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6027400000002

第2章 窗(1)

1

“好,要是明儿天晴,准让你去,”拉姆齐夫人说。“可是你得很早起床,”她补充道。

这话对她的儿子说来,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喜讯,好像此事已成定局:到灯塔去的远游势在必行,过了今晚一个黑夜,明日航行一天,那盼望多年的奇迹,就近在眼前了。詹姆斯才六岁,即使在这样的年龄,他已经属于那个伟大的种族,他们不能把两种不同的感觉分开,一定要让对于未来的期望和它的喜悦与忧愁来给即将到手的事物蒙上一层云雾,对于这种人来说,甚至在幼年时期,感觉的每一次变化转折,都有力量去把那情绪消沉或容光焕发的瞬间结晶固定下来。詹姆斯·拉姆齐席地而坐,剪着陆海军商店的商品目录上的插图,当他的母亲对他讲话时,他正怀着极大的喜悦修饰一幅冰箱图片。连它也染上了喜悦的色彩。窗外车声辚辚,刈草机在草坪上滚过,白杨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叶瓣儿在下雨之前变得苍白黯淡,白嘴鸦在空中鸣啼,扫帚触及地板,衣裾发出窸窣声——这一切在他心目中都是如此绚丽多彩,清晰可辨,可以说他已经掌握了一种个人的密码,一门属于他自己的神秘语言,虽然从外表上看来,他神色凛然,固执严厉,额角高高的,个性强烈的蓝眼睛坦率正直、纯洁无瑕,看到人类的弱点,他就微微地皱起眉头,因此,他的母亲瞧着他干净利索地剪下那幅冰箱图片,在想象之中,仿佛看到他披着红色的绶带,穿着法官的长袍,坐在审判席上,或者在公众事务的某种危机之中,掌管着一项严肃而重要的事业。

“可是,”他的父亲走了过来,站在客厅窗前说道,“明天晴不了。”

要是手边有一把斧头,或者一根拨火棍,任何一种可以捅穿他父亲心窝的致命凶器,詹姆斯在当时当地就会把它抓到手中。拉姆齐先生一出场,就在他的孩子心中激起如此极端的情绪,现在他站在那儿,像刀子一样瘦削,像刀刃一般单薄,带着一种讽刺挖苦的表情咧着嘴笑;他不仅对儿子的失望感到满意,对妻子的烦恼也加以嘲弄(詹姆斯觉得她在各方面都比他强一万倍),而且对自己的精确判断暗自得意。他说的是事实,永远是事实。他不会弄虚作假;他从不歪曲事实;他也从来不会把一句刺耳的话说得婉转一点,去敷衍讨好任何人,更不用说他的孩子们,他们是他的亲骨肉,必须从小就认识到人生是艰辛的,事实是不会让步的,要走向那传说中的世界,在那儿,我们最光辉的希望也会熄灭,我们脆弱的孤舟淹没在茫茫黑暗之中(说到这儿,拉姆齐先生会挺直他的脊梁,眯起他蓝色的小眼睛,遥望远处的地平线),一个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品质,是勇气、真实、毅力。

“但是说不定明儿会天晴——我想天气会转晴的,”拉姆齐夫人说,一面不耐烦地轻轻扭直她正在编织的红棕色绒线袜子。要是她能在今晚把它织完,要是他们明天真的能到灯塔去,那袜子就带去送给灯塔看守人的小男孩,他的髋关节患了结核病;她还要把一大堆旧杂志和一些烟草一起送去,真的,只要她能找到什么搁着没用反而使房间不整洁的东西,她就拿去送给那些可怜的人,他们一定烦闷极了,除了擦拭灯罩,修剪灯芯,整理他们那块园地聊以自娱外,整天就坐在那儿,没事可做。如果你被禁锢在一片网球场大小的岩石上,一困就是一个月,在暴风雨的季节也许更长一点,你会有什么感觉呢?她会这么问道;而且没有信件和报纸,什么人也见不到;如果你结了婚,你看不到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女情况如何——不知道他们是否病了,是否摔断了大腿或胳膊;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你看着单调不变的浪花飞溅,而后可怕的暴风雨来临,窗户上溅满了浪花,鸟儿撞击着那盏塔灯,整块岩礁都在震动,你可不敢把头探出门外,恐怕被巨浪卷入大海;要是遇到那种情况,你又会觉得如何呢?她特别向她的女儿们这样提出问题。因此,她用一种相当不同的语气接着说,必须尽可能给他们一些安慰。

“风向朝西,”无神论者塔斯莱一边说,一边伸开瘦骨嶙峋的手指,让风从指缝里穿过以便测试风向,因为在这傍晚时分,他正和拉姆齐先生在室外的平台上来来回回地散步。换句话说,要帆船向灯塔靠拢,这是最不利的风向。是的,他老是说些不中听的话,拉姆齐夫人想道,这个人真讨厌,他又在重复拉姆齐先生说过的话,那会使詹姆斯更加失望;但是,在另一方面,她又不愿让孩子们嘲笑他。他们都称他为“无神论者”,“那个渺小的无神论者”。露丝讥笑他;普鲁嘲弄他;安德鲁、杰斯泼和罗杰挖苦他;甚至那条掉了牙的老狗贝吉也咬过他。塔斯莱之所以成为众矢之的,照南希的说法,是因为他已经是一路追随他们直到希布里堤群岛的第一百一十位小伙子了,要是能让他们清静独处,那可要好多了。

“胡说,”拉姆齐夫人十分严厉地说。他们从她那儿学到了夸大其词的习惯,他们暗示(那倒也的确是事实)她邀请了太多的客人,甚至别墅里都住不下了,不得不把一些客人安置到城里去;撇开这些不谈,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她的客人无礼,尤其是对那些一贫如洗的青年男子,她的丈夫说他们“才艺超群”,他们是他的崇拜者,是到这儿来度假期的。她的确把所有的异性都置于她的卵翼之下,对他们爱护备至;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这是为了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他们的骑士风度、英勇刚毅,也许是因为他们签订了条约、统治了印度、控制了金融,显示了非凡的气魄;归根结蒂,还是为了他们对她的态度,一种孩子气的信赖和崇敬;没有一个女人会对此漠然置之而不是欣然接受;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可以坦然接受青年男子的这种敬慕之情而不失身分,要是年轻姑娘受到这种崇拜,那可是一场灾难——谢天谢地,她的女儿们可千万别受到这种崇拜!——一位姑娘不会刻骨铭心地感受它的价值和内涵!

她回过身来严厉地训斥南希。塔斯莱先生并未追随他们,她说。他是被邀请来的。

他们得想个办法来解决所有的问题。也许会有更简单的办法,更省力的办法,她叹息道。她在镜中看到自己灰白的头发、憔悴的面容,才五十岁啊,她想道,也许她本来有可能把各种事情安排得好一点——她的丈夫;家庭经济;他的书籍。至于就她个人而论,她对自己所作的决定,绝对不会有丝毫的后悔,她从不回避困难,亦不敷衍塞责。她的女儿普鲁、南希、露丝的目光离开了她们的餐盘,抬起头来望着她,在她严厉地说了关于查尔士·塔斯莱的那几句话以后,她有点儿令人望而生畏,她们现在只能默默地玩味着她们的非正统观念,这些观念是她们在和她不同的生活中培养出来的,也许就是在巴黎的生活,一种更为自由奔放的生活;她们认为不必老是关心照料那些男人,因为,对于尊敬妇女和骑士风度,对于不列颠银行和印度帝国,对于戴指环的手指和饰花边的结婚礼服,她们在心中都默然提出疑问,虽然对她们说来,这一切包含着某种在本质上非常美丽的东西,它唤醒了埋藏在她们少女心中的男子气概,并且使她们在母亲的注视之下,坐在餐桌旁边,对她那种异常的严厉态度和极端的谦恭有礼肃然起敬,就像看到一位皇后从泥巴里抬起一个乞丐肮脏的双脚,用清水把它们洗净,当她们说起那个讨厌的无神论者一路追随她们——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被邀请——到这个群岛来和她们共度假期时,母亲的谆谆告诫,使她们肃然起敬。

“明天不可能到灯塔去,”塔斯莱啪的一声合拢他的双手说道。他正和她的丈夫一起站在窗前。真的,他也该说够了!她真希望他和丈夫继续谈天,别来打扰她和詹姆斯。她对着他瞧。孩子们说,他驼背弓腰,两颊深陷,真是个丑八怪。他连板球也不会玩;他笨拙地拨弄球板,推来挡去,瞎打一通。安德鲁说他是个专爱挖苦别人的畜生。他们知道他最大的嗜好是什么,那就是和拉姆齐先生一起不停地来回踱步,一面唠唠叨叨地说什么某人赢得了这个荣誉,某人获得了那项奖金,某人是“第一流的”拉丁文诗人,某人“颇有才华,但我认为他的论断基本上缺乏依据”,某人毫无疑问“是巴里奥的学者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某人暂时在布列斯托或贝特福德韬光养晦,等到他涉及数学和哲学某些方面的那篇论文公开发表之日,他势必闻名遐迩,拉姆齐先生如果有意拜读,他身边正好有这篇大作第一部分的清样。他们俩扯的净是这些事儿。

想到塔斯莱先生的咬文嚼字,她自己有时候也忍俊不禁,哑然失笑。记得有一天,她顺口说了句“大浪滔天”之类的话。是的,查尔士·塔斯莱说,是稍为有点儿风浪。“您的衣服都湿透了吧?”她问道。塔斯莱把衣服拧了拧,把袜子摸了一下说:“是有点儿潮,可没湿透。”

但是,孩子们说,他们所厌恶的倒不是这些,不是他的容貌,不是他的言谈举止,而是他本身——他看问题的观点。孩子们抱怨说,每当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什么有趣的事情,譬如人物啦,音乐啦,历史啦,或者说今日傍晚气候宜人,为什么不在室外多坐一会儿啦,那个塔斯莱先生总要插嘴,唱几句反调;他老是自吹自擂,贬低别人,你说东他偏说西,不把别人的意见全盘否定,他不会心满意足,善罢甘休。他们说,他甚至会在参观美术画廊时问人家是否喜欢他的领带。天晓得!露丝说,才不喜欢呢!

