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男人不带伞也不戴斗笠,与易巫云一般浑身无一处不湿透。
“又见面了。”易巫云有些复杂道。
只是这次处境截然不同,不再是众生平等的月教集会,修长男人也不再是简单装束,而是换了身肩线笔直,束腰束腕束腿皆铁制的官家制服,证明他那天说的身份并非闲话。
男人丢下手中叶逾风的头颅,要摘别人脑袋的人终归自己的脑袋是不容易保住的。
“六境。”
男人不作虚词,开门见山道,“我对付不来,不过姓叶的碎了两柄本命刀之一,战力大打折扣,想必是二位功劳。”
易巫云轻描淡写敲了敲柳吴是脑门,异动少女顿时无声,他放下手说道:
“岂敢,我亲眼所见,他与他同伴争执打斗起来。那同伴挥手就是满屋霜雪,他折了柄刀,但把他同伴杀了,被我看见于是追杀我,多亏您出手。”
即使是柳吴是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
男人挑了挑眉,问道:“哦?上四境灵人厮杀,你怎么能逃出生天?”
易巫云心有余悸道:“他们在我做事的地方喝了酒,明月楼,你应该知道,然后就要暴起杀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敢杀人,但他们好像什么都不顾及一样,我为保我的同僚们周全——也为保全我自己性命,让他们把我抓走了,后来的事我已经说过,不想再说了。”
“是么?”
男人立刻找到了话语中的漏洞,针对道,“他们不杀你,而是抓走你,你是什么身份,对他们而言有什么价值?”
易巫云迷茫道:“我不知道,他们还和我聊天,但立刻就把我弄晕捉走了,我只想活下来。”
柳吴是不知道他经历了这样的凶险,赶紧心疼地去把他举着的伞柄拿回来,但碰到他手指时却发现阿易把伞柄抓得很紧,死死抓着,手指完全僵硬住了。
“哈,我还以为你们是旧识呢。”
男人干笑了一声,走过来拍拍他肩膀道,“看来我想的都错了,为了活命,嗯,的确,人为了活命能做出很多惊人的举动。”
他对易巫云拱了拱手,微笑道:“对了,这是我们第二次认识,我们却彼此不认识,有失礼数。先介绍一下,我叫萧离,崖城鹰府首席,也就是身份足够去很多地方的人。”
易巫云说道:“我是易巫云,她是柳吴是,我的朋友。”
萧离低身再向柳吴是拱手道:“我想你一定是个很厉害的高手,看样子就像,问我为什么?哈,你知道么,青国是天底下古怪玄奇事物最多的地方,有种童姥,大概是某种巫术修炼有成,明明百余岁却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柳吴是半知半解。
萧离本想激她问问那破了六境武人本命刀的武功是什么,但显然对牛弹琴了,作罢。他撕了张小酒肆雨棚的布,放一钱碎银到酒肆窗前,拿布包起叶逾风的头。
他拱手向两人告辞,顺口道:“足下不必为此事再忧虑,是叫易巫云吧,很顺口的名字。不管你私心如何,帮助鹰府杀了两只蜘蛛是大功一件,白天去周公府上拿赏钱,噢,不用等白天了。”
他腰间挎着标准制式的横刀,像把乌色尺子,比军用陌刀要短不少,类似于后世唐刀无环首,刀柄挡格上纹路是只白鹰,比青国常规青鸦纹看起来更加杀机凌厉。
两只?
易巫云心一沉。
萧离按住刀柄,往东方向沿街缓步,很快前头亮起了璀璨的灯火,一辆马车如架太阳车的天神破开夜幕雨帘,到达萧离身边停下。马夫勒红马,下马从后面华贵车厢底拉出一条台阶,然后车门打开,来人踏下台阶,马夫为他撑伞。
那人大约四五十岁,脸上皱纹纵横,穿着件松垮睡衣。
萧离迎上去,接过马夫手中的竹骨伞:“大人,您慢点。”
萧离已是鹰府的首席。
那这人是?
