不时地骂上几句,原因是他评判这些人的标准变得像孩子一样单纯。不是他们做了多少史无前例的事迹,发动了多少轰轰烈烈的战争,而是为人民做了多少好事。这一来,不少他崇拜的人物遭到了颠覆,他不敢承认,那会使他在孩子面前有失尊严。于是他开始讲《天方夜谭》《西游记》……在那些遥远虚幻的人物身上,他不会遭遇用现实的道德去解读历史的尴尬,这样一来,祖孙二人都在自由广阔的幻想中得到了满足。

仇席珍年少时表现出很高的绘画天赋,在同年纪的孩子中,他学习绘画显得非常轻松,很快掌握了线条和色彩的运用。他的作品很受人喜爱,被当成其他孩子的榜样。他还擅长书法,喜欢诗词歌赋。成年后,他读书很多,又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思考,思想的丰富需要找到新的表达方式。为了在艺术上有所突破,他做了一次又一次尝试,却未在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回应,观众中大多数没有什么思想,“画就是要好看!”这是他们的唯一要求。

仇席珍内心也有热情,但习惯于忍耐,这在平常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一名画家而言,创作中的过分内敛无异于人性的懦弱,会扼制艺术个性的发展。在外行人看来,仇席珍的作品不够美,在少数内行人看来,他平庸的性格成为艺术前途的最大阻碍。他也想突破,但个性极强的父亲的下场,又让他看到社会和人类的无情,他感到寒心,却放不下画笔,画笔对他就仿佛酒鬼手中的酒杯,一旦离开,精神的寄托就丧失了。他十分谦虚,但当初不如他的人,都已混出更高的地位和名声,这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不过他并不摆出怀才不遇的样子,自从经历了那次重大灾难,他性格中所剩无几的棱角也被磨平了。如果是孤独一人,或许他会自私或倔强一些,而现在他有家人,他们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即使他甘心去冒险或往下掉,现实也不允许他那样做,他只能踏踏实实地工作。

小城里什么消息都传得很快,仇席珍要办画展一事,不久就几乎众人皆知了。为他倡办此事的是当地政府里的一位官员——林梓良。此人身材瘦小,金鱼眼,戴着一副黑框大眼镜。像官场上的那些同僚一样,头发梳得油亮,踱着方步,讲话很有力度,看事很透彻,习惯讲假话,而且为显得深奥,故意将大部分话讲得含糊其词,只将其中一两句讲得十分精辟,听起来跟真的一样,其实都是信口胡诌。他和那些显贵富人们一样,把艺术当作高雅的消遣。两人相识在一次聚会上,当时仇席珍带去了吴镇的《渔父图》和一幅自己的临摹品,林梓良对着临摹品大加赞赏,仇席珍不相信对方说的是真话,认为是逢场作戏,可是他太需要别人的认同和赞赏了,哪怕简单的几个词,也足够让他拾起信心,快乐好几天。

官府要为仇席珍办画展的事在人群中引起不同凡响,凡是妒忌他或是对任何事都跟着市井传说滥下结论的人,已经开始讲闲话了,无中生有地编出几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诋毁他。人们在指责他的同时,还不忘捎带上他的祖先。让人们去接受新事物很困难,他们宁愿毫不费心思地接受几百年前的老艺术家,仰慕历史人物体现一个人的品位,看着身边素日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快要飞黄腾达,简直是奇耻大辱。平民制造舆论的能力超过政府,这些负面东西比宣传蔓延得还快,不久传到仇席珍的耳朵里。

一个明智的人,绝不会对攻击他的人恶言相向。仇席珍听见那些令人气愤的坊间流言,只要稍一分析,就知道背后的作梗人,但他仍坚持埋头做自己的事。有些人夸他好脾气,其中有真诚也有讽刺。他并非不想发泄,但一想到所带来的种种后果,就忍住了,谁都不了解这个老实人的心思多重。

展览终于到了,这是仇席珍第一次将作品集中亮相,大多数是他近两年的心血精华,他很有把握,脑子里只装着自己的作品,知道它们可能会遭到批评,可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做好了被笑话的准备,一旦将心态放到最低,就不再害怕了。何况他对作品充满信心,这是他在众人面前闲庭信步的主要原因。相信自己不是一个平庸的人,所以能理解那些平庸人做的事,他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去审视那些没有经验的攻击者,发现他们眼神里有某种慌乱和害羞,或许他们做事并无恶意,但不明事理,才做出荒唐事来;那位同行是因结了私仇而敌视仇席珍的,是某些故事的杜撰者。不管心里多么忌恨,当看到仇席珍满面微笑地向来观展的朋友问候道谢时,他乐呵呵地走上前去,像一位仁厚的兄长一样握着他的手,赞美一番,这些话在谁听来都堪称肺腑之言。他表面上很捧场,在展览现场待了很长时间,真正目的却是为了找机会与林梓良交谈,他很自负地认为只要对方了解他的艺术,下一个展览就该轮到自己了。

林梓良邀请了几位官场的人来赏光,仇席珍按照事先安排,亲自陪着他们做讲解。起初几个人仿佛商量好似的摆出矜持傲慢的态度,偶尔点点头,或彼此小声地交谈一两句,声音低得连仇席珍都听不见。他很想知道人家怎样评价他的画,又不好意思亲自问。

等到几位重要客人一幅不落地看完作品时,他落寞的心情平静了一些,“我错怪他们了!”他站在几米外,和一个人简单地说着话,只把侧面留给那群人。但凭借一位艺术家的敏锐触觉,几个人冷静的态度使他踌躇着,可能是他的神情引发了某种效果,一位长相气度都很好的官员冲他笑笑,“看来他是唯一懂得这些作品的人了”。仇席珍不再奢望听到赞美,哪怕遭一顿批驳都好,他只想得到一点反响,至于评价的好坏都不重要,只要中肯。

他看看对方,鼓起勇气走上前,平静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仇席珍被对方的麻木感染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希望一切赶快结束,他觉得人家肯定已暗暗嘲笑他了。客人们走后,他独自坐在角落里,气得想发作,可这怪谁呢?怪观众不懂艺术,还是这些作品根本达不到或不配称作艺术?

参观者稀稀拉拉,仇席珍的情绪也越来越低。他希望有更多人来捧场,哪怕丝毫不懂艺术都没关系。他渴望人家认可他的创作,就像儿童渴望得到大人手里的一块糖果那样现实。只有那些在艺术王国里孤独追求了一生的伟大艺术家,才能摆脱这种心理。而眼下的仇席珍还未达到这样的境界,如果不是为了保住朋友的面子,他真想立刻撤掉展览。也许由于事先期望值过高,以为自己的作品会在寂静的小城里激起一股浪潮,结果希望与现实相差太远。无论如何,他非常痛苦,那种强做出来的镇定坍塌了,但却不得不应付着,摆出笑颜在人前受罪。

他在进门处搁了本意见簿,直到展览最后一天,才鼓起勇气打开,展厅里空无一人,他随手翻看着,那上面的话使他勉强在心里积蓄的一点热情也冲散了:“模仿古人。构图死板,没有独特的风格,缺乏灵感,画面的拼凑……”有几位稍有艺术修养的人,还拣出几幅作品,提及它们各自模仿了谁,这令他很受打击。他一直努力逃出先辈窠臼,没想到,不仅无法突破,反倒越陷越深。一位尽责的批评家还将原作与他的作品之间水平相差大的地方,予以对比。若在平日,仇席珍或许能虚心接受,但此刻他已不能理性地思考了。

他的心沉进冰冷的黑暗里。

其实仇席珍的失败并不完全是他个人的原因,可能他的作品距离成熟尚差一段距离,但并非一无是处。展览不成功的原因有诸多因素:首先,小城里的人还不能接受这种方式,对它怀有厌恶情绪。其次,作品题材单一,不具备多样性,很难与不同兴趣的观者取得共鸣。再者,在那些留言中,有好几处不切实际恶狠狠的批驳都出自一人之手,变换了不同的字体。然而,不够自信和缺乏冷静,使他根本察觉不到这些。他承认失败,尽管他骨子里隐藏着孤傲,但那簇灵性的火苗,还来不及轰轰烈烈地燃烧,即被现实的服众心理扑灭了。直到展览结束,他也没听到一句真诚的鼓励。对于一位桀骜不驯的艺术家来说,这或许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他,如此遭遇却是致命的。

艺术的产生离不开坚实的思想,伟大的艺术必须以伟大的心灵为支撑,他开始彷徨了,迷茫了……多少年来,艺术已经成为仇席珍处于痛苦边缘的一盏微弱的灯。他翻来覆去地问自己,要放弃吗?他成了在迷雾中奔跑的逃难者,拼命向前,却不知道要奔向哪里。他能听到心脏咚咚地敲击着胸膛,血管里热血沸腾,整个身体都要爆炸了……

要挖掘另一个“我”,他对着镜子惶惑地审视,就像一位母亲端详着不如意的孩子,既满口责备,又想极力从对方身上找出点什么优点来聊以自慰。可蜕变如此艰难,而新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子呢?精神的犹疑不定如同病体的保守式治疗,在伤口敷点麻醉剂,虽使痛苦暂时减轻,却对根治疾病毫无益处。艺术的机体需要在思想矛盾和斗争中不断制造出新鲜血液,而对一个正在艺术崖壁上攀登的人而言,稍松一口气,就有可能坠落深渊。

仇席珍陷在深深的孤独和痛苦之中,他不想与任何人交流,也不相信任何人。然而,生活的安排从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家里来了一位几年未曾谋面的客人。于树之是父亲生前的一位老友,仇席珍强颜欢笑接待这位前辈,心里生不出一丝热情,他认为自己糟糕的情形只能给天堂的父亲蒙羞。“忍耐点!”他没办法,只得安慰自己。

有时,两人之间的谈话进行不下去,他就想:“由着他吧。弄来弄去也逃不出那套老调。”于树之其实是一位忠厚的人,很好的鉴赏家,一向真诚地关心仇席珍,但因家贫,爱面子,又怕给晚辈添麻烦。自从仇德昭去世,便很少与仇家来往。他十分了解仇席珍,知道他做人太谦虚,处处收敛自己的个性,这种习惯在生活上或许算是美德,但在艺术上却十分危险,过分谨慎桎梏了创作前进的脚步。他想诚恳劝说,却担心伤害年轻人的自尊,不说又觉得对不起逝去的朋友。两个人绕来绕去,谈了很多。仇席珍奇怪地发现:彼此之间的分歧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大,好几个对方拿不准的问题,自己也有怀疑。前辈把心里的想法摆出来,而他却一直没有勇气承认,一是怕人家笑话自己浅薄无知,二是他本身也不确定究竟赞成哪一方。

幸好仇席珍痛恨低档艺术,喜欢对那些格调高雅的艺术品大加赞美,骨子里和于树之一样喜欢宋元文人画。于树之对仇席珍那幅《渔父图》情有独钟。他喜爱那句:“兰棹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画品即人品,画境如心境,画中透过苍茫幽静的一隅山水,映射出画家清高孤寂的精神世界。再比较那些迂腐、庸俗的现实,轻易流露的感情,使他真正意识到扯谎的艺术家是对艺术本身的亵渎。

仇席珍和前辈一样从吴镇身上爱着董源、巨然、李成、范宽、郭熙……认为在元代一些画家身上能找到宋代杰出艺术家的影子,于树之爱董、巨、李、范……却是因为在他们的作品中捕捉到黄公望、倪瓒、王蒙、吴镇追求的文人意境,他们都是大自然的儿子,在技术的传承和笔法上却俨如父子,两个人都不否定这些伟大作品的艺术成就,但对艺术界始终争执的孰为“文人画”起源各持己见。

于树之认为元代的四大家在思想上远离元代贵族统治阶层,同时,在艺术上倡导“自娱”和“逸气”,将诗、书、画、印相融于一体,开创中国绘画史上的文人画。

仇席珍从绘画气韵出发,不注重形式,坚持文人画以唐代王维水墨为萌芽,至五代宋初时在荆浩、关仝、董源、巨然的创新下又有发展。从整个绘画发展脉络看,南派之董、巨对宋元文人山水画的影响更大,巨然以景之真添景之趣,且趣高。尤其以笔墨明润创造笼罩画面的爽气,令画中充满脱尘宁静的逸气,正是这位南唐亡后、从江宁至河南开封开宝寺的僧人将南方山水变得更加明亮、秀润。

于树之不同意将董源划入文人画范畴,认为他在五代南唐中主李景朝时,曾任后苑副使,身份不符。

仇席珍用对方曾说过的一句话:艺术是艺术,艺术家是艺术家,予以反驳。

看到年轻人语言渐露锋芒,于树之高兴了,问他如何看待荆浩。

仇席珍引用了荆浩在他的《笔记法》中写到的:得其形而遗其气是似,气质俱盛为真,重视写生,单是太行山的松就画过数万本。

关于这点,于树之颇为赞同,他所膜拜的黄公望就曾长期居住富春山中,随身携带纸笔,遇佳景随即摹绘,为最善承得其法者,可他仍有疑问,毕竟“文人画”是苏轼提出的。

“没错,世上哪个婴儿不是出生后取名的,但在母腹中的孕育就与生命无关了吗?”仇席珍说得字字铿锵。

老人笑道:“好,大胆精辟。若将此种气势运用到艺术创作中,早该有出头之日了!”话一出口,于树之暗自埋怨,怎么能这样说呢,尽管心里这么想,可用不着说出来伤人啊。

事实上,不管艺术家表面怎样温和,他内心对个人的不满总要超出常人。仇席珍的愤懑藏在心灵深处,希望有强大的新生力量在绘画中爆发出来。自从意识到作品平庸,他就没再提过笔,没有什么比自我否定更痛苦的了。创作进入了停滞期,以往幻想式的满足,已经厌倦了,他不甘愿沦为庸俗的艺术家,却又创造不出脱俗的东西来。灵感消失了,他回头到旧日的佳作中寻找慰藉,一看,竟吓了一跳,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这些作品与他幻想的完全相悖,画中不少成分都在仿古,虚伪地拼凑,这种问题若发生在对人生没有任何经验的人身上,尚可原谅,可他却无论如何不能原谅自己。

他狠心把所有的作品都搬出来,重新审视一遍,心里的愤怒令人吃惊。有一次,他看到一幅摹写元代王渊的作品,瞥了两眼就把它撕掉了,用力揉作一团。想着两年前完成这幅作品时的得意,他觉得那个人跟小丑一样,又愚蠢又无聊,他讨厌死了,用最难听的话骂自己还不够解恨。他还翻开了几幅不久前受到赞赏的作品,认为它们除了技术上更细致,跟前面那些作品一样内容空洞,言之无物。不能再欺骗自己,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你对艺术不真诚,它就对你撒谎。只有脱离幻想,才能创造出有思想的东西,体现艺术的个性。

他翻来覆去地思考,万分痛苦,想创作,情感却如同凝固了。但他发誓绝不再模仿别人的作品,他要等待真实的感受从内心流淌出来,读过的书、阅过的人、经过的事,这些活生生的素材,唯一属于自己的财富,创作灵感的源泉,为何不见踪影,它们被什么遮盖了?艺术少不了真实,假话经不起考验,可如何运用这种真实感动别人,技巧吗?思想吗?……还不够,艺术个性的建立首先需要创作者的大胆,敢于敞开心扉,直抒胸臆。他痛恨缩手缩脚画出来的作品,决定如果思想不自由,他宁愿放弃绘画。

为了迎接这神圣的时刻,他迫使自己陷入冥想,等着突如其来的灵感如山洪暴雨般暴发。有时有那么一点点迹象,感到某种潜伏在体内的冲动在慢慢酝酿,仿佛平静的海面上积聚过来厚厚的乌云,天空越来越阴暗,深蓝色的海水起着微波,雷电高高站在云层上方,只等那个时刻一到,就一脚劈开浓密的乌云,宇宙之间发出狂响、闪电划破黑暗,欢呼吧!这天地演绎的宏壮美景!……然而,一切不知怎么都消散了,他渴望的情景最终没到来,疲倦和失望要把他打倒了。十分懊丧,明天,明天,他在痛苦的煎熬中挨日子……

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开始动摇了,偶尔会突然舍不得丢掉过去,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却发现鸿沟两边的思想不可能再和谐地连贯在一起了。过去的还是过去,可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一个埋在心里的想法会在短短的时间内颠来倒去地变换好几次。眼看就要抓住了,却转瞬即逝,就在他被折磨得快要不行时,它又悄悄露出一张脸来,他猛扑上去,好不容易抓住一点轮廓,又不见了。工作的缓慢使他窒息,他恨不得一天之中完成所有想法,却总是不得不在一个想法上徘徊很久。最懊丧的是他有时会突然怀疑自己,是否在绘画上的能力全部丧失了,这个想法简直把他击垮了,连最基本的睡眠也无法保证。他在梦里常出现和白天同样的精神状态,做着这件事时,又痛恨自己放下了另外一件。深更半夜,为了捉住一个令人兴奋的念头,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待提起笔,激情却跑掉了,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变得毫无意义,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让他仿佛待在坟墓里,弄不清几秒钟前降临的是灵感,还是戏弄他的鬼怪幽灵。他恨恨地骂了几句,于是他生气了,不再相信恍恍惚飘浮的东西,即使它光顾时,也故作麻木,视而不见。心灵藏在黑暗的一角,像聒噪不安的昆虫在寒冬中蛰伏下来,好几天不想绘画的事。然而,很快就坐不住了,他觉得与放弃相比,还不如马上死掉痛快。于是,他又开始用心去碰触飘忽的生命,即使抓在手里时已经死了,他仍然不停地尝试。

按照自然界的规律,只要时常有乌云升起,雨季就不会远了,到时候,灵感会如同从天而降的一团深蓝色烟雾,进入一个人的灵魂。于是囚禁在牢笼中的思想解放了、自由了、飞翔了……然而,无论你经历过多么令人窒息的痛苦,假若你不抱着静待死亡的决心,或对它不抱希望了,或由于什么必须的原因退出了,那么,这道神圣的光将不可能再降临到你头上了,所有的付出和艰辛将变成一声空叹!