刚吃完饭,拉姆齐夫妇的八个儿女就像小鹿一般悄悄地溜走了,他们躲进了自己的卧室,那儿才是他们自己的小天地,在整幢屋子里,再也没有别的隐蔽之处,可以让他们展开争论了,他们在那儿把各种事情都一桩桩地议论一番:塔斯莱的领带;一八三二年的英国议会选举法修正案;海鸥与蝴蝶;各种人物等等。孩子们的卧室就在屋子的顶楼,各室之间仅有一板之隔,每一声脚步响都清晰可闻,当孩子们喋喋不休地争论之时,阳光照进了这一间间小阁楼,那瑞士姑娘[13]正在为她住在格立森山谷身患癌症奄奄一息的父亲低声啜泣,阳光把房间里的球拍、法兰绒衬衣、草帽、墨水瓶、颜料罐、甲虫和小鸟脑壳都照亮了,阳光照射到一条条钉在墙上的海藻,使它们散发出一股盐分和水草的味儿,在海水浴后用过的、黏着沙砾的毛巾上,也带有这种气味。

争吵,分歧,意见不合,各种偏见交织在人生的每一丝纤维之中;啊,为什么孩子们小小年纪就已经开始争论不休?拉姆齐夫人不禁为之叹息。他们实在太喜欢评头品足了,她的孩子们。他们简直胡说八道,荒唐透顶。她拉着詹姆斯的手,离开了餐室;只有他不愿和哥哥姐姐们一块儿走开,总是依傍着母亲。她觉得简直有点儿荒谬——天晓得,人们的分歧已经够多的了,他们为什么还要人为地制造分歧?真正的分歧,她站在客厅窗前想道,已经够多的了,实在太多了。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人生的贫富悬殊,贵贱不同,区别何其显著;她怀着一半内疚、一半崇敬的心情,想起了她的子女从她那儿继承的高贵血统;因为,在她的血管中,不是奔流着那带有神话色彩的意大利名门望族的高贵血液吗?意大利的大家闺秀们,在十九世纪分散到英国各地家庭的客厅里,她们谈吐风雅,热情奔放,令人倾倒;而她所有的机智、毅力和韧性,都是来自这些先辈,不是来自感觉迟钝的英国人,或者冷酷无情的苏格兰人;然而,更加引起她深思的,却是另外那个问题,她在这儿和伦敦每时每刻都亲眼目睹的那种贫富悬殊的景象。当她挽着一只手提包,亲自去访问一位穷苦的寡妇或一位为生存而挣扎的妇女之时,她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铅笔,仔细地、分门别类地一项一项记录每家每户的收入和支出、就业或失业的情况,她希望自己不再是一位以私人身分去行善的妇女(她的施舍一半是为了平息自己的愤慨,一半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希望自己成为她不谙世故的心目中非常敬佩的那种阐明社会问题的调查者。

她站在那儿,握着詹姆斯的手,觉得这些问题好像永远也解决不了。他们所嘲笑的那个年轻人,跟着她走进了客厅,他站在桌子旁边,心神不定地玩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惘然若失,她不必回头去瞧,就能感觉到他手足无措的窘态。他们都走了——孩子们;敏泰·多伊尔和保罗·雷莱;奥古斯都·卡迈克尔;她的丈夫——他们全都走了。于是她转过身来,叹了口气说:“塔斯莱先生,你不讨厌和我一块儿出去走一趟吧?”

她要进城去办点小事情;她得先进里屋去写一两封信,戴上她的帽子;这也许要花上十来分钟。十分钟后,她提着篮子,拿着一把女式阳伞,向塔斯莱示意,她已带好必需物品,可以准备出发了,不过,当他们走过打网球的草地球场时,她必须停留一下,问问卡迈克尔先生可要带些什么东西,他正在那儿沐日光浴,他那双黄色的猫儿眼半睁半闭,也就像猫眼一样,它们在阳光下反映出颤动的树枝和飘过的浮云,但是丝毫也没有透露出内心的思想或感情。

他们要去进行一次伟大的远征,她笑着说。他们要进城去。他可要点儿什么。“邮票?信纸?烟草?”她站在他身旁建议。可是,不,他什么也不要。他双手十字交叉放在他的大肚子上,他眯着眼睛,好像他很想有礼地回答她的一片殷勤(她颇有魅力,不过有点儿神经过敏),但是他办不到,他沉醉在包围着他们的令人昏昏欲睡的一片葱翠之中,他默默无言,怀着一种宽大仁慈的好心肠,懒洋洋地凝视着那些房子、整个世界、所有的人,因为,在吃午饭的时候,他曾经把几滴药水悄悄地注入他的玻璃杯中,孩子们认为,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他原来乳白色的胡须会染上一线像金丝雀的绒毛那样鲜艳的黄色。不,什么也不要,他喃喃自语道。

在他们走向渔村的那条路上,拉姆齐夫人说,要是卡迈克尔先生没缔结那不幸的婚姻,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位大哲学家。她端端正正撑着那把黑色的阳伞,带着一种难以描摹的、有所期待的神态向前走,就像她要去会见在街角等待她的什么人似的。她透露了卡迈克尔先生的身世:他在牛津与一位姑娘陷入了情网,很早就结了婚;身无分文,去了印度;翻译了一点诗歌,“我相信那挺美;”他想给男孩子们教点波斯文或梵文,可那又顶什么事?——结果他就躺在那儿草地上,就像他们刚才见到的那副模样。

塔斯莱受宠若惊;他一贯受人冷待,拉姆齐夫人把这些话都给他说了,使他大为宽怀。他又恢复了自信。拉姆齐夫人独具慧眼,竟然能赏识在穷困潦倒之中的男子的高度才华,并且承认所有当妻子的——她并不责怪那位姑娘,并且相信他们的结合曾经是幸福的——都要顺从地支持她们丈夫的工作。她使塔斯莱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他想,要是他们坐出租汽车的话,他情愿自己来付车费。他可以给她拿着那个小小的手提包吗?不,不,她说,她总是自个儿拿着它。她是这样的。是的,他觉得她确实如此。他感觉到许多东西,某种使他情绪激动而又心烦意乱的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他可说不上来。他真希望有一天她能看到他头戴博士帽,身披博士袍,跻身于学者的行列中缓缓而行。他将成为一名研究员,一位教授,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可能的,他看见他自己——但是她在看什么?一个在贴广告的人。那幅在风中噼啪作响的巨型广告画,渐渐地被平整地贴到墙上,广告工人的糨糊刷子每挥动一次,就展现出一些新的大腿、铁环、马匹和炫人眼目的红颜绿色,画卷在美丽地、平坦地铺展开来,直到那幅马戏团的广告覆盖了半堵墙壁:一百名骑手,二十匹正在表演的海豹,还有狮子、老虎,……患近视的拉姆齐夫人伸长了脖子,把广告上的文字念出来……“即将访问本市,”她念道。叫个一条胳膊的男人那样站在梯子顶端,这活儿可太危险了,她惊呼道——两年前,他的左臂被割麦机切断了。

“让咱们大家都去!”她大声说,一边继续往前走,好像那些骑手和马匹使她充满了孩子般的狂喜,并且使她忘却了她对那广告工人的怜悯。

“咱们都去,”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机械地重复了她说过的话,然而却带着一种使她畏缩的忸怩不安。“让咱们到马戏团去。”不。他词不达意。他感到不自然。但这是为什么?她觉得奇怪。他怎么啦?这会儿她挺喜欢他。小时候没人带他们去看过马戏吗?她问道。从来没看过,他回答说。好像她恰巧提了个他期望已久的问题;好像这些天来他一直渴望着对她倾诉,他们为什么没看过马戏。那是有九个兄弟姊妹的大家庭,全靠他父亲操劳度日。“我父亲是个药剂师,拉姆齐夫人。他开着一个小药房。”塔斯莱十三岁就独自谋生了。他在冬天常常穿不上大衣。在大学里,他从来也没有能力“报答别人的殷勤款待”(这就是他所使用的生硬枯燥的语言)。他不得不让他的各种日用品的使用期限比别人的延长一倍;他抽最廉价的烟草,那种粗烟丝,就像码头上那些老人吸的一样。他埋头苦干——每天得干上七个小时;他目前的研究课题是某种事物对于某人的影响——他们且说且走,拉姆齐夫人并未真正领会他的意思,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词儿……学位论文……研究员……审稿人……讲师。她没法听懂他脱口而出的那些讨厌的、学院式的术语,但是她暗自思忖,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去看马戏这个话题一下子打消了他的矜持态度,可怜的小伙子啊,使他在顷刻之间把有关他父母、兄弟、姊妹的全部情况和盘托出。她可得留心别让他们再嘲弄他;她得把这个告诉普鲁。她猜想,他喜欢对别人说起如何与拉姆齐一家去看易卜生的戏剧,而不是去看马戏。他真是个一本正经的冬烘学究,是啊,一个叫人难以忍受的讨厌鬼。虽然他们已经到了城里,走在大街上,车辆在鹅卵石的街道上隆隆驶过,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谈论住宅、教学、工人、帮助自己的阶级、学术讲座等等,直到她觉得他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自信,已经从马戏团所引起的自卑感中解脱出来,而且(现在她又觉得挺喜欢他了)他已经准备告诉她关于——但是在这儿,两侧的房屋已远远被抛在后面,他们已来到了开阔的码头上,整个海湾展现在他们面前,拉姆齐夫人不禁喊道:“噢,多美!”她面对着一望无际的蔚蓝色的海洋;那灰白色的灯塔,矗立在远处朦胧的烟光雾色之中;在右边,目光所及之处,是那披覆着野草的绿色沙丘,它在海水的激荡之下渐渐崩塌,形成一道道柔和、低回的皱折;那夹带泥沙的海水,好像不停地向着杳无人烟的仙乡梦国奔流。

