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言公府其实是与张二家有些联系的,这张二家的父亲因着聪明伶俐,人又踏实,于是当年便提拔成了账房的,后来张二家的父亲去世后,张二又没他父亲的本事,只能去后厨管管厨房。这张二家的媳妇儿本姓王,隔着老远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侄子王本进刚考取了功名于京城内阁做事。
江勋的老师便是李采春的祖父老侯爷,可这老侯爷有个京城至交便是京城的兵部尚书刘雍,这刘雍现年五十三,比江勋长十三岁,膝下有个儿子,可惜生了痨病一下子死了,这儿子只留下个十六岁的女儿。
当朝圣上当继位六年之久,正是满心想开辟好功绩的时候,不仅将先帝尊崇的方士们下狱死刑,又下令停止一切斋醮活动。当下便命户部清算国库,重金砸向遏制走私这方面,走私皆以贩盐而起,首先应该制止私盐这一块,若是正当贩盐的商人手中皆有一种名为‘盐引’的券,上面写着多少便去各个地区卖多少,这盐的种类也大有讲究,最上等的是长芦盐,这长芦盐中一大部分都是天津卫产出,故而这天津卫走私尤其严重,着实令人头疼。
负责这一块的便是京师的户部郎中袁振,这袁振的同乡便是那张二家媳妇儿的远方表侄王本进,袁振又素得圣上宠幸,故而他做的事儿也等于圣上授予的,这一系列改革牵扯出一大批人,故而有大批官员力阻此事,其中便有这兵部尚书刘雍,故而至此,袁振党与刘雍党便结了梁子。
近日江勋因为这事儿忙的焦头烂额,他深知若是圣上继续调查改革下去,刘雍等必然倒下,若刘雍党倒下,自己也便离完不远了。
可事情偏偏事与愿违,这来国公府西北门来闹的正是张连和张二家的媳妇儿来讨张松儿回去,蕴真几个人带人又将这几个人打了出去,声明张松儿本就是国公府奴籍,谁敢来要便是八十仗,张二家的几个吃了瘪,心中气闷,知道自己在金陵是待不下去了,便收拾了行礼上了京师投奔那远方表侄,这是后话,不必多说。
不过这事儿也算是埋了雷,那王本进本就与袁振属于一党,心知这金陵言国公是刘党的,早就知道这表叔在金陵言国公府做事,连忙邀请他们吃酒,在听到自己表妹张松儿不得与一家人团圆,自己表叔的父亲曾在国公府做过账房后,心中便打定了主意帮张二家一家人安排了住处跟下人好生伺候着。
这江勋日日是吃不好睡不好,天天指望着京城来信诉好的近况,可一直迟迟未来信件,心中便提心吊胆,害怕不已,竟想寻那松鹤山做祷告之事,外人不知这官场有多少腌臜之事,可江勋等人心里清楚得很,一旦东窗事发,便算对不起老祖宗们的脸面,若不是京师明令禁止了无论如何藩王公侯不得入京,他便早就飞了过去。
与此同时,江勋还与束夫人商量过这事儿,束夫人不置可否认为都是江勋自己做的孽,可江勋却认为人在河边走,哪儿有不湿鞋,当下二人又吵了起来,束夫人抹着眼泪坐在一边说着这些年自从嫁到国公府是多么不易,而江勋则恨恨的摔门而出去了孙姨太的房中。
孙姨太原是束夫人的陪嫁丫头,后来因为束夫人年至三十还未曾生个儿子,于是老太君便做主向上头谎报了束夫人的年岁,递了纳妾的户籍申请,立马便批了下来。
孙姨太性子柔弱,又重病在身,平日里无事江勋也不会来探望她,今日江勋突然来了,她又喜出望外,急忙叫丫头们打扮来看着她气色好些,方才作罢。
“你不用起来行礼,躺着就行。”江勋见到孙姨太从床上起来,摇头道。
“让老爷见笑了。”孙姨太讪讪一笑。
桌上放着江勋素来爱吃的松子糕,江勋心情一下轻松下来道:“你提前知道我会来?”