不管一个疯狂的人怎样渴望在狂热的火焰里燃烧,冰冷的现实会随时将他泼醒。他忽略了生活,日子变得更加不轻松,他挨几天饿照样可以面带笑容上街,可如果孩子有病却没钱医治……他没有留意到妻子从那堆旧日的作品中拿走了几幅,那是他集中在一起打算付之一炬的。他为此大发脾气,她一声不吭,心里只想着淼之的病,为了有钱买药,她什么委屈都能忍受。

娈出门后,仇席珍跑到厨房里,搬起水缸,顺着头浇下去,想彻底清醒一下。他脸色通红,双眼发直,布满血丝,手指紧抓住头发,气冲冲地碰向墙壁,嘴里大叫着:“死吧!去死吧!你这没用的家伙!”

夜晚对大多数孩子意味着美好,淼之却忍受着疾病和噩梦的折磨,可怕的黑夜,他想睡又睡不着,睁眼也好,闭眼也好,那些鬼怪的幻觉总在晃动,病魔的阴影笼罩着房间,微弱的生命在黑暗中惊慌不已。他很孤独,不停地咳嗽使他无法入睡,胸口憋闷,脑袋嗡嗡作响,黑暗的角落里活跃着幻想中的幽灵,想着自己可能就这样“死去”,他悲伤极了。

而世上还有一个人比他更焦虑,那就是母亲。这几天,娈一直心急火燎地到处求医问药。那天晚上,她到父亲家的时候,焱之已经上床了,听见母亲来了,他兴奋地从床上爬起来,缠磨了她很久,直到母亲又哄又劝地说了好多安慰的话,才把他按进被窝里。

为了不影响孩子,母亲和外公在外屋压低了声音说话。焱之时不时地听见一两句,起初他并没有注意,忽然母亲说了句“和天宝一样”!焱之愣住了,竖起耳朵,急于听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什么肺炎、传染、高烧、昏迷,淼之的坚强、大夫的叮嘱……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担心有什么不幸的事情要发生了。天宝是和他住在一条街上的小男孩,以前经常和他的祖母在家门外的大树下玩,那时候父母把焱之关在家里,他可羡慕人家了。后来听说天宝得了肺炎,没过多久就死了。当时他从母亲嘴里得知此事,大人们平淡的口气就跟讲一个普通的消息似的,他却为此伤心了好几天。天黑时,他经常看见天宝挪着小步在大树下转来转去,一次还来敲自家的大门。焱之很害怕,把这事讲给母亲听。母亲用手捂住他的嘴,神情严肃地告诉他不准瞎说,他不想让母亲生气,就不再胡思乱想了。此时,从母亲不安的神情和断断续续的讲话,他猜想很可能淼之也得了这种可怕的病。他记得上次看见淼之时,那瘦巴巴的可怜模样……他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硬块给塞住了,伤心得想哭,却不敢出声。

母亲临走时,走进屋里,轻轻地为焱之盖好被子。他紧闭着眼睛,装作睡着了,从眼角里瞥见母亲出去的背影,恨不得叫住她,问清楚淼之到底得了怎样的病,会不会死。但又怕那样的话会不吉利,怕母亲担心,孩子脆弱的神经仿佛绷紧的皮筋,再一用力就断了。他闷得喘不过气来,脑海里小天宝和哥哥的脸交织在一起,变幻不定。他还不懂死亡的意义,只觉得它像一个吃人的野兽,难以发觉却很残忍,不声不响地就把生命夺走了。他不敢闭上眼睛,生怕野兽把哥哥也带走。他痛苦地想着,被可怕的幻象折腾得颠来倒去……一会儿,他从床上坐起来,低声叫着外公,可是老人睡得很沉。他没敢惊醒他。

天空云层很厚,开始飘起雪花,焱之悄悄下了床,只穿件单薄衣衫,摸黑来到院子里的石佛前。他虔诚地跪下来,轻声祷念着:“老天爷啊!您保佑哥哥!让他赶快好起来吧!他心眼可好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他打架了。我要好好疼他,疼一辈子。老天爷,求求……你了,求求……千万……别让他死……”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哽咽了,牙齿冻得直打架,浑身哆嗦得像风中的树叶。

第二天焱之就病倒了,有了上次的经验,外公沉着了许多,他照例请来了那位大夫,对方开了几副药,焱之喝下两副,就康复了。言谈中,老人和医生说起了淼之的病症,医生推荐他去找一位昆山的老郎中,那人是他的师傅。

不知是上苍保佑,还是老中医妙手回春,在服用了二十服汤药和四十九只蜘蛛后,不到一个月,折磨淼之几年的肺炎竟然根除了。

焱之渐渐地接触社会的时候,外公的生活也开始步履维艰,仅靠一笔数目不大的存款利息微薄度日,其他的零碎开支,要靠出售古董杂物换来的钱贴补家用。老人怕被人瞧不起,每次卖东西都避着孩子,而且面对古董店老板时,故作轻松地说家里杂物太多,摆放不开,才想卖掉的。店主很狡猾,知道他不会把鼓足勇气拿进门的东西再带走,何况人家早已摸准老人好冲动的脾气,热情的三言两语就能给老人的虚荣心极大的满足,东西很容易就低价成交了。如此,这家不起眼的旧货店聚集了小城里不少落魄人家的宝贝,隔三岔五就有来自上海的古董商到店里寻便宜。尽管如此,老人仍然非常乐观,他不喜欢愁闷,也从不在家人面前表现出来。而儿童的天真烂漫和对美好事物的幻想,使焱之一直认为自己生于殷实之家,并为此而感到骄傲。他一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想不到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友爱、快乐的交谈,还有欺诈和侮辱,而他心中受别人尊敬的外公竟会处于这种窘迫的位置上。

一天,老人肩上背着个黑袋子,那里面装着一个漆黑的盒子。为了不把盒里的东西碰坏,他要焱之走路时离他远点。

二人很快来到离磨坊不远的小路口,眼前出现了一道狭小的铁门,房子门前有高高的台阶。房顶呈尖形,上面有好几个采光窗和通风口,这是一幢完全不同于其他房屋风格的建筑物。老人停下来,说道:“很快就要有糖果吃了,不过,你要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焱之照着外公的嘱咐,坐在不远处的长石凳上,一边耐心等着,一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房子的外貌。半个时辰过去了,此时朝霞已染红了天空,一切迹象都预示着接下来会是一个艳阳天,空中飘浮着绚烂的云彩,焱之将头仰得老高,高兴地望着。他正在出神,忽然觉得有人拉了一下他的长褂后襟。

“在干吗?”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盯着他,男孩穿着蓝色的长袍,头上戴顶八角帽,黑乎乎的胖脸上,一对狭长的小三角眼,上面是一对浓黑的八字眉,手里拿着一个用红布裹着的东西。见焱之回过头来,他将另一只手也护在那块红布上。这使焱之更加注意地把视线凝注在上面,想弄清楚那块布里到底包着什么,男孩环顾一下四周,确认没人后,才将东西放下来。

“告诉我,你是谁,以前我从未在这见过你。”

“我跟外公来的,他去了那里。”焱之朝古董店的方向指了指。

“外公……古董……”男孩重复说,尽量将屋里那个声如洪钟的老头和面前的腼腆男孩联系在一起,很快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强烈的、蔑视的神情。

“怎么样?他的买卖成了没有啊?”

焱之迷惑地望着对方,说道:“买卖……”

“好,看在你老实巴交的份上,让你看样宝贝!”

焱之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于是男孩将东西放在石凳上,把红布打开,一尊怀抱琵琶的仕女俑,焱之看着眼熟,那端庄高贵的姿态,微笑雍容的面庞,流畅的衣褶、纤纤玉指……他不相信如此生动传神的雕塑仕女还会有第二尊,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伸出手去,一想到可能得出的答案,心就跳得越厉害,“啊,底上也有一处不规则的旋刀痕,外公称它‘蝌蚪云’!”

“放下!”男孩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命令道。

焱之吓了一跳,脑海里仍然琢磨他的问题,“这分明就是外公的……”他犹豫着,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完全忘记了古董未经允许、不得触摸的规定。

“给我!”男孩一把抢过焱之手中的仕女俑,骂道:“穷小子!”

焱之的心好像是停止跳动了,他站定,浑身打着哆嗦,低声问道:“什么?”

那男孩本来要继续嘲弄他,可望着焱之那愤怒的表情,他不由自主地怔住了,但旋即他又大笑起来,喊道:“笨蛋!促狭鬼!穷光蛋!”

突然,焱之发疯似的冲了过去,喊道:“还我!”

男孩没有料到瞬间发生的一切,被这个不起眼的小个子一撞,就仰面倒在地上。

在一阵扭打之后,年龄的悬殊使那男孩很快占了上风,雨点般的拳头落在焱之的脸上、身上,但他趁机将仕女俑死死地抱在怀里,任凭挨打也不松手。此刻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直到闻声赶来的外公和胖掌柜站在眼前时,他都感觉到他们好像是从天而降的。

胖掌柜奔过来,怒不可遏,一把夺过焱之怀里的仕女俑,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辱骂他,此时焱之好像一下子全明白了,哭叫着扑在外公怀里,“外公……外公啊!”老人什么也没说,而且非但不保护他,还要他向对方道歉。他伤心极了,特别当他看到胖掌柜把余怒发泄在外公身上时,老人不仅没有义正词严地像往日那样讲道理,反而低声下气地向人家赔不是。他觉得外公又懦弱又可怜,绝望地跑开了。

他想不到骄傲的外公为什么向这种人低头,看不到是什么使得人不能独立。这一切与他的想象相差太远了,他的幸福哪儿去了?残酷的现实使他幼小的心灵深受打击。回到家里,他躺在小床上痛快地哭了一场,等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时,刚才的情景又一幕幕回来了。那个男孩撕扯他的耳朵,打他的脸,冲他叫喊,说着那句刺痛他心扉的话。他抽搐了一下,那句话萦绕在他耳边,他双手捂住耳朵,那声音在脑海里更响了,对方打了自己,还侮辱外公,他受不了,想用一些办法惩罚他们,教他们也受到同样的伤害。他不能和对方打架,那样自己也会再次受伤,他要成为让对方羡慕的人,让对方在嫉妒和贫困中死去。为了排泄心中的怒火,他编了两个版本的故事:多少年后,他成了一个有钱有作为的大收藏家,一口气把父子俩的古董店全买下来了;或者他们有了钱开始不务正业,父亲吸鸦片,儿子爱上赌博,为争夺钱财,父子俩反目成仇,钱财挥霍殆尽时,年迈的父亲在抑郁中惨死街头;儿子则因赌博欠下巨债,被人到处追打。一个寒风刺骨的深夜,他在家门口发现了那个衣衫褴褛、奄奄一息的人,他大恩大义把那个当初辱骂过自己的人带进屋里,给他弄了一些饭菜,对方十分感动,满眼含泪,苍白的嘴唇嗫嚅着对他忏悔道:“我错了,你是大收藏家!”故事到这里,连焱之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他心中舒坦了许多,陶醉在那些生动的情节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生活的困难,把焱之从梦想王国拉回到现实中来,他想起外公讲《秦史》时提到:“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从此,他不再像往常那样贪婪地给外公要这要那,更不会因为得不到满足而赌气。他总在想:只要节俭,外公就不用去卖他心爱的古董,就不会受人鄙视了。

而老人并不这么想,多年的独身生活,已经养成了简单乐观的生活方式,哪怕袋里还有一分钱,也不会太为明日的早餐担忧。他情感丰富,对人仗义,也不亏待自己,难怪连朝夕相处的家人都被他迷惑了。小城里有些家境贫寒的妇女,靠给人家料理家务赚点零钱,贴补家用,外公时常给这些人提供机会。最奇怪的是:他是个普通人,却非常讲究一种当众的态度。这不能算是纯粹的虚荣心,他在心里一直都揣着做大艺术家、大收藏家的梦想,虽至今都未能实现,他仍然自认为与众不同。他所做的每件事都要经得起时空的考验,他可以对某些历史人物或政治不满,可以痛快淋漓地发牢骚,但从不讲一句粗俗下流的话。他说:相信死后有天堂的人,就会做好事;而不相信死后有地狱的人,就会做坏事。他没有信仰,把善恶归咎于人性的自由选择,好的事情会使他感动,长时间存在记忆里,不好的事情只要一夜呼噜就全被赶走了。

夏日的午后,外公和几个老友在饭馆喝了点酒,回到家里,兴致很高,嘴里不停地哼着小曲,爬到墙上,翻晒他的烟叶。焱之躺在屋内的凉席上,枕边放着书,听着窗前不知疲倦的蟋蟀鸣声,半睡半醒地眯着眼睛。突然,外面咔嚓一声响动,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地上,他懒懒地翻了个身,把脸转向墙壁,接着一种奇怪的呻吟传入他的耳朵,焱之起身,光着脚慌忙跑到院子里。他看见梯子断了,老人半躺在地上,头靠着墙,脑后一摊鲜血。焱之吓傻了,哭喊着问怎么了。老人很清醒,不停地安慰他。焱之看外公脑后继续在流血,惊慌之中,从屋里拿来一块白布捂上去,血很快将白布殷透了。焱之大声叫着,生怕外公会死。孩子凄厉的哭喊引来一个过路人和邻居,接着又来了几个住在附近的人,他们手忙脚乱地把老人抬到一辆两轮的平板车上。他的白上衣已经染成红色,一贯好强的老人仍用低微的声音说“没事”。焱之不敢看鲜血淋漓的外公,躲在墙外面,大声哭喊着:“外公,外公!”他又害怕又心疼,大家把老人抬到车上,拉着走的时候,他在人群缝里看见外公苍白的脸,“他要死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刺激了焱之,他光着脚跟在车子后面跑出很远,被一位好心的妇女拦下来,他哭得断断续续,瘫倒在对方怀里,这场意外灾难已经把他击垮了。

好在外公并无大碍,但由于失血过多,加上老人心脏不好,仇席珍陪着岳父在诊所里过夜。母亲整个晚上都守在焱之身旁,他一会儿痛哭,一会迷迷糊糊地睡着;有时刚一入梦,就看见外公躺在血泊里。他在梦里哭喊着,和噩梦搏斗了好半天才睁开眼睛。他抽泣着,牙齿咬着被角,双手紧抱着外公的枕头,一直坐到天亮。

感谢上苍,外公回来了。焱之第一眼看到外公头上包着的白纱布时,哆嗦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了。他坐在外公床前,寸步不离。到了晚上,虚弱的老人仍然硬撑着和孩子说笑。父母叫焱之不要闹了,焱之很顺从地回到自己的小床上。他多开心啊!外公没死,外公永远都不会死,他感激得不得了,但弄不懂究竟该感激谁。趁着夜深人静,可怜的孩子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跪在院子里的石佛前,不停地叩头,直到额头都疼了,才停下来。他口中念念有词,把心里想的都告诉大佛,等回到床上时,他感觉踏实多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外公的身体一天天恢复,焱之也渐渐地成长了。为了让老人高兴,他表现得十分体贴,而且想想以往自己生病的时候,外公多揪心啊!有时他想到自己假若永远见不到外公了,比死了还要痛苦。有些苦楚在外公那里得不到解决,因为老人不相信宗教,这次受伤在他看来绝不像焱之想的那么严重,他仍然胃口很好,什么都吃得下,而且上年纪的人当中没有几个像他说话底气那么足,头发那么浓密,牙齿那么坚硬,老人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的健康。那天晚上待在诊所里,他仿佛被关进监狱一样难受,若是按照医生的建议再住下去,恐怕伤口愈合之前,他就已经疯掉了。然而老人并非不爱惜身体,他喜欢在野外散步,认为大自然是所有生命的母亲,世上再没有比它更好的医生,确切地说:他是个自然论者。

焱之没有那么强壮的思想,他柔弱的心灵渴望依附于符合想象的东西而生存。母亲信佛,给了焱之精神上很大的抚慰。活着并不只有快乐,但善有善报,只要多做善事,快乐就会越来越多,这样想着,诸如侮辱、贫穷、伤痛……就统统不算什么了,可他那么渺小,要做怎样的事业才算善事啊!母亲说了:若想从内心感到幸福,就必须这么做,这成了他活着的力量和目标。他要走向哪里呢?朝着哪个方向?未来很模糊,被浓雾隔着,他好像站在很远的地方,完全看不到那个东西和自己之间有任何联系,而且,即使他做了善事,有谁会知道呢?除非他是个大人物,做出一番大成就。他知道做皇帝受众人瞩目,如果让他做皇帝,他喜欢成吉思汗,认为他是个大英雄;可论艺术他最欣赏宋徽宗赵佶,他崇拜他们两个,希望长大后成为两个人的化身,那样他就能使别人和自己都开心。一定会的,他听见有个声音回答,他会成为那样的伟大人物,到时候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外公是个好人,可他多不自由啊!竟然需要看一个小商人的脸色。自己绝不会忍受这种屈辱,也不要受任何人控制,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任何事,但绝不会滥用这种特权,不做坏事,如果一个人在世上却不能自由地活,那多可怜!

