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渡口乡距离樊哙镇仅十分钟车程，村子三面环水，背靠青山。我无暇顾及周遭的风景，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罗涛我所之所想。
下车之后，我一副眼看就要征服世界的神情，罗涛和由佳丽两个人站在路边呆呆地望着我，小禹在我身后不明所以。
送走了王汝茂，我指着路旁的骏瑞饭店说：“咱们边吃边说吧。”
“老师，你不是刚吃完吗？”
40
此时此刻在这嘈杂吵闹的饭厅里，我心中无比安宁，坐下后我开始了近些年中我精彩的一次演讲——八卦石碑：“2003年，在罗家坝遗址的第三次考古工作中，考古队员在m17墓坑的浅土层，挖出一块石碑。”
这时候由佳丽还没坐稳当呢。
听到“石碑”二字，小禹刚刚在车上那副满怀期待的神情瞬间消减了大半，“又是石碑？”我知道，在座的四位之前因为石碑内心受过伤。
“你闭嘴！”
“继续说继续说。”此时的罗涛，就跟憋了泡尿，打算赶紧听完之后好去上厕所一样急不可耐。
“好，在这块最先出土的石碑上，清晰可见的大多数图文并非是此前我们见到的那些难解的象形图语，而是十六个排列有序、输写工整的简单八卦图形。老板，有笔吗？”我扭头冲着吧台大喊。
罗涛调整了一下坐姿，想来也是知道这块八卦图文石碑的。
从餐厅服务员手里接过圆珠笔之后，我抽了张餐巾纸，扶身在上面画了起来，果不其然，纸漏了。
“服务员，有纸吗？”我又喊。
小禹连忙从书包里掏出本子递给我。
坐在我后面的一个长相酷似李宗盛的客人明显是横了我一眼，我全当没看见。
摊开本子，我用圆珠笔把那石碑上的卦文一一按顺序画了出来——巽、艮，乾、坎，坎、乾，乾、兑，坎、艮，坎、巽，艮、离，坎、坤。这顺序，早已在我写那篇论文时了然于胸，不仅如此，在画完了十六个卦象后，我甚至连石碑下沿儿的七十六个一字形花纹都一一画了上去。整整七十六条一条不少，最后，如石碑一样，我还在花纹的末尾处画了一颗蛇头。
“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我问。
距离我最近的小禹面露难色。
“巴人精通卜算，在石碑上留下八卦卜算的图文，这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这十六个图文，两两成组，每两个卦象并非如周易的卦象一般上下排列，而是左右排列，而且前面一个明显比后面的要小一些。”
坐在对面的罗涛和由佳丽站起身来绕到我身后。
“这组合的方式暂且不说，当我用传统易理来解读它时，却发现，解读出的东西不知所云，而且完全前言不搭后语。你们看，第一个‘前巽后艮’为渐卦……
“意为‘循序渐进，欲速不达’。”罗涛在我身后解读到。
“第二个‘乾坎’为讼卦，意为‘争强生讼，和气免灾’；第三个是坎乾，是需卦，意为‘等待时机，一飞冲天’；之后的是夬卦，‘姑息养奸，贻害无穷’；蹇卦，‘岐路多蹇，唯新化之’；井卦，‘察人于野，纳贤辅国’；后面是‘夫唯不居，是以不去’、‘兴也比师，败也比师’。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卜文，按照这种顺序排列？这完全说不通啊，几年来，这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听到这里，小禹开始挠头了，由佳丽则咬着自己的指甲。
“显然，这些卦象并不应该按传统的易理来解读，那么这些卦象到底是什么意思？在写那篇论文时，我虽没在论文中写出我的推断，但我把所有的可能都想过了，虽然最终也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但这众多的推断之中，有一种推断，我认为最为接近真相。”
“是什么？”看来罗涛快憋不住了。
“几千年来，人们一直认为八卦是一种卜算的手段，伏羲时期用八卦了占卜气象变化，文王时期用它来占卜诞夕祸福。但近几年，有个别学者提出，特别是在伏羲所处的远古时期，八卦并不是用来预测天气变化，占卜算命的，而是有它更为实用的功能。”
“是啥？”小禹问。
“是标记，一种代表地理环境的符号密码，换句话说……”
“是地图。”罗涛插言到。
“对，是地图。例如象征天的乾卦，天为高不可攀，所以在当时，这个符号实际代表的意义是高坡。象征地的坤卦，代表地势平坦，说的是平原；象征雷的震卦，表示有雷暴施虐；象征泽的兑卦，代表有大河等等。”
我总觉得坐在我们后面的那位客人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我放低了声音，“在那个历史时期，人们为了寻找适合生存的场所，一直在大范围的迁徙。为了能让自己的部族顺利迁徙，部落首领们，会在特定的地点留下记号，好让后来者对前路即将发生的一切有所准备。于是，这种用八卦图案组成的地图应运而生了。”
小禹此前对罗涛那种仰望神现状的眼神，现在终于转移到我身上了。
“那么，我们现在来看这十六个卦象。”说完这句时，我察觉到罗涛脸上的神情略有变化。
“高山、流水、高坡、大河……”
由佳丽咬着嘴唇，故作思考状，但其实在她上学的时候，每次做出这个表情，脑子里都在放空。作为一个外国人，她一直对易经不明就里。
“但仅仅是高山、大河、依次的排列，似乎这也并非是一张表意明确的地图。众所周知，八卦中的八个卦象，每一个卦象，都寓意丰富，它就像一串密码，奥妙无穷。它们除了象征世间风云变幻的自然形态外，尽人皆知，每一个卦象还都代表……”
“代表方向。”小禹抢答，随后，她一边在本子上写，一边读到：“乾代表西北；震正东；坎正北；艮东北；坤西南；巽东南；离正南；兑正西。”
