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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我心里,他是英雄。

高中的课程比初中紧密很多,短短的十分钟下课时间,疲惫得让人在浅浅的睡眠中也能做一个荒诞的梦。

梦里,柯小光着脚走在青石板路上,脚底出乎意料的柔软。她欢跑在巷子里,路过陈双朵家时,闻见涩涩的柚子香味。院子里的空瓶被风吹落在地上,她猫着腰躲在门后,看见陈双朵在演算着数学题,草稿纸被陈双朵翻得作响,稍稍用力就会被撕碎。她在门外喊,陈双朵笑着看她。然后,她看见陈双朵的身子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不见,她伸手去抓,什么都抓不到。

上午第三堂课铃响,同桌把柯小摇醒。

语文老师是个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姓何。每天早自习的晨读都要求同学按学号上讲台朗读一篇自己最喜欢的文章,当然,这不是柯小定义他儒雅的原因。而是开学第一堂语文课上,他在朗诵巴金先生的《小狗包弟》时,被人捏细的嗓音里还有哭腔。

洛明朗说:“感性人说感性话,斯文儒雅娘娘腔。”

在此之前,洛明朗好像得了某种特权,每天风雨无阻地被罚站在走廊外。直到那堂语文课前被教导主任狠狠训斥以后给放回了教室,可没过一个小时,又因为公然在课堂上嘲笑老师,被拎了出去,被罚以后每节语文课都站在门口听课。

从浅眠中醒来的柯小脑袋里空空的,她看着被书写了一半的黑板,一个字也认不出。

她的位置挨着讲台,老何看她手里拿笔写着什么,敲了敲讲台:“柯小,念一遍。”

柯小站起身,脸上被书垫出的红色印记清晰可见。她咳嗽了一声,开口慢吞吞地说不出一个字。

老何手点在黑板上,问她:“睡清醒了吗?”

不怒自威的声音让教室里安静得出奇,然后是“嘭”的一声,门口的身影跌倒在地上,随后又立即起身,他对着讲台上的人喊:“清醒了!”

哄堂的笑声里,老何让柯小坐下,看着拍打身上灰尘的男生,眼神淡淡的,说:“洛明朗,下课后去办公室一趟。”

柯小缩着头,不敢看讲台上的人。她的双手窘迫地抓紧裤子,眼睛里的余光看见教室门口的人正看着她。

一直到中午下课,洛明朗也没有从办公室回来,于康乐来的时候教室里只有柯小一个人,他身后还跟着陈双朵。

“怎么就你一个人,明朗呢?”

柯小站在黑板前,今天是她值日,负责把下午的课表书写在黑板的右下角。

她握着白色粉笔的手停顿了下,说:“在办公室呢。”

于康乐绕到她旁边的座位上,问她:“先去吃饭吗,小亮先去占位置了。”

陈双朵坐在她的座位上,昂着头看她。

感觉到背后的两道目光一直紧紧追随在她的身上,她下笔快了些,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去,等我把这个写完。”

教室外的走廊里有低低说话的声音,在抱怨上午的物理实验很难。

柯小拍掉手上的灰,转头说:“走吧。”

陈双朵合上她的书,挽着她的胳膊走在于康乐的后面,偷偷问她:“是不是洛明朗又犯错了?”

柯小摇摇头:“没有。”

老何本来刁难的是她,是洛明朗帮她阻挡了后面的为难。

在她的心里,洛明朗没有犯错,甚至像个英雄。

食堂里用餐的大多都是住校生和住校的教师,少数的走读生因为离家远中午都不回家。

柯小几人中午也不回家,在食堂吃完饭后就回教室午休,有些时候也会在教学楼后面的树林里坐一中午打发时间。

洛明朗的午餐还没有解决,于康乐提着打包盒和柯亮回了教学楼。柯小跟着陈双朵一路晃到了教师宿舍后面的绿草地。阳光正好,两人坐在地上,垂落的发丝被风吹起。

一条小溪将草地和教师宿舍分隔开来,柯小忽然听见中气十足的一道声音,抬头看过去,是隔壁班的数学老师站在玻璃窗户前教训自家孩子。

“小小。”

“嗯?”

柯小回头看躺在草地上的陈双朵,阴影下的陈双朵皮肤白得出奇,她阖着眼,像个香甜睡梦里说梦话的人。

“上午下课的时候柯亮来找我了。”

柯小回过头:“找你干什么?”