平淡的日子像河水轻轻流过,在这宁静的水面上,有一朵被洛神妙手弹出的洁白浪花,开始引领着焱之走向人生的光明。

几天前,外公花掉微薄的积蓄从一位外地人手上买下一堆旧书画,这意味着他和焱之要过更紧巴的日子了,没有办法,老人虽然为了糊口不得不卖古董,但见到令他着迷的艺术品,仍然不肯放过,非弄到手不可。娈提醒父亲那些破烂儿已经够多了,仇席珍说老人不该再凭冲动做事,那不过是堆残破不全散发着霉味的废纸,挑不出两三张完整的画。唯有焱之同情外公,对这堆东西充满好奇,他相信其中肯定有外公珍爱的宝贝,如同平日老人给他讲一个听起来又冗长又乏味的故事,其中必定有精彩的情节或特别的寓意。老人将这批旧书画一张张整理得非常仔细,从中挑出一张,十分小心地放在一边,静静地看了很长时间,兴奋地自语道:“好,没错,太好了!”然后他对焱之招了招手,叫道:“过来!”

“这是谁的画?外公。”焱之问。

“自个儿瞧瞧吧,啊,不愧为天才的作品!那色彩、笔触、线条……瞧这意境,他有一支多么出神入化的画笔!我觉得他画的人物脸上有比唐寅更生动的表情呢!”

可在焱之看来这不过是一张普通的画,和其他那些没有区别,何况残了,外公可真够大惊小怪的!焱之心想。

过了一会儿,老人走到跟前,问他是否看出了什么。

焱之摇摇头,但为了不让老人失望,他说道:“放心吧!外公,我马上就看出来了。”

“坏小子,我买这一大堆,可就为了这一张。”老人说着,顺手把其他的画收拾整齐,坐在旁边的椅子里,眼睛凝视着焱之紧绷的小脸。作为一个孩子天性的鉴识家,他刹那间就从这张脸上看出了对于艺术的幼稚的热爱的开端,他已经想象到这幅画对小小心灵的价值和意义了。

“……啊!外公,这儿,我看到了,外公,这是他的作品,您说过的那个人。”当焱之看到落款“仇英”二字时,几乎兴奋得惊呼起来。他立即产生了特别的兴趣。

“你是仅凭这个吗?孩子,哦,我可不希望这样。”说完老人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焱之一个人,他顾不上平日那些束缚他手脚的规矩,爬到椅子上想凑近些看个仔细。他小心地欣赏着,很快他感到触摸着先人的衣襟了。以往祖孙二人欣赏艺术品时,外公总爱发表一些个人的言论,以为这些话是金玉良言,可以启发或引导孩子。“一个人的时候多享受啊!”在这幅《夏日荷塘图》中,清新爽怡的气息扑面而来,焱之明白看画切忌触摸的规矩,可小手还是忍不住去碰一下画中那憨态可掬的童子。他手里举着一个新鲜的莲蓬,边跑边向侧卧在凉亭竹榻上的老者叫喊,老者在闭目养神,听而不闻。凉亭建在荷塘之中,微风拂过,四周荡起层层叠叠的绿色波浪,飘飘荡荡,随着风涨起来又落下去。“祖祖辈辈,十三代人,近四百年……”焱之出神地想着外公说过的话,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那位童子,而小憩的老者变成了画家本人。此时画中似乎回荡着一个个交错模糊的声音,那是几百年前的蝉鸣蛙唱,它们时高时低,时而嘹亮时而浑厚,在那避世的、神秘的一角,运动的和静止的生命一起掉进去了,沉进艺术天真的陷阱里,万物与人合为一体,组成自然的精灵,在流传千古的作品里面,这群受自然哺育的孩子们演变成那个时代自然的主人,将古时的景色浓缩进咫尺画幅之中,在这片幽邃的意境里,相隔数代的血脉又连在了一起。不知不觉中,焱之已经激动得泪流满面。

门开了,老人从外面走进来,焱之慌忙抹掉眼泪,转过身去,用衣袖遮住羞红的脸。

老人没有责备他,笑着说:“抬起头来,孩子,瞧你这副模样多可笑!一幅画就把你感动成这样?”

焱之被老人的这番话弄得狼狈不堪,默默地从椅子上下来,眼睛望着地面。

“哎,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老人高兴地拍拍他的头,“孩子,可你有通古的本领,这比你父亲强。他是个书呆子,什么都不懂。你成长需要的是什么营养,你的营养是自由的空间和一件艺术品,这就是你的营养。瞧见这儿没有,”他手指指“仇英”两个字,“他就是你的祖先,别人的指责、夸奖,全是废话,什么贫贱啦,金钱啦,官职啦,鬼知道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们要鄙视这一切……”

说到这里,老人觉得有必要证明这些话不是夸夸其谈,而是要付诸行动的,“最好这个星期,或明天我就教你读书,古人的学问才是真正的学问,那里面扎着你灵魂的根,只有在那里,你才能吸收到力量和知识。”外公这番话正中焱之下怀。绘画的色彩与线条引发的一些联想已经拨动了他的情绪,想象力的不断扩展激发起强烈的求知欲,他想了解很多事情,可惜识字太少。

接下来的日子里,焱之每天都要花几个小时听外公念书。老人根据文章的不同内容,变换不同的姿态和情绪,清清嗓子,眯起眼睛,或正襟危坐,或慢踱方步,摇头晃脑,目的在于要充分表达出文字的感情。开始吟诵了,音调拖得长长的,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时而低吟时而长叹。

没多久,焱之就独立读书了,遇到不认识的字,他就猜,凡是形状相似的字都被他读成一个发音。他起初不敢当着外公的面这样读,自从有一次被发现,他就不在乎了。然而有一天,他拿起的一本书上竟一个字都不认识。它们的样子夸张奇怪,扭来晃去,所有笔画都呈弧形,胖乎乎圆滚滚的,有的像小人,有的像长袖舞女,有的像小花朵,有的像奔马,有的像蜈蚣,有的像小秤钩……天哪!这到底是字还是画,我可从来没见过呀!为什么从来没人教过我呢?

为了不弄出笑话,他去求教外公。老人可喜欢为孩子讲解了,愿意听他高谈阔论的人使他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而且老人相信焱之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不会像他那样被埋没,能够把自己的思想放到孩子的思想里去,期待着哪一天那点微弱的火苗在孩子身上发光,不让它彻底消失,就这么点自私的谦卑,已经让老人很知足了。焱之坐在外公身边,下巴搁在外公的膝盖上,非常耐心地听老人讲述篆字的起源、结构、书写。末了,老人看焱之皱着眉,说道:“孩子,这没什么,篆字并非常用文字,生活中只要识得楷书就够了。”

焱之不甘心这样被安慰,抬起头来,问道:“可你都认识啊,外公,是吗?”

“嗯……”老人停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把那张册页整理好。小心地夹入一本又大又厚的书里。

“你从哪里找到的呀?”

“就在桌子上。”

“瞧我这记性。”老人拍拍脑袋,无奈地摇摇头。

“外公,您会写这种字吗?”在孩子眼里,老人比任何人都聪明。

“写不好的。”

“那这是谁写的呀?”焱之喜欢刨根问底。

“吴俊卿。”

“外公,吴俊卿是谁啊?”

老人没有接话,宝贝似的把东西藏好。焱之看到外公神色凝重地皱起眉,便没敢再继续问。老人咳嗽了几声,深邃的眼睛注视着窗外迷茫的夜色,透过它,他仿佛看见了自己那受着命运和机遇捉弄的一生……

他是个热爱艺术的人,少年时代家境贫寒,随一位姓杨的师傅学习雕刻。很快,他的作品得到周围人的认可,能卖出几个钱,贴补家用。在二十岁时,他遇上了生平最喜爱的一位姑娘,她是个贤淑而文静的女子,把他的小手工艺看成艺术品,懂得如何欣赏他。虽然她的家境比他还贫穷,但从来不接受他一分钱的馈赠或帮助,这使他更加佩服。最终他们如愿以偿,在他二十八岁那年结了婚,对未来的美好希望,使他们鼓起勇气去了上海,租了一间陋室,以篆刻为生。不久后便结识了吴俊卿,他敬重对方的艺术造诣和品格,几次向其请教,对方都诚心指点,两人成为好友。几年之间,他和妻子生下一儿一女,生活幸福而平静,然而小儿子的死,给家庭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阴霾,从那以后,妻子就再也没笑过,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他带着尚不懂事的女儿艰难度日。虽然悲伤到极点,但接二连三的打击并没使他消沉下去。有好心邻居帮他介绍一位女子,他一口回绝了。他一半的生命已随妻儿去了天堂,留下的一半只为了女儿,他不能欺骗人家姑娘,也不想组建新家庭了。幸好童年的磨难锻炼了他乐观的性格,为了赚钱养家和空出时间照顾孩子,他放下刻刀,转而代卖别人的作品,印章、书画,包括一些价值不高的古董杂项。他的脾气有时很暴躁,像不少体格健壮而又遭受过挫折的人常有的,但他做事讲规矩,懂得克制,为的是保持生意的稳定。尽管如此,他还是与一位顾客发生了争执,当时他认为对方过分挑剔,气愤地将他送回来的字画当面撕得粉碎,发疯地与对方大声吵嚷,结果,还是不得不将钱退还给人家。对方达到了目的,却仍心怀仇恨,仗着在书画界的地位和影响力,毁了他好几桩生意。事后,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心情十分沮丧,同时也为了维持生计,曾耐着性子去登门道歉,但对方避而不见。此举令他非常气愤,并发誓再也不与顾客发作。然而随着年龄增长,他变得更易发怒。一次,他与一位十分难缠的画家太太大发雷霆后,好几位委托他代售作品的书画家都要与他解约。这件事促使他气愤地跑到那位画家的家里,要当面与画家本人理论清楚。画家很礼貌地听他叙述,还招待茶点,他满心欢喜地以为事情得到了解决,然而两个星期后,一位受众画家们委托的律师带着几位画家签名的委托书(唯独没有吴俊卿的签名)来拜访他,取走了所有委托代卖的作品。他骨子里高傲,不愿再次做出妥协,而且即使再让步,事情也无法挽回。在将恶果全都归罪于别人之后,也就没什么可后悔的了,他决定离开上海,临行前,他去看望了吴俊卿,并随身带上人家的书画和印章准备归还,没想到,对方坚持不收,全部赠送作为纪念,他非常感动。

带着女儿和积蓄回到家乡,老人不知道怎样打发日子,他很健壮,有时偶尔生点小病,也懒得去看医生,拿起一本《本草纲目》研究半天,往往不等找到合适的药方,病就好了。他腿脚灵便,思维敏捷,小城里有几家古董店铺,他去那儿聊天,但从不提起在上海的经历。只要条件允许,他会尝试各种新鲜事物,为了不让屋后大片空地荒芜,他在那儿种上庄稼,还从熟识的老乡那儿移来几棵果树,置身于葱绿之中,读书成了一大乐事。他有时看着书中的主人公和自己命运相似,便开始写作,写他的生平遭遇和对艺术的理解。当一名作家是他多年的愿望,刚结婚时,他写过一篇关于《艺格与品格》的小文章,发表在上海一家不知名的小报上。直到那家报社停刊了,他仍然多年保留着那点果实,他常常找借口在朋友面前提及此事,引以为荣。遗憾的是那张报纸在一次搬家过程中弄丢了,为此他懊悔了很长时间,但他发誓将来要写出更多更精美的文字来。那段时间,他黑夜白日地拼命读书,关于精彩的片断或章节,他能一字不差地复述下来,于是,他苦心励志地着手新事业,脑子里那些美好的想法,令他信心满怀地坐在书桌前,为灵感的到来激动不已。但手里的笔一旦触到纸,那种奇妙的感觉就消失了,当他煞费心思地把丢掉的想法找回来,可落在纸上的文字要么空洞、乏味,要么是在牵强地套用别人作品里的片断,就如同把别人嚼过的食物放在自己嘴里一样难以下咽,他看着非常痛苦。

他在文字上的表现力远不如在雕刻方面,那些鲜活生动的画面和深思熟虑的想法,除了对自己产生强烈的效果,丝毫无力传递给别人。很多天才都遭遇过类似的尴尬,幸运者靠着勤奋和机遇跨越了这道障碍。但他上了年纪,脑袋里有时塞得满满的,有时空荡荡的,他想找个倾诉对象,排遣寂寞,但不愿意承认,他想写的不是来自内心的真实感受,是从别人或外界那里得来的一种强烈刺激。一个优秀的文学家或艺术家或许在创作初期会聪明地攫取杰出作品的某些形式,那是一种类似于公式的表达方式,被不同的人使用,会产生不同的效果,但他们不会抛开自己内心的声音。

然而,老人垂头丧气,看不到这一点。平日里,他天塌下来也不耽误吃喝,一沾枕头就仿佛死了一般,因为休息得好,清晨人们还在梦乡中时,他已经到郊野里转悠了。他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说话粗声大气,但一受到挫折,他就开始在衰老、记忆力减退、睡眠差上找原因。不是继续向前,而是以力不从心为退路,心灰意懒时,他不由得想到老天的不公平。他不敢承认懦弱,也不跟任何人说。他不乏感受力、鉴赏力,但缺乏表达力、创造力,他将这一切归咎于没有一个适合的舞台,暗中哀叹自己是一颗被埋没的种子,这种话他年轻时曾多次在其他老人那里听见过。自恃读书多,爱显示才华,对生活的信念、人生的价值、所热爱的事物,他比任何人都富于见解,夸夸而谈;他内心高傲,自命为生活的强者,充满了奇思狂想,却不时充当困难的奴隶,由于缺乏坚韧和执着,让激动不已的希望瞬间化为泡沫,想象中的英雄主义,现实中的卑微怯懦,而且,在生活中对权贵和名利的向往,削弱了他的勇气,大凡成就者具备的英雄精神在他身上打了折扣。他喜欢受人尊重,也喜欢受人尊重的人,人人都看出他骨子里有点高傲,可惜他未能完整地保护好这种品质。而他那点可怜的天分,早已不幸地沦为性格的骑兵,时而调赴到这里,时而派遣去那里,在颠来倒去中消失殆尽。

家里的境况逐渐好转,淼之已入高等小学堂。仇席珍决定把焱之接回家,再这样下去,孩子都要被惯坏了。临出门时仇席珍再三叮嘱妻子,一定把焱之带回来。他为这事去过岳父家两次,都吃了闭门羹。

娈到的时候,老人和焱之还在田野里散步,碰上附近村子里一位熟悉的农民,两个人在黄昏的夕阳下,天南地北的胡扯。焱之就坐在草地上观察那头体格粗壮的大黄牛。牛嘴里吐着白沫,他有些害怕,以为它中毒了,快死了,跑去告诉农民。外公和人家正聊到兴头上,拍拍他的脑袋,把他打发走了。焱之怏怏地回到草地上躺下来,嘴里衔着一根青草。此刻大黄牛已经开始吃草了,咯吱咯吱,牙齿上下一碰像小铡刀一样发出清脆的声响。它的肚子好大,圆鼓鼓的,里边塞着什么东西呢?他想过去摸摸,又胆怯了,他很喜欢黄牛那双温驯的大眼睛,看见它眼角流着泪,觉得很可怜。突然它伸着脖子发出哞哞的叫声,焱之吓得跑出老远,但很快就明白这是一个多么温驯老实的家伙,以至于都有爬到它背上去的念头了。

回家路上,焱之的愿望实现了,那位憨厚的农民把焱之抱上牛背,农民和外公左右扈从。焱之觉得自己仿佛做了皇帝,骄傲极了。农民和外公两个人中间隔着那头牛,谈话仍未停止,什么庄稼收成,天气、农民、社会、战争、政治家,谈到这些话题,外公自认为有绝对权威,兴奋得嗓门如铜锣般响亮,在田野里传出老远,把藏在路边草丛里的几只野兔吓跑了。可那农民由于听不懂,便按他自己的理解,把外公的想法重述了一遍,结果领会得颠三倒四。外公脸红脖子粗地指责他悟性太差,老实巴交的农民被镇压下去,只得假装明白地点点头。焱之觉得外公不够厚道,他骑在人家的牛背上,感到很不好意思。不知不觉到了路口,该分手了,老人和农民握手言和,拍拍肩膀,祝福今年得个好收成。

太阳下山了,老人和孩子,一前一后,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行走。焱之专爱踩那些密实柔软的小草,鞋底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叶。天色渐暗,白日里清晰的景物变得神秘莫测起来,树木和庄稼在晚风中舞动着手臂,发出唰唰的声音,似乎鬼怪在身边走动。远处一座黑乎乎矗立的草垛引发了焱之的想象力,他听一位女邻居和母亲说过:几年前,有一位披头散发的疯女人每到深更半夜,就在城外山坡的草垛上载歌载舞,又哭又笑,时而发出凄厉的尖叫,像被野兽伤着了一样。其实可怜的女人是被深爱的男人抛弃了,“唉,负心的男人简直比野兽都不如啊!”焱之太小,不懂得故事里发生了什么,但他庆幸那个疯女人不见了,否则非被吓死不可。老人大步流星,他快跑几步,气喘吁吁地追上去,小手紧抓住外公的大手。听见身后传来隐约的脚步声,不时回头看看,那是什么?无头尸,疯女,血盆大口的食人兽……他的脊梁骨发麻,真想快点到家。然而,无论天色多晚,只要经过外婆的坟墓,外公都要停下来,在坟前的那块石头上坐一小会儿。孩子紧张地瞪大眼睛,生怕那堆土里钻出什么东西来,这个土堆和自己有什么联系呢?亲人们都在身边了,他们爱他,他也爱他们,凭着他的幻想,黑暗与死亡连在一起,那里边有伤人性命的怪兽,面目狰狞。老人在坟前冥思,丢开他的小手,这可让他受不了啦,他寸步不离地拽着外公的衣襟,一声不吭。他不想暴露懦弱,努力把胆怯藏在勇气下面,虽然这种勇气并非实实在在,而是多种情绪相互激发出来的,天生的傲气使他不肯示弱,不肯寻求别人帮助,而且他觉得表现出害怕是可耻的,同时外公短暂冥想时那种平静的表情,使他不忍心打扰老人。

