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性耳蜗畸形。”市儿童医院的医生很笃定的对梅子说。
梅子紧着心,稍稍缓了一些,非常不以为然地心想:“吓~死我啦。这点儿事儿让你演的跟好莱坞惊悚大片似的。耳朵畸形嘛,拿头发一盖就完了呗,现在很多男孩儿都留长发啊,挺可爱哒。再说了,虽然我儿子耳朵是长得稍微大了一点点,就说是畸形吧!什么医生说话没轻没重哒。”
“不影响孩子考大学的吧。”梅子声音轻快地问。
“……”
医生知道梅子听岔了。一字一句的重复道:“耳,蜗。耳蜗畸形。”
梅子对耳蜗这个词没有概念,即不知道它长在什么位置,又不清楚它有什么承上启下的关键性作用,只是从医生紧锁的眉头看出,可能事态比她想象得严重一些。
“耳蜗是什么东西呀。”梅子用怯生生的微弱气声问道,“耳蜗,畸形会怎么样呀。”
“我们院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医生轻轻摇头。
“那,孩子以后听力会受很大影响吗?”
“这个还要等孩子再大一点,做一个全面检查才能知道有多少听力损失。”
“那,这个病能治好吗。”梅子心虚的都不敢看医生的表情。
“……”
梅子崩溃地恸哭起来。
*
葡萄糖市,梅子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次来这个城市。那年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时,对这座城市恨得咬牙切齿。她在这里被愚弄,她在这里被利用,她在这里被践踏。这个庞大的城市里她觉得自己渺小到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又没有因为小的不起眼就能蒙混过关融入进这座城市,最后她还是缴械投降做了可耻的逃兵。
不过,葡萄糖市是全国最有魔力的城市这一点毋庸置疑——很多人在这座城市创造出自己的奇迹,走上人生巅峰——修自行车的大叔就凭几页PPT,在这里就成了一家酷公司的创始人;只会三个和弦的民谣爱好者抱着一把二手尤克里里,在这里就成了火遍大江南北的原创歌手;靠拍几十秒短视频起家的网红,最后成了数十亿票房的电影导演……总之,这里每天都在发生奇迹,每天都在制造奇迹。这里的人们每天都仰着头大张着嘴盼着奇迹从天而降落到自己嘴里,而且他们都坚信会有那么一天。
梅子也希望这样的奇迹发生在梅子身上。有一天,他可以听到这世界的万籁喧嚣,可以用自己的声音说出内心话语——很简单吧。
梅子已经5岁了。西医、中医、神婆、大仙只要听到谁把谁从绝境中拯救了,梅子就不管何时不管多远,丢掉进行中的一切事物,带着儿子连夜去拜访。五年时间里,她们跑遍了全国。每次充满期待的匆匆上车,然后抱着无尽失落,脚步沉重呆滞的回到家里。同样的剧情反反复复数不清次数。
几年间里,梅子雄厚的财力就被迅速耗尽了。现在可怜的小东西听力还是0,还是完全听不到。如今举债来到葡萄糖市,这是梅子最后的希望。这里有全国最大的儿童医院,有最著名的老专家。但是找这位专家就诊的人太多,梅子只能耐着性子慢慢等。一周,一个月,两个月,越等越靠后——中间托关系加塞插队的太多了。
终于轮到梅子了。
大医院做事就是不一样,看耳朵,做了十几项精密检查。这时梅子内心重新燃起希望。之前去过的那些医院相比之下做事儿实在太草率了,很不专业呀,还开那么多有的没的进口药;这次可不一样,这里的护士都比别的医院护士有气质,再看看眼前这位认真审阅每张检查报告和化验单的白发老专家全身散发着“资深”“渊博”“学者”“在世华佗”“靠谱”的气息——这才叫医生呀。这老头儿这卖相享誉盛名一点儿不冤,梅子开心的嘴角一下一下翘起就像小鸟的翅膀。梅子瞧着老医生很是满意地频频点头微笑——她再次无比懊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来这里就医,回想那些之前去过的医院,那里的医生实在太年轻了,嘴里说的天花乱坠,其实就是群半吊子,太轻狂、太稚嫩。
“先天性耳蜗畸形。”老专家放下手里厚厚的单子非常笃定地说。
“那,这个病能治好吗?”梅子迫不及待问。
“……”
梅子,崩溃地恸哭起来。
等了那么久,最后的希望竟也这样瞬间破灭了。
老专家安慰地拍拍梅子手臂。
“国内目前是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你可以带孩子去美国试一下。”
听了这话,梅子哭的更加伤心欲绝了。
*
梅子把一切献祭给了命运之神,换来的却是暗淡的灰色未来和深渊般绝望。
梅子回到梅家坞,回到了像当地旅游景点一样的家。她需要尽快清点处理那些沉积着自己悲哀童年记忆的物件——隔天,债主就要登门收房了。
梅子在这宅子里并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不仅是因为单亲家庭的原因,更主要是她父亲那万恶的重男轻女价值观。她父亲靠家里的小货车给附近几个村的瓜农跑运输来养家糊口。平时很少在家,所以让该上小学的梅子在家里洗衣、做饭、做家务。而赚来的钱都用在哥哥的学习上。梅子的父亲每次都对她说:“姑娘家,上学有啥用,不把自己名写错就可以啦。”