那片景色,她停下了脚步,睁大了变得更加灰暗的眼睛说道,正是她的丈夫所最喜爱的。

她沉默了片刻。现在,她说,艺术家们已经来到了这儿。果然,离他们仅仅数步之遥,就站着一位画家,他头戴巴拿马草帽,足登黄色皮靴,严肃、温和、专注;尽管有十来个男孩在围观,他红润的圆脸上流露出怡然自得、心满意足的表情;他凝视着前方的景色,每望一眼,就把画笔的笔尖蘸一下调色板上一堆堆绿色或粉红色的柔软颜料。自从三年前画家庞思福特先生来过之后,她说,所有的画儿全是这般模样:一片暗绿色的海水,点缀着几艘柠檬黄的帆船,而在海滩上是穿着粉红色衣裙的妇女。

当他们走过的时候,她审慎地瞥视那幅画。她祖母的朋友们,她说,作起画来可煞费苦心;他们先把颜料混和,然后研磨,再罩上湿布,使颜色保持滋润。

因此,塔斯莱先生猜想,她的意思是要他看出那个人画得马马虎虎。人家是这样说的吧?那些色彩不协调?是这样说的吧?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在这次散步过程中不断地发展着;当他在花园里要替拉姆齐夫人拿手提包的时候,这感情就开始萌发了;在城里,当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的时候,这感情已经增强了;在这异常的感情影响之下,他看到自己的形象和他向来熟悉的一切事物,都有点扭曲变形了。这可是太奇怪了。

她带他到一幢狭小简陋的房子里去,她要上楼一会儿,去看望一位妇女;他站在客厅里等候。他听见她轻快的脚步在上面响着;他听见她说话的声调高兴活泼,后来又转为低沉;他瞧着那些席子、茶叶罐和玻璃罩;他等得不耐烦了;他渴望走上归途;他决定要替她拿着手提包;他听见她走了出来,关上了门;他听见她说,他们该把窗户开着,把门关上,他们需要什么东西,当场就提出来好啦(她准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她突然走了进来,默默地站在那儿(好像她刚才在楼上客套应酬了一番,现在要让自己安静自在一会儿),她在佩着蓝色缎带嘉德勋章的维多利亚女王肖像前面静静地伫立了片刻;他恍然大悟,是这么回事儿,对,是这么回事儿:她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美的人物。

她的眼里星光闪烁,头发上笼着面纱,胸前捧着樱草花和紫罗兰——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她至少五十岁了;她已经有了八个儿女。她从万花丛中轻盈地走来,怀里抱着凋谢的花蕾和坠地的羔羊;她的眼里星光闪烁,她的鬈发在风中飘拂——他接过了她的手提包。

“再见,爱尔西,”她说。他们在街上走着,她端端正正地撑着她的阳伞缓缓而行,好像盼着要到街角去会见什么人似的;查尔士·塔斯莱生平第一次感到无比骄傲;一个正在路旁挖排水沟的工人停下手来,垂着胳膊望着她;查尔士·塔斯莱第一次感到无比的骄傲,感觉到那吹拂着她鬈发的微风,感觉到那樱草花和紫罗兰的香味,因为他正和一位美丽的妇女并肩而行,而且他还给她拿着手提包。

2

“明天灯塔可去不成了,詹姆斯,”他站在窗边尴尬地说,但是为了尊重拉姆齐夫人,他尽量把声调说得婉转一点,至少带点儿和蔼可亲的意味。

讨厌的小伙子,拉姆齐夫人想道,为什么老是说那句话呢?

3

“也许睡了一宵醒来,你会发现太阳在照耀,鸟儿在歌唱。”她抚摸着那小男孩的头发,充满同情地说。因为她看得出来,她丈夫刻薄地说明天不会晴朗,已经破坏了孩子的情绪。她发现,孩子热烈地渴望要到灯塔去,而她的丈夫刻薄地说明日不会天晴,好像还没说个够,这个讨厌的小伙子又来唠叨一遍。

“也许明儿天会晴的,”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道。

现在她只好把詹姆斯剪下的冰箱图片夸奖一番,并且把商品目录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希望能找到干草耙或刈草机之类的图片,那些叉尖儿和握手柄一定要技巧熟练、思想集中才能剪下来。这些年轻人都拙劣地模仿她的丈夫,她想,要是他说可能会下雨,他们就会说肯定有场龙卷风。

正当她翻着书页寻找千草耙或刈草机图片的时候,她被突然打断了。窗外粗嘎的低语声,常常因为说话者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来或放进去而不规则地中断,虽然她听不见他们在谈些什么(她坐在窗户里边,那窗子向平台敞开着),那低语声使她能够肯定男人们正在平台上开怀畅谈,这谈话声已持续了半个小时,网球落在球拍上笃笃地响,玩板球的孩子们不时突然发出尖锐的喊声:“怎么啦?怎么回事儿?”在她听到的这一连串高高低低的声调之中,窗外的谈话声占有特殊的地位,它使她感到宽慰,现在它却停止了。巨浪落在海滩上单调的响声,在她的心目中,多半是一种有规律的、镇定的节拍,好像在她和孩子们坐在一块儿的时候,令人安心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某一首古老催眠曲中的词句,那是大自然在喃喃低语:“我在保护你——我在支持你,”但是,有时候,特别是当她的心思从她手中正在干着的活儿稍微转移开去,突然出乎意料地,那浪潮声的含义就不那么仁慈了,它好像一阵骇人的隆隆鼓声,敲响了生命的节拍,使人想起这个海岛被冲毁了,被巨浪卷走吞没了,并且好像在警告她:她匆匆忙忙干了这样又干那样,可是岁月在悄悄地流逝,一切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彩虹罢了——那原来被别的声音所湮没、所掩盖的浪潮声,现在突然像雷声一般在她的耳际轰鸣,使她在一阵恐惧的冲动中抬起头来。

他们停止了谈话,那就是她情绪突然变化的原因。过了一秒钟,她就从那种神经紧张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好像为了补偿她刚才那种不必要的感情损耗,她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她感到冷漠、有趣,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她猜测的结论是:可怜的查尔士·塔斯莱已经被她的丈夫驳得体无完肤。这对她说来是无关紧要的。如果她的丈夫需要牺牲品的话(而且他确实需要),她很高兴把刚才和她的小儿子过不去的查尔士·塔斯莱交给他处置。

她抬起头,又静听了片刻,好像她在等待某种听惯了的声音,某种规则的、机械的声音;后来,她听到了某种有节奏的声音,一半像说话,一半像吟诗;她的丈夫一面在平台上来回踯躅,一面发出某种介乎感慨和歌咏之间的声调;她的心情又感到宽慰了,她肯定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就重新低头注视放在膝上的那本商品说明书,找出一幅六刃折刀的图片,詹姆斯得非常小心,才能把它剪下来。

突然间一声大叫,好像出自半睡半醒的梦游者之口:

“冒着枪林弹雨”[14]

或者诸如此类的诗句,在她耳际强烈地震响,使她提心吊胆地转过身来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人听见他的喊声。她很高兴地发现只有莉丽·布里斯库在场;那可没什么关系。但是,看到那位姑娘站在草坪边缘绘画,这使她想起,她曾经答应把她自己的头部尽可能地保持原来的姿势,好让莉丽把她画下来。莉丽的画!拉姆齐夫人不禁微笑。她有中国人一般的小眼睛,而且满脸皱纹,她是永远嫁不出去的;她的画也不会有人重视;她是一个有独立精神的小人物,而拉姆齐夫人就是喜欢她这一点;因此,想起了她的诺言,她低下了她的头。

4

真的,他几乎把她的画架撞翻。他一面高呼“威风凛凛,我们策马前行”,一面挥舞着双手,向她直冲过来,但是,谢天谢地,他突然调转马头,离她而去,她猜想,他就要在巴拉克拉伐战役[15]中英勇牺牲啦。从来没人像他这样既滑稽又吓人。但是,只要他继续这样手舞足蹈、大声吟诵,她就是安全的;他不会停下来看她的画。那可是一件叫莉丽·布里斯库受不了的事儿。甚至当她注视着画布上的斑块、线条、色彩,注视着坐在窗内的拉姆齐夫人和詹姆斯之时,她神经的触须仍对周围的环境保持警惕,唯恐有人会蹑手蹑足地走过来,突然盯着她的画瞧。现在她所有的感觉都敏锐起来,注意地看,使劲地看,直到墙壁和那边的茄玛娜花的颜色深深地映入她的眼帘。她注意到有人从屋里出来,向她走来;但从走路的姿态可以看出,这是威廉·班克斯,因此,虽然她的画笔在颤抖,她没有(如果是塔斯莱先生,保罗·雷莱,敏泰·多伊尔或者实际上是别的什么人,她就会)把她的画翻过来覆在草地上,她仍旧让它立着。威廉·班克斯站在她身旁。

他们俩都在村子里借宿,一块儿走进走出,晚上在门口的蹭鞋垫上分手之际,他们曾经对那些汤,那些孩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作过小小的评论,这使他们建立起一种互相谅解的关系。因此,当他现在带着他那种评判的神态站在她身旁(他年龄大得可以做她的父亲,是一位植物学家,一个鳏夫,身上总是带着肥皂味儿,小心谨慎,十分干净),她只是站在那儿不动。他也站在那儿,她的皮鞋好极了,他发觉。那鞋可以让足趾自然地舒展。和她住在一幢房子里,他已经注意到她的生活是多么有规律,她总是在早餐之前就出去作画了,他想,她孑然一身,大概很穷,当然没有多伊尔小姐的美貌或魅力,但她通情达理,颇有见识,所以在他眼中,她比那位年轻的小姐更胜一筹。譬如说,当拉姆齐先生对着他们怒形于色,一面指手划脚,一面大声呵叱时,他确信布里斯库小姐心里明白:

“什么人又闯祸啦。”

拉姆齐先生凝视着他们。他目光盯着他们,却好像没见到他们。那使他们俩觉得有点尴尬。他们俩无意之中看到了他们本来没想到会看见的事情。他们侵犯了别人的隐私。因此,莉丽想道,班克斯先生可能是想找个借口躲开,走到听不见拉姆齐先生吟诗的地方去,所以他几乎马上就说,有点儿凉飕飕的,建议去散散步。对,她愿意去散步。然而,她对她的画又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