雾很大,湿气迷漫的夜色中,空气清凉,小城里亮起点点灯火,提醒人们是归家的时候了。老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并不悲伤,心情比之前更欢快。那些尘封的昨日,偶尔打开,会从中发现一些新的东西,茫茫人海,浩浩荡荡,宇宙万物,永无枯竭……那些逝去的亲切形象,在回忆中成为永恒厮守的灵魂。睡吧,亲人!总有一天,我会来陪伴你……

老人怀想着遥远的过去,孩子盼望着不远处的家。早上出门时,焱之把家当成限制自由的牢笼,现在,那儿却是抵御恐惧的避难所,黑暗、阴影、幽灵鬼怪都被阻挡在大门外了……焱之意想不到,回到家,等待他的竟是母亲慈爱的微笑。

橘黄的灯光里,餐桌上饭菜飘香,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再没有比饥饿时面对可口的食物更令人喜悦的了。他张大嘴巴,狼吞虎咽。娈欣慰地看着,晚餐给疲劳的家人带来的幸福不可言喻,柔和的声音、亲人的影子,灶火里木柴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一切都令人温暖舒适。焱之吃下饭碗中最后一粒米,把碗底倒过来,让母亲看。

晚饭后,孩子赖在母亲身边,娈同意留下来过夜,于是焱之欢天喜地地去整理床铺,嚷着要和母亲睡在一起。听女儿说要把孩子带走,老人一言未发,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整理窗台上的小泥人,那是祖孙俩两天前捏的。天要下雨了,他十分小心地装进一个木盒里。老人脾气暴躁,遇事难以控制自己,但他讲道理,做事有章法,尤其与孩子相关的事,他往往能表现出超常的耐性。“谁的主意?”老人闷声问道。

“我俩的。”娈低声回答。父亲悲伤的样子使她于心不忍,但回想丈夫的话和自己做母亲的责任,她没有动摇。

老人没说话,独自回屋睡了。

焱之躺在温暖的床上,疲劳了一天,困倦开始酥软他的四肢,脑海里回想着白天在野外的情景。外面下雨了,外公拉起了二胡,如泣如诉的乐曲在深夜里萦绕,多动听啊!孩子从被窝里爬起来,小手托着腮,听得入迷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母亲端着灯从外面进来,把孩子搂在怀里,问他怎么了?焱之抽泣着,摇摇头,他不清楚为什么哭,只是被感动了,而且他隐隐觉得外公藏着伤心事,他却不能帮他分担,很难过。“妈妈,我们去看外婆了。”孩子想起天黑时外公在墓地前的情景,说道。

娈愣了一下,“哦,在哪里呀?”

“墓地……你想她吗?”

母亲把他按回被窝里,说:“好孩子,该睡觉了。”

“可是外公想她呀,我看出来了,你听他拉的曲子多悲伤啊!”焱之扑在母亲怀里哭了。母亲握着他的小手,为他唱一首摇篮曲。他迷迷糊糊的,记不清楚了,但很熟悉,那是在他更小的时候听的。他不知道歌词,仅曲调就够优美的了,他不伤心了,用手抹去眼泪,抱着母亲的脖子用力亲。他还小,但已经开始嫉妒那个更小的自己了,那时候多好啊!不,现在才好呢,他在黑暗里想,他依恋外公,老人把孩子看得比生命还重,小家伙能感受到那种浓浓的爱,它把周围事物的色彩都改变了……

小生命睡熟了,梦境中一片美好,他自由快乐地跳跃着飞舞着,在金色夕阳下欢唱;他是一只永不疲倦的小蟋蟀,昼夜鸣叫,享受大自然的清新和斑斓。一道划过的闪电,一阵轰响的雷声,在狂乱的梦中,光明的天空,辽阔的希望,无限的精力在小小的体内涌动,他浑身舒展,扑闪着梦想的双翅,翱翔在宇宙之间,燃烧的热情使他兴奋地向前冲,向前,他笑了!

十一

自从回家后,焱之不能再去田野痛痛快快地玩了,淼之上学,父亲整天在外边忙,家里只剩下他和母亲。有时他偷偷地溜到大门口,刚一踏上站板,用力伸长胳膊去拉门栓,就听见在屋里忙着家务的母亲喊他的名字,由于太紧张,慌不迭地从上面摔下来,擦破胳膊和膝盖,他痛得龇牙咧嘴,还要受母亲一番数落,弄得狼狈不堪。他也想反抗或央求,可他知道,母亲和外公不一样,她不懂玩的乐趣。有时母亲把他当大人看,让他帮忙做活,他十分得意,很认真地尽责任。一次他和母亲一块剥豆角,中途母亲离开了。剩下的任务由他一个人来做,他多想得到大人的夸奖啊!剥完后,他心里美滋滋地端着碗去门外的水池里清洗,中间经过灶台,一根小棍把他滑倒了,一大碗豆子撒进草堆里。母亲闻声赶来,满脸无奈地说:“唉,孩子,你只会添乱吗?”他没有挨打,但哭丧着脸,心里非常难过。

他经常盼着母亲不在家,哪怕家里只有父亲也好,只要不在父亲眼皮底下,他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父亲不像母亲那么唠叨,也不具备感觉上的特异功能。他渴望像野外的小草那样自由地生长,哪怕风吹日晒饿肚子都行,可父母为什么要限制他的自由呢?他憎恨那把象征父亲威严的戒尺,好几次想把它扔在灶膛里烧掉,但都没有胆量。他想不到父亲张口闭口的规矩对自己有何用处,更想不到一个不经管教自由成长的孩子会是什么样。不久,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规矩之内和规矩之外的分别。

一天早上,母亲给焱之换上一件新衣服,告诉他上午有一位亲戚领着孩子来做客。他高兴地在屋里转着圈,又跳又唱,终于有玩伴了。孩子总是盼着家里有客人来,何况是小朋友呢?他老早就敞开大门,痴痴地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望眼欲穿,他边等边想象着小客人的模样。临近中午时,父亲把他叫回屋里读书。他厌烦极了,心想他们该不会受这份罪吧!正想着,就听见大门咣啷碰撞墙壁的声音,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看见院子里有人,立刻停下来,由于刹得太急,差点摔倒。他皮肤白皙,胖墩墩的身子上紧裹着一件灰色的小袍子,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乱转,好像在找什么,看上去又鲁莽又顽皮。仇席珍微笑着招呼小男孩,并让焱之向对方问好。焱之皱着眉头,没说话,他不希望这就是他期待半天的客人。

还未等他明白过来,一位身材高大的妇女进到院里来,牵着一个和焱之年龄相仿的小女孩。仇席珍热情地将客人迎进屋,吩咐焱之陪着孩子们一起玩。焱之一动不动,小兄妹根本不在乎他的冷淡,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瞬间就把仇席珍端上来的糖果洗劫一空,袋里塞得满满的,嘴里不停地嚼着。那个小女孩梳着两个小羊角辫,胖乎乎的小脸上,有着和男孩一样的圆眼睛。她冲焱之眨巴一下眼,皱皱鼻子。焱之转过脸去,没理她,然而她并不罢休,走上前,像面对一个木偶似的,用力推了他一把,便大笑着跑开了。焱之又气又窘,脸涨得通红。

这位胖妇人是仇席珍已故远亲的遗孀,南通人,自从丈夫死后,她就把自家那三间房卖掉了,随后的日子她都住在亲戚家。据她自己说那宅子闹鬼,搅得她和孩子们日夜不得安宁,她像大部分寡妇一样变得多疑而吝啬,可那些善良、爱脸面的亲戚们给她的游手好闲提供了丰富的养料,而她本来像男人一样的胃口,越吃越贪婪,她身上本来就不多的贤淑女性的性情,渐渐变得淡薄消失了。而在这副麻木的躯壳里,淳朴的感情每时每刻都在丧失,偏偏在这时,仿佛她丈夫的姐姐猛然幡然猛醒似的,把这个懒惰、冷酷的寄生虫从家里赶了出来。胖妇人由此向着死去的丈夫发出诅咒,而且从此收回不再改嫁的誓言。

出于对那两个孩子的厌恶,焱之对这位母亲也没抱什么好感。不过女人为了讨好主人却开始赞美他了:“你瞧瞧,这孩子长得多俊啊!”说着,伸出熊掌般的大手,去碰焱之的头。焱之慌忙跑开了。

女人开始述说她的生活,说没有比带孩子的寡妇的日子更艰难的了。不仅要一家人填饱肚子,还要躲避那些生活在穷街陋巷里的粗俗莽汉,要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哟,车夫、下等工人、街头小商贩,甚至一些乡下来的泥腿子。大概这个偶尔传来的词引起了焱之的注意,他的目光落在胖女人那穿着皮鞋却不穿袜子的双脚上。这对于一个对成年女性的优雅充满幻想的小男孩来说,不啻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有些迟钝的或目光冷漠的成年人是幸福的,这使得他们对发生在面前的丑陋的东西视若无睹。而天真、明亮、敏感的孩童的眼睛则会毫不容情地雕刻着鲜明而突出的形象,这里面不含有任何恶意,而是美与丑的自然分割。

那女人说到伤心处时,竟扯着脖子上戴的红纱巾的角揩眼泪。

“怎么,您真的这么决定了?”仇席珍对这个女人的喋喋不休虽有几分厌烦,但又觉得她和孩子们很可怜,随手将一块白毛巾递过去。

这一问倒提醒了她,确实没必要再耽搁了,“是的,我决定了。”她拿白毛巾擤了擤鼻涕,在手里揉来揉去。

“孩子呢?”

“唉,怎么办呢?说实话,我不是不喜欢孩子,可养活他们要花钱的,而且我又什么都做不了,要不……您收养了他们吧!或者过继给家境好的人家也行,最好能让我们平常见见面,不,若是对方不愿意,就不见吧!……他表兄,你都看到了,两个孩子都聪明、乖巧,再说,你是他们父亲最敬佩的人,若是能让他们给你的孩儿做个伴,那让我来世给你当牛做马都情愿。”

“胖子!看我不揪你耳朵!”好像要证明他们母亲的赞美似的,小女孩边叫边一手扯住男孩的衣领。后者不理睬她,高举着从门上摘下来的一只花灯,转向焱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小女孩也跟过来,两个人看他不说话,就越发想逗弄他。在卑微中长大的孩子最受不了别人的冷淡和漠视,虽然他们表达不清楚,但两人都感到焱之瞧不起他们,于是想方设法地激怒他。

终于自讨没趣的兄妹俩,又找到了新目标,他们一会儿摸摸这个,拉拉那个,“哎,你!?”那哥哥打开放在条几上的一个狭长黑丝绒的精致小盒,焱之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生怕掉在地上,里面装着一把刻有杜甫《佳人》诗的象牙扇,那字是外公早年亲手刻上去的。几天前仇席珍检查焱之背诗时,曾将这把扇子拿出来给他看。

小女孩一把夺过来,反复折叠好几次,撇了撇嘴说:“哼,不好玩。”随手丢在旁边的椅子上,焱之悬着的心落下一半。看见她走开,立刻把象牙扇收进盒子,放进橱子底层靠里的小隔间里。好在他们又去抓缸里的鱼了,不时快活地大声尖叫着,水溅了一地。两个人的兴致很高,把橱子上的抽屉卸下来,放在地上,在里面胡乱地翻找什么:“对,对,就是这个!”那女孩叫道。

“嗨,不行,太小了。”男孩碰了一下女孩的胳膊,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拿着小鼻烟壶,眼睛瞥视了一下四周,刚想往口袋里装,忽然看见焱之瞪着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他,放到口袋边的手便慌忙缩了回去。

他们是谁啊?来自哪里的强盗?焱之愤懑地想着。小女孩比男孩还要野蛮,他看出焱之在生气,便故意把小鼻烟壶抢过来,放在地下用脚踩。焱之冲过去,把她推向一边,将鼻烟壶抢过来。小女孩过来跟他争夺,骂他小气鬼。焱之不理会,转身就走。谁知她竟然坐在地上,边哭边叫,说他欺负她。

“这孩子……”仇席珍走过来不问原因,把他训斥了一顿。焱之十分委屈,他不屑地瞥了一眼张着大嘴哭喊的小女孩,一张本来可爱的脸居然会变得如此可恶!

那位母亲眼看着女儿撒泼耍赖,不仅不出面阻止,脸上还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谁会知道这位母亲怎么想的?而什么样的经历会使一个人堕落到如此渺小、贪婪、猥琐的地步?难道她的心就没有装过善良、纯洁、克制、责任等字眼?哪怕一个闪念;难道她就没有过明媚温柔的青春年华?而是直接步入人生中年的麻木和冷漠的吗?

“不能让你的娃带他们出去玩吗?他们肯定憋坏了!”因为她的正经事还未说完,便有意支开孩子们。

“去吧!”仇席珍转身对焱之说。

焱之无奈地看着父亲,没有办法,只能服从。来到街上,焱之始终跟这对兄妹隔着一段距离,生怕被邻居认为他们之间有联系。他想藏在角落里不让人发现,但是不可能,过路的熟人好奇地逗弄他,问这对兄妹是否是他的亲戚,来自哪里。焱之红着脸,一句话不说,就逃掉了。他没敢直接回家,那样的话,父亲非把他立刻撵出来,他在小城里漫无目的地逛了半个小时,才慢吞吞地回到家。一进屋,就看见那位母亲哭哭啼啼地让两个孩子给仇席珍跪下,叫:“干爹!”

焱之听着,脸上跟挨了顿巴掌似的,火辣辣地发烧,这是多大的耻辱!他努力压制自己,眼眶里充满泪水,浑身的血涌到头上,他都快要爆炸了。他看见父亲在思考,好像要下决定了。他猛地冲了出去,站在两个大人和孩子们中间,把兄妹俩推倒在地。幸亏那个男孩没有准备,否则焱之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满肚子的愤恨,使他的气力增大不少。倒在地上的男孩呆了一两秒钟,反扑过来,那小女孩也不善罢甘休,哭闹着去抓焱之的脸。那女人未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她的胖五官变形地挤在一起,像头挨宰的老母猪一样号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她那狠心的丈夫,两个孩子也趁机扯着嗓子叫喊,几个人乱七八糟地闹成一团。不管仇席珍怎样强作镇静,都无法掩饰他处理此类事务时笨拙、迟钝的天性。无奈之下,他把躲在柜子后面的焱之拽出来,要他向对方道歉。焱之不肯,仇席珍用手摁着他的脖子强迫他,他想反抗,但又动弹不得,终于他像一头发疯的小公牛拼命地挣扎着,摆脱了父亲的手臂,逃跑了。

此时大门口围着几个闻讯赶来的邻居,他们弄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低声地议论,有人猜是仇席珍早年在外面落下的风流债,如今人家带孩子找上门来了。

焱之带着满腔的悲愤向野外跑去。在大路口,碰到了从外面回来的母亲。焱之气喘吁吁地倒在母亲怀里,眼泪迸流,号啕大哭。他太委屈了,恨极了,他只知道哭,拼命地哭,为了自己,也为了可怜的母亲。因为邻居那几个妇女的低声议论被他听见了,他辨不清是非,又不敢说出真相,哭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过了很长时间,焱之才在母亲的百般抚慰中平静下来,断断续续说出发生的一切。母亲沉默着,牵着孩子的手回家了。

客人早已走了,家里只剩下怒不可遏的仇席珍。母子俩一进门,仇席珍就在孩子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一向软弱的母亲不愿意了,两个人吵了起来。丈夫从未见妻子发过这么大火,惊呆了,但他并不就此罢休,急着要把躲在母亲身后的孩子揪出来,好好教训一顿。妻子说孩子没错,对付不了别人,就拿孩子出气。一句话说到仇席珍的痛处,他骂妻子根本不理解他的难处,他是看那女人领着孩子可怜,才对他们客气。焱之从没见父母吵得那么凶,以至于他开始相信邻居的议论是真的了。他越想越气,恨死父亲了。两个讨厌的孩子,怎么会跟自己有联系,还要让母亲痛苦。最使他心生愤恨的是:他一向敬重的父亲竟会包庇恶人,向邪恶低头,他对自己是怎样的严厉啊!他想得越多,越弄不清楚,越认为那个可怕的结论是毋庸置疑的。他看见父亲仍在对母亲指手画脚,骂骂咧咧,彻底崩溃了。冲着父亲大声喊叫着,他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打死好了,他哭叫着说了一大通,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父母都听不懂,全被这阵势吓住了。就在父亲反应过来,举起拳头要制服他时,他已经支撑不住了,屈辱、伤心、疼痛把他击垮了,他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父亲抱起他,母亲把孩子抢到自己怀里,把他放在小床上。两个人在床边守着,又是摇晃,又是呼唤,他慢慢醒过来了。父亲去摸他的额头,他倔强地把头扭向母亲一边,他不愿要他的关爱,他认为父亲的心不在他和母亲身上。他逐渐安静下来,由于过度疲劳,神经也松弛下来,他浑身瘫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晚上,在半梦半醒之间,肚子咕咕直叫,他饿醒了。门被轻轻地推开,他心想肯定是母亲来给他送吃的了,他紧闭眼睛,假装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没有一丝动静,他以为母亲走了,睁开眼,看到父亲正慈爱地望着他。他侧过身去,赌着气。

“孩子,为人处世要有怜爱之心。那小兄妹其实很可怜,他们是缺乏教育的果实。”

经过白天一劫,焱之已豁出去了,他坐起身,气呼呼地说:“那我是什么的果实?”