梅子在12岁——没人在乎的生日那天带着偷偷办好的身份证离家出走了。梅子受够了她父亲,受够了这个穷山沟。她不想就这样把自己的人生交代在这么个破地方。她决定死也要死在外面,死在城市里。
梅子来到自己父亲的房间。她在这屋里,为给自己争取上学的机会,不知挨了多少父亲地毒打,甚至还能听到那个哭着求饶的小女孩儿声嘶力竭的余音。
梅子环视一周没发现什么值钱玩意儿,只有靠墙的一张书桌有些可疑,兴许会有什么小惊喜等着她。掀开表面厚厚一层灰尘的桌布后,梅子有了惊人地发现,这么一张破书桌还有抽屉,居然还上锁了!梅子眼睛一下像通了电一样亮起来——这说明什么?说明有值得保管的重要物品啊!不定里面有什么存折,金牙,钻戒啥的意外收获。呃咳咳咳,说时迟那时快,梅子找来一根撬棍把那个弱不禁风的小锁头轻而易举地撬开了。结果让她很是失望。里面都是些没用的瓶瓶罐罐和几支破钢笔……一个像账本一样的大册子……“说放弃是不是太早了点儿。”梅子拿出那本册子一页一页地捻,仔仔细细地搓——万一册子里夹着几张祖传大银票,稀缺邮票套装,一张不明来历的藏宝图啥啥啥的——毫无收获。每一页除了看不懂的中文什么实惠东西都没有掉下来。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一张老照片。
照片已经严重褪色,不过里面的人物样貌还依稀可辨。左面的中年男人梅子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她已故的父亲生龙活虎时(怎么也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右面这个女人……应该不是自己母亲,虽然梅子没有见过自己生母,但看过一些她的照片,完全不是一个人。那她是……梅子的脸上唰地没了血色像张打印纸一样惨白;腿一软,噗通瘫软在地上。
没错,虽然照片有些模糊不清,但这个女人的五官和神态与小天有几分相似。梅子蓦地想起小天旧手机上那张照片。
梅子的思绪已不受自己控制,她不想继续想下去,可脑子里的碎片不由的一块块迅速疯狂拼接——一个让她毛骨悚然的连喊叫的意志都灰飞烟灭的可怕画面在她眼前徐徐展开:小天说他家在村里承包了一片西瓜地,自己父亲肯定经常也给小天家走货,出一趟车有时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母亲在世时就……那小天有没有可能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这样的话自己跟小天不就是乱伦吗。等等,儿子的病,不会是因为……
梅子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像个受惊吓的刺猬。她不敢再想下去,太可怕了,太丑陋了,太肮脏了,太恶心了。她不知道自己对梅子到底做了什么……
梅子幼小的身心这些年为了治病遭的那些罪她再清楚不过——可恶的是也没能恢复一丝听力。他要怎么面对更加漫长的未来,面对这个连正常人都举步维艰的社会呢。这一切又都是谁的错?
梅子想不明白,自己前世是大闹天宫了,还是出卖祖国了,为什么让自己会投胎作这样一个父亲的女儿。他为什么一次次羁绊自己的人生,一次次地毁灭自己的梦想,而且是这样狠毒的方式。为什么要把她的人生搅的如此万劫不复的境地。
每个人头顶都有一块湛蓝色天花板。有高到可以自由翱翔的,也有低的让人只能躬在下面,而梅子甚至连站起来的高度都不够。打工8年,不识字受尽嘲弄,每次被人骗财骗色都张口结舌,说不出半句有底气话;不管什么文件、合同只会在空白处写下“梅子”;甚至从不奢望,终有一日会像其他女孩儿一样,有份体面的工作,嫁个喜欢男人。就算在“茉茉”时尊为女王的她也对日益泛滥的烂歌无可奈何,因为每次“茉茉”更新曲库她都要花上几天时间不眠不休地听上几十遍,硬是要给全部背下来。没有小天这档子事儿,梅子也打算衣锦还乡了,因为后来HIP-POP音乐的兴起,着实让她痛苦的不行——那个语速不说,好多还是通篇的方言,她根本听清、也听不懂他们在说唱些什么。而且歌词密度太他妈紧实了,根本就是绝望。
生活越是不如意,她就越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对大学的执念,越是沁入骨髓。
好吧。梅子披荆斩棘走了20年,艰难竭蹶也总算闯过来了——是个勇敢、坚强、有梦想的好姑娘。
院子里的大枣树上,一群麻雀在叽叽喳喳地聊天;风拂过树梢,叶子窸窸窣窣地磨蹭;一只蜜蜂围着花丛嗡嗡地飞来飞去,差点撞上路过的苍蝇;院子外面应该是有两只土狗打起来了,嗷嗷儿叫的很凶。梅子正蹲在院子里的菜地中央,像一颗刚刚破土而出的小嫩芽。小东西有一双像敷在他身上的那片柔薄橙色斜阳般明亮、宁静的大眼睛。他在用狗尾巴草的茸毛调戏着自己的大耳朵。
梅子忽然撕心裂肺地尖啸起来。她要把满腔愤恨塞进哀号声里呕出去,因为全部的器官和血液快要被这股怨怒烧灼成焦灰了——多刺耳都没关系,梅子不会被吓到的。
梅子多希望自己的父亲没有发生那场车祸啊,这样她就可以亲手杀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