孙姨太愣了一会儿道:“不知,但我知道老爷素来喜欢吃这个,便日日放着,若是老爷来了便吃上那么几口也是好的。”江勋听罢叹了口气说还是你对我好。
“老爷,要说对您好,还是夫人对您好,我自小就跟着夫人,夫人习性脾气我都清楚得很,她真的为您变了许多。”孙姨太道。
“为我变了许多?”江勋愕然,忽然想起他们刚成亲的时候,那时候他刚中进士又袭了言公的爵位,一下子春风得意,家里母亲又为自己娶了一房扬州大族的长女为妻,那时候束夫人闺名明媛,娇媚可人却刁蛮任性,只要吵架了便闹着要收拾行李回扬州去,谁知竟过了这么多年,明媛再不闹着回扬州,而是无可奈何的坐下哭着说她在这个家有多大的贡献,江勋细细想来,这么多贡献的确非她莫属,可也是因为这么多贡献才使得那么娇俏的一个女孩子慢慢变成了一个中年妇人。
江勋摇了摇头,默然坐了下来,一口接着一口吃着松子糕,就好像是二十年前,明媛笑着将亲手做的松子糕递给他一样甜美。可自从他纳了妾便不同了,明媛好似变的成熟了起来,直到她生下江兰士方才展开笑颜,一如从前,可以后却再无了。
“老爷,你在想什么?”孙姨太道:“对了老爷,江兰道与文真也老大不小了,我作为娘亲卧病在床,并不能与他们找个好人家婚配,还望老爷日后多上上心。”
“婚配?”江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了起来对孙姨太道:“你只管好生休息即可,不要太操劳。”说完便立马抽身离去了,孙姨太看着江勋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谁知却说不出口,一下子抽了力气,摊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对身边丫头说:“你把这些松子糕用油纸包了去给老爷,老爷喜欢吃,说明味道不错,快去吧。”那丫头诶了一声,立马麻利的用油纸包好追了上去送与江勋。
却说这江勋第一件事便是回到书房思考起如今有什么尚未娶妻或者女儿未嫁的显赫人物,思来想去唯有一个人选,可这个人早已娶了妻,而且听闻还是个疯癫之人,这人便是济南的寿王,能配得上侧妃身份的唯有自己的二女儿蕴真,可又怕蕴真在那里吃苦头,这下可让自己犯了难不知如何抉择。过了许久,决定先将此事放一放,日后再说。
那后院里的姑娘公子们却不知愁,整日里便是吃酒玩乐,真是快活,尤其是江兰士与李采春,二人腻在了一块儿,下棋一起,作画一起甚至读书也要一起讨论,这李采春有个癖好,便是喜好收集古琴,从古以来的古琴都要收集一遍,什么旧时焦了琴尾的,什么前朝宫中珍藏的她都收了,只是江兰士虽知古琴,但对乐律之类从不上心,故而见了李采春抚琴看谱便一头雾水。
这日里,江兰士依旧至还黛阁玩乐,老远处便听见一阵抑扬顿挫的琴声,便知是他那神仙姐姐又在抚琴了,当下便悄悄地进了屋,只见李采春抚琴而歌,正是那秋风词。
江兰士笑吟吟的道:“这曲子还怪好听的,不如神仙姐姐教教我来,以后我思念你时,便弹了自己听。”
李采春嗔笑地道:“油嘴滑舌,若是你二姐在又要拿这个打趣了,况且我就算愿意教,你看了这琴谱也未必肯学。”说着将秋风词琴谱递给了江兰士,这古琴琴谱名唤减字谱,本就与普通文字不同,而且千百年前并无琴减字谱一说,先人传琴之技皆是一对一的弹一遍,至于弟子弹成了什么音律或风格并不在意,故而日后一首曲子众家所长,百花各放。
“这便是琴谱么,怎的如同天书似的难懂。”江兰士看了半天也看不懂。
听着这话儿,李采春楞了一下,江兰士注意到了李采春的神色异样忙关心起来,李采春苦笑道:“不知怎的,听了你这话好似前生听过似的,心里听着便难受。”说罢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江兰士放下心来,继续研究那张减字谱。
“你瞧,这字儿怎么又是六又是几个我不认识的组合在一起,这怕是比天数还难。”江兰士泄气的坐了下来,李采春笑着接过琴谱,先同他说了减字谱的一个字乃是右手技法共存的,只要见到一个字便知道右手该用什么指法拨哪个弦,同时左手在这根弦上该用什么技法,讲完了才仔细的指给他看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江兰士自小便聪明的紧,只是自己不爱读书罢了,当下听见李采春说的,心中也渐渐明了了起来,指出这个字的意思乃是左手揉吟六弦同时左右托六弦。
李采春见他答对了,心中也欢喜,继续一路指将下去,直到快临近傍晚方才将谱中所有的技法意思都理解透彻。
夕阳透着雕花镂窗洒在李采春的脸颊上,竟让江兰士看的痴了,心中只想若是能早些认识她便是自己死了也是值了。二人一问一答倒也十分流畅,待到全部透彻,李采春笑着推了推江兰士:“莫要发呆了,琴谱与你,你去试试。”
江兰士笑着应了下来,拿着琴谱坐下,依着琴谱中的减字谱一一拨来,虽磕磕绊绊却能正确无误的弹出,这琴声倒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虽青涩无比,但每个音皆是情深义重,纯真无染。
一曲毕,江兰士便缠着李采春来,李采春无奈只好抚琴和唱了秋风词的词儿,李采春指尖的曲儿映照了她的愁容,‘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清幽的歌声合着满是愁绪的琴声萦绕在还黛阁,江兰士听了心中突然也难受得紧,苦苦苦,世间思念何人不苦?
