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渐渐西沉的夕阳,我偷偷掰了掰手指头——我在这人来人往的翛然宫门前,跪了该有四个时辰了吧。
四个时辰,也就是八个小时,又冷又干,不得动弹,滴水未进,我的下半身以及我的五脏六腑早已失去了知觉;相比之下,更麻木的是我的心,翛然宫进进出出的各宫来道喜的主子奴才对我的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在我看来,全是笑话。
不过,我倒是有几分懊恼,人人都避之不及的事,我却揽上身,这不,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了吧。事情的详细经过其实是这样的——
今日,是一个尤为不寻常的日子。
翛然宫中,一片凄风苦雨。产阁中,潇贤妃已经气息奄奄,连痛苦的呻吟都发不出来了。忠心的奴仆跪了一地,呼天抢地,所有他们知道的神明都求过了,只盼主子平安渡过难关。从昨夜子时的阵痛开始,一直到此刻,潇贤妃已经躺在床上呻吟了将近六个时辰了,她那不知道是皇子还是公主的孩子始终不肯露头,而是将整个皇宫搅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整座皇宫都笼罩在极其紧张的气氛之中。上到皇帝、太后、皇后,下到皇子、公主、宫妃,甚至宫女、太监,几乎人人都指望着翛然宫能传出较之过去的五个多时辰不一样的消息来;尽管每个人所期待的结果不尽相同,可终需一个结果来了结所有人的猜想的。将近六个时辰啊,所有人的心都悬在半空中,快折腾不动了。
所谓病急乱投医,皇帝心疼爱妃,自己却无能为力,只好将所有他想得到的人都宣进了翛然宫——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宫里所有的接生嬷嬷,甚至和尚、道士都被宣进宫了,和尚自然是诵经祈福的,而道士则是降妖除魔。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皇帝所做的努力丝毫没有奏效。赫赫天威,岂能遭逆?皇帝龙颜大怒,下旨若贤妃娘娘稍有不测,要一干人等提头来见。这样一来,翛然宫中的人更是如覆冰薄。
“娘娘……娘娘……”估计产阁里的接生嬷嬷们手忙脚乱,嘴里更是闲不住,“用力啊娘娘,啊——娘娘!”房间里传出众人的惊呼。
一个嬷嬷奔了出来,满眼惊恐地对着外面的一大帮太医喊,“不好了,娘娘厥过去了。”太医们个个面无人色,奈何宫中禁忌,又不能当面施救,只能吩咐灌参汤掐人中什么的。
千仪公主满脸焦灼,坐立不安,望着产阁进进出出的人。我站在一旁,看着她,“公主,您别忧心了,贤妃娘娘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听见我的声音,千仪公主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她站起来,握着我的手,她的确为潇贤妃担忧,因为她急得手心全是汗。“乱红,”她唤我的名字,“你平时点子最多,你有没有办法,救救贤妃娘娘,她现在都昏过去了,再这样下去,大小都难保啊。”
我心中暗暗叫苦,“公主,这生产的事,奴婢确实没有办法。”我还想多活两年呐,可不想“提头来见”。
“乱红,你就想想办法吧,贤妃是好人,好人不该这样受苦的啊。”这话倒不假,潇贤妃的温柔贤良、平易近人是宫里出了名的。“生产的事你帮不上忙,可晕厥的事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千仪公主也是一个平和的人,对下人说话从不盛气凌人,哪怕是这紧要关头。我跟了她十年,深谙她的性子。
“这,”我犹豫了一下,算了,“奴婢去试试吧。”为了这两个待我不薄的主子,我拼了!
得先告诉大家,我不懂医术。千仪公主之所以会叫我想法子,是因为我平时鬼主意多,并且歪打正着救过一两个人,至于是如何做到的,以后再说,现在救人要紧。
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太医,推开产阁的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还带着些许血腥味。我重重地皱起眉头,这些人有没有常识啊,这样憋闷的房间,正常人都得熏晕了,更何况一个虚弱的产妇。我扫了一眼屋里,房间很大,四周挂起白纱帘子,帘子中间摆着一张没有床幔和围栏的平板床。透过帘子,我看见,一大群人围着失去了意识的贤妃。
“把窗户打开,换换屋里的空气。”我对那些帮不上忙只干着急又只会制造二氧化碳的宫女说。
“不行。”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制止了我,可谓声色俱厉啊,“娘娘体虚,不能吹风。”
我转过头,看了那老嬷嬷一眼,没理会她,示意开窗。
“你是什么人?”老嬷嬷显然关心我多于贤妃,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没心思跟她杠上。我走向床边,她竟然还想过来阻止我,但另一个嬷嬷拉住了她,在她耳边说了点什么。
一个宫女正抖着手端着一碗参汤在喂贤妃。那么冷的天,贤妃也满头大汗,双目紧闭,双唇也紧紧抿住,汤药根本喂不进去,可那宫女还是在发着抖盲目地喂。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你让一让,”我轻轻推开那个宫女,又对围成堆的人说,“大家都让一让,让娘娘喘口气。”