陈双朵睁开眼睛,抬手挡着刺眼的阳光:“他说他从你的房间里搬出来了,让你晚上回家睡。”

开学后的好几个晚上,柯小趁着奶奶睡着之后偷偷跑去陈双朵家,又在天微微亮的时候跑回去。倒不是因为奶奶的呼噜声吵得她睡不着,而是因为这样她就可以在成录家外站上好一会儿,等着他房间的灯熄灭了才能安安稳稳地睡觉。

她像个隐藏在黑暗里的小偷一样,想要偷走成录的一点点时间,这个时间里只有她跟成录两个人,听见风声,看见树叶摆动,然后紧抓着这些画面缝合进她的人生里。

可她没想到的是,她的偷偷摸摸被柯亮看在眼里。

柯小躺在陈双朵旁边:“他怎么不自己来跟我说。”

陈双朵不看她,一只手钻进柯小的掌心里:“我觉得他自己可能觉得挺对不起你的,大概是因为你们从小不住在一起的关系,你妈又偏袒他,他心里拿不准你对他什么想法。”

陈双朵叹口气,问她:“小小,你恨不恨他,怪他抢走了你跟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时间?”

有人从她们面前的小道经过,目不斜视地很快走过。走路时发出的轻微声音踩在柯小的心口上,她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

——我没有恨过他,我就是想要得到一些公平而已。

这是很久以后柯小站在陈双朵家门前给出的回答。

那时候距离阳光耀眼的这一天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晚上回家的路上,柯亮时时向陈双朵投来目光,小心的、谨慎的余光还是被柯小捕捉到。

柯小有些不自在,理了理书包肩带,步子在不自觉中放慢了很多。

“小小,我到家了。”

陈双朵轻轻扯她,跟她说话的时候看着等在原地的柯亮。

柯小松开她,往前面走。

三个男生排成一排,都回头看着柯小。在巷子灯笼的朦胧映照里,柯小抬起头,跟陈双朵说再见。

奶奶的房间里还亮着灯,柯小站在台阶下,把白天晾干的衣服收了起来。

在柯亮进屋的时候,她叫住他:“那你睡在哪儿?”

一只脚跨进屋里的柯亮又把脚收了回来,指了指被桂叶掩住的窗户:“阁楼,早上出门的时候已经收拾好了。”

柯小把衣服叠好抱在胸前,难怪早上回来的时候,院子里的灰尘到处都是。

“晚上下楼的时候小心点儿,奶奶说楼梯的木头坏了,周末的时候叫刘叔来修修。”

她走进房间,奶奶正戴着老花眼镜缝衣服。那是她前两天换下的T恤,领口的地方破了个洞,奶奶用花针给她补一补,就看不出来曾经有破损过。

柯亮站在门边没动,看着她打开门又关上,转身走进他之前睡的屋子。

“你听见没有?”柯小打开灯,脸上有些难堪的红色。

柯亮点点头:“好。”

换回来的房间窗户通着院子,柯小只要坐在床尾,就能透过枝叶看见成录家二楼亮着的灯光。她的头靠在窗沿上,看见成录正在跟洛明朗说着什么,洛明朗挠挠头,咧着嘴正笑着。

一直到成录的房间熄了灯,柯小才躺下身子睡在床上。竹条编成的凉席有些硌人,她翻了翻身,面向着灰白色的墙,手指在干裂的墙壁上扣动着,有细细的白色粉末掉落下来,她吹开,手蒙在眼睛上,嗤嗤地笑。

睡到半夜的时候,她听见阁楼上有轻轻的脚步声,手摸在凉席上,声音浅浅的:“朵朵,侧着睡。”

第二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于康乐被于二婶拉着说话,洛明朗靠墙等着他,手指不安分地在墙壁上跳动着。

柯小站在院子外,于二婶问她:“小小,是不是在等小亮啊?”

柯小点点头,挪到洛明朗的身边,脚尖轻轻踢他:“昨天谢谢你。”

她的声音很小,洛明朗没听清,一脸狐疑地看她。

她僵着身子看于二婶,发现她并没有看他们这边。她重复着:“昨天谢谢你。”

洛明朗故作惊讶地看她:“谢什么,我是睡糊涂了摔地上的,没想帮你。”

柯小努努嘴:“反正谢谢你。”

突然落在头顶的一只手让柯小吓得差点儿叫出声,她侧头看着洛明朗笑得一脸无害的样子,把他的手拨开。

“别动手动脚的。”

洛明朗双手插兜:“小丫头还害羞。”

柯小不服:“不是害羞!”