我粗略地点点头，“你们想，这卦象每两个成组，如果把每组的第一个卦象，看作是方向，这一切都说得通了。所以当时我就认为，这石碑上的十六个图形，很可能就是一张地图。我们来看第一个‘巽艮’，它代表什么？”
“巽，东南，艮是高山。就是向东南行至高山？”小禹抬头望着我。
我认真地摇了摇头。
“啊？”小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记载八卦由伏羲所创，‘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相传伏羲当年仰观天上的云彩、下雨下雪、打雷打闪，看地上会刮大风、起大雾又观察飞鸟走兽，根据天地间阴阳变化之理，创造了八卦，即以八种简单却寓义深刻的符号来概括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这是所谓的先天八卦。而后，司马迁在《史记·报任安书》中说‘文王拘而演周易’。就是说在公元前1064年商朝时期，周文王被纣王所囚，在狱中，他对先天八卦进行了修改和调整，从而产生的后天八卦。也就是我们熟知的《周易》。”
由佳丽听得一头雾水，已经呈现出痴孽呆傻状了。
“显然，如果这块石碑是古代巴人留下的，那么，他们所处的历史时期，还并没有周文王，而他们使用的标记方式也一定应该是遵从先祖伏羲的先天八卦，而并非是后天八卦。”
“那就是说我应该用先天八卦来解读碑文喽，那先天八卦是怎样的？它和后天八卦的区别是什么？经过周文王修改过变成了如今的《周易》，那周文王到底修改了什么？”小禹问。
“修改了方向。”罗涛在一旁说，看来这家伙也并非一无是处。
他从怀中掏出军用酒壶，喝了一口，继续说到：“此前的先天八卦，乾代表的方位是正南，但当时，周文王的属地在西北，为了预示自己将来能够执掌天下，改朝换代，他将代表权位的乾位改成了西北。之后其他卦象所代表的方位按顺时针方向依次进行调整。”
小禹瞬间茅塞顿开。
罗涛的这次回答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在学校听他课时的情景，只不过今天回答问题的人，由我换作了他。我接过他的话头，“那么如果这样的话，第一个卦象中，‘巽’代表的就不是东南了。”小禹迅速的在本子上把八个方位都做了顺时针的调整，“按照伏羲的先天八卦，‘巽’是西南，是向西南行至高山。”
“对。”
小禹一发而不可收拾了，“那接下来就是向南行至流水；向西行至高坡；向南行至大河；西行遇高山；继续西行至……风……，是风口，两山之间的风口，或者是洞口；向西北见火？是火山。再向西遇平原！”
“完全正确。而且，很有可能，这些标记不仅仅出现在石碑上，在峡谷中的每一个标记点，也应该能找到相应的八卦标记。如果我们按照地图找到一个又一个标记，最终一定会找到地图的终点。”
小禹瞪圆了双眼，一时间不敢相信，我猜她又准备给男朋友打电话了。
由佳丽脸上一副我反正听不懂，但你们开心就好的表情。
“但那么问题出现了。”我随即话锋一转。
“啥问题？”
“那就是我当初打消认为它是一张地图的原因。如果我的判断没错，它真的是一样由八卦图形组成的地图的话，那这地图却缺少了一个最重要的元素。”当说到这里的时候，罗涛已经明白我接下来要讲什么了。他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他抿着嘴，说话时嘴形就像是耐克的logo，“缺少坐标。”
“对。缺少坐标，说白了，就是地图的起始点。就好比一张地图上，它没有任何文字，那它就不能被称作是一张地图，这石碑也是如此。”说到这里，我已经扭过头对小禹和由佳丽说了，因为我知道罗涛已经知道答案了。
“那坐标是哪？您现在知道了？”小禹问。
我并不着急和小禹解释，继续娓娓道来：“在去机场的路上，我就在想，如果陈寅也是在这碑文上的到了线索，从而开始了他的探险，那么陈寅是如何得到坐标的？”
“是在我这。”罗涛盯着桌布说。
“对。在他和罗涛通的那通电话中得到的。”
“是罗盘顶！”小禹恍然大悟。
“对，就是罗盘顶。我想再没有一个地名比这更适合做一个八卦地图的起始点了。我认为，陈寅此前听说过罗涛在那里出过车祸，在看过我的那篇论文之后，他隐约记得罗盘顶这个地名，在他和罗涛通过电话之后，他终于构建完成了这地图所需要的一切元素，于是，他出发了，他从日本回国，来到宣汉县，来到了巴山大峡谷，在樊哙镇稍作停留之后，他直接去了罗盘顶。”
“老师！干得漂亮啊！”小禹开始有节奏的拍起了桌子，之后一把抱住了站在她身后的由佳丽。
罗涛把头埋在了怀中，伸出单手，向我竖起了大拇指。算上大四那年他考试抄我卷纸那回，他已经好多年没向我比划这个手势了。
可就在我沾沾自喜达到顶点的时候，突然大叫不好！
“老师，怎么啦？”小禹以为地震了呢。
“机票忘退了。”
41
“接下来，我们需要一辆车，而且，最好这辆车不会因为刹车失灵而掉到山涧里。”菜上齐了之后，我抬眼看着罗涛说。
罗涛心生惭愧，低头不语。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清楚，在这远郊区县，经济发展的落后山区，很难找到一辆像样的四驱吉普车。
“几位朋友，我想你们需要的车，我正好有一辆。”这时一个声音从身后突然传来，吓我一缩脖。
我们同时转身向后看去。
说话的正是刚才用眼睛横我，坐我身后吃饭的中年男人。他身材微胖，圆头大脸，穿着一套老式西装，衬衫掖进系在啤酒肚下方的裤腰带里，一口东北口音，就听他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许崇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