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点名时,高个儿列兵军姿挺拔,声音洪亮,与其他士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王大勇忘了他的名字,也忘了他老家是哪里的,只记得他姓王,全连官兵都叫他“王麻子”,连队的花名册上也是这么写的。今天是新兵下到老兵连以来王大勇集合全连第一次点名,作为神枪连的最高首长,王大勇精神抖擞昂首阔步地走到队列前,翻开花名册看到“王麻子”三个字时愣了一下,接着,他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士兵们,以为不会有人答应的,这算是什么名字呢?有谁会叫“麻子”呢?当王大勇皱着眉头从花名册上抬起头,看向人群时却意外发现一个身姿挺拔的士兵正战战兢兢地盯着自己看,两眼炯炯放光,正好与自己对视。王大勇立即放低声音,犹豫不决地喊出了:“王麻子。”
没想到的是,王大勇的话音刚落,队伍中随之响起铿锵的一声:“到!”
这声音像一颗瞬间爆炸的手榴弹,洪亮的响声击打着每个人的耳膜,队伍好像被这声响亮的应答震住了,静得只能听到士兵们的呼吸声。但士兵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们顾不得严肃的队列纪律,纷纷扭头打量这个叫“王麻子”的士兵。
他站在倒数第一排的第一个,高挑挺拔,军装并不是很合身,他的身体仿佛要把它崩开了一样。事实上,他上衣最上面的一个扣子已经掉了。他对那些好奇的目光没有一点感觉,脸庞黑黑的,甚至朝每一个向他张望的士兵都回以笑容。他的笑容是真实的,仿佛大家一齐看他是对他的欣赏和赞扬,让他很开心。
王大勇的目光落在了他自己都怀疑叫错了姓名的士兵身上,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仔细地审视着他。
王麻子笑容里没有多么复杂的内容,一眼就能看到底,属于幼儿园小朋友那种天真的笑。王大勇咳了一下,士兵们立即扭过头,收起脸上的笑容,立正站好,等待发话。
但王麻子仍旧带着笑容接受众多士兵的笑阅,当他碰到王大勇威严的目光时,居然还没反应过来,而是侧过身看了一下身边的士兵,这才赶紧把胸挺起,绷着脸直直地看着王大勇。
王大勇没有心思再点名了,合上花名册,走到王麻子跟前,但他比王大勇高了半头,王大勇要和他说话必须仰起头,这种感觉很不好。王大勇只好低着头,盯着他上衣没有系风纪扣的领口,严肃地问道:“你就叫王麻子吗?爹妈没有给你起另外好听点的名字吗?”
王麻子立刻答道:“报告连长,人们一直都喊王麻子,我爹我妈也是这么喊的。我来当兵时,武装部的人在填写档案时多写了一个‘子’字。”
“噢,上次军长来,你的表现不错嘛!”
“是的,是连长,班长教导有方。”
“那都是你自己学得好,有当神枪手的天赋。”
“谢谢连长表扬,请连长多多栽培。”
王麻子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这丝毫没有阻碍飞溅的唾沫星子飞到了王大勇的脸上。
“连长,你姓王,我也姓王,五百年前咱俩还是一家呢。”王麻子突然心血来潮口无遮拦地大声说道。
“什么,谁跟你一家?”
“五百年前嘛。”王麻子低头套近乎地支吾着。
“胡扯。”
王麻子顿时收起了刚刚绽开的笑容,硬是将刚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王大勇不禁恼羞成怒地瞪了王麻子一眼:“我向你问话时,严肃点,知道吗?”
王麻子又露出一脸笑容,声音低了一些:“是,连长。”
按照王大勇的带兵原则,本来是会把每一个士兵都当作自己兄弟的,神枪连是一个整体的战斗单元,只有像兄弟一样团结在一起,才能出战斗力。但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个虽然在军长面前表现突出,也得到军长多次口头嘉奖自称与他是本家的叫王麻子的士兵此时一点都不可爱,反而感到厌恶。
王大勇把头扭向一边,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士兵,将来要在训练场甚至是在战场上和自己一起摸爬滚打、冲锋陷阵,随时都会倒下,应该把他当作兄弟的人。一想到此,王大勇甚至还有那么点内疚,抱有这种想法对待自己的士兵,还算是一个合格的连长吗?