“那你脸红什么?”洛明朗凑近她。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就落在她的皮肤上。

她别过头,刚好看见升起的太阳,指着那金黄:“天热。”

柯小转身背对着洛明朗,手压在左心口上调整呼吸。空气里流窜着小小的电流声,她的耳根在慢慢变红。

“走啦!”于康乐叫他们。

她转身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成录正探出头看着他们,她加快脚步,领先三个男生先到了陈双朵家。

中午吃饭的时候,只有柯小和陈双朵两个人。

排着长队的打饭窗口前,人挤人挤得厉害。柯小望了望排在前面的长龙,问陈双朵:“你要不要先找个地方等我,我在这里排着。”

陈双朵看着渐渐被占领的餐桌,点点头从队伍里走了出去。

正是用餐高峰期,陈双朵在食堂里转了一圈,才看见两个空位。旁边已经坐了四个女生,正相互分享着饭菜。

陈双朵从口袋里掏出英语单词本,休学一年的时间让她已经忘记了好些单词,平常的课程也很重,她只能抽时间背一背。

旁边的女生分享结束之后,从上午的化学抽测聊到了下午的英语听写。

虽然开学的时候已经确定了文理班,但这只是根据中考的成绩随意分配,真正的分科要等这学期末。在此之前,已经有意向的同学却被连续不断的抽查测验折磨得几近崩溃。

“你们听说了吗,七班的老师说了,除了文理科班之外,下学期还会增加两个艺术班,高考文化分占得很少。”坐在陈双朵旁边的女生说。

“历年学校不是只有一个艺术班嘛,今年怎么有两个啊?”

“是啊,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准不准啊?”

坐在对面的两个女生好奇地问。

陈双朵第二遍巩固记忆,单词本翻回了第一页。

旁边的女生说:“前两天中午我不是去办公室拿座位表嘛,当时七班的何老师正给他们班洛明朗训话,说‘不要以为学校放低了门槛多增加艺体生名额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就走了,不过这一句我肯定听得清清楚楚的。”

“洛明朗?就是那个头发很长的男生吗,他很酷啊。”对面的女生说。

旁边的女生附和着:“是啊,之前他还在二十三班门口给齐璐弹吉他呢。齐璐,他是不是想追你啊?”

一直没说话的齐璐看着对面八卦的女生,说了句:“无聊。”

陈双朵身子微微往后,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本来在安静吃饭的齐璐,齐耳的短发别在耳后,穿着圆领的运动衬衫,吃饭细嚼慢咽,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双朵,咱还是出去吃吧,没什么菜了。”柯小走到陈双朵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陈双朵点点头,收好单词本跟在柯小身后。

回头的时候,听见对面的女生说:“他肯定是喜欢你啊,不然怎么会给你弹吉他啊?”

周六晚上没有晚自习,放学之后,柯小拉着陈双朵去学校附近的书店买书。

物理课的老师在柯小的作业本后面留了斗大的几个字——中学的基础知识你都忘干净了吗?

好在她坐在第一排,抬手就能拿到作业本不被别人看见。整个暑假里她只顾着疯玩,套用的公式真的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柯小在书架前徘徊了好久,左看右看确定没有认识的人才从各色的书堆里挑出一本《初中物理知识大全》,书只有手掌大,她护在胸口,找到在艺术区的陈双朵。

“找到了?”陈双朵抽出一本《素描的诀窍》。

柯小点点头,从陈双朵手里拿过书:“你要学素描啊?”

陈双朵转身又拿了一本:“随便看看。”

柯小蹲在地上,手指点过一本本书,“咯嗒”的声音很好听,她把书分开距离,再轻轻撞击回去。

“柯小你幼不幼稚?”突然的一声在身旁响起。

柯小原地站起,四处寻找着声音来源。陈双朵拍拍她,示意她看书架的另一边。

书和书的细缝中,一双眼睛正看着她。柯小又蹲下去,把书拨开:“洛明朗你无不无聊?”