仇席珍愣愣神,笑着说:“傻孩子,你是教育的果实啊!”说着,他把焱之揽在胸前,将一根红绳套在他的脖子上,上面穿着一枚钱币,焱之拿在手里,好奇的眼神盯着父亲。

仇席珍示意他自己看,灯光下,焱之仔细辨认了很长时间,才断断续续地读出上面的字:“善—对—万—恶!”

十二

半年后,焱之上学了。突然有那么多小伙伴,他开心极了。然而上课的钟声一响,他就浑身难受,他看着窗外出神,把书包掉到地上,或者用脚踢前面同学的屁股,为此他经常被罚站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这样一来,他反而高兴,口袋里装着各种武器:小泥块、小石子,小纸团,前面一排排的小脑袋成了他的靶子。趁着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他的小子弹发了一枚又一枚。就在他为此暗暗得意时,老师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拉到讲台上,让他向全班同学道歉,并当着大家的面说:仇家竟出了这样的孩子,真是家族的不幸。焱之当时羞得满脸通红,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从那以后,他更无所顾忌了,一次他从路上捡到一只受伤的小狗,被人砍掉了一截尾巴丢在路边的水沟旁,可怜的小东西发出呜呜的哭声,哀伤的眼睛里浸满泪水。焱之边骂那个狠心的人,边撕下衣服口袋为小狗包扎伤处,把浑身颤抖的小东西装进书包里。课堂上,小狗突然从桌子底下跑出来,引来同学们一阵哄笑。老师气愤地一手抓起小狗,扬言要从窗户扔出去。焱之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老师一挙头把他打倒在地。他疯了似的喊叫着,不清楚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如何被赶出教室。等清醒后,他找遍了校园,也没发现小狗的影子,备受惊吓的小东西在慌乱中逃跑了。

焱之鼻青脸肿地回到家,发誓再也不上学了。母亲知道他惹了祸,想让他去外公家躲一躲,免得又要挨父亲打,他偏不肯。仇席珍没有妻子的耐性,进门后,不等焱之说完原因,就以拳脚相向。焱之一声没吭,也不躲闪。仇席珍没了办法,无计可施的他盛怒之下,将焱之赶出家门。母亲担心孩子一时想不开,出意外,默默地陪在焱之身边,来到外公家。老人一看就明白发生的事,他什么也不问,直到孩子平静下来,他才温和地告诉焱之:“孩子,文化体现一个人的价值和尊严,你若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让外公颜面有光,就要好好读书啊!”

焱之听完,抱着老人的脖子哭了,嚷着:“好外公,为什么父亲不能像你一样啊,我恨他。”从那以后,为了可怜胆小怕事的母亲,为了安慰年迈的外公,为了自己那不可知的未来,焱之顺从地去上学了。老人的批评使仇席珍的坏脾气收敛了些,家里的氛围缓和下来,岁月如流水般匆匆向前。

在艺术方面,仇席珍一向认为言听计从的淼之更有天赋,所以对焱之就更加严格,强迫他练基本功,一根线条要反复地画无数次,有时为了跟父亲对抗,他就带着倔强的神情干坐着,茫然地望着面向院子的窗。母亲将水灵灵的青菜从盆里捞出来,放在浅箩筐里;一只口渴的鸟儿从树上飞下来,爪子紧紧抓住盆沿,将脑袋探进盆里。日常和现实的画面,在他的眼睛看来,显得那么鲜活生动。

幸好父亲一出门,焱之就松绑了,他扔下画笔,跑到院子里享受难得的自由。鸟儿被吓跑了,他就坐在藤蔓下的石凳上,托着腮帮出神。浮想联翩是孩童的天性,只有永远向前,瞬息万变的大自然才能满足天真烂漫的心灵,他回想着郊外的风景,进入了梦一般的迷人世界……忽然,一阵细细的唧啾声把焱之惊醒,挂在柱子上的那张网竟然套住了一只小鸟。小东西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掉进这个陷阱,细线深勒进羽毛里,它动弹不得,只是凄哀地鸣叫着,等着被人解救。焱之可乐坏了,他站到凳子上。鸟儿那对亮晶晶的小眼睛惊恐地盯着他,浑身哆嗦,警觉得羽毛都竖起来。焱之的动作很笨拙,小鸟顺从地任其摆布,终于获救了。它轻啄他的手心,发出温柔的唧唧声,在他周围飞来飞去,久久不舍得离去。

焱之兴奋地跑到屋里,淼之仍埋头于笔墨之中,纸上同样画了一只小鸟。“哎哟,别在这里做梦啦,快来一下!”他看到那只画中的小鸟身体僵硬,笨头拙脑,好像死了一样,便一把扯过那幅画,拉着淼之往外走。

“别碰!我不想跟你掺和在一起!”淼之急了,用力甩开他。

焱之给激怒了,叫嚷着:“就想让你看一眼,没有别的事情。”

两个人互不相让,一个坐在原地不动,一个死拉硬拽。直到父亲回来,兄弟俩还在纠扯不清。仇席珍问明缘由,认为错在焱之。焱之很不服气,指着淼之的那张画叫道:“他在撒谎!”

“撒谎?”仇席珍被孩子的话吓了一跳,皱了皱眉,反问道:“哦?那你什么都不做就不叫撒谎。”

“嗯,什么都不做也比撒谎好,对吧?”他毫不示弱地说道。

仇席珍忍不住笑了,旋即又拉下脸,严肃地说道:“你打哪儿学了这套嘴皮子的功夫?”

“可这不是嘴皮子功夫,但我也不能什么都听你的,外公说过……”焱之停顿了一下。

“噢,你外公是吗?他老人家说过什么?”

“说一个艺术家应该像农民一样,拿起他的工具到田野里去,不能闭门不出,否则镰刀磨得再快,庄稼照样会歉收。”

仇席珍惊愕地愣住了,他想了又想,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谁知道老人这么说是否有所指呢?否则有必要向一个几岁的孩子说这般深奥的道理吗?他下意识地用手搔了一下后耳根,“他是不是喝醉了跟你说的?可是,不管怎么说,这话的确有道理,因为他的本意毕竟是好的,尽管他不懂什么是艺术……”焱之不作声了,一想到外公曾经说过父亲“书呆子”的话,他就能猜到父亲肯定会为此生气的。

淼之仍在为那张被毁坏的画生气,把它重新宝贝似的抚弄平整,焱之则觉得它只配被丢进纸篓里。

傍晚,焱之发现父亲心情不错,趁机说出他心怀已久的愿望。仇席珍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无论如何,他不希望孩子过早地介入大人的事,那对双方无益。于是他说:“那样的场合会使小孩厌烦的。”

“才不会,我巴不得想听呢!”焱之噘噘嘴,不想放弃,他那么渴望接触新事物。

小城地方不大,仇席珍在绘画上虽未取得大成就,但在社会上仍赢得了一些尊重。不少文人雅士聚会的场所都向他发出邀请。

为诱发孩子对艺术的兴趣,他有时会将外面听来的故事讲给家人听,偶尔也会凭想象夸大某些情节和自己在别人心里的地位。孩子需要一个榜样,父亲希望成为那个光辉的形象。果然奏效,很快两个小家伙都脱离了母亲,被吸引到他身边来了,如果再碰巧带回点糖果,他们就更殷勤了。父母往往高估了儿童的单纯,他们做事也会带着目的性,如同做了错事为逃过挨打要撒谎,一旦他们变得特别乖巧时,可能不是生病,就是对大人有额外要求了。

仇席珍问焱之为什么想去,他列举出一条条事先想好的理由。末了还加上一句:“我情愿给父亲每星期研三次墨,天天研也行,决不偷懒。”

“够啦,少说废话!我让淼之研墨,他还以为是父亲给他的面子哩,你倒是说说,你还能干什么?”

“说实话,我会让外公改变对您的看法。”焱之高声答道,他知道外公是能够管理父亲的人。尽管他隐隐察觉出双方之间隔着一层东西,而且都努力不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这反倒激发他在外公面前极力维护父亲的念头。而与父亲在一起时,他又偏向于外公。他弄不清楚大人的事情,只知道他们都爱他,而自己也同样爱他们。不过,作为儿童爱快乐的天性,外公的乐观和张扬更让他喜爱,而父亲的沉闷让他体内多余的活力得不到释放,但他仍然很崇拜父亲,这是心理的自然需要。人天生就有骄傲,但孩子的能力有限,无法达到或实现的愿望很多,于是就用这些期望父母,与不成功父母望子成龙的心情如出一辙,爱里夹杂着很多自私的成分,空幻式的骄傲带来的兴奋,短暂的陶醉,成为弱者的寄托。这种虚幻把对方身上的缺点都掩盖了,只放大优点。他仰慕父亲,想着他的书法和绘画,受到那么多人赞赏,还有收藏的那些古董和书籍;尤其一想到父亲在社交的场合里当面受到别人的敬重,他就禁不住飘飘然,决定父亲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满心渴望出去见识一下。

“既然这么愿意去,你总得先练就点本事吧。”仇席珍说,稍微昂了下脑袋,用手指轮番敲了几下桌子。

“本事,我哪有什么本事,再说,那要等多长时间啊!”

“那就看你的啦,我可是毫无办法。”

可怜的孩子噘着嘴,心想父亲的确比外公难对付些。

虽然对父亲不满,但没多久焱之就喜欢在书房里徘徊了。以往他连看都不屑去看一眼的书画,现在都开始吸引他,让他着迷,孩子的思想很容易被令人遐思的事物感染。为了能拿到一些放在橱顶上的书,他搬来最高的凳子,就在手指触到那本书时,他一兴奋,脚踩空了,实实在在地摔在地上,幸好书未被损坏。“小心啊,孩子。”母亲听见他在屋里弄出声响,不止一次地从门外喊道,“你是聪明的,但你要静得下心思,才会有出息哩。”娈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发现焱之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专心致志地读书画画了。

最显著的是焱之的艺术口味在逐渐发展起来了,尽管他还不懂得古书画的深度,但看得出其中一些作品比父亲的好得多了。此刻他屏住呼吸,小手紧张地捏着画的一角,画中一位头上插挂着各种小物件的货郎,被一群欢天喜地的孩童前呼后拥着,他们欣喜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淳朴的货郎好脾气地任由孩子们抚弄,欢快生动的气氛如同真的一样,焱之忽然想念起那位经常来附近摇着小拨浪鼓叫卖的货郎来,还有这些赶来凑热闹的小孩儿,他们都像街上的孩子们一样顽皮。他盯着那些神态各异的小孩,高兴得笑出声来,他们或勾着别人的肩膀、或弯着腰、或撅着屁股,争相在货郎的万宝箱里找着自己喜爱的东西,还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他似乎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时而如蜜蜂嗡嗡低沉下去,时而如小鸟叽叽喳喳尖锐起来。据父亲说这些画距今已几百年、近千年了。“可这一张脸倒挺面熟的……瞧,多像自己呀,难道他是我的影子吗?”

十三

一天,焱之一时兴起从学校绕道回家走过荷花街,这条路尽头的一处宅邸令他羡慕不已,他在大门面前停了下来。“连墙壁都雕画得这么漂亮,什么样的人住在这种房子里?”

作为回答,一个体态丰满貌美的少妇从里面出来,她走到这个瞪大眼睛的男孩跟前说:“小傻瓜,你在这儿干吗?”

“说实话,美姨,我在看壁画,顺便看一下画得好不好。”

“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嗯,这是临摹的清袁耀的界画,但细看有些地方不太好。你看这儿,还有那儿。”焱之指了指画中江水的波纹,又踮起脚指着楼阁上空的云朵。

“哦,小不点,何等聪慧!现在你倒要对我说,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您的名字?”焱之说,用惊愕的眼神望着她。

“对啊,你不是叫我美漪吗?”

“是……因为您长得那么漂亮,我才……”

少妇高兴得脸都羞红了,一个孩子单纯真诚的赞美,比一个油嘴滑舌的成年人说出来的话强得多呵!她像一幅移动的画似的微笑着拉起他的手,并问他的父亲是谁,住在哪里。

当焱之说出仇席珍的名字时,那少妇伏下身子,双手扳过他的肩,用欢快的声音说道:

“小家伙,我认识你的父亲,我的丈夫认为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画家,只可惜在这种小地方,没几个有眼光的人能欣赏得了。”

“您认识我的父亲?”焱之问道。

“嗯,”少妇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仇焱之。”

“很好,”少妇说,然后想了一想,拉着焱之坐在门前的石墩上,说道:“家里正在为一个盛大的聚会做准备,到时候定要让你父亲带上你一起来。待会儿,我就吩咐管家为你写请柬,并连同你父亲的一道送到府上。”

焱之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看见少妇雪白细嫩的手搁在膝盖上,他就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然后大声喊着:“谢谢美漪!”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不久,仇席珍果然收到了两份请柬。

此前,焱之一直嚷嚷着要看外面的世界,眼下,看着桌子上写有“仇焱之”的请柬,他感到又奇怪又好笑,谁晓得这孩子背后在捣什么鬼。而焱之一眼看见这份请柬的时候,则完全沉浸在沾沾自喜的情绪里了。“谢天谢地!父亲总不能再阻止了吧!”他高兴得边唱边在屋里转着圈,觉得如同过节般欢快。外公看到一个孩子能单枪匹马对外处事了,惊叹是个奇迹,并不止一次地表示折服。仇席珍感到很惊奇,说道:“他是一个好外孙!老人快把孩子夸得跟花儿一般了!但愿他也成为一个我眼中的好儿子!”

为了显示父亲的威严,父亲命令焱之必须重新画一幅好的作品作为去参加聚会的贺礼,否则,他将把那份请柬撕掉。可怜的焱之早已习惯于父亲的这种行为了,坐在凳子上,哀伤地望着他出去的背影,不敢反驳一句。但他立刻抢过桌上的那份请柬,紧紧攥在手里,他回想着和自己分别的那位美妇——那双闪动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那张微笑的双唇里所吐出的话的全部力量,不是他的心思能够描摹尽致的,但却无时无刻不在鼓动着他。

一天午后,焱之坐在窗前,托着下巴发呆。屋外雨过天晴,嫩绿的树叶闪着亮光,空气中弥漫着鲜花和泥土的芬芳。之前躲在窝里避雨的鸡群,此刻都三五成群地在树下、墙角叽叽咕咕地觅食小虫。焱之早就按照它们羽毛的华丽和身材的高大程度,选出了国王、王后,其他几只一会儿被看作公主,一会儿被看作王妃,母亲提着木桶走到鸡食槽旁,鸡群立刻从四周聚拢过来,但顺序井然。身着黄袍的国王大模大样地进食,其他鸡群就在一旁等候,待他用膳完毕,王后和几位漂亮的公主和王妃才开始用餐,最后的残羹剩饭归几只长相普通的公鸡和母鸡享用,它们该属于侍从或宫女之类吧。这个有趣的大家庭,被他称作鸡王国。他经常把动物、植物当成人类,编一些小故事,幻想出一些富有情节的场景,它们像人一样拥有情感和家庭。

焱之觉得眼前的鸡群和不久前在一只小杯上看过的情景相似。那只杯子是外公的一位老友专程从上海带来的。他当时既不知道那是斗彩,也不知道那是鸡缸杯。但是他的记性特别好,对喜欢的事物,过目不忘,还能借题发挥。记忆中的画面如行云流水般在脑海里展开:晶莹的釉面仿佛一层透明的薄雾,映衬出艳丽的红、娇嫩的黄、翠碧的绿,在河畔的茵茵青草上,那些张开柔嫩翅膀的小鸡像幼童一样顽皮,鲜艳欲滴的花朵沐浴着春天的阳光雨露,画面中缤纷的色彩如一道道相互交织变幻无穷的彩虹……焱之在幻想中激动得身心颤抖,那小小的灵魂还不懂得如何应付突如其来的灵感,不过当他带着不可一世的热情握住笔的时候,一切都借着那稚拙的墨迹显现出来了……画面上一只高大的雄鸡,几只活泼可爱的小鸡围在鸡妈妈身边奔跑觅食,两边是整齐的鸡队列,构成一个现实与想象的复合世界。

同时仇席珍也在忙于他的作品,一幅为何穆怀的父亲绘制的祝寿图。画中一棵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虬劲老松,树下一只轻逸灵动的梅花鹿,旁边站着一位须发皆白、面色雍容的长衫老人,手中持折枝鲜桃。这是民俗画中常见的构思,按照仇席珍本意只要一株松树取其象征性就够了,但何穆怀的父亲不管这个,他打听了画家的润格费,知道一棵松树五元,就多付了十元,梅花鹿五元,画像五元。仇席珍在题跋上附诗一首,签上名字和印章。准备就绪后,他才想起给焱之的任务,如果不是主人非要堂而皇之地给一个七岁的孩子发请柬,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带焱之去。

焱之并没有像父亲担心的那样,知道要参加重大场合,比平时自觉许多。一个多星期以来,为了害怕在会上出丑,他都按时坐在书桌前,老实背书。有时看到仇席珍神情严肃地从身边经过,他就担心父亲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但一想到自己是受了主人的邀请,父亲也奈何不得,他就安心了。自己竟被当作大人看待了,这是何等的荣耀啊!一次,他听见母亲私下里对外公埋怨:“这样一来,孩子连跟我说会儿话的工夫也没有了。”