王大勇下意识地又仰着头看向王麻子。
王麻子正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很茫然地看着他。
王大勇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喜欢上这个士兵。他摇了摇头,准备把这个士兵从脑袋里甩开,但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便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问道:“你是自愿来当兵的吗?你来部队想干点什么?”
王麻子立刻回答:“报告连长,是的,我愿意,当个好兵,给爹妈脸上争光!”
“为什么要给爹妈脸上争光呀?”王大勇感到好奇。虽然每个士兵入伍前都抱有这样的动机,但到部队后都会自觉地把这个话题放在内心深处作为奋发有为积极进取的动力,没有人会把这个已经很低级的话题挂在嘴上。
“为了当兵,我给我们村的民兵营长下跪了。”
“噢,为啥呀?”王大勇一脸不解,没想到这兵身上还真有故事。
“其实,我两年前就已经体检合格了,有人告我的状,说我初中还没毕业,结果没去成,我心里很难过。武装部政审很严,大家都想当兵,争破了头。”
“人家不是告我初中没毕业吗?那好,我干脆不上学了,回家务农,就等着当兵。第二年冬天,又开始征兵。我们村三个体检合格,另外那两个都有来头,就我没有一点关系。这可咋整呀?上次没整成,这次再黄了,我参军的远大理想就要破灭了。”
此时,王麻子就像水库泄洪一样,把一肚子的话全倒了出来。“我夜里长吁短叹,睡不着觉。母亲也替我难过,可是有啥办法呢?我们家没有一点关系,找谁帮忙呢?后来母亲想了个办法。民兵营长姓王,我家也姓王,父亲就跟人家营长套近乎,提着半篮子鸡蛋,领着我去找民兵营长。”
“父亲见了民兵营长说,大兄弟,咱们都姓王,五百年前是一家,我求求你了,让你这个侄子去当兵吧。父亲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父亲一边流泪一边让我跪下,喊人家叔叔。我心里很难过,很不情愿,可是为了当兵,我还是扑通一下跪在民兵营长脚下,就喊了一声‘叔叔’。”
“民兵营长很高兴,答应研究研究。民兵营长说话还真算数,没过多久,我就被研究上,穿上了崭新的军装。”王麻子一脸天真的笑容。
“所以,我当时就暗下决心,到部队后好好干,将来混出个人样来,为爹妈脸上争光,我再也不给别人下跪了。”
王大勇愣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给爹妈脸上争光,就这些,还有其他想法吗?”
王麻子支吾道:“保家卫国!”
“哈哈……”队伍里有不少人笑出声来,王大勇也感觉好笑。
就这样的素质,在神枪连不垫底,不拖后腿,不给自己丢脸也就不错了,还想给爹妈长脸。
王大勇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够用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麻子——他仍旧像根木头那样直直地立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一动不动。他脖子上有一层厚厚的黑色污垢,脸上还有一道擦过鼻涕残留下来的污迹。
王大勇不耐烦地转身走了两步,继而又紧绷着脸折了回去,绕到王麻子身后,抬起脚重重地朝着他腿弯里踹了一下。让王大勇意外的是,这个王麻子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前倒下,相反自己的脚像踹在了木头桩似的反弹了回来,依旧站得直直的。而王大勇自己第一次当兵时,在练习立正的时候,连长也是这样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脚,他毫无防备地一下子被踹倒了。
王大勇有点疑惑了,斜着眼睛看着他问:“素质不错嘛?”
王麻子立刻反应过来说:“是的,噢,不,不,一般,一般!”
队列里士兵们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王大勇咬着嘴唇打量着他。按道理说,像王麻子这样虽名丑人丑,但枪法不错的士兵被补充到神枪连来,应该是件让人高兴的事,这样可以省去许多训练,一上来就可以充当连队的训练骨干。但事实并不是这样,这样的兵让人更头疼,自以为军事素质不错,不听班长使唤,甚至还会偷懒逃避训练。连队是一个集体,如果有一个士兵的精神溃散,往往就带动整个集体的溃散,一粒老鼠屎能腥一锅粥。
王大勇冷冷地看着他:“靠你这点素质就能保家卫国吗?”
王麻子骄傲地低头看了一下王大勇,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自信的有点得意的笑容:“报告连长,不能,但我会跟着班长、连长好好训练的。”
王大勇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地问:“好好训练,怎么个好好训练?”