洛明朗肩膀上一边背着吉他一边背着书包,白色的帆布鞋被他踩着脚跟,走起路来慢吞吞的。

他靠在书架上,上下扫视着柯小,伸手从她手里抽出书:“初中物理?呵,我在念初中班吗?”

柯小踮脚去抢,可是没他高,够都够不着。

“还我。”柯小掐他。

洛明朗拎起书的一角,在她面前晃了晃:“承不承认自己是笨蛋?”

柯小更气:“你才是笨蛋!”

“不是笨蛋还买这个?”

柯小背过身,不管洛明朗怎么逗她都不理。

陈双朵叹气:“还给她吧,不然等会儿她会抓花你的脸。”

洛明朗把书丢给陈双朵,回到书架前继续翻找。

“你没跟柯亮他们一起吗?”陈双朵透过缝隙问他。

洛明朗扯了扯嘴角:“他们逛女生商场,我跟着去干吗?”

柯小听了不得了:“谁?柯亮?买女生衣服?”

陈双朵拉回她:“你急什么?”

柯小急了:“他要是敢早恋我打断他的腿。”

声音很大,书店的老板侧过头看他们,陈双朵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洛明朗摇摇头,啧啧道:“好心没好报。”

说完,他就结账走人了。

星期天没课,柯小站在院子里背课文,周一要测验文言文。她坐第一排,要是没考好,老何又得请她去办公室喝茶。

奶奶的缝纫机放在台阶上,她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刺啦刺啦作响。一有声儿,她就背不进去,没声儿,她就老想往成录家窗户看。

刘结巴来的时候扛着一袋米,每个月来一次,放下就走。

出院子门的时候,他回头问柯小:“你不去成先生家看看?他那里来了好多人,都是来买画的。”

柯小以前在电视上看过档新闻,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每年举办一次画展,来的都是有钱人,花钱消遣,一幅画最差也能卖出五位数。当时柯小就想,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看着值不了多少钱,可是等涂涂画画之后,都是金子。

她站在成录家的门外,伸头往里看,这次光明正大地,直接走了进去。

十来个人在院子里和屋里站着,手里拿着茶杯来来回回走,评头论足。成录和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屋子里,低头说着什么,然后笑了。

就一眼,柯小知道了什么叫“郎才女貌”。

“小小啊,怎么就你一个人,朵朵没过来吗?”于二婶手里提着热水壶,大红色的,艳气。

柯小摇摇头:“没有。”

于二婶扯着她:“那你小心点儿啊,别把这些画给碰坏了。”

柯小在院子里绕了一圈,九幅画前都站着人,点头看了看,又走去下一幅画前。柯小跟在一个穿着中山服的老年人身后,看不懂,但是装作很内行的样子。

“小姑娘,你也来买画吗?”老人笑着问她。

她摆手:“就是来看看,不买不买。”

老人背着一只手,看着屋里的成录说:“这小子算是有出息了,不跟小时候似的皮了。”

柯小挨着他,踮着一只脚往二楼瞧:“爷爷你认识成先生啊?”

“先生?”老人诧异。

“我们这儿都管他叫成先生。奶奶说,有学问的人都是圣人,得尊敬着。”年纪小小的,一句话复述过来也能听出旧时候的味道。

老人走进里屋,客厅里还放着几幅,构图大胆,色彩鲜艳。跟外面的几幅风格相差太大,但是老人却看得更加起劲儿。

柯小站在楼梯前,往上看了看。成录跟刚刚那个女人上去好久了,不知道在做什么。她没来过成录家,老老实实地待着不敢动,眼睛里透着巴巴的渴望。

老人叫她:“姑娘,你来。”

柯小走过去,老人正蹲在一幅画前。

那是一幅漆画,除了油漆之外,整幅画还由蛋壳、石片构成。那是一个长发女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之上,踮着脚,去抓太阳。太阳的阴影之后,是个背着吉他的男人,低头唱着歌。

“喜欢这个吗?”