“够了,好闺女,男人生来不是为了围着老娘转的,难道你想把他永远护在怀里,像母鸡孵蛋似的罩在他上面。”

焱之十分感激外公,心想,瞧,外公多有见识!同时,他有点轻视母亲,觉得她思想狭隘,并冲着母亲的背影噘嘴、皱鼻子。但一旦餐桌上出现了他爱吃的饭菜,母亲又立刻变成了世上最最可亲可敬的人。

外公把这次聚会看作焱之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将他的画送到装裱师傅那里。娈认为父亲和孩子一样发疯,为此花费,不如省下钱来补贴家用。老人不听这些,为了要使这件事情锦上添花,他还要求焱之给何穆怀写一封感谢信,原因是他了解到何穆怀在商界的影响力非同一般,而且在上海、苏州、南京都设有分号。他的意见得到仇席珍的响应,两个人从未在一个问题上如此默契。焱之接到新任务,很气愤,而且不愿意看到外公提起人家时眉飞色舞的表情,感到很害羞。不管怎样,都逃脱不掉了。

一天晚上,他被硬按在书桌前,桌上铺好纸张,握着笔,外公站在身后,口述他要写的大致内容。焱之带着满腔反抗情绪,什么也没听懂,半个小时过去,没写下一个字。老人有点着急,但想到孩子的犟脾气,没有轻易发作,他开始一字一句地要焱之记下他的话。老人有一个习惯,不管是读书,还是作文,非要摇头晃脑地酝酿感情,才觉得文字有韵味。焱之多久没见到这副滑稽神态,觉得十分好笑,而且老人把一些强调的地方故意提高或拉长音调,把后面字的读音都压下去了。焱之听不清楚,又不敢打断,只是稀里糊涂地往下记,对一些不会写的字用圈代替。外公特别看重文字要以情感人,一气呵成,要焱之念给他听,孩子结结巴巴地费了很大劲,却没读出一句完整的话。老人急了,冲着他瞪眼睛。焱之委屈地想辩解。

仇席珍进来了,两个人都安静下来,焱之乖乖地回到座位上,当着女婿的面,老人也跟孩子一样不自在。焱之偷偷用眼角瞥了一下父亲,那张阴沉沉的脸已把他吓得魂不附体,若不是外公在场,拳头肯定已经落下来了。他挺了一下脊背,揉揉眼睛,盯着纸,手握着笔杆,神色凝重地等着外公开口。不过这次轮到父亲发话了,焱之不敢掉以轻心,一笔一画地认真写着,心里发怵,脑门上浸着细小的汗珠。然而老人和仇席珍之间不可能达成真正的和平,一遍下来,焱之写得一塌糊涂,老人把责任归在仇席珍身上,两人为各自的想法辩驳,因为意见不一致,又一来二去磋商了很久。终于有了定稿,此时焱之已经困得要打瞌睡,仇席珍揪着耳朵把他拧清醒,从头再写。焱之又恨又气,委屈得要哭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怕弄湿了宣纸。写了一遍又一遍,不是字行不够整齐,就是哪个字写得过大;或某一个笔画拉得太长;或由于下笔重,整个字变成黑老虎。此时外公也失去了耐心,对着他和父亲一样面目狰狞地吼叫。焱之竭力打起精神,带着愤恨悲壮的心情写下去,他几乎将全部思想都放在那张纸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属于自己,以后再也不参加这种聚会了。

如此翻来覆去折磨到深更半夜,就在焱之对于完工不再抱希望时,仇席珍终于叫停了。他紧张得不敢相信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外公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拽起,坐在灯下,拿起信纸,高声朗读。父亲倚着窗户,望着外边朦胧的夜色,专心地听着,中间有两次他打断了老人,焱之吓得呼吸都停止了,担心再次被摁到椅子上折磨到天亮。幸好父亲稍作思忖,又点头让老人继续下去。念完之后,父亲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摆手示意他离开。他脚下如同踩了棉花,头昏脑涨地回到屋里,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破例睡到太阳照到眼睛才起床,桌子上摆着丰盛的早餐,外公在屋子里和娈为孩子下午的穿着举棋不定,仇席珍在书房里把他和儿子的作品各自准备好。老人为焱之装裱那幅画的花费比仇席珍的还要高,能说些什么呢?老人为了孙辈的前途可谓在所不惜。仇席珍虽然为这种热情感到荒唐,却也看到老人内心深处隐藏的一丝可怜,那种对名望权贵的畏惧和向往。焱之在家人的装扮下,焕然一新地站在镜子前,孩子对待问题和大人完全不同,此刻他已经忘记了昨晚的不愉快,恨不能赶快到聚会现场,心情如同跟着外公去戏院那么迫切。

十四

这次聚会是经过事先安排的,场面十分隆重,宽敞明亮的大厅里,陈设简洁古朴,精致的宣德铜炉内香烟袅袅,啸声笛韵回旋缭绕,穿梭往来的长袍马褂,衣冠楚楚,气度非凡。焱之寸步不离地跟在父亲身后,别人异样的目光令他心慌,脸色通红。他不敢抬头,直到将藏品交给何宅的管家,父子俩才得以进入大厅的后半部。在这里所有参展的藏品都有编号,与藏品主人手里的小号牌一致。如此一来,鉴赏者可以毫无顾忌地品评艺术品,并可以对藏品出价,交换或买卖。父子俩和几位先到的客人在藏品前缓缓移动,仔细观看,可惜焱之个子太矮,很难看到艺术品的全貌。他不时踮起脚尖,左看右看。父亲跟别人谈话,把他扔在一边,他十分丧气地靠着窗户东张西望,盼着一切赶快结束,根本不知道更令人难受的还在后边。

宾客到齐后,按名字依次入座。遗憾的是焱之和父亲的位置相差很远,大概何宅的管家没有料到仇焱之是个七岁的孩子,也不知道他和仇席珍是父子俩。坐在陌生人中间,他四肢呆板,小手并放在膝盖上,牙齿紧咬着嘴唇,不敢抬眼左右望一下,生怕人家向他问话。他努力撇开嘈杂的谈话声、桌椅碰撞和摩擦地面的声音,捕捉悠扬的乐声,想象着要是自己能躲在那道大屏风的后面,谁也看不到他,该多好!然而乐声戛然而止,他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

何穆怀一眼就看见了躲在人群中的小木偶,孩子孤独无助的神情打动了他,吩咐管家将焱之带到他身边去。仇席珍随之将焱之介绍给主人。眼前这位中年男子,体态丰满,脸色红润,留着又浓又黑的胡须,嘴巴很阔,眼睛又圆又大,他温和的样子很讨人喜爱。何穆怀哈哈笑着,用胖手拍拍孩子的头顶,叫他“小画家”。当着众人的面,焱之心里很害怕,手里提着自己的作品,却没勇气打开,仇席珍在对面使了个眼色,只有这么做了。焱之硬着头皮拿出画,双手递过去。他又害羞又礼貌的样子,使何穆怀非常高兴。不过,焱之没想到对方竟然当众展开,这下他可慌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低着头,紧张地等待人家的评价。他听见何穆怀由衷的夸奖,接着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他的画,多数是赞美,也有少数人谈到孩子本身和天分的问题。何穆怀吩咐管家去拿来一大包糖果作为奖励,焱之低头装作发现了压在袋底的那封信,他将信偷偷交给主人,踮起脚轻声叮嘱他要回去后才能打开。何穆怀高兴地揪了一下他的耳朵,用同样低的声音说他是个有心的孩子。两个人的秘密被邻座的人听见,大家都对孩子的天真怀着好感。

鉴赏会开始了,人们按照编号,依次叫人取来自己喜欢的器物,仔细欣赏。因为不知道谁是藏主,大家谈论得非常自由,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艺术品上。焱之感觉此刻轻松了许多,没有人跟他谈话,使他有足够时间观察周围。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编织着形形色色的故事。他瞥见一位和自己平行坐着的胖胖的中年男子,刚才还笑容满面的,一转身脸上的肌肉就耷拉下来了。

一只形态精致、纹饰艳丽的小瓶子在旁边几个人的手中传来传去,众人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你瞧,画得多美,西洋仕女的神态多生动啊,连发丝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一位穿宝石蓝马褂和黑色长袍的年轻人说道。焱之出于好奇,欠起身子,人家却无意将瓶子递给他。他想摸一摸,但父亲投过来的严肃目光,使他始终没敢动一下。一位面色和蔼的白须老人从袋里取出放大镜,用手指轻抚上面微微凸起的彩色釉料,又看了看底上的蓝料“乾隆御製”二直行四字双方框楷书款识,认为这件珐琅小瓶画工釉料都很精细,款识书写规整有力,是乾隆珐琅彩上品。老人说着将瓶子放到焱之面前,周围人不由得将目光转移到孩子身上。焱之鼓足勇气,一只小手紧紧抓住瓶口,另一只手托着瓶底,仔细地看着。他打量着瓶子,人们在打量着他。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窃笑,接着几个人都议论起这个有趣的孩子来,虽然并无恶意,焱之却有点慌乱了,他把瓶子小心翼翼地搁回原处。

此时,案上多出了一件体积硕大的青铜盉,器物表面带着红、蓝、绿色的斑驳锈迹,几个看上去很专业的人举着放大镜仔细研究上面的铭文,谈论着它的年代和出处,有人说是帝王赏赐,有人说贵族定做。何穆怀询问桌子尽头一位身材枯瘦的小老头,对方认为这件青铜盉是西周晚期的。旁边一位年轻人还想再追问下去,小老头转过脸,拒绝回答。焱之觉得无趣,径自低下头用小手抚摸着桌子,发现这张大桌案比那件黑乎乎的东西好看多了。桌面上自然美丽的花纹有的像绵延起伏的山峰与丘陵,曲曲折折,找不到尽头;有的像翻滚的海浪,相互驱赶,前呼后应……在这一群群包罗山水万象的木纹中间,偶尔夹杂着一圈圈回旋的纹眼,像一个个看不见底的深洞……一旦沉浸在某种联想里,那些扰乱孩子的兴奋、紧张、窘迫、恐惧就都消失了。

何穆怀叫的三号藏品是元朝倪瓒的书法,一打开,立即引起十分热烈的反响。何穆怀仔细观看后,赞其深得古淡天然之神韵,用笔爽劲妍润,体扁多波磔,饶有隶意。且其节奏明快,徐徐展舒,与书中隐逸思想相奏鸣。随口借董其昌之言:“倪从画悟书,自作一种调度,如啖橄榄,时有清津绕颊耳。”旁边有人谈及后世画家多效仿倪瓒题跋简淡幽远的风格,受其沾染最多者为清朝石涛。也有人惋叹其残缺,但这种遗憾反而增添了人们对作品损失部分的丰富想象力,显得更为珍贵。

最后出现的是一只十分精巧的青花折枝花鸟纹小杯。这个在别人看来不起眼的小东西立刻引起仇席珍的兴趣,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再也舍不得放下。奇怪的是,焱之也被父亲手里的那只小巧玲珑的杯子吸引住。待仇席珍将小杯放回托盘后,在众目睽睽下,他爬到椅子上,很有把握地将小杯拿在手中,目光坚定,双唇紧闭,细细地看着,线条和青花钴料都是他熟悉的。看着孩子可爱的举动,人们都觉得好笑,可是焱之非同寻常,只要一看见喜爱的艺术品,他就什么都忘了。但是一经得出答案,他又紧张起来,这个结论太出乎意料了,憋不住想说出来,他张着嘴,怯怯地看看周围。父亲对他做了个严厉的手势,他害怕了,只好红着脸把杯子搁回去,极力把心事掩藏起来。

随后,何穆怀又让管家拿来一个锦盒,盒子一打开,焱之的目光便和里面的小杯子黏在一块儿了,他十分激动,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了新的岛屿。他不在乎周围的人,也不看父亲,兀自伸过手去,杯子莹润如玉的釉面和孩子肉乎乎的小手相映成趣,画面上轻如烟霭的蓝色,幽静淡雅,清纯明澈,栖于枝头的小鸟羽毛蓬松,或引颈或回首,交头接耳,啁啾鸣叫,与前面的情形不同,直到把杯子放回盒里,焱之的小脸上始终挂着兴奋的笑容。

何穆怀带着逗弄孩子的语气,问道:“孩子,你看出了什么呀?”

焱之眼睛盯住杯子,抿抿嘴,回答:“伯伯,这个小杯是成化年的。”

“傻孩子,两只杯子上都有‘大明成化年製’的款识啊!你没看到吗?”说着,何穆怀指了指第一只杯子。

“可……”焱之支吾着,然后猛地下定了决心,“……那只不是成化的呀!”话一出口,仇席珍面红耳赤,十分窘迫。焱之傻头傻脑地望望父亲,又看看何穆怀。不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安静下来的人群中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焱之紧张得低下头,手指抠着桌子底下的一个小窟窿。仇席珍赶忙起身,羞愧地向大家道歉。

“不必啦!”何穆怀笑着示意他坐下,娓娓讲出了杯子的故事:几年前他从南京一官宦子弟手中买到三只小杯,两只署“大明成化年製”,一只署“大明嘉靖年製”,当时对方看他态度诚恳,出价又爽快,便以实相告,说有一件署成化款识的小杯实为嘉靖年仿前朝款识。“所以,孩子说得千真万确。”

“原来如此!”大家同时发出惊叹。

焱之根本没心听故事,或许听见一两句,但没弄明白。他知道讲错了话,想着自己之前对父亲的承诺,满心的悔恨和害怕……气氛突然变得欢快起来。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他懵懂地抬起头,不清楚大家为什么高兴,愣了一会儿,他才从人们的赞叹声中弄明白怎么回事,可他一点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几分钟前父亲恶狠狠地对他瞪眼睛,此刻却满脸喜悦地说些谦逊的话。

人们不时地过来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的脑袋,用无限喜爱的语气说道:“脑门宽……”“何止,你看那小鼻子……”“瞧这孩子的眼神……”“对对,好聪明的孩子……不愧书香世家啊!”仇席珍嘻嘻哈哈地应承着,仿佛受到夸赞的是他,而不是焱之。

焱之感到害羞,脸红,内心十分紧张。他从椅子上爬下来,跑到仇席珍身边。父亲让他向大家致谢,他却躲在父亲身后,低着头,不知道如何应对大家对他的热情。他听不清楚别人的问话,其实都是些为了表达喜爱的简单交谈,可焱之不明白他为何一下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尤其他根本无法用语言清晰地解释他做出答案的原因。人家越是出于好奇问他,他就越感到尴尬,脸颊的红晕都染到耳朵根了。由于小小的虚荣心,他一直渴望被关注,被赞美,但此刻才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挨下去了。

宾客陆续离开,大厅里只剩下何家熟悉的朋友。焱之独自坐在靠近窗口的小圆桌旁,桌上摆着一盘点心,之前的拘束感消失了,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快乐地看着窗外几棵绿叶婆娑的大树,两只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在树枝间飞来飞去,其中羽毛华丽的那只好像注意到了他,落在外面的窗台上,注视了他几秒钟,便鸣叫着飞走了。

十五

晚宴时间到了,何穆怀让焱之跟他坐在一起。身旁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不停地为孩子夹菜,另一个嘴唇很厚的中年人还抱着他亲了亲。焱之红着脸,感到不自在。就在此时,何穆怀笑着低声向他表示感谢,说那封信写得太棒了,一个小孩子能作出这样的文章,简直可以当秀才了。焱之听着心虚,觉得对方是个真正的好人,他不应当对这个人撒谎,他紧张地看看坐在对面的父亲,害怕讲出实情的后果,但他突然有了正义感,想起外公说过的做人要坦诚。于是,他靠近何穆怀的耳边低声说:“我告诉你真实的情形。”而且他神色郑重地让对方保证不说出来。

随之,焱之轻声地向何穆怀讲述了前一天晚上的悲惨遭遇,“您不知道,为了写这封信费了多大气力……外公说要满怀感情,文字才会动人。就为这个,父亲给了我好几个巴掌。”何穆怀大笑起来,一边叫着“可怜的孩子”,一边感叹他机灵的天性。

何穆怀笑得前仰后合,表示会珍藏他的作品,并答应要送给他一只瓷塑大公鸡。晚餐进行一半时,那位美妇出现了。她好像专为焱之而来的,在同众人点头示意后,就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到走廊右拐角的屋子里。焱之又紧张又兴奋,被这双温暖柔软的手握着,他手心里汗津津的,却不敢动一下。美漪把准备好的一大盒酥仁点心送给他,又打开一个精致的盒子,那里装着一只引颈高歌的彩瓷大公鸡,她边问他喜不喜欢这些礼物,边称呼他“小画家、小鉴赏家”。别人的溢美之词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可她的夸赞却令他忘乎所以了。望着那带花边的袖口和灵巧的手指,他突然动了感情,不知怎么地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美漪吃了一惊,笑着弯下腰,拍了拍他红通通的脸颊,焱之趁机踮起脚尖在那张美丽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跑了出去。

焱之不愿再回到解觥筹交错的餐桌上受罪,站在远处望着,此刻那位宴会上长相最好看的外来人向他招了招手。他怀疑看错了,一个渴望有所崇拜和热爱的孩子,总忍不住受特别或新鲜事物的吸引,他猜想对方肯定来自一个开放而富于朝气的地方,那里的环境清新而明亮,处处充满活力;人们都像他一样有教养,有学识。焱之因为迷恋对方身上那种特殊的气质而编织了一个想象的世界,结果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凡是他喜欢的事,就会特别留心,听见别人叫这人“徐文柯”,他一下就把这个名字记住了。稍作迟疑后,焱之腼腆地走上前。

焱之不敢正视,低头欣赏徐文柯漂亮的穿着:色彩斑斓的领带,挺直的白色西裤,锃亮的黑皮鞋。这些从未见过的时髦东西,使他感到好奇。他满脸通红,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文柯被孩子可爱的举动感动了,让他坐在他的膝盖上,偎贴在喜爱的人的怀里,闻着淡淡的烟草和香水混合的味道,焱之幸福极了,他用小手摸摸对方的花领带,动作又轻又小心。

徐文柯笑眯眯地夸他有天赋,说等长大后,如果想从事艺术的时候,可以到上海去找他,那儿有很多大艺术家和收藏家,他会帮助他的。焱之没想到对方会把自己放在心上,连连点头,激动得掉下泪来。徐文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问他:“怎么了,孩子?”

