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青山绿水间的土路上盼着他们回来的方氏,朝视线里越来越近的“牵挂”,招了招手。
牛车在她身边停下,她把方仲永抱起来左瞧右看,道:“小子,没乱跑吧!今天偏赶上庙会,娘为给你们求几个平安符没有去,你没给你爹和阿心添麻烦吧。”
方仲永挣扎着从她怀里出来,“娘,我怎么会给爹和姊惹麻烦。”
“也是”,方氏摸了摸他的脑袋边说:“流儿从小就聪明和懂事。”
目送方父去归还牛车,方心一旁道:“娘,这次阿弟的还立了功,帮忙把带去的东西都售了出去。”
“噢,怎么做的?”方氏有些惊讶问道。
于是,方心就把方仲永怎么拿出虎皮,又怎么战在牛车上帮他们拿下货品卖的事声情并茂讲了一遍。
方氏对她儿子也越感惊奇,笑着说:“这小脑瓜怎么聪明,不愧是我儿子,像我,不像他爹木讷。”
方仲永这就不愿意了,“娘,你这不是说我‘不肖’么?”
方氏有些不解:“什么不孝?娘没说这话。”
“子不像父,是谓不肖。”
方氏啧啧道:“诶呦,阿心,你看看他,是不是在那个老学究边听了这话,跑我们娘俩这显摆。”
方心也在一旁起哄道:“娘,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小流是该上学啦。”
“对对,是该上学,小流这么聪明,保不齐能坐个大官,风光我们门楣。”
“明后娘去打听下附近坐馆、私塾还有义学,不管交束修还是学费,一定要让我家仲永上学。”
“娘……”方仲永顿时泪眼汪汪。
“没事哦,小流你以后记得听话就行,争取做个官。”
方仲永不知道,假若自己说不想上学,想去打工学做生意会不会被打死。犹豫了一瞬间,觉得还是不说的好。
母子三人边说边走已经到了家门口。远远望见,此时方父正在院里对着几个皂衣小吏说着什么。
最后他从腰间把钱袋拿给为首的皂衣小吏,方仲永眼睛眨了眨,那不正是买虎皮得来的钱袋嘛。
近了才听清他们谈话,已经结束了。
小吏放在手中掂量,满意道:“方大汉果然不愧是大宋的忠良之民,猎户每月所得必要缴纳十分之一,这个月的份例已经交足。正值边关备战之际,收纳振军费是上头的意思,望方大汉勿怪。”
他招呼几个兄弟一齐推开门离去,嬉闹把钱袋在空中摇摆。
方氏和两个孩子就这样看着他们路经身边,听着他们畅言去何处勾栏玩乐。
方仲永心里五味杂陈,攥紧拳头,但知不可乱来,大宋的地方号称吏的天下,那个朝代又何尝不是。
而方氏的脸色黑的快比上方父,胸口急骤起伏,显得极为生气。
她急匆匆地走到方父的前面,“你怎么又给他们钱。”
方父凝望着远处的高峰,比自己脚下的小丘高多了,硬生生挡着村里的出路。
他声音干冷道:“虎皮得来也是运气,就当没遇见那只大虫。”
“什么运气,你拿命换来的。你给得了一次两次,给得了无数次吗?他们那些无底洞的黑心肠什么时候才会填满。”
方氏边抱怨着又翻起旧事数说,“这些烂人,隔段时间就来收七七八八的杂税,离上次才有多久,上次又是什么符税……”
“民不与官斗,也斗不过。”方父不想再说什么,转身回屋。
见丈夫不愿互相倾诉,方氏幽幽叹气,往厨房里去做饭菜方心跟上去帮忙。
院落里只剩方仲永独在春寒峭风中,本是自家欢欢喜喜的一天,却被如此截断欢忧。他看着草棚里的木头,一块块光滑的截面让人心空落落。
无论是什么朝代世界,若没有本事、没有地位就像根草一般,随时会被摧折踩踏。
说起来,方仲永这五年仗着年幼无知着实重温了宋版童年回忆,可面对浩浩荡荡的时代和逝去不返的时间,以及人事的复杂纠繁,而产生的无力感时常充斥着他自己的脑袋。
方仲永心里的一个声音一直在催促着:不能再这样下去,要改变。
仰头看了看天空的晚霞一下子变黑了,听他母亲招呼他进来吃饭,便进屋了。
屋内的油灯小的像颗黄豆,明晃晃地,一家人能看清盘子里是白菜肉丝,旁边还放着赶集买来的烤饼。
方仲永专属碗里每餐放着鸡蛋大大的肉丸子,方心碗里则是鸽子蛋大的肉丸。
他在母亲的帮扶上了桌,津津有味的拌着饭吃完。咬破肉丸,汁液炸裂在嘴里带来一种舒爽。
方氏为方父添了饭,假装不经意的吩咐他:“永儿大了,得上学了。最近你在山上和各村的时候,打听下有没有收学生的私塾,我回趟娘家,问下柳家今年开义塾没。”
方父夹菜的动作停了,一会儿才含糊道:“要我和你回吗?好久没见泰山,不知身体怎么样?”
