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可是换了地方睡不惯?”老嬷嬷笑得很和蔼,满头银丝梳理得整整齐齐,也不像寻常老迈的妇人那般佝偻着身子,反而挺直了背脊,显出一副气度来。
谢珺妤疑惑的却是,此人有些面善,只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便道:“嬷嬷是……”
那人笑了笑,一边拧了帕子,一边回答:“姑娘兴许已经不记得了,往年我还去府上送过年礼,老婆子夫家是从前看管庄子的余兴,您唤我一声余嬷嬷的便是。”
谢珺妤道:“怪不得我觉得嬷嬷有些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谢家不复祖上的风光,但仍有些家底,往年年底不论是管庄子的庄户还是店铺里的掌柜,都会亲自上门谢家送礼,不管能不能见到主子,也得表现出亲厚的样子。
余嬷嬷也不多言,服侍完梳洗,又挑了些浅碧色的脂膏出来摸手,闻着味道清淡雅致,这些东西必定是提前就准备好的,知道她要来,不仅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女孩儿家常用的香脂也备好了,可见用心。
用完了膳,谢珺妤也不急着清理东西,先带着常钏儿等人在庄子里转了一圈,总得先熟悉熟悉地方才是。
这回带路的又换了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名唤巧枝,杏眼圆脸,看起来有些憨厚,可嘴巴却灵巧,一路上看到什么都能说得有声有色,讲得头头是道,毕竟是在庄子上长大的,哪怕一花一木都熟悉。
琳琅山以前谢珺妤从未来过,不过几里外的长风庵却无比熟悉,也不知她那位贵人此事有没有在长风庵挂单呢?
巧枝原本还有些紧张,见姑娘和善,身边的几个丫鬟岁数不大,真是爱玩闹的年纪,便笑着提到:“若姑娘待得久些,还能看到长起来的麦子,用手一搓就能吃了。”
谢珺妤自小就在府中关着,也去过外城的庄子,但那种庄子是为了给家里的主人避暑玩乐的,一块石头都得有来头,让人看了便能吟出两句‘奇石、有意境’感叹来。
这座庄子却又不一样,内里太过朴实无华,就连谢珺妤住的地方也只是打理得整洁罢了,倒是设计得精巧,半亩的地方,除了屋子和花圃,还挖了个几步宽的池塘,月牙般的桥梁落在池塘上,大约就是最大的意趣。
巧枝说庄子外便是农田,那地方地不平整,不便行走,若姑娘想去看,得让下人先准备抬轿。
谢珺妤虽然对种植有几分兴趣,但让人抬着在田间走一圈,到底做不出来,只能带着几人往回走。
去了库房那边,就见胡管事正领着几个人装箱造册,一会儿指挥这个,一会儿又比划一番,显然并不熟练,这种细致活原本该是由范妈妈来做的,说到底还是手里的人太少。
谢珺妤看了半天,对巧枝道:“你去给我找几个人来。”
然后,不知道这丫头是如何办的,谢珺妤等了片刻,就见昨夜见过的管事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的走来。
余粟听了传唤,原本心里还有些忐忑,以为是哪儿做得不好,让姑娘不满意,心里咯噔一下,也不敢耽误,连忙找人把庄子里的人都唤了过来。
他听他娘说过,谢家如今当家的是后进门的二夫人,他们这个庄子却是大夫人嫁过来后才备下的,算不得谢家的产业,不过也因此,庄子上有事谢家也并不出手。
说起来那还是十年前的事,那一年大旱,庄子上收成不好,粮食交上去之后,剩下的部分就不够人吃了,他娘带着他去了谢府,却见主子的面都没见上,只派了一个说话阴阳怪气的管事三言两语将他们打发了。
庆幸的是,那一年虽然难熬,但第二年又是个风调雨顺的丰收年,只是后来他听他娘的,将庄子上的出息隐瞒了部分,交出去的那部分只少不多。
开始谢府那边的二夫人不满意,还派了管事下来,那管事连刨土都不会,哪里知道每亩田能收多少粮食,又被他们哄了回去,谢府那边看这边的庄子上没什么油水,渐渐的也就不怎么往来了。
可瞒下来的那部分却不是他们家给偷偷昩了,而是放在库房里,还用账本记得清清楚楚,他娘说过,大夫人是个心善的,本就许诺他们自己留下一部分,是后来的夫人太贪,石头都能榨出两滴油来,他们只好先自保,但欠了主家的粮却得记下来,往后给大姑娘看。
谢珺妤翻看了账本,她也不全信了,说到底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你作为庄户昧下了主家的粮食,行的是偷窃之举,就算报官也说得过去,但小裴氏吃相难看,插手大裴氏的庄子不说,还不给别人留下分毫,余嬷嬷一行人也不过求个温饱。
只是倒是明白了为何余粟一家对自己态度恭敬,说到底这些人与谢府没什么关系,念的是她阿娘大裴氏的旧情。
余粟弯着腰道:“这事说来都是我私自做的决定,与其他人无关,若主子要罚便罚我一人吧。”
谢珺妤也不看他,盯着账本上的记录:“当年果然那么艰难?”
