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关闻月能下地慢慢行走的时候,第一场大雪来临。
谢珺妤抱着琼砂拿来的暖手炉坐在温暖的房间内,透过嵌着天青纱的窗子,看到外面的景色变成了白雪皑皑堆银彻玉。
她望着一片银装素裹,竟想不起往年这个时候自己会做些什么,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脑海放空,脸上不知不觉会露出笑意。
外间伺候的丫鬟名叫小环,年纪偏小,眼睛里带着股天真劲儿,见到下雪便有些挪不开眼睛,兴冲冲的蹦进积雪中,留下一连串脚印。
谢珺妤瞧着若有所思,京城的冬季总是免不了下雪,若是穷苦的人家看到这样的天气只会满心愁苦,怕刺骨的风寒,怕食不果腹衣不保暖。
在长风庵的第一个冬季,谢珺妤的屋内没有暖暖的地热,只有烧红的炭盆,不知是小裴氏给的银钱不够,还是守在门口的下人将碳换成了劣等品,她在屋子里一边抄写佛经,一边止不住的咳嗽,只觉得日子难熬。
第二年春天,窗户外的树枝发了新芽,冰雪正在消融,她展开经文的时候听到过路的小女尼感慨说山下棚子里上个冬天又冻死了多少人,从无依的老人,到年幼的孩童,这世道,穷人总是命贱如泥。
一时间有些担忧庄子上的人,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每个人都对她透露出了善意,比起谢府,云容庄反而让她觉得更安心。
可再安心云容庄也不是她的归宿,或许她命中注定一生飘零,无论嫁人或不嫁人,兜兜转转依然会落得孤苦伶仃的结果。
这般想着,脸上不自觉带出了愁苦,琼砂见了,将小环唤进来,想让这个活泼又爱热闹的丫鬟能逗笑姑娘,小环认真道:“姑娘,咱们出去走走吧?我听说报恩寺正在施粥,那一片如今都热闹着呢。”
琼砂瞪她一眼:“我看是你想出去玩儿吧?那地方鱼龙混杂的,要是冲撞了姑娘怎么办?而且施粥有什么看的,京中做善事的人家还少么?”
京中权贵繁多,许多大户人家的夫人们都喜欢用施粥发米,救济贫穷之人,来积累功德,如此一来可缓解京中粮食的压力,又能多救几条性命,便是一向低调如谨王府,也会有积善的时候,倒不是故意收买人心,而是人人都做了,若关门闭户特立独行,反而打眼。
谢珺妤打量了一眼天气,如今还不到最冷的时候,夜晚大雪无声覆盖了整座京城,白日里倒是大晴天,显得风和日丽,谢珺妤也愿意出去走走,谨王府虽然宽敞,但门第太高,她在这里总觉得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
琼砂闷不吭声的退了出去,招来廊下站着的小厮,低声叮嘱了两句,那小厮听完话转身离开院子,过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谢珺妤隐约听到两句:小王爷已经让人去安排了……不要受了寒,多注意些……
这才想到,她如今若要出府,还得先跟王府的主人请示。说起来当初将她带回来,不过是为了药方上的几味药材,后来她惦记着将脑子里那几幅方子给梁神医,不知不觉就留了下来,许是觉得她还有些用处,小王爷也没有赶人,她便厚着脸皮装作不知,细细回想,仿佛是她赖在别人的府邸上不肯走。
她素来是个不爱给人添麻烦的人,幼时小裴氏对她好一份,她时时刻刻都念在心里,谨王府虽最开始不是她自愿来的,但下人处处妥帖,比她在谢府还自在些,心中早就没了那一点点怨怒。
如今关先生身体已经好了大半,她也没什么理由留下,心道,明日便同小王爷辞行吧。
得了应允,琼砂拿了件白狐领红色素缎面的披风出来给她披上,又叮嘱满脸兴奋之色的小环:“等会多看顾着姑娘,可别玩得忘了其他。”
小环忙不迭的应了,看神色,心思已然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到了门口,正欲上马车,一道身影从旁边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踏板,稳定了身影,转过来笑道:“我正巧要出门办事,若谢姑娘不嫌弃,倒是可以同行。”
琼砂和小环面面相觑,人都上了马车了,还能赶下来不成?
关寒生搭了把手,将人带上马车,这才装作文质彬彬的道:“谢姑娘先请。”
谢珺妤自然不会客气,率先走进去,找了个看起来舒服的位置,这王府的马车果然要奢侈得多,从外面看不出来,顶多觉得要大些,进来了才明白其中的好处,用绸缎制成的坐垫,坐上去软乎乎的,还有专制的炭炉,下人早就点上火,一进来只觉得暖呼呼的。
两侧的窗户只留了一条小缝,既能感受到凉风,又不觉得寒冷。
小环好奇的往外看,两旁的店铺都大门紧闭,街上更没有走动的人影,偶尔能听到脚落在雪上的声音,也只闻说话声,不见有人走过。
小环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关寒生笑道:“你这小丫头叹什么气?不是你想出来逛的吗?”
