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以水鸟传讯,很快收到了回音。
苏五催问道:“如何?师父怎么说?”
沈钰答道:“这就回来。”
苏五闻言,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晋莹悄悄地踢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在师兄面前如此懈怠,苏五却知道沈钰此刻根本没心情管他。
他问道:“师兄,师父真的和那个恭亲王世子有婚约么?”
沈钰停了一会儿,才淡淡应了个“嗯”。
苏五却不依不饶:“怎么可能?师父哪里有这些俗世心思呢?师兄你与师父最是亲近,你怎么看?”
沈钰这下许久没有回答,晋莹急得直踩苏五,却听沈钰低而轻地回答道:“师父不会和他成婚的。”
晋莹见状赶紧拉住苏五:“五师兄,你出来陪我练练吧!”
苏五不耐道:“师父就要回来了,何必急在这一时?”
晋莹强拉着苏五出了门,到了庭院之中,便用力一甩。
苏五好笑:“你冲我撒什么气?”
晋莹道:“你看不出师兄的心结么?”
苏五却道:“你是看出了,却不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晋莹急怒道:“谁要你管我的事?师父此次突然下山,连师兄也是临时接讯领命,你看不出师兄情绪低落么?为何要这样故意刺激师兄?”
苏五冷笑:“师父的事情,我为何不能提?难道师父是他一个人的师父?”
晋莹也呛声道:“师父信任师兄,重用师兄,你心里不好受了?”
苏五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两人站在庭中,冷静了一番,晋莹轻轻叹了一口气:“五师兄,师父一向最宠你,你可知道,她和大师兄真有这么亲近么?”
苏五恨恨道:“你们都说师父宠我,又都知道师兄才是师父最信任的人,在他们俩之间我自然只能是一个普通弟子了。”
晋莹小声道:“也许师兄也是这么想的。”
苏五垂睫,低声道:“师兄自家族没落以后,便上襄陵拜师,那年师父刚到襄陵,他是师父的第一个弟子,也许在师父心里,也不只是弟子吧。”
晋莹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自言自语了一句:“素方仙子……”
苏五回过神来,问道:“晋莹,在你眼里,大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晋莹望着庭中草木,语气怅然:“师兄自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虽然他只是襄陵少年一辈,风华气度却远胜襄陵各门主。”
苏五又问:“那你觉得,他与师父可相配?”
晋莹摇摇头道:“那可是师父啊。师父是不会动心的。”
苏五闻言,慢慢说道:“是啊,注定只是一场单相思罢了。”
这一句单相思,却把众人的心事道尽,独自坐在房中的沈钰,闭目安神,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昭阳回陆府之后便到小宅来了,却看到苏五和晋莹双双蹲在院中,这两人见到她进来又火烧屁股似的溜回房中,乖乖巧巧地站在一旁等候她进来。
昭阳莫名其妙,问道:“方才小钰不是传信说,京城并无大碍?”
沈钰颔首:“虽然大小祸事不断,但这些小妖却没有杀人之意,骚扰燕都贵族的妖怪亦逃散开去。我今日去过薛国舅府上,见过定远候,燕都皇亲国戚或是请了道盟前来帮忙,或是请了大小门派的道长法师,小五去看过了,没有问题。”
苏五轻哼一声表达他的傲娇。
昭阳道:“既然法师也没有问题,这些妖怪为何要这样做呢?”
沈钰凝重道:“今日在薛府,我隐隐察觉不对劲。这些法师之中,除了道盟,好像还有另外一股势力。”
昭阳道:“我也正担心于此。”
她将今日殿上状况说与三人:“我看那三人情态,分明知道沛林非己族类,却不偏袒也不举报,实在可疑。”
苏五道:“皇帝招来了这样几位不简单的法师,岂不是身处狼窝?”
昭阳道:“这几人似乎意不在此。皇帝请他们前来,是为了捉住京城之中扰乱的妖怪,据说并不曾亲自接见,不过是为了显示皇恩浩荡,也为了保住皇城,才将他们接入宫中。”
然而此话真假难辨,于是昭阳思来想去,还是提示了唐辙一番。
可这深不可测的皇帝,对于燕都发生的一切又知道多少呢?