易巫云做出猜测,他暂时不知道青国的官爵地位都是什么,但可以推出鹰府是专门对付蛛堂的特殊部门,虽不受衙门管制,但越是特殊的职位一定受到越是规矩的制衡,可得出此人身份之重。
隔着十余丈远,萧离对睡衣中年人说了什么易巫云一概不知,中年人看向他,他心头沉重。
还好。
想到月堂中萧离与自己的对话,易巫云背上渗出冷汗来,与雨渍夹杂。
他幸亏直到被抓到小屋,面临死局时才拼出拼图,若拼得早些——细想昨晚到现在的行动,的确只是普通人为活命的举措,步步凶险但他走过来了,即便萧离有怀疑也经得起推敲。
中年人走来,萧离很细心地跟随他的步伐撑伞。
“听萧首席说,你可能是蛛堂的刺客?”
中年人语不惊人死不休,“两只蜘蛛跑到崖城里找你,他们抓走你,一只蜘蛛先出来,你再出来,然后第二只蜘蛛死掉了。的确让人觉得可疑,但这是萧首席关心的事,你小子干得不错,这是你的赏钱。”
他从锦袋里拿出一大块银元宝,约莫有五两重量,把易巫云惊得心惊肉跳。
他把元宝放到易巫云手里,接着说道:“萧首席星夜而出,跟着你们到了那破落的贱民地儿,他找到了蜘蛛的巢穴。现在一大群老鹰已经进去了,想必你就算是蜘蛛,也无巢可归。”
易巫云捏着银子,旁边柳吴是紧张又不知所谓地伸出小手,拽着他的手,他也抓紧了。小手有些冰凉,但他的手更凉,像被叶斐虚的神通攻击到。
叶逾风死了,分堂没了,对他是天大好事,但他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萧离提醒道:“大人,他即便是蜘蛛,也早已无巢可归。”
“别废话!”
中年人不爽道。
他和大官看上去真不像,大官怎么会意气用事。
萧离噤声低头。
中年人说道,“我只看事不对人,不管你是明月楼的厨子还是潜藏的毒蛛,这件事你帮了忙,我代表崖城鹰府上下四十人感谢你。之后,我希望你继续自省自身,这世道好人太少,再多一个最好。事了,回府。”
萧离道了句“恭送”,要把伞还给马夫,却听中年人擦肩而过时道:“自己拿着,灵人武者也要防风寒。”
随即拂袖而去。
“谢过大人。”
萧离目送中年人登上马车离去,转头对易巫云笑道,“足下早些歇息吧,五两银子,我半年薪水也就这么多了,呵,周公对外人总是比对自己人大方。”
柳吴是盘算了下:“五两……半年……”
易巫云小声解道:“别算了,才多你八钱,大半夜都得出职,比你辛苦多了。”
萧离没有半分困意,正色道:“周公不忌口,把我藏着掖着的话都给你说完了,那我就顺带说句。我的确怀疑你是蛛堂刺客,但你在崖城快两年了什么事都没犯,好不容易被我逮着机会,却成了个追踪叶逾风捣毁分堂的契机。”
“分堂竟然藏在下弦区的地底下,过去我的确没能想到。叶逾风进去时我就在不远处,今天运气不错。然后我回了趟鹰府,再上了屋顶等待你,我一度以为你会回到分堂自投罗网,可惜。”
这惊心动魄的话语在他口中却是徐徐道来。
雨势渐平。
易巫云静色道:“你本该早些救下我。”
萧离答道:“你被叶逾风宰了更好,如果你不是算我多了份恶债,但如果是呢?已经是过去的事,你既然没死还得了周公的赏,那就这样吧,我决定放过你了。”
易巫云点头道:“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说得好,我也决定放弃去告你见死不救的失职。”
“哈。”
萧离笑道,“多谢了,这种错误会让我丢不少薪水。”
他撑伞往街外走。
易巫云捏着额头,松了好大口气。
他撑伞与柳吴是回去,包扎肩膀,睡觉,醒来不过是新一个平淡的日升日落。
萧离走了几分钟,从鹰府来人那儿得知分堂已毁,逃走了几个厉害刺客,剩下的包括首脑全割了头。但鹰府兄弟折损好几个,他听着消息面色平淡,死掉了常共杯欢谈的同僚,他眉头也没皱一下。
乌云散了。
月仍皎洁。
萧离抬头,嘴唇蠕动念道:“众生易逝,鱼神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