这路上束玉磬刚好在去颦桂院路过还黛阁,听着里面传出琴歌,正好是那句‘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时,脚步一怔,幽怨悱恻,缠绵不绝,抬眼不远处便是颦桂院,当下心中忽而犹豫,玉磬神色复杂的朝身边的环儿看了一眼道:“走吧,我们回去。”
环儿一愣,玉磬姑娘知道蕴真姑娘素爱吃酥香斋的腌玫瑰水晶糕,特地巴巴的饭前赶来就为了与蕴真姑娘。可为何行至此处,都快到门口了却不走了,说要回去。环儿心中不解,也只是知道原由也许是从还黛阁传来的这支曲子,环儿道:“姑娘怎么好好的又不去了,这腌玫瑰水晶糕不是姑娘特地要给蕴真姑娘得吗,出门的时候姑娘还一路与我说着若是蕴真姑娘吃着了必赞不绝口,怎的这会子不了,可是姑娘觉得不舒服么?”
玉磬叹了口气,有些累的摆了摆手道:“环儿你多少岁了?”
“十四岁。”环儿道,她实在不解为何自家姑娘要问这个。
“女子十七岁便要出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时间快到了,不知那时还能否与你相见。”玉磬神色黯然的道。
环儿笑道:“原是舍不得环儿,姑娘你放心,你日后去哪儿我便去哪儿,绝不跟丢了姑娘,环儿自小便被父母卖了奴籍,打小跟着姑娘,姑娘便如亲姐姐一般对我,环儿心中感激还来不及,恨不得这一辈子都跟着姑娘您,哪儿有什么出嫁之念?姑娘在的地方,无论是哪儿,都是环儿的家。”
玉磬含糊的应了一声道:“环儿你还小,你到时候就会懂其实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个人比我重要。那时候我在你心中便没那么重要了,你的心里眼里便只有那个人,心里装着那个人,眼里看着那个人,全身心几乎都为那个人而活。那个人到时候便是你的全部。”
环儿不解的看了玉磬一眼道:“在我心中姑娘便是全部,不可更改。”
“好,那你若是,我是说若是。”玉磬顿了顿,直直的看着环儿道:“你日后有了自己的归宿,可否这辈子不要忘记我?”
环儿被玉磬盯着发毛,总感觉玉磬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环儿见玉磬这般,只能诺诺的点了头。玉磬见如此,垂下眼眸松了口气道:“走吧,回去吧。”
环儿嗯了一声,跟上玉磬,谁知走至半路,玉磬停了下来对环儿说道:“环儿你去将这糕点送与蕴真姐姐罢,我便不去了,记得叮嘱蕴真姐姐这糕甜,切记不要吃太多,不然会坏了肚子。”环儿都一一记下,行了个礼折回了颦桂院的方向。
待环儿行至颦桂院时,屋子的门是禁闭着的,环儿好奇的找了一圈儿,却听到后头有人叫环儿,环儿回头看去发现是虞烟。
“环儿,又是你家姑娘送糕点来了么,整日里我家姑娘巴巴的盼着糕点,诶,今日怎的你家姑娘没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虞烟笑着接过糕点道。
环儿摇摇头:“可能是今日不大舒爽,故而未曾前来了。”
虞烟嗯了一声道:“环儿你先回去罢,我家姑娘闷里头看书呢,叮嘱我等不要有人打扰她,待会儿她出来了我替你给她,对了你家姑娘有什么话儿要给我家姑娘么?”
环儿道:“今儿是没了,虞烟姐姐你先拿着吧,我得赶紧回去看看我家姑娘,我很担心她。我这就回去了,若是二姑娘吃着好吃便来说,改明儿我家姑娘继续送来。”
虞烟诶了一声,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一阵琴歌,缠绵悱恻,心下道:“这调听了真是悲伤,仿佛是有情人不得眷属似的,不过要是真的都能眷属,那哪儿那么多好听好看的戏折子。”说罢便径直走向旁边的厢房等着自己姑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