焱之把脸埋在他怀里,用手背擦掉眼泪,说:“我太愿意了,可……”他害羞得说不下去了,但又不得不说,终于鼓足勇气说:“……那样的话,我该怎么报答您啊!”

徐文柯笑了,连连夸他聪明,说不要任何报答,他愿意帮他,因为他是自己见过的小孩里面最聪明的一个。

焱之有些飘飘然了,憋不住讲出心中的想法,不过说完后,他脸上又禁不住面带难色,原因是没有父亲的允许什么都做不成。“不会的,孩子,等你长大了,就可以自己决定人生了。”徐文柯握着他的小手,鼓励他。

“好,那就快点长大吧!”焱之天真的话把徐文柯逗乐了。

两人仿佛老朋友,为了能听到徐文柯讲话,焱之不停地问这问那。对方都耐心地回答,还不时穿插有趣的笑话,逗他开心。焱之兴奋极了,望着对方挺直的鼻子,明澈的眼神,“哎呀,他的笑声多动听!若我能像他那样就好啦!”

回去的路上,焱之几乎处于亢奋状态,他回想着徐文柯的音容笑貌,好几次听错了父亲的话,答非所问,他特别厌烦人家打乱他甜蜜的思绪……在那个世界里,只有他和他的朋友,那些谈话和未来的约定是彼此的秘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俩,谁都不知道”。他默默地想着,孤独消失了,感到有一双手在黑暗中牵着他。

外公在家里等着,看着孩子带回来的礼物,听着仇席珍讲聚会中发生的事,想象着外孙的荣耀,老人满心欢喜。可是焱之揣着心事,对外公不敢正看一眼,老人觉得奇怪,问他是否藏着秘密,孩子支吾着说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又憋不住,说自己告诉何穆怀那封信不是他写的,这话被进来的仇席珍听见了,严厉地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做。焱之眼眶里含着泪,坐在一边赌气,仇席珍说本来完美的一次聚会被他破坏了。焱之不服气,气呼呼地讲出他的理由。外公担心人家会笑话。“才不呢!”焱之把那只乾隆的大公鸡送给外公说:那是何穆怀为他的诚实才奖励他的。看着全家人品尝他带回来的点心糖果,焱之骄傲极了。

父亲在书房里叫他,灯光下摆着那只晶莹剔透的小杯,焱之喜出望外,他没想到父亲用那幅倪瓒的书法,换回了这只成化年的青花折枝花鸟纹小杯。他把小杯捧在手里,幸福地回想着宴会上的情景,听见外公在院子里跟淼之讲他的故事,便坐不住了。虚荣心使他蠢蠢欲动,想亲口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他匆匆放下小杯,转身往外跑,然而“咔嚓”一声,他回过头来一看,吓傻了,那杯子鬼使神差般地掉在地上,摔坏了。焱之脑袋里一片空白。

仇席珍闻声奔进屋里,也惊呆了,随后,不容分说地把他摁在地上,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焱之一声不吭,知道犯了天大的错。

外公和母亲赶进屋里,焱之一下子扑到老人怀里大哭起来,母亲悄悄地收拾残局。焱之由于顶撞了父亲两句,又挨了一顿戒尺。老人看着心疼,束手躲在墙角偷偷抹眼泪。

直到很晚,哭累了的焱之才被外公抱回他屋里的小床上,老人在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上亲了亲,就叹着气出门了。黑夜带来暂时的安全,焱之感到又委曲又心疼,他比谁都痛恨发生这种事。那么精美的小杯,竟被自己摔坏了,他觉得父亲的惩罚是对的,否则心里会更难受。渐渐地,一连串起伏跌宕的紧张情绪把他击垮了,白天发生的那些事好像已跟他无关了,他的脑子里满是乱哄哄的响声,无法思考,浑身瘫软地睡着了。

然而,神经的过度紧张和伤痛,好几次把他从梦中弄醒,他浑身抽搐,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梦里的情景清晰地映在眼前,他看到了那只小杯子,就放在桌上。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揉眼睛,伸手去拿,整个屋子里的东西都在颤动,还夹杂着稀里哗啦的声音,他喊叫着,扑上去,保护他所珍爱的……睡梦里,他从床上一下子跌落到地上,幸好裹着被子,摔得并不严重。不过,他在惊吓中彻底清醒了,他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那晶莹的白釉、幽雅的淡蓝、灵动的小鸟……他越是想着它的美好,就越发伤心,后来怎么了?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地球停止了转动,接着暴风雨来了,粗犷的打骂如冰雹一样镇压住他了,狂风扫荡似的要把他卷走,惊吓过后,他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反而为那顿鞭挞而心安了,痛苦解放了他的肢体,血液在体内沸腾,他屹立于天地之间,在荣辱交错中保持着尊严,摔倒的地方使他看到了人生的未来,意志的土壤滋生出新的希望!

他从地上爬起来,望着窗外洒满银光的院落,眼前这个静穆的世界深深触动了他,一切都被黑夜吞噬了,痛苦是暂时的,他此刻一点也感受不到委屈了,他确定体内存在着某种东西,而这种感觉让他对以后的日子有着模糊的期待,身心充满了一种崭新的喜悦。

十六

很长时间,焱之都害怕看见父亲冰冷的脸,他做什么都小心翼翼,走路时也总蹑着手脚。然而让一个孩子隐藏爱动的天性就好像鸟儿被折断了翅膀,是压抑的、可怜的。大体说来,他这段日子不再吵吵闹闹了,却时常独自到鲜有人出入的僻巷里徘徊,或徘徊在离闹市不远的矮房子中间,有时也到小城里唯一的那家剧院周围转悠。那儿住着一些来自外地的演员,衣服穿得有点奇形怪状。他想着这些的时候,挨打的痛苦和屈辱都不存在了。有一次,他正在出神,仇席珍难得对他露出笑脸,问他是否想看家里的藏品。焱之以为听错了,摇摇头。

“为什么?”

焱之怯懦地望着的父亲,身上的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对挨打心有余悸的他不知道父亲想做什么。但看到仇席珍生气了,他立刻改口说:“想。”

“那好,孩子,你看这是什么?”仇席珍拿出一个本子,上面列着为焱之安排的学习计划。上次聚会使仇席珍相信焱之在鉴赏方面的天分,他一直期望儿子成为画家,但不能否定鉴赏力对绘画水平的提高非常重要。谁知道他将来会做什么呢?仇席珍从自身失败的教训得出,倘若天分是在襁褓中发现的,就应该从那一刻培养。

从那以后,焱之的空余时间便被这套计划填满了。不过,他也同时获得了在父亲的书房里随意翻看书籍的自由,而且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他被一大堆书围着,桌子上放着一件古瓷瓶,仇席珍要求他必须将关于这件瓷器的全部知识熟稔于心,并复述下来。这在起初并不难,因为仇席珍允许他选择那些喜欢的藏品,焱之听一遍就能记住,而且他怀着无限的温柔和感恩在心里和那些古物对话……最令焱之高兴的就是欣赏瓷器纹饰。他惊讶地发现:这些艺术品表面看形式多样,美不胜收,但彼此间互有联系,存在一定的演变规律,不同朝代的艺术品被一根线串着,那根线仿佛家谱,这代人无法摆脱上代人的影子。焱之已经爱上了这个大家族的所有成员,这一切使他的性格变得安静下来,赋予他一种与众不同的淡定脱俗的气质。

清晨,异常幽静,均匀的呼吸在梦境深处与大地、阳光、空气以及那渺不可见的云海慢慢絮语,郊外蔓延的葱郁和江岸天际的蔚蓝,犹如脱离了躯体的灵魂在空气中自由地飘荡,为苏醒的万物带来新的生机和希望,生命又开始新的祈祷。

书房里,一双小眼睛贪婪地在书架上搜寻,从这一排书溜到那一排,一摞摞摆放整齐的古旧书籍仿佛变成了任他摆布的士兵。焱之拿过这一本翻翻,抽出另一本看看,不一会儿,他就在身子周围堆满了书,这些古老的朋友使他感到亲切。他把小脸埋进打开的书页里,嗅着那种淡淡的幽香……这些书并非部部都是经典,其中既有伟大的思想,也有可怜的灵魂,历史上不少人按照自己或那个时代的方式将人生的空虚编造成幻想,不管是古典或浪漫,即便是街头流浪盲人捕风捉影的信口传唱,一旦被整辑成文字,照样有强大的生命力,俗物更易在大众心里激起共鸣,人性的神秘在于不断探索自由的过程……孩子沉浸在古老而陌生的气息里,忘掉了一切……

直到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焱之才从那个充满幻象的世界里清醒过来,他抬头看见仇席珍阴沉的脸,再看看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场面,知道自己违犯了父亲的禁忌,害怕被赶出书房,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站起来,等待受罚,然而事情不止这些,他并不明白自己屁股底下竟然坐着父亲奉为圣物的家谱。孩子对父亲严厉的怒斥感到委屈。他并不认为那本书有何了不得,想开口争辩,但慑于父亲的威严,只能沉默,将泪水咽进肚里,把场面收拾齐整。父亲命令他自己打开家谱。那上面全是人名,还有生死日期,附注生平事迹,焱之认识其中一个名字:“仇英”。这个名字是父亲和外公谈论书画时经常提起的。另外,他在家谱靠近末尾处,看到祖父仇德昭的名字。

“你说,你这样侮辱祖宗,该不该打?”仇席珍气呼呼地说。

“该打,可……若我知道它是什么,绝不会装糊涂的。”

“好,倒是变聪明了……”仇席珍心里想,这孩子什么都知道,但总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父亲的沉默使焱之更加紧张不安了,他张开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额头上拧在一起的皱纹。

“像以前一样的体罚就不必了,”仇席珍冷冷地说道,“不过,为了让你更懂规矩些,就尝一下关禁闭的滋味吧!”

焱之被父亲关进靠厨房的小黑屋里,那里堆放着破旧的家具物品,光线很暗。他躲在一张断腿的桌子和墙壁之间,边哭边用手指抠墙壁上的一个小洞,悲惨的处境使他对父亲充满仇恨,他愤愤地小声诅咒着,“好哇,要是将来你落到我手里,也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他边骂边四处张望,这间屋子仿佛地狱,会把人憋死。他绝望地看着潮湿的房顶,上面挂满蜘蛛网,他不再哭了,斜着眼睛望着那些纤细白亮的东西,想要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他战战兢兢地上了桌子,又爬到橱柜顶上,伸手捅破了蜘蛛网,发泄的快感使心里舒服多了,他又疯狂地胡乱抓了几下,才肯罢休。然而一旦安静下来,眼前又浮现出父亲愤怒的脸,“走开,暴君,坏蛋,我一辈子都不想见你”,他望着一屋子被丢弃的丑陋家什,觉得自己跟它们一样卑微可怜,“若是我死了,也许他们会痛哭的……或许父亲会后悔……”他望着地面,若是跳下去,会摔得头破血流,可离死还差得远呢,万一救活过来,不是白受疼了……是啊!这不是好办法,说不定父母还会大吵一场,母亲那么软弱,她总是害怕父亲,否则她会来救自己出去,想到这里他不仅恨父亲,对母亲也不留恋了。“死吧!只要能见外公一面……”“是的。”一个声音坚定地回答。于是他开始计划逃跑了。他四周望望,寻找屋里光线从哪里进来。突然,他站起身扯下背后的一块破木板,原来是一个窗户,其实这只是墙上掏出的一个洞,既没木框也没有纸或玻璃,焱之出于好奇,探出脑袋!“天哪!真是绝处逢生!”他兴奋极了,很容易地爬上窗台跳了出去。短暂的黑暗过后又重见光明,他感到了获得新生的喜悦。同时他又有点后悔了,等到父亲发现他不见了,该有多着急,母亲也会担心;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活该,至少要吓吓他吧!

逃出来后,焱之没有去看外公,因为他此刻已不想死了,用不着跟老人告别。他在野地里奔跑,在草丛里打滚,伸着脖子学习各种动物的叫声,直到过盛的精力发泄完了,才在斜坡上找了一棵粗壮的树,爬上去,“哎呀,这样有多气派!谁也甭想管着我了!”他坐在树杈中间,快活地想。说实话,此刻他确实够自在的了。放眼望去,远处奔流的江水在阳光下如缎带般闪闪发光,它从未像现在这般美丽、神奇,它是那么富于生命力,滚滚向前,它从哪里来,又要流向哪里呢?他从树杈上站起来,努力要看到它的尽头,激动不已的心如同吸足水的海绵,稍一碰触,眼泪就会流出来,他胡乱地擦擦眼睛,想看得更清晰……它多美啊!体魄雄阔,声音高亢,无论风和日丽或狂风暴雨,从不改变,什么都阻挡不住,什么也不能干涉它的自由,它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一路欢歌,它不会像渺小的人类那样在无聊的痛苦里兜圈子,它只要凭着永不枯竭的力量向前,勇敢地向前!穿过高山、越过草原、它冲刷崖岸的礁石、轻抚柔弱的嫩枝……幻觉和疲惫使他闭上了眼睛,水天交际之间,一个无可比拟的世外空间显现了……透明的薄雾散开,斑斓的色彩使人晕眩,还有各种恍惚如水中倒影的物象,在流动旋转……轮廓渐渐分明起来,广阔的田野上,迎风摆动的树木、庄稼,花草播洒着热情,散发着芬芳,前俯后仰,遥相呼应,多么美丽而友好啊!他眼含热泪,张开双臂拥抱它们,流连忘返,然而身后有个力量在推动他向前了,他频频回首……物随景移,前面一片狭窄的水道,一些矮小的灌木立在水边,野鸭在水草中嬉戏追逐,附近村庄里炊烟袅袅,辛劳一天的农民牵着牲畜暮归,他们看上去既陌生又熟悉,他犹豫着上前……忽然眼前是起伏跌宕的山峦,在蓝色的雾霭中如沉睡的呼吸般凝重有力,山上长着苍松、古柏,还有隐蔽的古老寺庙里传出的阵阵钟声,这悦耳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堂,回旋于寰宇。浩浩荡荡的流水继续奔涌,他闭着眼睛,在迷雾般的梦境中向前,再远些,再快些吧,拼命向前!他看见自己展开洁白的双翅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滑翔,双脚踏出的节奏轻快而强烈,感觉身体中充满力量,什么都挡不住,勇往直前,奔向光明的前途,在这持续的、控制一切的轰鸣声中冲了很久,周围令人激动眩晕的气氛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脆凄凉的箫声……滚滚河流不见了,声音也彻底消失了,天地间寂静得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害怕了,心不停地颤抖,可是等他透过那层漂浮在他前面的升腾的水汽,他又发现了什么啊?一个脸色苍白瘦弱的男孩跪在菩提树下,全神贯注地在地上画他的画,看着,看着,他自己也不由得拿起笔,跟着一起画,可怎么都画不好,他感到那男孩惆怅地望了自己一眼,便又闷头作画了……一想到人家在嘲笑他的幼稚与笨拙,就羞得无地自容,他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鸟儿的鸣唱、山涧的飞瀑使他神清气爽,他站在寺院中间,听着回荡幽远的钟声,感动得泪如雨下……稍稍平静后,他茫然地四处张望:在古寺的亭台上,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身穿长袍,手执画笔,目光和善地注视着他,那花白的头发、坚毅的嘴巴……他又欢喜又胆怯,从眉宇间隐约辨认出这就是那位跪在大树下作画的男孩……老者的嘴巴微微张开,和蔼地一笑,如同一道慈悲的光……他的心完全融化了,跋山涉水、颠簸流荡那么久,多么遥远的路途,终于找到了!他感到舒适而宁静,噢,跟我说点什么吧!他想诉说一路的辛苦,对方微笑着轻轻摇头,示意什么都不要说,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你别走啊!他跨前了几步,老者的目光更加温和,低头在纸上写了几笔,他好奇地跑过去,看见一个遒劲的“仇”字,旁边还有一幅画,多熟悉呀!焱之迷迷糊糊地回忆,噢!是那幅《夏日荷塘图》。他无比惊喜地抬起头……身边空无一人,老者消失了?他内心充盈着难以言说的感激,不解和烦闷随着山谷里的微风逝去,所有的悲伤都杳无踪迹了。然而这究竟怎么回事,那些天地间难得一见的景象是什么?他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量去那么遥远的地方,他从未见过,却分明认得他们,这两个人是一个人,恍惚度过了多少年?他们从哪儿来?而自己呢?就因为那一个字,在生命之初就有了剪不断的联系?那是谁的过去?而谁又是谁的将来呢?