昭阳思索之际,沈钰状若不经心道:“燕都内外还有传言,师父与亲王世子有一纸婚约。”
昭阳不以为意:“有婚约的不过是陆家女儿这个身份,一旦目的达到,我不要了这个身份便是。”
苏五问道:“师父,为何您一定要这样一个俗世身份?”
昭阳不瞒他:“起初是为了接近唐辙而已。不过现在,这个身份倒也成了调查祸事的便利身份。”
沈钰声音沉沉:“师父为了唐辙不惜卷入人、妖两族纷争,可是掌门授意?”
昭阳一怔:“并非如此。唐辙与我,另有机缘。”
沈钰听得此话,心口一疼,咬牙道:“是什么样的机缘,竟然值得师父下山走一趟?”
昭阳听出沈钰语气之中的情绪,沉默了片刻:“小钰,我曾同你说过,我不属于这里。”
沈钰眼中沉哀波动:“既然如此,为何又有唐辙这个人?”
苏五本想再听下去,但昭阳目光扫过来,他虽然不愉快,却只好带着晋莹先行告退了。
昭阳第一次感觉真相如此难以出口,犹豫片刻,她只模糊地说道:“这是我的任务。”
沈钰道:“不能救人、不得干涉、不可沉浸,是为昆仑仙诫,我皆明白。从前我只当你是无心凡尘,但我不明白,在这仙诫之外还有如此多的例外么?”
昭阳不知怎么解释这并非例外,沈钰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明明也有三千烦恼,亦有凡尘俗心,为何唯独对我如此残忍?”
昭阳只觉胸口有怪异的酸涩之意,她低低道:“也许你不应该把我当成人。”
沈钰难以置信:“仙人亦出自凡人俗妖,就算受了仙诫,当真能绝七情六欲?”
昭阳道:“也许你也不应该把我当成仙人。”
沈钰看着她,素来无心无情的素方仙子不论何时都是淡淡的模样,可是她偏偏不敢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昭阳。”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几近哽咽。
“是因为,我是你的徒弟吗?”他艰难又缓慢地问了这一句。
昭阳觉得喉腔之中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要出口的话。她张口,却无言。
沈钰又低声问道:“还是因为,我不是唐辙?”
昭阳从未听过沈钰这样妄自菲薄的言语,她不由抬眸看他,他那双纳尽寒星的双眸蒙着冬日的霜雾,她从那霜雾里看到一个模糊的自己。
“小钰,我和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要解释:“也许仙客尚有七情六欲,而我……若是把我当成供奉的神像、趁手的法器,也许你会好受一点。”
沈钰闻言,心已零碎一地:“你宁愿我把你当神像、法器,也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昭阳黑眸中的盈盈水光愈发明亮,她说道:“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沈钰转过身去:“我明白了。”
他这样说,昭阳愈发觉得他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太多的不可说,让她想要开口叫他的话语堵在胸口。
昭阳游走于四海八荒,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无法与人族沟通。可为了找到流浪在人、妖两界之中的扶苏,她第一次与人族发展长期的关系。可这些关系竟然让她无法机械化地说出推诿之辞,也无法把对方的情绪置之不理。
不可沉浸。
这是仙诫,也是昭阳深刻明白的道理。
扶苏若要回归神位,就必须脱离原有的人生轨迹,她最好以道家仙客的身份接近他,引他踏入道法之门。当她终于找到扶苏,得知他竟然是人族皇室的继承人,尚且暗恼他这个麻烦的身份,却不知自己惹上了更大的麻烦。
如果人、妖两族重归和平,扶苏得以顺利归位,她要如何与几位弟子道别?
或者是,不告而别?
她从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刻意回避。
如今她也无力多想。
眼下扶苏神识未开,锦衣玉食的唐辙又无意于修炼之事,昭阳更忧虑的是他会错过此番回归神位的机遇。
沈钰……
沈钰又能怎么样呢?
扶苏的事情,就够她搭上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