这一次,大家居然很听话地散开了,估计是大部分人都认出我是那个曾经救活过公主和皇子的“大红人”了吧。
我轻轻地拍了拍贤妃苍白的脸,“娘娘?”不能紧张,我安慰一下自己。定下心来,我想了想,一咬牙,只有这样了,死马当做活马医吧,老天保佑我一定要成功啊。“娘娘,得罪了。”我深呼吸了一下,又吩咐旁边的人准备好参汤和什么催生丸之类的。
看着眼前这双玉足,我几乎下不了手,可时间不等人,容不得我再犹豫了。我拔下头发上别着的一个银簪子,咬牙闭眼用力往她的脚底板一戳。除了贤妃和我,屋里的人都惊呼了起来,也没人来阻止我了,这个大不敬的罪名就由我来背吧。
贤妃的眉峰紧紧一缩,我暗喜,又走到她面前,看见她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开始动了起来,我再次咬牙,心中暗自祈祷,伸出右手,左右开弓,“啪啪”两声,干脆地扇了她两记耳光。这一次,那群嬷嬷宫女扑通一下跪了一地。
“啊……”一声微弱的呻吟响起,我赶忙叫道,“娘娘,您快醒醒,娘娘。”我端起参汤往贤妃嘴里一灌,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没错,我故意让她呛着的。原谅我这个罪人吧。
咳嗽过后,贤妃真的彻底醒过来了,她睁开眼看见我,“乱红,你来看本宫了,千仪公主呢……”
“娘娘,您醒了就好,公主在外头守着您,她说要等着当姑姑呢。”我笑着说,转头又对跪着的人喝道,“还不快起来,娘娘醒了。”希望她肚子里的孩子没闷死才好……
于是,产阁内又响起了贤妃有力而响亮的呻吟声。
花厅焦急等待的千仪公主看我出来了,忙迎上来,激动的握着我的手,“乱红,我就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有气无力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只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是贤妃娘娘的福气,奴婢不敢居功。”
居功?我对自己的措辞感到可笑。我就等着被乱棍打死或者身首异处吧。虽然我是弄醒了贤妃,可是任凭宫中哪个主子,估计甚至包括千仪和贤妃在内,要是知道了我是这样“救”醒贤妃的话,都容不了我。我太了解这些人了,在他们眼中是绝对没有奴才打主子这一概念的,在任何情况下都一样。我只是赌一赌千仪和贤妃的良心。
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我可能救了两条人命呢。只求贤妃昏迷中不知道是我打的她,可是她脸上的两个巴掌印和脚底板那个血窟窿能哄得了谁呢!还有产阁里那二十几只眼睛十几张嘴,我拿什么去堵啊?死了,死了,我这次死定了啦……
“乱红?乱红?”千仪公主打断了我的思绪。
“奴婢在。”我恭谦地应。
“在哪儿呢?”千仪公主笑道,“我都叫你好几遍了,你这小妮子,魂都飞了。”说着她还点了点我的额头,“说说,是怎么弄醒贤妃娘娘的。”我干笑两声,不敢回答。其实她只比我小两岁,今年刚满十六,可她总爱装老成,爱叫我“小妮子”。
“皇上驾到——”我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听到太监总管扯着嗓子发出的让我听了十年却依然头皮发麻的怪叫,真想不明白,他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无奈,又得下跪。我在十年的宫廷生活中早已习惯了卑躬屈膝、自称奴婢,可是习惯并不代表我甘之如饴。
“都起来吧。”皇帝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毕竟那里面躺着的,是历经四年圣眷不衰的佳人啊。“千仪丫头也在啊。”皇帝看见了自己的妹妹。
“是的,皇兄。”千仪见了皇帝也是毕恭毕敬的,“臣妹在等着贤妃娘娘给臣妹添个皇侄儿呢。”
皇帝笑了笑,抚抚千仪的头——他还是很疼爱这个妹妹的——看向旁边的太医,“贤妃的情况如何了?”
“回皇上,”为首的何太医向皇帝作揖,“贤妃娘娘她……”
“哇……哇……”洪亮的婴儿啼哭声从产阁传出,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紧接着,接生嬷嬷出来报喜,“恭祝皇上喜获皇子,万岁万岁万万岁。十二皇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
然后就是皇帝冲进去抱儿子,安抚他刚生产完并心满意足地睡着了的爱妃。在安抚的同时,当然发现了他娇滴滴的贤妃娘娘脸上以及脚上我留下的印记。皇帝登时大发雷霆,质问缘由。在我还没来得及自首的时候,那个几刻钟前刚和我结下梁子的老嬷嬷跳了出来,当时我一看,心想自己完了。
结果那老嬷嬷可真没让我失望,她毫不客气添油加醋地将我“救醒”贤妃的过程描绘得天花乱坠,皇帝听完,二话不说就要将我斩首,还好是千仪舌灿莲花,三言两语说服了皇帝,让我跪在这儿等贤妃醒了再亲自发落,这才救了我的小命。基于此,我还是很感激千仪的,她到底没让我失望。
可是潇贤妃这一觉睡得可真不浅啊,我估计我是看不见今晚的月亮了,因为我已经看见落了一半山的太阳顿时变成了好几个,而天却越来越黑了。
低血糖……这是我整个儿栽倒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的最后念头。
临合眼,我居然还看见潇贤妃的贴身婢女从里面火急火燎地奔了出来。
末日审判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