柯小猫着腰,若隐若现的情绪像找着了出口,借着这个机会汹涌而出:“喜欢。”

老人咧嘴笑着,眼角的纹络像藏在地底下的千年树根,层层相叠,似想起了往事:“当年他才跟你差不多高,小毛孩子一个,整天跟我使脾气,画纸丢得满画室都是。”

也许是因为触景伤情了,他伸手摸着那幅画的木纹。

“自从她走了,他倒是收了性子,就是有些时候看着吧,觉得看不透他了。”

柯小抿了抿嘴,喉咙里干涩。

老人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于二婶看见他,声音立刻响起:“是元老师吧?成先生一早跟我说了您会来,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啊。”

柯小跟在于二婶的身后,迷糊的眼睛里还没弄明白眼前的人是谁,然后听见楼梯上传来声音,她一回头,就看见成录。

站在楼梯拐角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立领长袖T恤,外面套着件蓝白色条纹的衬衣,V字领的设计将他完美的颈线暴露在外,柯小看得目不转睛。

“老师,您来了。”成录伸出手,跟老人寒暄着。

于二婶扯了扯柯小:“小小,去帮我把康乐叫过来。”

柯小点点头,快步走出院子,生怕被人发现她羞红的脸。

于康乐家住在解巷巷头,从狭窄的巷子走出去,是片刚刚开发完的黄土地,正在搭设着地基,往左拐是条胡同,走出头,就是这座城市最大的购物中心。

柯小站在于康乐家的院子外,涂着红色油漆的铁门上两边各装饰着金色的虎口门把,她按响门铃,等在大门外。

靠近大门的地方种着棵五米高的枇杷树,每年初夏的时候树枝上就开始挂果子,金灿灿的一片,看着诱人。小的时候,柯小经常爬到树上偷摘果子,她知道于康乐就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看着她,也不叫住她,直到她把一整棵树的果子全部摘光,跟陈双朵两个人吃完。

直到她当年从树上摔下来前,这棵树上所有的枇杷都是属于她跟陈双朵的。

于康乐祖上是做粮油生意的,从民国初期的时候自家开厂,整个镇子上的粮油生意全部被他家垄断,到现在已经快有百年的历史了。前年年初的时候,于康乐他爸于金宝为了扩大市场,跟人一合计二话不说就把公司上市,股票一夜之间高了百分之十。

柯小当然不懂这中间钱生钱的关系,只知道于康乐家是名副其实的有钱人。

来开门的是于二婶的大女儿,戈晓露,今年念初二,一到周末的时候就回来于家陪外公外婆。

“姐姐,你来找康乐哥吗?”

柯小点点头,还没开口,戈晓露就冲二楼的房间喊于康乐。

二楼的窗户打开,于康乐探出头:“怎么了?”

戈晓露指了指院子外的柯小:“柯小找你,你快下来。”

柯小看见二楼的窗户关上又打开,洛明朗揉着头发站在窗户边看她,然后回头,跟于康乐一起出了院子。

柯小先跑回了成录家,于二婶把一颗洗好的草莓喂进她嘴里:“辛苦小小了。”

柯小吧唧着嘴,问:“二婶,刚刚那个爷爷是成先生什么人啊?”

于二婶站在自来水管前,沥掉果盘里的水:“元老师啊,成先生的老师,跟成先生家是世交。”

柯小又拿了一颗草莓:“关门弟子吗?”

于二婶笑:“不是的。元老师有很多学生,不过看样子,元老师最疼他,你看,今天办个小画展,人从大老远的地方过来,可不疼惜嘛。”

柯小擦了擦嘴,眼睛巴巴地看着于二婶手里洗得干净的草莓,还想吃。

于二婶笑她:“小馋猫,厨房里还留了些,你拿去跟朵朵一起吃。”

柯小想了想:“学画画费钱吗?”

“可不费钱嘛。画笔颜料什么的,一出手就是好几百几千的,不过要是画得好了,也值钱。”

柯小跟在她身后:“那素描呢?”

于二婶把果盘放在桌子上:“那我就不清楚了,你得问问成先生。”又说,“小小,想学画画啊?”

柯小抿着嘴,偷偷计算着开销。

“小小?”于二婶推了推她。

柯小回过神:“没,就是问问。二婶,我去找朵朵啦。”说着就跑开了。

陈双朵家开着门,本来放着三轮板车的地方空着。柯小踮踮脚,看见陈双朵坐在堂屋里,手里描描画画着什么。

她静悄悄地走进去,打开水龙头的声音轻轻的,把一颗颗草莓洗干净,装进碗里。

“你怎么来了?”陈双朵靠在门栏上,手背上有清晰可见的笔墨。

“二婶那里拿了些草莓,给你吃。”她说。

走到陈双朵面前时,柯小想喂她一颗。

陈双朵摇摇头:“上午喝了一杯水,不吃。”

柯小喂进自己嘴里:“那可惜了。我放这里,想吃的时候再吃。”

陈双朵坐回位置上,桌面上放着练习册,是下学期的课程。

柯小翻了翻:“你这么早就预习啊?”