茄玛娜花呈鲜艳的紫色;那墙壁洁白耀眼。既然她看到它们是这般模样,如果她不把它们画成青紫和洁白,她就会觉得问心有愧,尽管自从画家庞思福特先生来过之后,把一切都看成是苍白、雅致而半透明的,已成为一种时尚。然而,在颜色底下还有形态。当她注视之时,她可以把这一切看得如此清楚,如此确有把握;正当她握笔在手,那片景色就整个儿变了样。就在她要把那心目中的画面移植到画布上去的顷刻之间,那些魔鬼缠上了她,往往几乎叫她掉下眼泪,并且使这个把概念变成作品的过程和一个小孩穿过一条黑暗的弄堂一样可怕。这就是她经常的感觉——她得和概念与现实之间的可怕差距抗争,来保持她的勇气,并且说,“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景象;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景象,”借此抓住她的视觉印象的一些可怜的残余,把它揣在胸前,而有成百上千种力量,要竭力把这一点儿残余印象也从她那儿夺走。就在此刻,在凉飕飕的秋风里,她正要开始挥笔作画,其他的杂念纷至沓来:她自己的能力不足,她多么渺小可怜,她要在布罗姆顿路为她的父亲操持家务,她还得尽力控制住自己强烈的冲动,别去拜倒在拉姆齐夫人脚下(谢谢老天爷,迄今为止,她一直克制住了),并且对她说——但是,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我爱上你了?”不,这不真实。“我爱上了这一切,”说时她把手向那篱笆、屋子和孩子们一挥。这多荒谬,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实思想表达出来。因此,现在她把她的画笔整整齐齐一支靠一支放进盒子里,并且对威廉·班克斯说:“天气突然转凉了,太阳发出的热量好像也减弱了。”她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因为还有足够的光线,草地仍保持着柔和的深绿色,那幢房子在点缀着怒放的紫花的一片葱翠之中显得十分醒目,白嘴鸦在蔚蓝的苍穹下悲鸣。然而,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在空气中展开银翼一闪而过。毕竟已经是九月了,是九月中旬,而且是六点钟以后的黄昏时分。于是他们按照习惯的路线漫步走过花园,穿过网球场,越过蒲苇丛,走到厚实的树篱的缺口处,那儿用火红的铁栅防护着,它就像燃着煤块的火盆一般通红。在篱笆的缺口之间,可以见到海湾的一角,那蓝色的海水,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湛蓝。

出于某种需要,他们每天傍晚总要到那儿去走一遭。好像在陆地上已经变得僵化的思想,会随着海水的漂流扬帆而去,并且给他们的躯体也带来某种松弛之感。起初,那有节奏的蓝色的浪潮涌进了海湾,使它染上了一片蓝色,令人心旷神怡,仿佛连躯体也在随波逐流地游泳,只是在下一个瞬间,它就被咆哮的波涛上刺眼的黑色涟漪掩盖,令人兴味索然。然后,在那块巨大的岩礁背后,几乎在每天傍晚,都会喷出一股白色的泉水,它喷射的时间是不规则的,因此,你就不得不睁着眼睛等待它,而当它终于出现之时,就感到一阵欣悦;在你等待的时候,你会看到,在苍白的、半圆形的海滩上,一阵阵涌来的浪潮,一次又一次平静地蜕下了一层层珠母的薄膜。

他们俩站在那儿微笑。他们先是被奔腾的波涛,后来又被一艘破浪疾驶的帆船激起了一种共同的欢乐感觉。那条帆船在海湾里划开一道弯曲的波痕,停了下来,船身颤抖着,让它的风帆降落;然后,出于一种要使这幅画面完整的自然本能,在注视了帆船的迅速活动之后,他们俩遥望远处的沙丘,他们刚才所感到的欢乐荡然无存,一种忧伤的情绪油然而起——因为那画面还有不足之处,因为远处的景色似乎要比观景者多活一百万年(莉丽想道),早在那时,这片景色就已经在和俯瞰着沉睡的大地的天空娓娓交谈了。

望着远处的沙丘,威廉·班克斯想起了拉姆齐:想起了在威斯特摩兰的一条小径,想起了拉姆齐,带着那种似乎是他的本色的寂寞孤僻,独自一人沿着那条道路踯躅。他的散步突然被打断了,威廉·班克斯回想起来(这肯定是由于某种确实发生过的意外事件),被一只伸出翅膀来保护一窝鸡雏的老母鸡打断了。拉姆齐停下脚步,用手杖指着老母鸡说“漂亮——漂亮”,一束奇异的光照进了他的心窝。班克斯想道,那表明他性情质朴,同情弱者,但是,他好像觉得,也就是在那条岔道上,就在那儿,他们的友谊中断了。在那以后,拉姆齐结了婚。后来出于某种原因,他们的友谊的核心消失了。他说不出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只是,过了一阵,重叙友情代替了另结新欢。正是为了叙旧,他们又重逢了。然而,在他和沙丘之间这一番默默无声的对话中,他坚持认为,他对拉姆齐的友情丝毫也没有减退;他的友谊,就在那儿,好像一个年轻人的躯体,在泥土里躺了一个世纪,他的嘴唇依旧鲜红,这就是他的友谊,敏锐而现实地,横陈在海湾对岸的沙丘中。

他为这友谊焦虑不安,也许是为了摆脱他自己心中那种憔悴不堪的感觉而焦虑不安——因为拉姆齐在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中生活,而班克斯是没儿没女的鳏夫——他焦虑不安,但愿莉丽·布里斯库不要贬低拉姆齐(在他自己的领域中,他是个伟大的人物),而同时又能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友谊早已开始,在威斯特摩兰的一条岔道上,当那只母鸡卵翼它的小鸡之时,他们的友谊枯竭了;此后拉姆齐结了婚,于是他们就分道扬镳,当然,谁也没有过错,只是存在着某种趋势,当他们重逢之时,仍有这种貌合神离的趋势。

是的。就那么回事儿。他说完了。他从那片景色转过身去。他转身往回头那条道路走去,走上了汽车道。要不是那些沙丘给他揭示了埋藏在泥沼之中的、嘴唇鲜红的友谊的遗骸,他决不会注意到那些他原来不去注意的事情——例如,凯姆,那个小姑娘,拉姆齐最小的女儿,她正在沙滩上采香爱丽丝花。她任性得可怕。她不愿听保姆的话,“给这位先生一朵鲜花。”不!不!不!她就是不给!她捏紧拳头。她直跺脚。班克斯感到衰老而凄凉。他的一片友情,不知怎么被她误解了。他的模样必定已经憔悴不堪了。

拉姆齐一家并不富裕。他们究竟如何设法维护这一切,可真是个奇迹。八个孩子!靠哲学研究来养活八个孩子!这儿是孩子们中的另一个。这回是杰斯泼,他悠闲地走过,去打一会鸟,他说。他走过时漫不经心地和莉丽握握手,就像是握住一只打气筒的柄,这使班克斯先生酸溜溜地说,她可真是大家的宠儿。现在还得考虑教育问题(不错,也许拉姆齐夫人还有些她自己的事要考虑),更不必说那些“了不起的家伙”全是些身材高大、瘦骨嶙峋、毫不留情的年轻人,他们平时要消耗多少鞋袜啊。至于要搞清他们的名字和长幼次序,他可实在办不到。他私下用英国国王和女王的名字来称呼他们——任性的凯姆,冷酷的詹姆斯,公正的安德鲁,美丽的普鲁——普鲁将会有美丽的姿容,他想,她没法长得不美,而安德鲁会有聪明的脑袋。当他走上了汽车道而莉丽给他的各种评语加上一个是或非的结论之时(她热爱他们所有的人,她热爱这个世界),他衡量着拉姆齐的境遇,怜悯他,嫉妒他,似乎他看到拉姆齐年方弱冠就享有离群索居、严肃稳重的声誉,而现在他确实像展开翅膀咯咯叫的母鸡一般受到子女的拖累,因而抛弃了他过去的一切荣誉。他们的确给了他一些乐趣,威廉·班克斯承认这一点;如果凯姆给他的衣服插上一支鲜花,或者爬上他的肩头去看一幅维苏威火山爆发图,那肯定是十分愉快的;但是,他的老友们不会不感觉到,他们也毁坏了一些东西。现在一位陌生人会怎么想?这位莉丽·布里斯库会怎么想?谁能不注意到他身上滋长起来的那些坏习惯?也许是怪癖,是弱点?如此有才华的人物,竟然会处于如此低下的精神境界,实在令人吃惊——不过这句话太苛刻了——他竟然如此依赖于人们的赞扬。

“噢,但是,”莉丽说,“想一想他的工作吧!”