余粟苦笑了两声:“不是小的贪心,实在是怕了,没想着那一年突然要将粮食都交上去,家家户户都没留余粮,只能花钱去买,若是碰上个头疼发热的,连请大夫的钱都没有。”
要说小裴氏不肯给庄子上的人留一点活路倒也未必,粮食收上去,必定也给了工钱的,只是一层层发下来,原本的十两银子,到了佃户们手里能剩下二两就算不错了。
二两银子,省吃俭用上一个月可以,但用上一个冬天却是不可能的,除了吃食还得买身上穿的棉袄,烧的炭火等等,算下来十两也不过刚刚不那么窘迫罢了。
谢珺妤脸上露出几分恍然,将账本还给余粟:“以后这庄子还是按照阿娘在时定下的规矩行事,另外再分出一部分,寒冬腊月的时候送去寺庙里施粥,替阿娘积阴福。”
余粟闻言,越发的恭谦:“姑娘和夫人都是菩萨心肠,咱们都记得您的大恩大德。”说罢冲后面的人招招手,一时层次不齐的道谢声响起,还有人激动得给谢珺妤磕头。
谢珺妤心里觉得怪怪的,有些不自在,连忙让庄头将人打发了,又道:“你带人将庄子里的花圃给清理了,再给我找几个手脚利落的妇人来,我想种点别的东西。”
余粟问道:“不知姑娘想种点什么?”他只当那花圃的东西太平常,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不上眼,想换点儿名贵的品种,一时心里有些犯难:“不瞒姑娘,咱们庄子上的都是粗人,种地的好把式,可若是侍弄花花草草却不大合适,那些东西太娇贵了,乡下婆娘粗手粗脚,就怕给您养坏了。”
谢珺妤就道:“我不养花草,你可知道庄子上谁会种药材?我想买点回来种。”
这可就出乎余粟的预料了,药草可不是谁都能种的,说到底贵点的药材就不好种,不像寻常的种田,能翻土撒种就行,这里面的门道太多,因此才有专门的药庄。
他委婉的提醒了一句:“这药材的种子可不便宜。”若是种坏了田,顶多影响收成,若种坏了药材,就亏得太多了。
谢珺妤也没为难他:“我不种多名贵的药材,太好的也种不出来,我就想试试寻常的,如婆婆丁、鬼针草、鸭跖草……”
别看都是常见的东西,重要的是她手里有药方子,再普通的药材对症下药也能见效。
余粟就笑道:“如果是这些东西倒是常见得很,都不用去买种子,到附近的山上逛一趟,就能碰见不少,谁身上不舒服,就上山采些回来熬水喝,若姑娘想要这个,我安排人明日就去山上帮您挖回来。”
在梦中,谢珺妤吃了让身体虚弱的药,一日日衰败下去,若非贵人送给她的丫鬟机敏看出不对,她哪怕命丧黄泉也是个糊涂鬼。
所以,如今有机会,她也想慢慢将这些学起来,若将来真能遇到她那位贵人,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剩下的就交给余粟去办了,谢珺妤带着常钏儿清点册子。
小裴氏给她准备的东西倒是齐全,可经不住细查,裁衣用的料子,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拉开整体一看,却多少能找出瑕疵,若真要做衣服可就得好好用心,得极为手巧才能把不好的地方缝补盖住。
谢珺妤离开时向谢知端要了不少东西,也不计较这些,让常钏儿收拾起来,往后用来赏给庄子上的人倒也合适,顺道也让跟在身边的几个丫鬟挑了几匹。
常钏儿往日在院子就是大丫鬟,见过的东西不少,但见到姑娘这么糟蹋东西,心里也疼,从中挑选了几匹出来,分别扔给冬儿和兰草。
“你平日干活,哪需要穿那样艳色的衣裳,何况你如今也压不住。”见冬儿艳羡的盯着红色的绸缎,她取笑道:“等以后你出嫁的时候再穿,让姑娘给你留着!”羞得冬儿抱着布转身就跑。