其实王大勇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一个真正能刻苦训练的士兵绝对不是靠两张嘴皮子捣鼓的。
接着,王麻子的声音里分明有了点自豪:“报告连长,我能吃苦,我在家里一人种六亩地,一天挑六十担水,扛三百袋沙石,不费力!”
王大勇愣了一下,来回走动的脚步又停下来,仰着头看着这个愣乎乎的士兵,又伸手抓起王麻子的手掌细看。当了几个月的兵,这家伙居然连点皮毛都没伤着,还口口声声说要刻苦训练呢?
在战友们眼里,王麻子确实工作很用功,训练很吃劲,干活也卖力。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憨,班长春虎都拿他没有办法。他的憨憨一笑,春虎就心软了,想收拾他也都提不起劲来。
一天晚饭后,炊事班搞了一次问卷调查,针对伙食的调剂情况做了一次摸底。从反馈的情况看,大部分新兵对炊事班的伙食补给和调剂感到满意,但有几个“牛兵”却在意见栏里写出了不满意的答案。在他人的诱导下,王麻子也在意见栏里草草写上了“不满意”三个字。
王大勇将三张写有“不满意”的问卷贴在了“伙食补给公开栏”上,每天来回路过的人都会心照不宣地瞅上几眼,三张问卷孤零零地随风舞动着,这三个“不满意”不但鞭策着炊事班的每名成员,同时也让全连所有官兵记住了这“黑名单”上三个令人鄙视的始作俑者。
几天后,王大勇集合全连所有人员召开军人大会开始训话。
会上,王大勇严厉地说道:“前几天,我们针对伙食保障搞了一次问卷调查,结果已经公布了,大家也看到了。今天,我还想再问一下,你们当中还有没有对伙食保障有不满意的,请举手。”
说完后,近百号人只有五个人举手,显得极不协调,其他新兵都识趣地不敢举手,但这也说明了大部分人对伙食保障是“满意”的。结果,王麻子又是第一个举的手,他哪能知道王大勇说的是话中有话的话,自己还得意扬扬地认为是在为连队的后勤保障工作建言献策呢。
所有人迅速把目光投向了王麻子等五个人,王大勇把目光投到这五个人当中,脸立刻就阴下来了,久久地沉默着,接着宣布连队解散了。王麻子心里还在想,连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是不是去炊事班作整改呢?此时的王麻子哪里知道王大勇就已经“记住”了他一次。只不过那时王大勇还不知这个令他咽了一肚子气的刺头兵叫王麻子。
王大勇的脑袋里开始飞快地搜索关于“王麻子”的东西,如放电影般一一闪现而过。
然后慢慢说道:“你就是上次对连队伙食不满意的那个……”
王麻子急忙答道:“是的,是的,就是我,连长。”
他没想到都过去两个月的事情连长还记得那么清楚,他还没想到的是,上个月连队组织新兵5公里武装越野摸底考核时,当队列中的王麻子与王大勇瞟过的眼光碰撞时,为了不服王大勇那种轻蔑和不屑一顾的眼神,做出抄近道的轻率举动……王大勇至今对那天的事仍记忆犹新,一个新兵蛋子,还敢在正规严肃考核中弄虚作假,真是熊胆包天。
此时,整个队伍“哗”地乱了。士兵们扭头看着王麻子,有的人是好奇,有的人感觉搞笑,更多的人看着王大勇。
王大勇的脑袋那一刻空白了,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愣愣地问王麻子:“你就是王麻子,王麻子就是你?”
王麻子眨了眨眼,以海拔优势迷茫地俯视着王大勇,嘴巴嚅动着:“我是,正是……”
王大勇死死地盯着他,连他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放过。但王大勇还是有点失望了,王麻子一点都不像有悔过之意,脸上没有任何内容,童真得像一个不涉人世的孩子。
王大勇顿时像泄气的皮球,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枪连幸好只有一个王麻子,要是再来个张三、李四什么的,这神枪连恐怕就得立即解散……
王大勇不敢往下想,只是不停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这王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兵呢?说他有点犟吧,其实还有点憨,说他有点虚吧,其实他还有点滑。一个新兵要是在连队领导面前形成这样一种印象的话,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王大勇想到这里心里不禁一惊,转而又想,其实,这又并不是什么大毛病,长得很结实,应该是块当兵的料子,无论怎样,神枪连的战斗兵员都是很珍贵的,多个人就多杆枪,多杆枪也就多一份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