她连现在的课程都学得一塌糊涂,想想陈双朵真是拼命。

“怕跟不上啊。小小,你去成录家看了吗?”陈双朵把书合上。

“嗯,来了好多人。你说他的钱是不是都是靠卖画得来的啊,那得卖多少钱啊!”柯小觉得不可思议。

陈双朵听见成录家传来的声音,能想象到一定很热闹。

“不知道,上学的钱和生活费就不是小数目,更不要说医疗费了。”

柯小拉过她的手,她的手背上还有大大小小的针眼,有些瘆人。

“所以你一定要治好病,这样以后才能赚钱还他。”

这样也是种安慰吧,柯小想。

陈双朵不说话,从桌子下摸出一个柚子,皮还是青色的,应该没熟透,做柚子茶最好。

“眼前多多少少也要报恩是不是?”

柯小搭手帮她把柚子皮剥开,拿锅熬好糖汁,切好的柚子皮和柚子肉依次放进滚开的糖汁里小火慢熬。

两人蹲在火炉前,加着柴火。火光映在脸上,在深秋里让人暖洋洋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听奶奶说成录的老师收了于康乐做弟子,于康乐以后周末就去市郊,去元老师的住址学画。

柯小盛好饭:“学费贵吗?”

奶奶给缝纫机盖上布,秋天夜里起风容易进石子。她颤颤巍巍地坐上饭桌:“贵也得学,于家就指着他出息,还是他姑姑拜托成先生说的情。”

柯亮搭好筷子:“听说一年的学费要好几万。”

柯小听了,吓了一跳,轻呼太贵了。

奶奶把鱼汤往姐弟俩面前放:“贵是贵,学好了也值。听你二婶说,今天一幅画卖出去三十万,现场成交,还不说别的。”

柯小搅动着手指,脚下轻轻踩着,她变化着脸色,看起来有些无措。

柯亮点点桌子:“姐,你想啥呢?”

那天晚上,柯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来索性坐起身,透过窗户看见成录家还亮着灯。那时候已经夜里两点了,二楼的灯光透出来,和巷子里的烛火交缠在一起,看起来像个披纱露肩的姑娘,迷人无比。

她躺下身,暗暗做了个无比大胆的决定。

迷糊中,她听见有人打开房间的门,带着凉意走了进来。她翻个身,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柯小看见放在枕头旁边的衣服,用没裁的棉布包裹好。里面是一件墨绿色的长款风衣,白色的双排扣点缀在上面,肩膀处还有好看的徽章图案,利落的剪裁偏男性风,可是越看越好看。

以前生日的时候,奶奶都是自己手工做些小东西给她,手绢、衣裳都有。一来样式特别,二来也省钱,她喜欢是喜欢,可是年年如此,心里难免会有些失落。

今年的生日礼物是当季流行的新款,她捧在手里蹭了蹭,喜欢得不得了。

打开门,奶奶正摆着碗筷,招呼她过去,塞给她两个鸡蛋。

“今天你生日,多吃点。”

鸡蛋还是热的,她揣进衣兜里,在奶奶脸上亲了一口:“谢谢奶奶。”

奶奶推开她:“快去洗脸,我去叫小亮。”

转身的时候,奶奶拉住她,递给她一个粉红色的小荷包,上面绣着一簇蜀葵,白色的花瓣栩栩如生。

“我们小小又长大一岁了,要做个平安快乐的女孩儿啊。”

凌晨六点的空气里还有些潮湿,院子里的桂叶已经泛了黄,掉落在石砌的洗衣池里,沾着水,静静躺在那里,缓缓漂动。

柯小踮起脚看了看成录家的窗户,亮着灯,应该是醒了。

柯亮下楼时,柯小已经背着书包走出了院子。奶奶就着腌菜喝粥,跟他说:“晚上早些回来,我多做些好吃的。”