“瞧你那样,上回到我家,见爹大哥大嫂二哥三哥木头一样,喊了声就什么不再说了,不用你去,去还叫人笑话。”
“不用我去,就说不用我去,说这些作甚。”方父脸上有些悻悻。
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的方仲永憋不住轻笑了声,被方父瞪了一眼。从这一眼方仲永看到了今晚的自己,又要……
方氏又讲了一些村里的趣事,一家四口的气氛也变得其乐融融,先前的不愉快早就抛掉了。
方仲永看着家人的笑脸,或许这就是千千万万平头百姓能够在封建时代苛税兵灾、人不如狗赖以生存的动力所在。
——
今半夜的月亮是半圆,方家的院子里又传出丁儿当啷的声响。
孙大娘拉上揉着眼困倦的媳妇趴在微微打开的木纸窗户,指着方家院子对媳妇说:“你听,又来了,我说过没骗你吧!”
孙家新妇打了个哈欠,不以为意说:“娘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了,就为这个你大半夜不睡觉拉我起来呀,兴许只是什么小动物,方家大哥不是猎户吗?捉点活物很正常,行吧,快睡吧!”
孙大娘平生最讨厌唯二件事之一就是有人质疑她的话。“你出去看看,如真没什么,以后你生的女娃儿就不叫什么弟了。”
“是吗?”孙家新妇来了精神,每次去和村里七大姑八大姨摆谈时,总是笑话她又生了什么弟的,关键丈夫又是个怕老娘的,好多歹说都不改。
“快去,快去。”孙大娘心里也点迟疑,昨夜真是自己老花眼看错了。不叫什么弟也没关系,再生女娃就叫非妹,不妹也可以。
孙家新妇可不知道自己以后依旧没有命名权,她想着以后的娃儿要叫什么。
推开门后,就朝方家小院靠近,由于两家院子都是篱笆围起来的,一眼就可扫遍了。
没什么呀,老婆子多作怪。孙家媳妇随便扫一眼,没看到什么,就准备回屋睡。
声响突然又响起来了,孙家新妇回头看,见半个身子举斧头砍的影子,大叫一声:“娘嘞!鬼!”她骇得脚步虚浮,软跌在地上,没气力逃回去。
屋内听动响的孙大娘犹豫一会,考虑以后还要靠这个女人传宗接代,冒着危险微闭眼冲出去,把孙家新妇拖回来,尽量不看方家院子,心里默念:勿怪勿怪,勿怪勿怪。
方家院子里。
继续“刻”木头的方仲永隐隐约约听到“俩个鬼”,回头看一胖一瘦的影子突然消失了,浑身一颤,心里越发毛了。
今晚方父又来找他,又说了除去原因同昨晚一样的话,方仲永痛感自己在饭桌上的笑声为何如此大。
昨天才一个,今天变成了俩个,他是被什么不可描述的存在盯上了么。
顾不得什么方父说的“他知道做什么”,方仲永放下斧头,裹着被单躲进屋里蒙头睡。
长夜漫漫,乌云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