每当她“想起他的工作”,她总是在想象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面前一张厨房里用的大桌子。这是安德鲁干的好事。她问他,他爸爸写的书是讲什么的。“主体、客体与真实之本质,”安德鲁说。她说,老天爷,她可不懂那是什么意思。“那末你就想象一下,厨房里有张桌子,”他对她说,“而你却不在那儿。”[16]

因此,现在每当她想起拉姆齐先生的工作,她眼前总会浮现出一张擦洗干净的厨桌。目前它就悬浮在一棵梨树的桠杈上,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果园。她费劲地努力集中思想,不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有银色节疤的树皮上,或者那鱼形的树叶上,而是集中在一张厨桌的幻影上,一张那种擦洗干净的木板桌子,带着节节疤疤的木纹,完整扎实就是它多年来所显示的优点,现在它就四脚朝天地悬空在那儿。当然啰,如果把美丽的黄昏,火红的晚霞,湛蓝的海水和银色的树皮浓缩成一张白色的四条腿的桌子,如果一个人老是这样看到事物生硬的本质,如果他就是如此来消磨时光(而这样做是最优秀的思想家的标志),这样的人物自然就不能用普通的标准来加以衡量。

班克斯先生喜欢她,因为她叫他“想想他的工作”。他已经想过了,他经常想,反复想。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曾经说:“拉姆齐先生是四十岁以前达到事业高峰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当他只有二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在他写的一本小书里对哲学作出了肯定无疑的贡献;此后所写的文章,或多或少是同一个主题的扩展和重复。无论如何,对某种事业作出贡献的人,毕竟为数不多,他说着就在梨树旁边停了下来。这话可说得用词得体、异常精确,公正不阿。突然间,好像他一挥手就把她的感情释放了出来,她对他的印象已经积累了一大堆,现在她对他的全部感受,像沉重的雪崩一般倾泻出来。那是一种激动的情绪。然后,在一阵烟雾之中,升起了他存在的实质。那是另一种感觉。她被自己强烈的感受惊愕得发呆了;那是他的严峻,他的善良所激起的感觉。我尊敬您(她在内心默默地对他说),在各方面完全尊敬您;您不慕虚荣;您完全无私;您比拉姆齐先生更好;您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人;您没有妻室儿女(她渴望着要去抚慰他孤独的心灵,但是不带任何性感);您为科学而生存(不由自主地,在她眼前浮现出一片片马铃薯标本);赞扬对您说来是一种污辱;您真是个宽宏大量,心地纯洁,英勇无畏的人啊!然而,同时她又想起,他竟然路远迢迢带一个贴身男仆到这儿来;他不许狗儿爬上椅子;他会滔滔不绝地谈论蔬菜里的盐分和英国厨师烹调手艺的拙劣(直到拉姆齐先生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拂袖而去)。

这又如何解释,所有这一切?你如何去判断别人,如何去看待他们?你如何把各种因素综合起来,得出结论,断定你对某人的好恶?那些评语究竟又有什么意义?现在她站在那儿,对着那棵梨树发愣。对于这两位男子的印象,接二连三地涌上心头。要跟上她的思路,就好像要跟上一个难以笔录的说话极快的声音,而这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她要避免对不可否认的、永恒的、矛盾的事物作出立即的反应,甚至那梨树树皮上的裂缝和节瘤,也不可改变地永久留在那儿了。您有伟大之处,她继续说下去,但是拉姆齐先生却没有这种伟大;他心眼儿小,自私,虚荣,个人主义;他被宠坏了;他是个暴君;他把拉姆齐夫人折磨得要死;但他具有您(她对班克斯先生说)所没有的东西;他不懂得人情世故;他对日常琐事一无所知;他爱狗和他的孩子们。他有八个孩子,班克斯先生却一个也没有。那天晚上,他不是披上两件衣服,让拉姆齐夫人给他理发,把他的头发剪到一只烤布丁的盆子里去吗?这许多念头纷至沓来,像一群蚊子一般上下飞舞。它们是各自分离的,但是全被控制在一个看不见的、有弹性的网中——它们在莉丽的头脑里飞舞,在梨树的桠枝间飞舞(那只擦洗过的厨桌的幻象,她对拉姆齐先生的智力深深仰慕的象征,仍旧悬浮在那儿),直到她越转越快的念头由于太过紧张而分裂了,她才感到松了口气。在近处传来一声枪响,在枪声的余波之中,飞起了一群受了惊吓、吱吱喳喳、骚动不宁的椋鸟。

“杰斯泼!”班克斯先生说。他们转身朝椋鸟飞越平台的方向走去,尾随着空中惊散疾飞的鸟群,穿过了高高的篱笆的缺口,一直走到拉姆齐先生跟前。他忧郁地对着他们哼了一声。“谁又闯祸啦!”

正在吟诗的拉姆齐先生完全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他的双眸激动得闪闪发光,他那忧郁而紧张的挑战的目光,现在突然和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互相凝视了片刻,在快要认出他们的一刹那间,他颤抖了;于是他想举起手来遮住脸庞,但手刚举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好像在急躁的、羞愧的痛苦之中,他要闪避、甩开他们正常的目光,好像他恳求他们把明知不可避免的事儿延宕片刻,好像他的吟诵被人打岔所引起的孩子气的愤恨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甚至在他被人撞见的一刹那间,他也没有彻底垮下来,而是决心要执著于这种痛快的情绪,这种既使他羞愧又使他沉醉的不合规范的狂热吟诵——他突然转过身去,砰地一声对着他们关上了他私室的门。莉丽·布里斯库和班克斯先生不安地仰望天空,发现刚才被杰斯泼的枪声惊散的那群椋鸟,正栖息在那几棵榆树的树梢上。

5

拉姆齐夫人抬起头,望见威廉·班克斯和莉丽经过窗前。“如果明儿天不放晴,”她说,“还有后天呢。现在……”她边说边在心里思忖:莉丽那双斜嵌在苍白而有皱纹的小脸蛋上的中国式眼睛挺秀气,不过要一个聪明的男人才会发现。“现在站起来,让我量一量你的腿。”因为,也许他们明天会到灯塔去,她必须看一看那袜统是否还需要加长一二英寸。

她嫣然微笑,因为这时在她脑袋里闪过的可是个好主意——威廉和莉丽应该结婚。她拿起那双混色毛线袜子,袜口上带着十字交叉的钢针,去量詹姆斯的腿。

“亲爱的,站着别动。”她说。出于嫉妒,詹姆斯不愿意为灯塔看守人的小孩当量袜子的标尺。他故意烦躁不安地动来动去。如果他老是那个样子,她怎么能看出袜子是太长还是太短呢?她问道。

她最小的孩子,她的宝贝儿,给什么鬼迷了心窍?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那个房间,看见了那些椅子,觉得它们破旧不堪。那些椅垫的芯子,像那天安德鲁说过的那样,漏得遍地都是。但是,买了好椅子,让它们整个冬天放在这儿湿淋淋地烂掉,又有什么好处?她问道。在冬天,这儿只有个老妈子看屋,这房子肯定会淅淅沥沥地漏水。没关系,房租正好是两个半便士一天,孩子们挺喜欢它。让她的丈夫远离他的图书馆、讲座和弟子们三千英里,或者,如果她必须说得确切一点的话,三百英里,对他可是件大好事;何况这儿还有接待宾客的房间。那些草席、行军床和摇摇晃晃的桌椅,在伦敦早已服役期满——在这儿它们倒是挺不错;还有一两张照片,还有一些书。书,她想,是会自动增加的。她可从来没时间看书,哎哟!甚至那些别人送她的书,上面还有诗人的亲笔题词“赠给必须服从她愿望的夫人”……“比海伦更为幸福的当代佳人”……说来也丢人,这些书她从来也没读过。还有克罗姆的《论意识》和贝茨的《论波里尼细亚人的野蛮风俗》(“亲爱的,站着别动,”她说)——那些书不论哪一本都不能送到灯塔去。到了一定的时候,她猜想,这屋子会破旧不堪,以至于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如果他们肯听她的话,在进屋以前把脚擦一下,别把海滩上的泥沙带进来,那也许是个办法。她不得不让他们带螃蟹进屋,如果安德鲁真的要解剖它们的话;或者杰斯泼相信用海藻也可以煮汤,你可没法阻挡;或者是露丝选中的东西——贝壳、芦苇、石块;因为她的孩子们都有点儿天才,但各人的嗜好大不相同。而结果呢,当她拿袜子去量詹姆斯的腿时,她叹了口气,把整个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打量一番,结果就是如此:秋来暑往,年复一年,屋里的家具日益破旧,草席在褪色,糊墙纸的碎片在风中噼啪作响,你再也分辨不出那纸上印着玫瑰的花纹。还有,如果一幢房子所有的门户都是永远开着,而整个苏格兰没有一个锁匠会修理门上的插销,东西肯定都会霉烂。每一扇门都开着。她听了一下。客厅的门开着;大厅的门开着;听起来好像卧室的门也开着;而楼梯平台上的窗肯定开着,因为那是她自己开的。窗必须开着,门必须关起来——就这么简单的事儿,难道他们就没人记得住?她常常在晚上走进女仆的房间,发现窗户都关着,屋子像烤炉一样密不透风。只有那个瑞士姑娘玛丽的房间是个例外,她宁可不洗澡也不能没有新鲜空气。在家乡,她曾经说过:“那些山峦多么美丽。”她的父亲正在远方奄奄待毙,拉姆齐夫人知道。他就要离开他的子女,让他们当孤儿了。她一边责备婢女,一边示范(该怎么铺床,怎么开窗,像一个法国女人一样,把双手一会儿合拢,一会儿伸开),在这个姑娘说话的时候,她身旁所有的被褥都悄悄地自动折叠好了,就像一只鸟儿在阳光下飞翔了一阵之后,它的翅膀悄悄地自己收拢,它的蓝色的羽毛一下子由明亮的蓝钢色变成了淡紫。她默默地站在那儿,因为没话可说。他患了喉癌。她在回想——她如何站在那儿,那姑娘又如何说,“家乡的山峦多么美丽”,但是没有希望,无论如何没有希望。她感到一阵烦躁,厉声对詹姆斯说:

“站着别动。别不耐烦。”他马上明白她是真的发火了,就把腿站直了让她量。

灯塔看守人索尔莱的小男孩可能个儿要比詹姆斯矮小得多,即使把这个情况也估计在内,那袜子还至少短了半英寸。

“太短了,”她说,“实在太短了。”

从来没人看上去显得如此沮丧,愁苦而阴郁,在黑暗之中,在从地面的阳光通向地底的深渊的竖井里下坠的途中,也许一滴泪珠涌上了眼角;泪珠儿往下淌;涌来涌去的潮水接纳了它,又平静了下来。从来没人看上去显得如此沮丧。

但是,人们在议论,难道除了外表的忧伤,就没什么别的了吗?她的美貌和丰采后面——有什么东西隐藏着?他用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吗,他们问道。他在他们结婚之前的那个星期中死去了吗——那另一位更早的情人?人家听到了有关他的流言蜚语。或者真的没发生过什么事情?除了一个美丽无比、不受干扰的外表,就再也没什么别的了?因为,当她遇到伟大的热情、爱情的骚乱和事业的挫折之时,她本来可以在一些亲密无间的场合,轻易地透露出她自己也知道、感觉到或经历了的这一切,但她却始终守口如瓶。她当时就知道——没听人说她就知道。她单纯的心灵一下子就猜测到聪明人往往会搞错的事情。她单纯的心灵,使她的思想自然而然地飞扑到事实真相之上,像石块的下坠一样干脆,像飞鸟的降落一般精确。而这事实真相,已被愉快、轻松、坦然地接受了——这也许仅是假象而已。