人类乃至万物就是这样在一次次的蜕变中走向光明与和平,过程中的艰辛如同雨水过后田野的泥泞,使人焦灼,甚至举步难行,然而,血脉中有那么一股液体庄严而缓慢地流着,在历史的漫漫长途中,无数人的生命有如万道河流,绵延不断,繁衍生息,四面八方分布在地球表面,然而在遥远的天际之边,一片广阔的汪洋如同静止地等候着,河流的源头和归宿,宽厚的胸怀,一代代生命沉重的永不停歇的脚步,奔腾的血液涌奏出相同的旋律,连续不断地环绕着向前冲,生命的力量敲打出最响亮的音符,无数个声音汇聚一起,在空中回旋,美妙的节拍在大地的震撼中摇晃摆动,跨越千年时空,一切生命都摆脱不掉既定的轨道,自由的灵魂在祖先的躯体上升腾,如柔软的藤蔓沿着树干扶攀,骄傲的头颅仰视天堂,嘹脆的声鸣冲破云霄,欢呼吧!激荡的心,翱翔吧!凌空的雁,但不要忘记啊!无穷的幸福和力量都是从祖先的血脉里奔涌出来的!

白日隐去,黑夜来临,空气中飘着细密的雨丝,远处蜿蜒的小路上有几个人影,他们打着油纸伞,手里提着灯,旷野中回荡着一声声焦虑的呼唤,“是他们来了!”焱之愣住了,先前的痛苦经过自然与幻梦的洗礼,早已烟消云散,孩子带着忏悔与感激的心奔向了父母的怀抱。

十七

从此以后,焱之经常跟着外公出入各种藏友会,不过再也找不到初次参加时的快乐。多数情况下,他都是耐着性子,把这当成功课的一部分。张公贞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收藏家之一。每两个月就要邀几个艺术品的藏友在家中聚会,时间安排在周六下午。大家喝着茶,彼此发表观点,来客一旦变熟悉,谈话题目便也扩大了,时政要闻、战争、经济、总统、国民政府,一个小时前斯文儒雅的人,很快就放开嗓门喊话,一个比一个声音高,冷落一旁的局外人则用力抽着烟,压制愤懑,或偶尔哼几句小曲释放情绪,如此消磨一段时间,直到主人发话,大家才又回到主题上来。他们带来的藏品多数很一般,在号称富于收藏文化的江浙一带,这类水平的藏主非常普遍,贪多而不严格挑剔品质高低,眼力要求一旦放低,所谓的好艺术品自然就增多了。焱之参加这种聚会感到别扭,但也有不被注意的好处。他坐在角落里,离谈话的中心相隔几米远,有时出于好奇,趁人不注意挤在人群缝隙里仔细观看那些藏品,专心地倾听大家交流彼此的想法。外公仍然是人群里声音最洪亮的一个,他喜欢对所有艺术品都发表见解,而且态度坚定。焱之不喜欢他这样,感到很害羞,有时假装听不见,可越是这样,听得越仔细。有些人讲话,听起来很愚蠢,从头到尾都是在为自己的藏品辩解,这种人若听到别人对他的藏品有疑义,便如同皮肉被蝎子蜇了一样难受。有时焱之躲在桌子后面,皱皱鼻子,伸伸舌头,恨不得走出去,把他们狠狠地指责一番。然而,当类似的情景再次发生时,他却踌躇不前了。他看见外公为了一件藏品的真假和那位藏主争执不下,两个人都涨红了脸。对方显然不愿丢面子,一气之下抓起那个盘子要当着众人的面摔碎,嘴里大声嚷着:“我要你看个仔细,假的,我宁愿把碎片吃下去。”

张公贞赶忙起身劝住那个人,把盘子夺下来,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不管东西新老都值得留存。外公也不甘示弱,说了些过激的话。焱之吓傻了,心惊胆战地望着外公那被愤怒扭曲了的五官,生怕两个人打起来。经此一劫,藏主已不想再待下去,匆匆收起盘子,一句话不说,气呼呼地离开了。焱之不解地望着外公,心想:“为什么扫大家的兴呢?人家不过在说自己的盘子,关你什么事呢?”他被这种坏情绪纠缠着,却又不敢说出来,希望一切快点结束。

当另一个人把藏品摆上桌时,立刻引起一阵赞叹声:“这个好,标准的宫廷官窑器……”“是啊,看这釉色,纹饰……”“品相完美,无半点瑕疵……家传的吧?”外公此时变得和善无比,谦卑地笑着,问那位很少开口讲话的年轻人:“您祖上是……做官的?”

争论一旦结束,在座的客人又变成了绅士,心平气和地聊着关于文化艺术的话题。听见人们谈到熟悉的艺术品,焱之就竖起耳朵,发现无非是些平板晦涩,有气无力的喘息,仿佛给天然透明的水晶蒙上一层灰尘。在那些艺术品中,有迷蒙苍茫的山峰、翠绿的原野、滴着露珠的花瓣,婉转悦耳的鸟鸣……不知何时,一位客人取出一根洞箫,如泣如诉的乐声响起,人们顿时安静下来。焱之懒洋洋地蜷缩进椅子里,悠扬的音乐渐渐使他不知身在何处,模糊的思绪变成了没头没尾的幻想,没有一个完整的情景。他仿佛坐在几张熟悉的面孔中间,母亲在厨房里忙着晚饭;或者在想象中自己变成了古代的牧童骑在牛背上;或者在小树林里把片片斑驳的树叶用细长的麻线串起来……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和现实中的情景,不知为什么一起涌到眼前,它们本来彼此孤立、相距遥远,却又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都展现给他一个明亮而纯朴的世界,无须说,也无法说,境界是不言而喻的。欢快的不沾染俗尘,悲凉的远离尴尬和颓废,激昂的呐喊搏杀、刀光剑影远比庸俗之辈睚眦必究高尚许多——人性中最闪亮的精华,让躁动的精神归复宁静,在波光粼粼的蔚蓝海面上,蕴蓄着欢乐和光明。“对啊!这才是让人快乐的呢!”画面中发出的声音,乐声中浮现出的景物,他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区别,也不清楚为什么会产生相同的情感,可是他确实发现它们所给予他的那个崭新世界。只要躲在这里面,一切就安全了、温暖了。箫声里又加进多种声音,轰轰烈烈,卷着飞舞的尘沙滚滚向前,狂奔战马的嘶鸣、刀剑剧烈撞击迸射出的火星……终于,胜利的欢呼淹没了一切,所有的委屈和羞辱都宣泄尽了,他感到疲倦极了,眼角还含着为战死者流下的泪,但恐惧和焦虑彻底消失了,只剩下轻松和希望。

对祖先的艺术妄加评论是可悲的,它是让人欣赏的,除了陶醉,或者在穿越时空的遐想中沉思,领悟智慧,任何其他形式的评判都无疑是片面的、狭隘的,一只新石器时代的陶盆上随意简单勾画的舞者,也有一股强烈的生命力,把从野蛮的心灵里激发出的暴风骤雨表现得酣畅淋漓,这些由粗犷的泥土引发的幻想,与几千年后精雕细刻的思想相比,更加神秘而自由。心灵一旦与那些遥远的东西会了面,任何身边的东西便厌烦不到他了。

焱之就这样躲在小小的角落里,迷迷糊糊地沉浸于时光的变幻中。等到被叫醒的时候,客人都已散去。张公贞的夫人是外公的表姐,祖孙俩被热情地留下来吃晚饭。饭桌上,外公豪饮了几杯,又开始高谈阔论,将焱之在何家收藏聚会上的表现讲给两位老亲戚听。不过,为了能突出焱之的天分,这位想象力丰富的老人将原来的诸多细节做了精心编排、发挥,整个过程变得更加生动形象。老人讲话时,神态里掩饰不住地骄傲。张公贞不时并赞赏地对孩子笑一笑。焱之害羞得不知如何才好,那算得了什么呢?尤其一想到那只小杯的悲惨遭遇,他就无法原谅自己。

外公天性开朗,只要有人听他讲话,就很高兴。回到家里,老人总说焱之当众的表现多么突出,其实这种夸大多半出于老人的想象。焱之通常从头至尾一言不发,一方面是没有机会;另一方面是他很少碰到自己喜爱的艺术品。他还没有虚荣心,想告诉父亲真相,但考虑到平日外公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就放弃了。不过,仇席珍非常愿意相信老人所说的,望子成龙的心情也更加迫切。所有的玩乐都取消,焱之被强行摁在书堆里,每天晚上都要检查背书,任务一天比一天重,快要把他压垮了。何况,仇席珍认为学习应由浅入深,他一遍又一遍地给焱之讲一件器物的烧制过程和釉料、胎土的配制原理,这些深奥枯燥的知识使人厌恶,一件宋瓷的胎与一件明瓷不同,为什么呢?因为它的配方、比例、含量……那些拗口的化学成分,生硬的数字,他恨这些阻挡在他和那些美好想象之间的绊脚石,恨不得痛快地把它们一脚踢开。父亲不在时,他就陶醉在那些好看的画面里幻想一阵子,然而刹那间的轻松过后,为了逃避挨打,又不得不埋头于乏味的背诵。由于消化吸收不好,这些知识很难成为思想的营养,应付完检查,转眼就忘掉了。仇席珍很气愤,他开始怀疑孩子的天分和记性,眼看着往下滑,担忧和焦虑使他愈加严厉。焱之厌倦了,不想再强迫自己,他装作听不懂,害得父亲讲了一遍又一遍。

面对焱之的消极态度,仇席珍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比孩子更紧张,敏感使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错误,训斥已不起任何作用,每背错一处,焱之就挨一戒尺;有时全篇出错,拳头就变成了暴雨中的冰雹,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开始,他大声哭叫,把连日来的委屈一泄而出,他恨父亲,咬得牙根都疼。他怀疑父亲这样做究竟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最令他感到难堪的是:自己挨打时的狼狈被淼之看见,对方的眼神里闪过的一丝得意,如同一把锋利的小刀,刺在他心上。外公对焱之的偏袒,使得淼之心情很复杂,他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如何用手足情爱化解人性里与生俱来的自私和嫉妒。不过,淼之有时也会发善心,用自己的身体护着挨打的弟弟,或跑去把母亲叫来。焱之对挨揍早已习以为常,打骂威胁不到他。仇席珍拿孩子没办法,便对妻子发火,不仅乱扔东西,还当着她的面痛骂。不少父亲都有这样的坏脾气。这样一来,焱之更气愤了,他找自己的麻烦就够了,何苦去为难母亲呢?他决心再也不碰那些书,故意背错,面对一件器物,指鹿为马,胡说八道。既然自尊心已被破坏了,他不想再失去自由,他处处向父亲证明当初是他看错了,以便让他彻底放弃自己。

焱之躲在母亲怀里大哭大叫:“我不想学,不想挨打。”

娈心疼地含着泪,默默地把孩子带出去,在日夜供奉的铜佛前跪下来,同时她轻轻拉了拉焱之红肿的小手,让他和自己并排跪着。母子俩彼此为对方擦拭着眼泪,开始祈祷。这尊威严的大佛俨然成了母子俩的保护神。

那一夜,他梦见自己和母亲离开了家乡,发誓再也不回来了。可是第二天醒来,一切如常,他绝望了,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

然而,尽管焱之痛苦、绝望,但体内隐藏的热情如同求生的本能,哪怕极细微的东西,都会深深地触动他,使他的情绪受到抚慰和鼓励。那些起伏跌宕的线条如同他的疼痛和忧伤时而强烈,时而微弱;还有那郁悒的色彩,灰蒙蒙的,在哭泣,绘画、瓷器、音乐……任何能使之陶醉、忘记现实的艺术形式都让他迷恋。

小城里没有什么娱乐,只有一家破旧的戏院,除了当地人自编自排的剧目在此上演,有时来自外地的剧团也会在这儿巡回演出。外公对戏剧很感兴趣,但非常挑剔,对于他认为庸俗的曲目,会毫不留情地指三道四,不过遇到类似或同一出剧目再演,他仍然要去观看。其实无论高雅还是粗俗,他舍不得错过一场。还把剧情给焱之事先讲一遍,焱之不能完全听懂,但爱想象,多数情况下,在那个模糊不清的轮廓上按照自己的愿望描绘一番。如果演出时,他发现剧情和他想象的差不多,会很得意;有时相差很远,他照样会很高兴。祖孙俩一样,虽然对不同的剧目喜好程度不一,但只要坐在那儿忘掉现实,彻底在想象的境界里待上几个小时,已经非常满足。

戏剧开演前的时间最难熬,外公到处都是熟人,大家热情地打招呼,谈论着即将开始的演出。凭借对戏曲的爱好,老人抑扬顿挫的演讲会招来围观的听众,焱之为此又害羞又紧张,生怕在人群里挤丢了。好不容易进了剧场,到处热烘烘的,乌压压地塞满了人。外公在和邻座的人谈论着什么,他已听不见,嘈杂的声音让他神志不清,一心盼望着演出快点开始。

伴随一阵铿锵悦耳的锣鼓声,紫红色的帷幕徐徐拉开,外公停止演说,那些令人烦躁的声音消失了,优美的乐声将他带进一个广阔的天地。演员们的装扮和台词,他一点也看不明白,不过由于与现实相差很大,他觉得十分好玩。外公咳嗽一声,想给他讲解。看到孩子张着嘴巴,瞪大眼睛,出神地盯着台上,就放弃了。剧中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唐代,唱词十分优美,正是外公讲过的一出戏,但与焱之事先按自己思路编排的故事不同,他对自己有点儿生气,同时又感到非常有趣,有几个扮相好看的演员深得焱之喜爱,尤其一个身着素衣的美丽女子,凄凄切切的唱腔,幽怨的眼神,一下子就博得了他的同情。不过,几个场景后,就到了男女主角会面的情节,从悲哀到高兴的快速转变,使焱之很惊讶。按照他的想象,那位男主角已经死了。男主角的复活,以及突然而至的欢天喜地,使焱之情绪激动,但觉得不太合理。不过他并不过分追究这些,从一开始他的思绪就受着背景音乐的控制,它使所有的情节连贯成了一条起伏而优美的线,在这根无形的线的牵引下,即使难以理解的片断也会变得顺理成章了。只要有音乐,即使闭上眼睛,也可以用最动人的画面填补脑海的空虚。台上一幕一幕的演下去,焱之眼含热泪,为女主角失而复得的爱情激动不已。他心中的故事渐渐与剧中的情节并在了一起,心里迷糊地想着,外公说得对啊,好人定有好报!老人瞅了他一眼,以为他快要睡着了,暗自嘲笑孩子没心没肺。

演出结束了,焱之在幻境中醒来,揉着惺忪的双眼,紧跟在外公屁股后面回家。静谧的夜色下,两个人披星戴月,匆匆赶路,谁也不吭声。“外公,戏里的那些人在哪儿呀?”焱之还沉浸在故事里,突然问道。

“早死了,一千多年了……”老人不理解孩子怎会这样问。

“那他们怎么好像跟我们在一起啊?”他越发不明白了,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跟他们靠得那么近呢?

外公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因为那个时代的艺术联通了你和古人的情感。”

“那个时代的艺术?那……书画、古董算不算?”

“当然,它们和戏剧一样!”

焱之非常震惊,一路上都在想着老人的话。回到家,躺在床上,他回想戏剧中的情节,素衣女主人公又出现了,她和剧中的人物都被古老的艺术品包围着,组成一个恢宏神秘的广阔天地,他看到那些古人生活的屋子里挂着他熟悉的画,陈列着他热爱的古董,“天啊,要是我能生活在他们中间,哪怕一天,即使像他们那样,已经死了,也行啊!”不一会儿,他透过一层薄雾,看见自己在一条不见人迹的大道上,拼命地追赶那群他深深仰慕的人,而后,人群忽然消逝,只剩下他们生活过的场景,他流着眼泪,久久逗留在那些精美的器具中间,抚摸着那些存有祖先余温的艺术品,默默地怀想……

由于外公将看戏作为对焱之考试进步的奖励,他学习更用功了,而且很多事情都能引起他的兴趣。对一个天生爱好艺术的人而言,只要有声音回荡就能看得见线条在舞动、色彩在闪耀。绘画与音乐天生是艺术家最亲密的姐妹,和谐又统一,不像雕塑家与画家一旦失去理性就会变成善妒的兄弟,时在变,人在变,物在变,天地却不变。炎炎夏日、细雨斜织的午后,焱之只要得空就往外跑,胆小的虫鸣,树木在风中摇动的身影,鸟儿在蓝天下的优美身姿、小河里的水流声,大路上奔走着的行人,都是他关注的对象。在夜晚,他躺在草丛里,身下铺着厚实而柔软的土壤,遥看耀眼的星辰,天际划过的一道闪光,只要你去看去听,会自然感受到处处流动的线条和飞舞的色彩交错在一起所组成不同形式的画面,焱之为这些不断涌现的美景激动不已。现实与舞台上发生的事情对他具有一样的吸引力。

心里积累得多了,情绪之至,不得不爆发的时候,焱之便忍不住将对艺术品的想法写出来,他只是在单纯地宣泄一种感受,仿佛在与喜爱的朋友畅所欲言。他这样做的时候,不会想到它的烧制工艺、成分这些枯燥的东西。他有时把艺术品放在镜子前,让它们在镜子里欣赏自己的容貌,而他一会儿看看眼前的朋友,一会儿看看镜中的朋友,欣喜地发现这种状态最能体现艺术品生命的价值。历史和现在,虚幻和真实。他的文字如梦游者的絮语,不顾忌措辞,修饰,也不在乎语法、格式,只要能直抒胸臆,把憋在胸中的东西倾注于笔端,就满足了。在段落空白处,他还经常画上一些最触动他的花卉、小鸟、人物。他偷偷地背着父亲做这些事情,生怕这种幼稚的举动会被笑话,他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扰乱他和这些朋友的亲密和自由。他把写的文字都藏进抽屉里,美滋滋地想着长大以后,他将会如何看待它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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