柯亮点点头,柯小拉开门。

“跑慢些,别摔着了。”奶奶拿拐杖敲着地。

柯小回头:“知道了。”

迎着风,柯小不喘气地跑到成录家门口。她拉了拉衣襟,把跑散的马尾重新扎好,从书包的底部摸出一片红色。

那是一本存折,里面是她这些年的压岁钱和奖学金,零零碎碎加起来,有四位数。本来她是想存着,等过些时候,就可以跟电视里的高中毕业生一样去毕业旅行。

不过现在看来,有更大的用处。

她站直了身子,下了好久的决心才敲响了成录家的门。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地来找成录。

拉开的门后是洛明朗,他的眼睛微微眯着,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看见柯小,洛明朗一下子来了精神:“找我干吗?”

柯小扭扭捏捏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我……我找成先生。”

洛明朗不动声色地看她。一路跑来,她的脸上有微微的潮红,额前的碎发翘在半空中,还有点点的细汗。

他侧过头,冲楼上喊:“成录,有人找。”

窗户拉开,成录探出头,看见柯小,笑得礼貌克制:“等一下。”看着洛明朗松松垮垮的衣服说,“你还不去换衣服。”

洛明朗耸耸肩:“进来吧。”然后进了房间洗漱。

柯小站在一楼的厅堂里,墙壁上挂着几幅油彩,靠近楼梯的桌子上随意摆放着几张乐谱,上面有红色的标记符号。她盯着楼梯,看见一双咖啡色的脱鞋正一步步走下来。

“柯小,找我有事?”成录手里还拿着画笔,上面沾着绿色的颜料。

柯小背过手:“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成录看着自己手里的画笔,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没有,正准备吃饭。”

他走进厨房,盛了碗热汤给柯小:“尝尝。”

柯小接过时碰到他的指间,很凉。

想了想,她开口:“我有事想拜托你。”

成录把桌上的乐谱一张一张叠起,轻轻“嗯”了一声。

“就是……就是你可不可以教朵朵画画,不知道会不会太麻烦你……”她抬头,“我会帮她交学费的,你能不能……”

“能。”成录点点头。

答应得太快,柯小有些愣神,一口汤送进嘴里,烫得厉害。

成录扯了两张纸递给她:“慢点儿喝。”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柯小不确定地问。

成录靠在桌边上,双手撑在桌案上:“当然,反正我每天就是画画,没什么好麻烦的。”

太阳升起来,透过树枝把金黄色的光打在成录的身上,他站在那里,犹如山水间的一棵树,高大挺拔,周边有鸟飞过,溪水从他身边淌过千年,他依然挺立在那里,并将永远在那里。

柯小把存折放在桌面上,站起身:“那说好了,你不忙的时候我再叫她,行不行?”

红色的纸面上印有成排的金色字样,成录走过来拿在手里,翻了翻,放回在桌上:“但是我有个要求。”

柯小抬头看他:“你说,我肯定答应。”

成录语气温柔:“学费就算了,这钱你拿回去,留着自己用。”

柯小觉得不好,可是成录说什么也不要,甚至以此“威胁”她:“那我就不教了。”

她悻悻地收回存折,汤喝得见底。

洛明朗站在门口问她:“走不走?”

她站起身,跟在洛明朗的后面。

出院子的时候,成录问她:“柯小,你要不要一起学?”

“啊?”柯小回头。

成录笑:“画画,你要不要一起?”

他像世间清凉的风,一笑,叫柯小的身体荡漾而起飞旋在空中。

她点点头:“好。”

洛明朗还等在门外,她经过时,洛明朗拉住她。

“怎……怎么了?”

洛明朗没说话,指了指手腕上的表,她一看,六点二十七分。

柯小轻轻念出声,又问:“怎么了?”