有一次,班克斯先生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大为动心,虽然她不过是在告诉他火车的时刻表罢了。“大自然用来塑造您的那种黏土可实在罕见呀,”他说。他在想象之中,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站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像希腊雕塑一样体态优美、身材挺直,眼珠碧蓝。和这样一位女性通电话,似乎是多么不相称呀。希腊神话中赐人以美丽和欢乐的三位格雷丝女神,似乎在绿草如茵、长满了长春花的园地里携手合作,才塑造出那张脸庞。他该搭十点三十分的火车到厄斯顿去。

“但她像个孩子似地丝毫也没意识到自己的美貌,”班克斯先生说,一边把电话听筒挂回原处。他穿过房间,到窗前去看那些工人在他的屋子后面建造旅馆的工程进展如何。当他看到在那尚未竣工的墙壁之间,工人们穿梭往来乱成一团,他又想起了拉姆齐夫人。他想,总有一些不协调的因素,掺杂到她脸上的和谐气氛中去。她把一顶打猎用的草帽随手往头上一戴;她穿着一双雨靴奔过草地去抓住一个淘气的孩子。因此,如果你想到的仅仅是她的美貌,你还得想起那些颤动着的、活生生的东西(他看到那些工人把砖块运到脚手架的一条小木板上),并且把它添进那帧肖像中去。或者,如果你仅仅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来看待,你就会赋予她一些奇特的怪癖——她不喜欢被人倾慕——或者她有某种潜在的愿望,要抛弃她优雅高贵的仪表,好像美貌和所有男子们对美貌的赞扬都叫她厌烦,而她别无所求,但愿能和其他人一样,平平常常。他不知道。他可不知道。他得去干活了。

她在编织那双红棕色的绒线袜子。那只镀金的画框,披在画框上的那条绿色的纱巾,那幅鉴定过的米开朗琪罗[17]的不朽杰作,把她头部的轮廓可笑地衬托出来。拉姆齐夫人平静下来,刚才那种严厉的态度消失了,她把小男孩的头抬起来,吻一下他的额角。“让我们另外找一张图片来剪吧,”她说。

6

出了什么事儿?

谁又闯了祸啦。

她从沉思中猝然惊醒,长时期毫无意义地留在她脑海中的话语,现在有了具体的含义。“谁又闯了祸——”她的近视眼注视着她的丈夫,他现在正向着她直冲过来。她坚定的目光凝视着他,直到他走近眼前,她才明白(那句诗的简单的韵律,在她的头脑中自动地对偶):出了什么事儿,谁又闯了祸啦。但她一辈子也甭想猜得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哆嗦,他颤抖。他所有的虚荣心,他对自己辉煌的才华所有的骄傲自满,他像闪电雷鸣一般的磅礴气势,他像一只兀鹰一般带领着他的队伍穿越死亡的幽谷[18]之时那种勇猛的气概,已经被粉碎了,被摧毁了。冒着枪林弹雨,威风凛凛,我们跃马前行,冲过死亡的幽谷,排枪齐射,大炮轰鸣——突然间他和莉丽·布里斯库、威廉·班克斯面对面地撞见了。他哆嗦,他颤抖。

她无论如何不会在此刻和他攀谈。从他避开去的目光,还有那一些他个人的怪僻行径,从这些熟悉的信号之中可以看出,他好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躲入一角不受侵犯的地方,好让自己在那儿恢复心理上的平衡;她心里明白:他被人激怒了,惹火了。她拍拍詹姆斯的头,把她对于丈夫的感觉也传给了孩子。当她看到他把陆海军商店的商品说明书中一位绅士的白衬衫用粉笔涂成黄色之时,她想,如果他将来成为一位大画家,她会多么高兴。为什么他就不能当画家?他的额角可长得好极啦。后来,当她的丈夫再一次打她面前经过,她举目一望,发现那种精神崩溃的表情已经被掩盖起来了;家庭的温暖气氛占了上风;生活的习惯又婉转低吟它消愁息怒的韵律,因此,当他重新再走过来时,他特意停下脚步,在窗前弯下了腰,突然异想天开地用一条小树枝嘲弄地搔搔詹姆斯赤裸的小腿。她责备他刚才不该把“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塔斯莱先生打发走。塔斯莱必须到屋里去写他的学位论文,他说。

“总有一天,詹姆斯也得写他的学位论文,”他讽刺地加上一句,用他手中的树枝轻拂孩子的腿。

心里痛恨他的父亲,詹姆斯挥手挡开那根树枝。拉姆齐以一种他所特有的方式,严厉和幽默兼而有之,用那条小树枝来逗弄他小儿子裸露的腿部。

她想要把这双讨厌的袜子织完,明天好去送给索尔莱的小孩,拉姆齐夫人说。

他们明天完全不可能到灯塔去,拉姆齐先生粗暴地打断她说。

他怎么知道?她反问道。风向是经常会改变的。

她说的话极端没道理,那种愚蠢的妇人之见使他勃然大怒。他方才跃马穿越死亡的幽谷,却被人惊破了美梦,气得颤抖;而现在,她却蔑视事实,使他的孩子们把希望寄托在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上,实际上,这就是说谎。他气得在石阶上跺脚。“真该死!”他说。但是,她说了些什么呢?不过说明日可能天晴罢了。可能明日就是晴天。

气温在下降,风向又朝西,这就不可能。

如此令人吃惊地丝毫不顾别人的感情而去追求真实,如此任性、如此粗暴地扯下薄薄的文明的面纱,对她说来,是对于人类礼仪的可怕的蹂躏。因此,她迷惑地茫然凝视,她低头不语,好像让那倾盆而下、有棱有角的冰雹,那湿透衣裙的污水,都溅落到她身上而不加反抗。她没什么可说的。

他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他终于非常谦卑地说,如果她高兴的话,他愿意去问问海岸警卫队的气象哨。

再也没有比他更受她尊敬的人了。

她已乐于接受他的意见啦,她说。他们不必准备夹肉面包了——不过如此而已。既然她是一位女性,自然而然地他们就整天来找她:某人要这个,另一位要那个;孩子们正在成长;她经常感觉到,她不过是一块吸饱了人类各种各样感情的海绵罢了。刚才他还说,真该死。他说过肯定会下雨。可是现在他又说,明天不会下雨;于是一个平安的天国之门,立即就在她面前开启了。他是她最尊敬的人。她觉得自己还不配给他系鞋带。

刚才那阵暴躁的脾气,(在吟诗的想象境界中)带领他的队伍冲锋陷阵时那种手舞足蹈的样子,已经使他感到羞愧,拉姆齐先生不好意思地又戳了一下他儿子的光腿,这时,好像他已经获得她的允许而可以告退了,他的举动使他的妻子很奇特地联想起动物园中的大海狮,在吞食了给它的鱼儿之后,它向后翻个筋斗退回水中,笨拙地游开去,使池中的水向两旁激荡。拉姆齐先生潜入了一片暮色之中。傍晚的空气已经变得更为稀薄,它正在把树叶和篱笆的形体悄悄地吞没,似乎是作为补偿,它又把一种白天所没有的色泽和幽香偿还给玫瑰和石竹花。

“谁又闯祸啦?”他又说了一声,他迈着大步走开了,在平台上踱来踱去。

然而,那声调已经起了多么奇妙的变化啊!那声调宛如杜鹃的鸣啼;“在六月里,他的声音走了调;”好像他正在重新试试调门儿,他在作暂时性的试探,要找出一句话来表达一种新的情绪,而手头只有这句话,他就用上了它,尽管它有点不太悦耳。不过这听起来可有点滑稽——“谁又闯祸啦”——用那样的声调来说,几乎像一个问句,带着优美的韵律,一点确信的语气也没有。拉姆齐夫人不禁微笑。他在踱来踱去的时候,嘴里还哼着它,过了不久,毫无疑问,他渐渐地把它忘了,他终于沉默了。

他安全了,他又恢复了他孑然独处不受干扰的状态。他停下脚步点燃了烟斗,对窗内的妻儿瞧了一眼,好比坐在一列特快火车中看书的人,举目一望,看到窗外有一个农场、一棵树、一排茅舍,觉得就好像是一幅插图。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书页上,那插图正好证实了书中的内容。他的信心加强了,他的心情满足了。就这样,拉姆齐的目光并未分辨出他所看到的究竟是他的儿子还是妻子,对他们两人的一瞥鼓舞了他,满足了他,使他的思想集中到他卓越的头脑正在竭力思考的问题上去,获得一种完全清晰透辟的理解。

那是一个卓越的脑袋。如果思想就像钢琴的键盘,可以分为若干个音键,或者像二十六个按次序排列的英文字母,那么他卓越的脑袋可以稳定而精确地把这些字母飞快地一个一个辨认出来而不费吹灰之力,一直到,譬如说,字母Q。他已经达到了Q。在整个英国,几乎没有人曾经达到过Q。他在插着天竺葵的石瓮面前停留了片刻。他看到他的妻儿一起坐在窗内,但现在看来非常遥远,就像正在拾贝壳的孩子们,他们天真无邪地集中注意力于脚边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对于他所看到的厄运,他们却毫无戒备。他们需要他的保护,他就来保护他们。但是,Q以后又如何?接下去是什么?在Q以后有一连串字母,最后一个字母,凡胎肉眼是几乎看不见的,但它在远处闪烁着红光。在整整一代人中,只有一个人能够一度到达Z。尽管如此,要是他自己能够达到R,就很不错了。这儿至少是Q。他的脚跟牢牢地立在Q上。对于Q,他是有把握的。Q,是他所能够阐明的。假如Q就是Q——后面是R——想到这儿,他把烟斗在石瓮的柄部响亮地敲了两三下,磕去了烟灰,他的思考又继续下去。“接着就是R……”他打起精神。他坚持不懈。

能够拯救带着六片饼干和一壶淡水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漂泊的一船难友的优秀素质——毅力、公正、远见、忠诚和技巧,会来帮助他。下一步就是R——R又是什么?

