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回到长乐宫中,只觉得疲累,准备卸了妆饰早些歇下。巧儿一边替她篦着头发,一边说:“今日娘娘为了月郡主出头,可真是解气,奴婢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林公子竟是这样的人!”
“我也不曾想这林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攸宁道,“他与蓁儿婚礼那日已经闹得十分难堪,今日竟还带着那丫鬟进宫赴宴,真不知是如何想的。”
“奴婢瞧着今日皇上是站在娘娘这边的,怎么娘娘不请皇上来宫里坐坐呢?”巧儿瘪了瘪嘴,“自从娘娘从佛保堂出来,皇上还从未来过长乐宫呢!”
“今日十五,按规制皇上也应去皇后宫中,更何况我并不希望皇上来。”攸宁小声说,“这宫里,恩宠越盛,招来的是非就越多。左右我苏王府不需要我所受的皇恩来挣这个前程,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在这宫中生活下去,能拖一天便拖一天吧!”
“奴婢也是心疼小姐,这宫中有恩宠不好过,没恩宠也不好过。”巧儿道。
“是啊,走一步看一步吧。”攸宁摸了摸自己的鬓角,“没法预知的将来,只能一步一步慢慢走。”
此刻攸宁并不能看到正痴痴站在她身边的楚逸。自从攸宁从佛保堂中出来,他已经多日不曾隐身行走在深宫内苑之中。毕竟这样隐着身形日日在暗处窥视着一个女子,终究不是君子所为。只是今日,当他看到攸宁抚着琴唱着歌的样子,思绪骤然被拉回那个天气闷热的夏日,空气中弥漫着汗液蒸发的气息,隔着一道院门,他从门缝里看着她弹琴的身形,她的声音从缝隙中传过来,显得更加婉转动人:“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1】
彼时他的父亲刚刚将这支歌谣收入书中,便被她和着曲子唱了出来,合着那歌声传出来的,还有父亲中气十足的豪迈笑声,他想转开眼,快步走过去,脚上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眼也全然离不开她的身影。
而今日的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下凡历练、困于情劫的伯奇君,可是听到她的歌声,却还如那般痴迷。他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活了这么多年,原以为留在这里只是为了补偿自己的亏欠,怎么却如凡夫俗子般生出了许多的痴心妄想来。
定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他这样想着,却无法驱使自己早些离开,他看着她合衣睡下,巧儿放下了一边的床幔,只在离着床较远的地方留下了两支烛火。宫室内的光线昏暗了下来,她许是累了,不过一刻钟就已经安然入睡。他悄悄行至榻边,看着她熟睡的脸庞,那是记忆中她最好的模样,是浣花溪边初见的,巧笑倩兮、顾盼生姿的模样。
楚逸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抚在她的面颊上,明知她感觉不到,可他的动作仍然轻地有些颤动。几乎是不可控制的,他进入她的思绪,只想看看在她早已淡忘的灵魂深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屏息凝神,将自己的精神汇集成一道鸦青色的光芒,顺着他的指尖进入她的世界。忽然,他的身形猛地一震,气息打乱,险些坏了隐身咒现出身形来,他慌张地收回精神,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女子,而后迅速离开了皇宫。
安阳侯府早就是一番静悄悄的景象,清苑正守在楚逸的屋子里一边看门一边打着盹,猛地被木门用力推开的声音吓醒了,一抬眼就看见楚逸正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清苑心里有些打鼓,他见过的伯奇君,向来都是一副事事不关己的样子,何曾有过今日这样的怒气?只见楚逸冷着脸,缓步行至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清苑的脸,清苑被他盯得愈发紧张,只好陪着笑道:“侯爷,您这是……”
“清苑,你跟着秦广王有多少年了?”他悠悠开口,原本清淡的眸子中竟染上了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般的异色,他的瞳孔有些收缩,整个人看起来无比凌厉。清苑盯着这样的一双眼睛,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安阳侯身体里原是那以凶猛的伯劳鸟为原身的伯奇君,他平日里总穿着鸦青色的长袍,看起来虽然疏离倒也温润,眼下身上却有掩饰不住的戾气与狠绝。他心底有些惧意,嗫嚅着回话道:“自我得道,已有近两百年了。”
“时间不长,但你必定不少听那老夫子念叨我。”楚逸一只手抚在额上,轻轻揉着太阳穴,看起来似是有些疲累,“以他的脾性,当初我突然愿意到人间来,他一定是探查过苏王府的宁郡主,告诉我,他都探查到了些什么?”
“伯奇君下凡是为了小容,秦广王如何要去探查宁郡主……”清苑正欲打个马虎眼,却听得楚逸凉凉的声音钻进耳朵里:“此刻我还在与你好好说话,若你知道什么,赶紧告诉我。”
这句话说得极轻,也没有什么威逼利诱的言语,却如一条极其冰冷的蛇钻进了清苑的耳朵里,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咽了口唾沫,道:“秦广王也是担心您才……”
“我问了什么,你说就是了。”楚逸道。
“秦广王回去后细想了一番,觉着您一开始似乎并不愿来,后来是在知微镜中看到了宁郡主,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于是他细查了一番,却发现……”清苑像是在思考如何说清楚,停顿了片刻,“什么都探查不到。”
楚逸原本揉着头的手猛地顿住了,声音早就已经冷得不像话:“你说什么!”
清苑更加瑟瑟,连忙回道:“就是什么都探查不到,原本说起来,这人生死轮回,虽要饮下一碗孟婆汤,但世事轮回的痕迹总会留些印记在灵魂中,顺着这些印记便可知其前世,可宁郡主的灵魂里什么印记都没有,什么都找不到,就好像一张白纸一般……”
“这怎么可能……”楚逸自言自语道,他的头猛地疼起来,这样看来,攸宁究竟是不是自己苦苦找了这么多年的她?
“是啊,按理说除非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魂飞魄散,灵魂多少都应有些印记才对。”清苑也有些疑惑,絮絮念道。
楚逸的眸子倏地收紧了,他脑中突然响起前世濒死前在耳边响起的那个声音——
“你宁求一死也要换她平安,我偏要她死,还要她生生世世,再不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