“距离凌晨已经过去了快七个小时,没什么好送的,那我就唱七遍了。”洛明朗往前走着,步伐很慢。

柯小跟在他身后:“什么?”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声音清清淡淡的,和着风,叫人融化在里面。

柯小低着头,手紧紧拽着书包带,捏得发皱。

一直到陈双朵家门口,第七遍生日快乐歌终于完美落幕。

洛明朗站在拐角的地方,面向着她,在深秋的清晨里,笑得温暖和煦:“柯小,生日快乐。”

晚上放学之后,陈双朵拉着柯小去学校后面的花园,昏黄的灯光下只有她们两个人。

陈双朵在书包里掏啊掏,掏出一块红布,小小的一块包在一起,打开来,是条项链。红绳上吊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绿松石,底部还有个小小的平安结。

这是当年刘月香给陈双朵求来的,保她平安。

“生日礼物。”

柯小觉得手心发烫,包好递还给陈双朵:“我不能要,这是给你求好运的。”

陈双朵没有接,撇过头:“我的好运现在来了啊。”她声音细细的,“现在给你,祝你一切心想事成。”

柯小还是不要,可是陈双朵打死不收回,最后两人僵持不下,闷声都不说话。

铃声再响,住校生下了晚自习,陈双朵站起身,伸手拉她。

“小小,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你收下。”

柯小埋着头,陈双朵叹了口气,蹲在她面前:“小小……小小……”

她抓着柯小的胳膊轻轻地摇,有一滴晶莹掉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继续哄着:“生日不可以哭哦,会倒霉的。”

柯小伸手擦了擦眼睛:“坏丫头。”

陈双朵笑:“好,我是坏丫头。”

柯小抬起头,眼睛里还有一汪水,她说:“那今年我的生日愿望你必须答应我。”

“好,我保证。”陈双朵竖起手指,信誓旦旦。

下了晚自习的住校生如同放出鸟笼的囚鸟,自由奔走在小卖部和食堂中间,声音吵吵闹闹的,经过窄窄的溪水传了过来。

柯小拉着她坐下,肯定地问她:“你想学画画是不是?”

陈双朵愣了一下,没点头也没摇头,等着她说下去。

“早上我去找了成录,他说我们可以去他那里学。”她顿了顿,“朵朵,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陈双朵闭上眼,柯小的话好像一直在她耳边轰炸着,她觉得羞耻又沉重。

她不敢再麻烦成录,那个从天而降带给她新生活的人跟她其实相隔很近,她一直远远地感谢着他,生怕惊扰生怕打破他们之间陌生却既定的资助人与被资助人的关系。她有羞耻心,知道不能得一还想二,所以她从来不敢奢想。

可是,她想学画画,遵从内心的呼唤,无比渴望。

她问:“不会打扰到他吗?”

柯小肯定:“不会,我问过他了。朵朵,好不好嘛。”

嘴角轻轻扯动,陈双朵说:“好。”

那一天,是阴历十五,圆月的周身隐隐有层光圈,在黑色的天幕里,一目了然。

柯小以为,那是个好兆头。

可是有人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回家之后,屋子里黑着灯,柯小打开门,烛光刹起,木桌上摆着一个小小圆圆的生日蛋糕,奶奶和柯亮坐在桌子边,笑着看她。

吹过蜡烛之后,奶奶招呼她接电话,她接起,是妈妈的声音。

“喂?”

那边很吵,柯小握紧了话筒,心里怦怦直跳,这是她这些年第一次在生日的时候接到爸爸妈妈的电话。

妈妈是北方人,声音很粗很亮,她在电话里喊:“柯小,听不听得见?”

柯小点点头,才发现对面根本看不见,她应了一声。

那边沉默了好几秒,像是难为情,吞吞吐吐了半天:“那个……生日快乐。长大了就要听话,不要吵着奶奶,奶奶身体不好,你多留心些,能帮着做的家务事儿就帮着做一些,不要让她做衣服了,又挣不了几个钱,身子才是最重要的。柯亮你也要多照看着,我们家就指望他出人头地了……”

后面说了些什么,柯小已经听不清了。

从她接起电话的那一刻开始,她本来有小小的期待的,哪怕一点点的关心就可以让人很高兴了,可是紧跟在那句生日快乐之后,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她心里被人放进了一把大锤,一下一下砸得闷响,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你听见我说话没,柯小,你听见没?”那边声音骤然大了起来。

她吸了吸鼻子:“什么?”

那边的声音很急:“让柯亮接电话。”

她麻木地点点头:“哦,好。”

叫来柯亮,她站在原地不动。

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洪亮,尽管柯亮刻意捂住了听筒,可柯小还是能听见妈妈亲昵地叫柯亮,问他吃得饱不饱、睡得好不好、住得习不习惯。那些温暖的话听在她的耳朵里冰冰凉凉的。

她想,好不公平啊。

今天,明明是她的生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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