一扇百叶窗,像一条蜥蜴的眼皮一样,在他强烈注视的双眸之上闪烁开阖,使他看不清字母R的真相。在那眼皮阖拢的黑暗的一刹那间,他听到了人们说——他是个失败者——R是他不可企及的东西。他永远也达不到R。向R冲刺,再来一次。R——

他具有优秀的素质,这会使他在越过千里冰封、万籁俱寂的北极地区的一次孤独的探险远征中成为领队、向导和顾问。这种人物的性格,既不盲目乐观,又不悲观失望,能够沉着镇定地观察未来,正视现实。这些素质会再一次来帮助他。R——

那条蜥蜴的眼皮又在闪烁开阖。他的额角上青筋凸露。在石瓮中的天竺葵变得令人惊奇地清晰可见,出乎意料地,他能够看见,在它的叶片中间,展现出那两类人物之间古老的、明显的差别;一方面是具有超人力量的扎扎实实稳步前进的人物,他们按部就班地埋头苦干,坚持不懈,从头至尾按顺序把二十六个字母全部复写出来;另一方面是有天赋、有灵感的人物,他们奇迹般地在一刹那间把所有的字母一气呵成地全部攻克——那是天才的方式。他不是天才;他没有那种天赋;但是他有,或者说应该有,精确地按顺序复写从A到Z每一个字母的能力。目前他停留在Q。进军,接下去就向R进军。

雪花开始飘扬,云雾笼罩山巅,他知道自己将在黎明之前死去,决不会玷辱探险队长身份的种种情绪,悄悄涌上他的心头,使他的双眸黯然失色,当他在平台上踯躅一圈的两分钟之内,甚至使他显出衰迈苍老的模样。但他不愿躺在那儿束手待毙;他要寻找一片悬崖峭壁,他要站在那儿,凝视着暴风雪,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目光仍力图穿透那茫茫的黑暗,他要站着死去。他将永远也达不到R。

他呆若木鸡,站在开满了天竺葵的石瓮旁边。他问自己:在十亿人之中,究竟能有几人,可以达到Z?当然,一位希望渺茫的队长,可能会如此自问,并不叛离他以往经历的征途而坦然回答:“也许只有一个。”在一代人中间,只有一个。如果他不是那个人,他就该受到责备吗?如果他已经踏踏实实地埋头苦干,已经毫无保留地竭尽全力,是否还要受到非难?他的声誉能够维持多久?是否可以允许一位垂死的英雄,在他瞑目之前想一想,此后人们将如何来评论他?他的英名也许能延续两千年之久。而两千年又意味着什么?(拉姆齐先生凝视着篱笆,讽刺地问道。)如果你从山顶上遥望那虚度的漫长岁月,它到底又意味着什么?你脚下踢到的那颗石子,也会比莎士比亚活得更久。他自己的微弱光芒,会不很辉煌地照耀一两年,然后会融合在某个更大的光芒之中,而那光芒,又会再融合到一片更加巨大的光芒中去。(他的目光向篱笆中间,向虬蟠错杂的枝桠中间望去。)如果在死亡使他的肢体僵硬而失去活动能力之前,他确实略有意识地把冻得麻木的手指举到眉梢,并且挺起胸膛去迎接死亡,那末,当搜索部队来到之时,他们就会发现,他以一个军人的美好姿态,在他的岗位上以身殉职了,而他所率领的探险队伍毕竟已经攀登到一定的高度,可以看到岁月的虚度和星球的陨落,谁还能去责备那孤立无援的探险队的队长呢?拉姆齐先生挺起胸膛,巍然屹立在石瓮旁边。

如果,他这样伫立片刻,想到了自己的声誉,想到了搜索部队,想到了充满感激之情的追随者们在他的遗骸之上建立起来的纪念石堆[19],有谁会来责备他呢?最后,如果他已经竭尽全力、历尽艰险,昏然入睡而不在乎是否还会复苏(他现在觉得足趾有点刺痛而感到他还活着,而且基本上并不反对活下去),但他需要同情,需要威士忌酒,需要立即向别人倾诉他痛苦的经历,谁又能来责备这位注定要灭亡的探险队长呢?当那位英雄卸下铠甲,伫立窗前,凝视他的妻儿,谁能不暗暗庆幸?起初,她离得很远,渐渐地越来越近,直到嘴唇、书本和头颅都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尽管他感到极其孤独,并且想到了那虚度的岁月和陨落的星球,他觉得她依然妩媚可爱、新奇动人。最后,他把烟斗放进口袋里,在她面前低下了他漂亮的脑袋——如果他向这位绝代佳人致敬,谁又能责备他呢?

7

但他的儿子痛恨他。詹姆斯痛恨他走到他们跟前来,痛恨他停下脚步俯视他们;他痛恨他来打扰他们;他痛恨他得意洋洋、自命不凡的姿态;痛恨他才华过人的脑袋;痛恨他的精确性和个人主义(因为他就站在那儿,强迫他们去注意他);而他最痛恨的是他父亲情绪激动时颤抖的鼻音,那声音在他们周围振动,扰乱了他们母子之间纯洁无瑕、单纯美好的关系。他目不转睛地低头看书,希望这能使他的父亲走开;他用手指点着一个字,想要把母亲的注意力吸引回来。他愤怒地发现,他的父亲脚步一停,他母亲的注意力马上就涣散了。但是他枉费心机。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拉姆齐先生走开去。他就站在那儿,要求取得他们的同情。

拉姆齐夫人刚才一直把儿子揽在怀中懒洋洋地坐着,现在精神振作起来,侧转身子,好像要费劲地欠身起立,而且立即向空中迸发出一阵能量的甘霖,一股喷雾的水珠;她看上去生气蓬勃、充满活力,好像她体内蕴藏的全部能量正在被融化为力量,它在燃烧、在发光(虽然她安详地坐着、重新拿起了她的袜子),而那个缺乏生命力的不幸的男性,投身到这股甘美肥沃的生命的泉水和雾珠中去,就像一只光秃秃的黄铜的鸟嘴[20],拼命地吮吸。他需要同情。他是个失败者,他说。拉姆齐夫人晃动一下手中的钢针。拉姆齐先生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脸庞,他重复地说,他是个失败者。她反驳他说的话。“查尔士·塔斯莱认为……,”她说。但他并不就此满足。他需要更多的东西。他需要同情,首先要肯定他的天才,然后要让他进入他们的生活圈子,给他以温暖和安慰,使他的理智恢复,把他心灵的空虚贫乏化为充实富饶,而且使整幢房子的每一个房间都充满生命——那间客厅;客厅后面的厨房;厨房上面的卧室;卧室上面的育儿室;它们都必须用家具来布置,用生命来充实。

查尔士·塔斯莱认为他是当代最伟大的形而上学家,她说。但他需要更多的东西。他需要同情。他要得到保证,确信他处于生活的中心;确信他是人们所需要的人物;不仅仅在这儿是如此,而且在全世界都是如此。她晃动闪闪发光的钢针,胸有成竹地挺直了身躯,把客厅和厨房都变得焕然一新,叫他在那儿宽心释虑,踱进踱出,怡然自得。她笑容可掬,织着绒线。站在她两膝之间的詹姆斯,毫不动弹,只觉得在她体内骤然燃烧起来的全部力量,正在被那黄铜的鸟嘴拼命地吮吸,被那刻薄的男性的弯刀无情地砍伐,一次又一次,他要求得到她的同情。

他是一个失败者,他重复道。那么,你看一下吧,感觉一下吧。晃动手中闪闪发光的钢针,她环顾四周,看看窗外,看看室内,看看詹姆斯,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她以她欢快的笑声,泰然自若的神态,充沛的精力(就像一个保姆拿着一盏灯穿过一间黑屋,来使一个倔强的孩子安心),来向他保证:一切都是真实的;屋子里充满着生命;花园里微风在吹拂。如果他绝对地信任她,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他;无论他(在学术领域中)钻得多么深,攀得多么高,他会发现,她几乎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他。如此夸耀她自己追随左右、关心爱护的能力,拉姆齐夫人觉得她几乎连一个自己能够加以辨认的躯壳也没留下[21];她的一切都慷慨大方地贡献给他,被消耗殆尽,而詹姆斯呢,直挺挺地站在她的两膝之间,感觉到她已升华为一棵枝叶茂盛、硕果累累、缀满红花的果树,而那个黄铜的鸟嘴,那把渴血的弯刀,他的父亲,那个自私的男人,扑过去拼命地吮吸、砍伐,要求得到她的同情。

听够了她安慰的话语,像一个心满意足地入睡的孩子,他恢复了元气,获得了新生,他用谦卑的、充满感激的眼光瞧着她,最后终于同意去打一盘球;他要去看看孩子们玩板球。他走了。

顷刻之间,拉姆齐夫人好像一朵盛开之后的残花一般,一瓣紧贴着一瓣地皱缩了,整个躯体筋疲力尽地瘫软了,(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之中)她只剩下一点儿力气,还能动一动指头来翻阅格林童话,她感到一阵悸动,就像脉搏的一次跳动,已经达到它的顶点,现在又缓缓地静止下来,她感到了那种成功地创造的狂喜悸动。

