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叶子长虫子了。”
一看到从后门进来的我,有纱立刻说道。
有纱站在摆放在收银台旁边的观叶植物后面,她的脸被绿油油的叶子遮挡,只能隐约看见眼睛、鼻子和嘴,不过,被染成绿色的眼睛、鼻子和嘴的部分都是笑吟吟的。
“虫子?什么样的?”
我一边关门一边问。没等有纱回答,亮太先搭了腔:
“是介壳虫。”
“什么?介壳虫?”
坐在镜台前的美发椅上的亮太站起来,给我看一幅手机画面。
“我查了一下,名叫介壳虫。是一种很小的虫子,就像贝壳那样的……”
“舞姐,别看那个,来这儿看实物好了。”
有纱冲我招手,我走了过去。“就是这个”,她指着从灰色的滑溜溜主干伸出的枝干。我凑近一看,果然看到在树枝下方有芝麻粒大小的浅茶色凸起物。与其说是虫子,更像是即将发芽长叶的骨节。
“这就是虫子?根本不像贝壳呀……”
“可是就因为这虫子,最近树叶掉得厉害。还有这个……”
站在旁边的亮太揪住一片叶子,把它展开来,只见在如小孩子手掌大小的椭圆形叶子上,散落着好几个露珠样的小颗粒。
“这是什么呀?挺好看的。”
我刚要摸,有纱抓住了我的手。
“这是介壳虫的排泄物,就是粪便呀。我也觉得很漂亮,就像晶莹的露珠,其实是粪便呀,一摸黏糊糊的。”
“哟,真的吗?”
“亮太帮我查了,它们一旦附着在枝干上,就变硬了,只能用指甲一个个抠下去才行。所以刚才我一直在抠它呢。”
“你瞧瞧。”有纱打开手里的纸巾给我看。纸上粘着麻麻点点的圆形锯末样的东西,看着还是不像虫子。有纱的短指甲修成了方形,那些锯末已经被她的指甲油染成了摩卡咖啡色。
“杀虫剂不管用吗?”
“是的,这个时候就不太管用了。”
亮太一边滑着手机画面一边回答。
“据说可以预防,可是一旦成了贝壳状,好像就只有用这样的笨办法去除了。除此之外,就是经常用强力花洒使劲往枝干上喷水,等等。”
“往枝干上喷水?那地面不都弄湿了吗?”
“所以啊,只能这样一个个抠下去呀。”
有纱把手里的纸巾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又抽了一张纸巾凑近了枝干。她的平光眼镜后面的眼睛变得有些对眼,就像要从玳瑁镜架后面凸出来挤到一起去似的。“啊,这儿也有!”她也不知是冲着谁不好意思地笑着,迅速用纸巾捕捉了那个小颗粒。
“算了吧,不用这么费劲了。等天气热了以后,它们不就自生自灭了吗?别管它们了。”
“不行不行,舞姐,以后天气越来越热了,它们会活过来的。”
亮太一边说一边把蓝衬衫的袖子挽到了胳膊肘,然后很吃力地蹲下来,和有纱一样变成了对眼,捉起虫子来。
这盆观叶植物是以前工作的店长送给我的开业礼物。本以为很快就会死掉,没想到已经快两年了,还是绿油油的。一到春天就发出绿芽,长出小叶子,一个星期就长得和其他树叶分不出来了。与其说是它长大了,不如说是变粗了。它被绿叶包裹着,眼看着就要轻飘飘地飞上天空似的。有纱和亮太不知为什么,把它当作店的守护神,可宝贝了,小心翼翼地伺候它。今年还给它剪了枝,在各自家里栽了一盆。因为两个人都特别喜欢植物——而且米思米也喜欢植物。
仙人掌花盆坠落的响声在我耳朵里回响起来。手指上又感觉到了冰凉的铁锅的分量。脚下微微有些不稳。
我把包放在柜台上,抽了一张纸巾,也跟他们一起捉虫子。有纱和亮太在比赛谁捉得多。“八比六!”有纱笑着说道。
“舞姐,还捉吗?”
或许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吧,忽然发现有纱和亮太都担心地看着我。
“算了,不干了。现在开会吧。”
今天,与开店同时,来了两个预约,一天一共十个预约,其中四个集中在傍晚四点以后。最后一个客人做完,估计要到八点以后了。不过,延长营业时间很令我庆幸。每回发生那个事之后一般都是这样。
十一点,有纱的客人准时到来。约了我的客人古川女士迟到了十分钟。她是我以前工作过的发廊的客人,我自己开店后她也跟了过来,是重要的客人之一。
大概又熬夜了,古川女士闭着的眼皮显得很沉重,她的黑发就像是她度过的漫漫长夜的标本。我一边给她洗头发,一边呆呆地望着入口的玻璃落地窗。五月的阳光照射下的狭窄道路上,推着婴儿车的母亲、穿制服的年轻快递员、牵着狗的老人们走了过去。道路那边是井之头线的铁路,每隔五分钟通过一两次电车时,店里便跟着微微震动。
外面非常明亮,是被柔和的柠檬色光芒守护着的不会发生任何可怕事情的世界。此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心里一直在念叨“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就像在念咒语一般……苦味的口水涌出来。我摇着头使劲咽了下去,但苦味依然如故。我想要用那柠檬色的光芒漱漱口,想用清爽而酸酸的冰凉东西把嘴填满。
“今天天气也不错啊。”我对古川女士说。
“嗯……”她低沉地回答。与其说是回答,更像是翻身时从喉咙里发出的轻声梦呓。
“又熬夜了吗?”
“……刚才摩托快递[1]终于到了……累死我了……”
冲湿了头发后,我关掉花洒,开始往她贴在洗发台上的湿漉漉的头发上抹洗发香波时,她已经睡着了。
古川女士好像是在家里工作的什么设计师。虽说已经是认识五年的老相识了,但我并不清楚她到底从事什么设计。像今天这样彻夜不眠的日子,她一般都会在洗头发时张开嘴睡过去。今天也正在慢慢张开她那淡紫色的嘴唇。我尽可能不弄醒她,轻轻地把流到发梢的泡沫弄回发根去的时候,由于用力过大,泡沫飞到洗发台外面去了。落在地上的泡沫不到几秒钟便渗入地板里了。可是,我的眼睛却随着在洗面台上摇晃的更大的泡沫,沉重地缠绕在十个手指之间的头发,从头发里面不断冒出来似的白色泡沫一起,变得湿润起来。古川女士已经张大嘴巴香甜地睡熟了。我今晚也能像她这样熟睡吗?要是能睡着就好了,肯定能睡着。于是乎我又念叨起了“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的咒语,不禁感到自己陷入了永远给古川女士洗那黑夜般的头发的命运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