几人正在说笑,就见余粟家的妇人走进来,神色有些怪异:“姑娘,外面来了两人,说是来还咱们家的马车,顺便给姑娘道声谢。”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谢珺妤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带着人出去见客,可奇怪的是带路的人不往屋里的正厅走,反而带着一路走到了门口。
谢珺妤这才知道为何余粟家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两人骑在马上,其中一人体型高大,满脸的胡须,腰间别了长刀,更像是匪类,而另一人身材修长,穿一身白裳,容貌清朗,仿佛出游的翩翩公子。
见了谢珺妤,走在前面的白衣公子起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拱手道:“小的苏叶,是奉主子之命特来感谢当日谢姑娘出手相帮。”他解开包袱,举到谢珺妤面前:“小小谢礼,还望笑纳。”
谢珺妤打开盒子,两只血玉玲珑佩映入双眼。她愣了愣,接着就把盒子还回去:“当时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这么贵重的血玉。”
苏叶后退一步:“关公子乃是我家主子的挚友,莫说是血玉,便是再珍贵的东西也值得,何况小的只是依令办事,姑娘可别为难我。”
骑在马上的大汉也道:“就是,主子说了,若不是姑娘您出手帮忙,主子他们万不能撑这么久,早就被那帮匪人得手,到时候我老常可真就成了罪人了。”
说到这份上谢珺妤也不好多言,也许别人给了重礼是为了堵她的嘴,也是补清欠下的人情,她收下自当两清。
可谢珺妤还是觉得烫手,她想了想问道:“昨日受伤的那位公子,身上的毒可解了?”
苏叶闻言,神色僵硬了一瞬,他看着眼前豆蔻年华的姑娘,眉目轻浅,犹如山间缭绕的云雾,犹豫片刻只道:“主子已经快马加鞭让人去长息谷请梁神医了。”
若只是寻常毒药,哪里用得着费这样的功夫,长息谷本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山谷,后来救过高宗的神医杜景苏晚年在此建庐而居,长息谷才慢慢被世人所知,再后来不少学医的人慕名而来,渐渐发展成了一处奇妙之地,此地莫约有百来人,各个都会些医术,不说妙手回春,但背后都有传承。
到如今也成了气候,可说到长息谷人们想到的仍然是杜景苏的传人。
这位梁神医既能被唤作神医,自然医术不俗,从辈分上算,他母亲本是杜景苏的外侄孙女,又嫁给了另一位杏林世家的子弟,因此梁神医自小接触的便是两门医术,再结合两家之长,手段很是了得。
能请动这样的人,要么背景不俗,要么就得给他一个特殊到旁人治不好的病例。
谢珺妤想了想,就跟苏叶说了自己的主意:“我从前在一本古籍上看过一道解毒的方子,那本古籍虽是残本,但记录的东西却是极好的,想来就算不能解毒,也能多给关公子争取些时间。”
她让人端来纸笔,当着苏叶的面将方子默写出来,然后用锦囊给装好,递过去:“你回去让人好好试一试,若派不上用场,你便将方子自行处理了吧。”
苏叶眼睛一亮,郑重道:“多谢。”
谢珺妤本想再叮嘱几句,想想还是罢了,别人未必比她懂得少,何必卖弄。
倒是苏叶二人拿了锦囊就往回赶,路上马不停蹄,常觐问道:“你当真相信那方子有用?”反正他是觉得悬乎。
苏叶看他一眼,等两人下了马,才匆匆扔下一句:“试试总无妨,何况谢姑娘总归是一番好意。”
屋子里烧着炭盆很是闷热,但关闻月赤身趟在床上,只腰间盖着一块被子,他面朝下,背后插着密密麻麻的银针,皮肤上不断浸出血水,背脊微微起伏,仿佛随时就会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