当他走开去的时候,这脉搏的每一次跳动,似乎都把她和她的丈夫结合在一起,而且给他们双方都带来一种安慰,就像同时奏出一高一低两个音符,让它们和谐地共鸣所产生的互相衬托的效果一样。尽管如此,当琴瑟和谐的乐声消散之际,拉姆齐夫人重新回过头来阅读格林童话,她不仅觉得肉体上的疲劳(不仅是此刻,从此以后,她常常有这种疲劳的感觉),她的疲劳之中,还带有某种出于其他原因的令人不快的感觉。当她在大声朗读渔夫老婆的故事之时,她并不确切地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在翻转书页之时,她停了下来,听见一股海浪沉闷地溅落,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时她理解到了她产生不满之感的原因,但她也决不会允许自己用语言把它表达出来:她不喜欢感到她自己比她的丈夫优越,即使是在一刹那间也不行;不仅如此,当她和他说话之时,她不能完全肯定她所说的都是事实,这可叫她受不了。大学需要他,人们需要他,他的讲座和著作极其重要——对于这一切,她从未有过片刻的怀疑;但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他那样公开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来求助于她,这使她感到不安;因为,这样人们就会说他依赖于她,而实际上他们应该懂得:在他们两人之中,他是无可比拟地更为重要的一个;她对于世界的贡献,和他的贡献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而且,还有另外一点——她往往不敢告诉他事实的真相,例如,她不敢告诉他:温室屋顶的修理费用也许会达到五十英镑;关于他的著作的实际情况,她也不敢提起,恐怕他会猜测到他的新著并不是他最好的作品,她本来就有点儿怀疑那本书并非杰作(那是她从威廉·班克斯那儿听来的);此外还有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也得躲躲闪闪地隐藏起来,孩子们都看到了这种情况,并且成为他们精神上的负担——所有这一切,都削弱了琴瑟和谐的完整、纯洁的乐趣,使这协调共鸣的乐声在她的耳际阴郁、单调地消散。

一个人影投射到书页上;她抬头一看,是奥古斯都·卡迈克尔先生,恰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拖着脚步懒洋洋地走过;正当她想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多么不恰当,想起最完美的事情也白璧有瑕,想起她不能忍受这个考验:她有实事求是的天性,为了爱她的丈夫,她却不得不违背事实;正当她痛苦地感觉到自己干了可怜的蠢事,感到夸张和谎言阻碍了她去发挥真正的作用——正当她如此不体面地因为觉察到自己的优越地位而感到烦恼之时,卡迈克尔先生穿着他的黄拖鞋没精打采地走过,而她身上的某种精灵却使她认为,她必须向他打个招呼:

“进屋去吗,卡迈克尔先生?”

同类推荐
  • 最美宋词

    最美宋词

    “自在飞花轻似梦”,宋词穿越千年来到我们面前,仿佛犹染花香。宋代词人灿若繁星,苏缨以美的维度遴选比较,选取了秦观、晏殊、晏幾道、苏轼、欧阳修、辛弃疾等六位代表词人,品读他们的代表作,从词的土壤、发端、语言、声律、境界、变异等角度描摹宋词的玲珑六面,阐释了宋词萌生、发展的演进史;并融汇中西方诗学理论,结合当下审美潮流,发前人所未见,带读者走进宋词的唯美境界。书中徐徐展开一卷宋词世界的《清明上河图》。我们仿佛看到落魄市井的柳永还在浅斟低唱,而矜贵宰相晏殊犹自在小园香径徘徊;苏轼中秋月下把酒问天,辛弃疾深夜醉里挑灯看剑;而秦观与小晏,怀想着远方,在宋词的夜空中画出一场场流星雨。
  • 进取心·穿越大海的海鸥

    进取心·穿越大海的海鸥

    本书分为七章,内容包括:不要放弃、专心勤奋的学徒、志在四方、最好的角度、自我约束方能成大事等。收录了《蚂蚁》、《冒雪求学》、《石头与宝石》、《收买公鸡》、《家庭实验室》、《麻雀造窝》、《年少轻狂》、《破旧的航船》等故事。
  •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

    一个好的作家,他描写现实,述说一个悲剧,不管是用来警世,亦或表达他的失落和绝望,但是后文学的意义都在于告诉人们真相并给予人们希望,余华正是留下了这样的希望。在《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这本集子里,余华收集了近年来的一些关于写作、关于社会、关于他个人童年回忆的文章,虽然在他的所有文字中算不得出采,但是有两篇文章很值得推荐,因为一篇解释了阅读的意义——《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而另一篇则阐述了漂泊的幸福感——《别人的城市》。
  • 随性而至(译文随笔)

    随性而至(译文随笔)

    《随性而至》是一部风格多样、精彩迭出的随笔集,也是毛姆备受推崇的一部文艺批评的代表作,笔下的人物和主题从哲学大师康德到硬汉侦探小说家钱德勒,从西班牙巴洛克画家苏巴朗的传说到西方侦探小说的艺术,从政治家伯克到游记和回忆录作家奥古斯都·海尔,“纯文学”作家当中则有对亨利·詹姆斯、H·G·威尔斯、阿诺德·本涅特以及伊迪丝·华顿等剑走偏锋而又妙不可言的描述。毛姆以其塑造小说人物的洞察力和讲述故事的高超技巧,既生动有趣又入木三分地活画出这些著名人物的性格、气质、怪癖乃至于灵魂,实在是打通了记人随笔和文艺批评两个不同领域的不可多得的妙文。
  • 世事如烟

    世事如烟

    收入了中国当代经典名著《活着》作者余华在1986-1998年创作的中短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西北风呼啸的中午》《死亡叙述》《爱情故事》《命中注定》《两个人的历史》《难逃劫数》《世事如烟》共8篇。
热门推荐
  • 猫妖老公,很傲娇!

    猫妖老公,很傲娇!

    她是上市公司女总裁,美貌多金,高岭之花。回家路上捡回一只黑猫,从此,英明扫地。站在世界瞩目中心上的男人,笑容温润,语出暧昧:“我能有今天的成就,都要感谢我的金主,陆氏集团的陆总,我会好好报答你的!”正在开会的陆清聆手机差点没被打爆了。别墅里,女人暴走:“死猫妖,坏我名声,你就是这样报答你的救命恩人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一脸无赖的将她逼到墙角:“所以,只好以身相许了!”半夜,看着怀里熟睡的女人,阿九几千年来第一次感觉到满足。“陆清聆,我的九条命,为你折损了八条,最后一命穿越时光洪流来到你身边,今生今世,你别想逃!”
  • 酷冷太子妃:夫君,少臭屁!

    酷冷太子妃:夫君,少臭屁!

    “欧阳珊,我一定会让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场是什么?”尹晋轩,炎国高高在上的皇太子,天下唯他掌控,可他却压不住这个动不动就将他的自尊踩在脚底下的女人。他是该厌恶她的,他一直这样认为,可为什么,他的心里,那抹带着淡淡微笑,又时不时透着无助的身影总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是同情?是怜惜?是爱?或者只是与生俱来的占有欲?佳人寐,帝王殇。城有桃李花,一笑蚀人肠。【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浅咖啡的浪漫

    浅咖啡的浪漫

    她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顶着灼热的阳光在繁忙的街道上走着,一双焦虑无助的眼睛含着快要掉下的泪水,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自己的丈夫,薛墨。突然人群中有人挤了她一下,她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上。她的肚子剧烈地痛了起来,殷红的血顺着她的大腿流了下来。她吓得尖叫着。她尖叫着从这个恶梦里醒来,浑身是汗,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她掀开被子,见自己的肚子完好无损,松了口气。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自言自语道:“宝贝,不要再吓妈妈了好不好?”“砰”地一声,有人重重地关了房间的门。
  • 唐六典

    唐六典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成人礼

    成人礼

    《成人礼》是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温亚军的新作品集。其中的内容涉及到城市、乡村和历史等多个领域,体裁多样,内容丰富,作者致力于寻找语言和小说之间的秘密契约,从生活本真处入手,努力挖掘人性深处的精髓,写出了普通人对人生持有的平常心态,在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理念之中,再现了传统意义下的人间温暖和真诚。
  • 闪婚溺爱:霸道老公疼妻入骨

    闪婚溺爱:霸道老公疼妻入骨

    惨遭未婚夫背叛,她放下一句狠话。“我一定会出现在你家户口本上!”原以为,嫁给这个男人只是报复未婚夫的跳板,谁想,他却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步步为营,在她没有防备的时候一点点拆吃入腹。“离婚,我要离婚!”某女大喊。“宝贝,你说什么?嗯?”“呜呜呜,老公大人……”--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散养小青梅

    散养小青梅

    这是一个真正的青梅竹马的故事。梅子精耐不住寂寞下山了,万年紫竹散仙不得不跟着到人间,不然自己养的梅子就要被别人拐了。自己养的梅子,谁都不许吃。PS:这是篇重生文,涉及仙界人间地府,关系略复杂。【不定期更新】
  • 异世之国运系统

    异世之国运系统

    楚云深穿越做了皇帝,还得了系统,但是这个系统有点废啊。“系统,你说实话,你是不是除了抽国运,根本没有其他能力。”【咋滴,商城功能被你吃了?】“别说话,说了我就来气,卖那么贵,质量还不保证。”【你一个皇帝,那点小钱多吗?】“当时年少不懂事,上了你的贼船,如果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还是会上贼船。】“。。。”
  • 九幽仙冥录

    九幽仙冥录

    上古巫界崩塌冥力四散,此后群魔并立。一名凝聚万邪的少年,追求冥的力量不断修炼。他的命运会如何?尽情期待。本书书友群:292259313欢迎读者大大们加入,吐槽,讨论剧情!
  • 女帮办

    女帮办

    香港女警官阿凤因爱情失败,飞到地中海渡假名城——戛纳,独自抚慰流血的心伤,不料无意中,却救出了被爱尔兰共和军追杀的英国外交大臣奥尔德斯勋爵,从此与极端恐怖组织结怨。戛纳之行,还邂逅一位香港儿科大夫阿良,阿良被靓女阿凤所吸引,阿凤却嫌阿良胆小懦弱,回香港后一直拒绝他的爱情。几个月后,爱尔兰共和军探知英国外交大臣将访问香港,于是派贝思法尔率特别小分队不远万里飞抵东方,欲重新置奥尔德斯大臣于死地。贝思法尔趁奥尔德斯到别墅去看望女警官阿凤时突袭成功,将外交大臣和阿凤沦为阶下囚。香港警察“飞虎队”疾驰援救,一时间却无法攻入恐怖分子火力强猛的封锁线,千钧一发之时,单恋阿凤的阿良因爱情而变成勇敢的斗士,靠他出其不意的开枪,使整个形势骤然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