小环不服气:“你怎么是我想出来?也许是姑娘觉得屋里太闷,想出来散散心呢?”
关寒生嗤笑道:“谢姑娘又不像你,琼砂更不是贪玩的性子,满院子就你就最跳脱,还不承认?”
小环义正言辞:“我这不是贪玩,而是想替姑娘分忧,怕姑娘在屋里憋出毛病。”又老气横秋道:“这人啊若没有事情做,总是容易胡思乱想,若能多出来走走,渐渐更广阔的天地,心胸也更能开阔。”
关寒生眉头跳了跳:“你别用这种语气重复师父的话,简直——”略有几分一言难尽的意味。
小环咯咯笑道:“师父最喜欢我,才不介意我学他说话。”
两人竟是师兄妹,转念一想,若真是寻常的丫鬟,小环也不会这么行事洒脱,没有半点唯唯诺诺之气。
马车行到一处,关寒生用手指敲了敲车壁,赶车的人也不知做了什么,悄无声息的停了下来。
小环望着窗外,喃喃道:“师兄,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关寒生屈起手指落在她头上:“怎么说师兄呢?没大没小。”
却听着外面声音渐渐热闹起来,仿佛有敲打声、吹乐器之声,混杂在一起,回响在寂静的雪天,异常清晰。
琼砂将窗子缝推开得大了些,从谢珺妤的角度正好一抬头就能看到谢府的门第,应是有什么喜事,不少腰间套着红绳的下人进进出出,还有人端着贺礼上门——不是婚宴,却极为热闹。
只听有人扯着嗓子高声道:“王府聘礼到——”声音响亮,直窜云霄。
谢珺妤瞧着,渐渐有些走神。
虽然当日苏叶就让人传了话给谢府,但隔了这么久,谢府却没半点表示,连差遣个下人上门询问一声的意思都没有,倒是大张旗鼓的准备着与王家联姻的事情。
谢珺妤想想也对,对于依然没落的谢家而言,有什么比重新攀上个有爵位的亲家更为重要的事情呢?
小环略带兴奋的语气道:“这是有人成亲吗?”
冬日里成亲的人家颇多,特别是农家,毕竟下雪天,再是勤奋的农人也无法下地耕田,纵然使出浑身解数,这样的天气他不发芽。
琼砂道:“不是成亲,若是成亲,怎会不发帖请客?你仔细瞧瞧,门口进出的大部分都是小厮和苦力,不像是要招待贵客的样子。”
两人不知谢珺妤的身份,津津有味的看着热闹,这热闹果然是越看越大,等抬聘礼的队伍走近,那绑着杆子的绳子竟然齐齐断裂,接连不断的东西跌落在地上,若是大件的物件还能平安落地,若是陶瓷之类的东西却有些悬了。
哗啦作响的声音,想必不是每件都还能捡起来。
这样高兴的事情,纵使只是下聘,也有不少人守在门口看热闹,没料到见了这么一场意外,当即有人叹道:“断绳……这事不太吉利啊。”
“可不是?也不知后人做了什么,这样喜庆的事情,祖先都不肯保佑。”
“还能是什么?这婚事是怎么成的,谁不知道啊……”
门口的管事听着议论,变了脸色,又看不出谁在口出恶言,恨恨道:“说什么呢?谁在胡说八道!小兔崽子给我站出来!”
周围的下人手上可都拿着棍子呢,看戏的百姓见主家这般凶恶,当即一哄而散,只怕不出一日,这消息就要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谢珺妤目光落在关寒生身上,他望着谢府的方向,唇边扬着一抹运筹帷幄的笑容,见谢珺妤望过来,他丝毫不避讳的问道:“这出戏,谢姑娘可还满意?”
谢珺妤并不好奇王府上的这些人打探过自己的事情,她只是好奇为何关寒生这幅要替自己出头的样子,随即想了想,莫不是他将这件事当做自己对关闻月施以援手的报答?
有些明了的点点头,却偏头笑着反问:“弃我去者不可留,不必留,不留在脑海中,也不放在心上,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做无关紧要的事,与我何干?既无关,又何谈满意不满意?”
关寒生看她良久,眼睛中渐渐有光彩,笑道:“还以为谢姑娘是个顾影自怜的人,没想到却是个君若无情我便休的性子,令寒生刮目相看!”
仿佛第一次将人看进了眼里。
谢珺妤有些哭笑不得,她自认一向对关寒生客气有礼,只是不想得罪了这个传闻中手段阴狠的人,却没想到一番直白之言,反而得到对方将自己视作同道中人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