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易巫云为最后一个客人做的几道菜做完,都晚上八点半了。他让蔡咏和伍南去把盘子洗了,收炊灭火准备回家睡觉。片刻后,他走下楼,大堂中已然灯火微弱,柳吴是作为茶侍早早就走了,比厨子幸福。
脱掉厨衣挂在架子上,易巫云前脚没踏出门,忽然听见蔡咏在喊他:“易哥,等等,那个——咱们先不急着走,坐着磕点瓜子聊会吧,你看这阳光明媚的。”
易巫云好笑问道:“有事?”
蔡咏搂着他肩膀落座道:“没什么事,就随便聊聊。”
易巫云抓了把盘中瓜子,静待下文。
蔡咏放在柜台上一串铜钱,从那边顺了瓶酒过来,开封倒了两杯,喝得眉头直皱:“易哥你是过来人,我就琢磨着想找点活干怎么就这么难。今天下午,掌柜的说有一批熟肉要送到东城府上,多芝麻蒜皮的事,我说我去送,他还怕我在路上厮混弄丢了。”
他再喝一杯,问道:“易哥,我像那种人么?”
“像。”
易巫云没有给他面子的打算。
蔡咏摇头道:“易哥你也知道啊,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家里成天让我去读书考功名,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脑袋?考不了,看见那一身酸腐气的先生我就要揍他,你说出来了吧,又弄不出点成绩,就这样我家里不出今年就要把我给抓回去。”
易巫云磕着瓜子道:“成熟点,学点本事,自然活儿都会给你做,想当个副厨也不是没可能。”
蔡咏瞧了眼柜台,低声道:“就我们明月楼这样子,还有多少天啊,副厨非我所愿。”
“就算明月楼没救了,你年轻,去当驿官、去衙门办事、镖师、或上山都行。”
易巫云嘴唇沾了滴酒,还是下不了口,放下盏道:“你若有能力去哪都顺利,但你没有,家里不给钱了怎么办?你连花酒都吃不上。”
蔡咏思索道:“那易哥你说,我学点什么好?”
易巫云拍拍他肩膀,起身走到门口,发现外头下起了好大夜雨。
他回身去敲柜台,找后屋正在数今天盈亏的掌柜借伞。
掌柜没好气的声音从帘后传来:“二十铜板一借!”
去你大爷的!
易巫云翻了个白眼,站在门前看春雨滂沱,街面无数银针弹动。他此时心头起了股莫名念头,有些疲乏的眼睛睁大,仿佛感受到夜雨中有什么在接近,越来越近——
喵!
一只避雨野猫窜入眼帘,又转瞬即逝。
他松了口气,只当自己过度紧张,但再抬眼时,见到两团黑色由远而近,雨水修出人的轮廓。
刀。
什么?
易巫云脑海疾起一个奇怪想法,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刀,但身体已不由紧绷住。
那两人来得很快,穿过暴雨,在檐下抖落遮身斗篷上的水珠。
走前面的叶逾风扶了下斜斗笠,冲易巫云微笑,眼角的纹路散开勾勒出凌厉刀意。
后头跟着的束发男人面色惊讶。
来者不善。
易巫云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却见到两人都对自己抱拳行了礼,知道不是恶匪,便开口问道:“两位是来打尖还是住店?住店要转半条街,那儿有提供住宿的酒楼。”
叶逾风牙齿狰狞笑道:“饿了,吃个晚饭。”
易巫云收敛又要晚归的烦恼,招呼道:“请,现在起灶要等十来分钟,但寒食很快,伍南!下来招呼客人!”
他喊完,观察到了那年长些的斗笠人所佩武器,两柄短刀,很漂亮的刀。
山海世界有些不同通常印象的地方,比如计时和时冕、城市民俗、自称修士的灵人与自称武夫的第七道武者,以及行礼。江湖人行抱拳礼,抱拳弯腰,微低头是平辈长辈礼,弯到胸膛下就是晚辈礼。
而更正规的礼节要把右手放到左胸上再弯腰,女子也一样,没有万福礼,也没有女人必须如何的观念,看个人想法。
对于易巫云来说最奇怪的地方在武器上,至少崖城内外无人佩剑,无人造剑,类似剑的直铁只用作先生堂上的教书杖,还有指挥用的虎铁。说书人与几本书上略有讲述,几尺长度的直铁本来就缺乏用处,春秋代满天下打仗,步卒劈砍收益远高于直刺,骑卒直刺有长枪。总的来说,没有后世根深蒂固的剑文化,便不存在剑的流传必要性。
易巫云只觉得,那戴斗笠披黑斗篷的男人若是挂两把剑在腰上,是多潇洒风流的模样。
叶逾风向伍南要了白纸上写着的几样食品,很快就上了三盘冷菜两碗面条。
叶逾风看起来真饿了,狼吞虎咽。
易巫云发现没自己的事,要走,却被不怎么吃的叶斐虚拦住,他注视着年轻的主厨,叩了叩桌面,简短道:“上酒。”
易巫云无奈,客人是天的道理作为厨子也必须遵守,便去拿了壶最烈的“黄泥秋”放桌上,想着你坑我那我也坑你,等待好戏上演。叶斐虚却根本不管酒是什么种类,开封倒酒便喝,一饮而尽面色自若。
易巫云满眼不可思议。
他却不知道六境灵人气府之深厚,烈意从喉咙往下钻,碰到一缕流淌灵气顷刻化于无形,只以为拿错了酒。
叶斐虚给他倒了杯,一定要让易巫云坐下,道:“你喝。”
易巫云眯起眼睛看了叶斐虚眼神几秒钟,确认他不是强忍着。
叶斐虚直接举起酒壶把全壶酒给倒入腹中,哪里像饮烈酒,分明就是在喝白水。
不会是掌柜的掺水了吧?
要不喝一口?
于是易巫云喝了口。
如果有个学者来问他吃下炸弹,炸弹在肚子里面爆炸是什么体验,他一定可以描述得活灵活现。真的像有炸药在喉咙里炸开了,还不是炸一下,是爆炸才刚开始!
“咳!”
年轻主厨面色发青,青里发红,如看死敌盯着叶斐虚。
向来不拘言笑的叶斐虚此时却笑得格外明亮,捂着肚子,笑声回荡在大堂里。
蔡咏要过来凑热闹,却被易巫云似是醉色喝道:“过……过来干什么?!给我快点出去,让伍南一起走,赶紧的,没见过人喝醉?愣着干嘛,走!”
年轻主厨此时摇摇晃晃的样子的确有些丢人了,男人喝一杯酒就醉,难免成个笑话。
蔡咏只好叫着伍南,两人先离开了明月楼。
他们知道易巫云不是会喝酒,更不是会说胡话的人。伍南想这事情,总觉得有点怪,但说不上是哪儿怪,就拉住蔡咏衣角作嘘声,两人靠在窗边观望。
叶逾风摘下斗笠,头发披散下来。
他如忆故人道:“青国上一任玄教教宗四年前死在崖城,杀死他的人是两个刺客,第一个是很厉害的灵人,但失败了,第二个却不是灵人,连境界高明的武者都算不上,却成功取下教宗性命。教宗死的时候与凡人并没有区别,挣扎,发臭,干硬,虽然那刺客已经死了,但他称得上是个传奇。”
他问还在被烈酒呛住的易巫云:“你认识他吗?”
易巫云深呼吸,摇头道:“抱歉,我不认识。”
叶逾风道:“我想也是。”
他继续吃面。
叶斐虚也继续喝酒。
易巫云借着酒意,告辞要出去吐会。
他背对着两人,往门外走,脸上哪还能见到半分因烈酒导致的异色?
在看到两人时,他已经发现了一些不能说出口的事实。
他们抱拳施礼时,露出了大拇指虎口上积厚的老茧,那是常年握一样东西,或笔或刀者才有的证明。外面夜雨极大,两人都没有撑伞,雨水从裤脚流下来,原本掩盖在斗篷中的血迹被冲刷到了鞋上。
喝酒时,他借着烈酒醉意摇晃,低头到桌下更加确认,斗笠人鞋上那是实打实的血,本已干,但雨水给了血迹主人重见青天的机会。
准备去报官的易巫云背脊发寒,发觉到自己漏掉了什么。
掌柜的此时数好了银钱,掀开帘子走出来,见到两个披黑斗篷的男人后脸色因恐惧震惊而扭曲起来。
他手指颤抖着抬起来,声如秋草道:“这两个人——是到处都是……通缉令上画着的……蛛堂刺客!”
易巫云血液冰凉,转过头,看到摘了斗笠的男人放下筷子,摸到腰上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