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阿七的家在临近的城镇,从城东的鬼门关出来后,彦许便带着阿七前往自己在人间的住处,打算从那里开车去往小城镇。
刚从鬼门关所在的深巷走出,巷口便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几辆铁路怪物从他们身边疾速驶过,车轮碾压过路面溅起了些许泥土。街道对面的咖啡馆,形形色色的人影走入又走入。远处商厦上悬挂的老钟又开始晃悠着报时…整个世界,即便是没有了他们的存在,仍然按照既往的频率运行着,而他们二人像是被隔离在忙碌生活之外的景象。
这虽然不是彦许第一次返回人间,但却是他死后第一次回家。或许是因为家中有做好饭菜等候你下班的妻子,或许是因为怕贪食的小猫碗里没了口粮,总之,人们生前总是对家这地方有着深深的眷恋。而彦许的父母早亡,也没有经常走动的朋友。这所谓的人间烟火,没有一簇是为彦许燃烧的。
不过十几分钟,二人便来到了那座矮胖的建筑前,这楼上的某一间出租屋,便是彦许在人间的安全区了。这栋四层楼房外墙统一漆着奶白色,不过老旧的墙体似乎在一点一点剥离原有的色彩,回到建筑原料的那般灰扑扑的模样。二人沿着螺旋形楼梯向三楼走去,途经的窗户皆髹漆成暗红色。终于到了属于彦许的那间小屋,其实租期在彦许死后不久就到期了,但由于位置偏僻不靠近商圈,又没有电梯,便一直没有租出去了,彦许意外的成为了最后的拥有者。
彦许掏出那串黄铜黄铜钥匙,一把一把试着门锁,到了第三把钥匙上场,门锁内部响起了确认成功的动静。进入这间许久未有人居住的屋子,屋内光线昏暗,尘封依旧的味道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股霉烂潮湿的阴冷气息。狭窄的空间里堆满了零碎杂物,几乎不能插脚。彦许示意阿七在门前等候,双脚在成堆的垃圾中踏出了一条小径。翻找片刻后,找寻到了那把挂着卡通饰物的车钥匙,悬挂着的超级马里奥不知被谁用力摔碰过,已然成了断臂的杨过。
二人无言的走出小屋,对过往的逃亡使他们步伐加快,很快便离开了窒息的矮楼,步入停放了寥寥几辆车的停车场,空阔的空间让他们得以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彦许从裤兜掏出方才在废墟中找到的战利品,那盒生前购买的外烟,是同事推荐的一种果味香烟。用上下牙固定住并熟稔的点燃它,浓郁薄荷味从口中蔓延开来。烟盒上密密麻麻的印满了意味不明的俄文,让他联想到病号们手背上满布的针孔。
在五颜六色喷漆的轿车里,寻找那一辆样式老旧的马自达并非难事。香烟的燃烧速度不会因为他的行进而放缓,火顺着烟身燃来,指腹传来被火燃烧的炙热。彦许按下车钥匙的开锁键,二手马自达便发出了欢迎的叫声。左右环视后,发现周遭居然没有垃圾桶。他苦笑着掐灭烟头,重演高中时代担任球队投手时,每天联系无数次的动作,扬起手臂将烟头用力投掷到某一处。
轿车开始前进。彦许手握着方向盘,十分规矩地操纵着这辆铁皮怪物,汇入无尽的车流中,朝南边的城镇方向前进着。此时并不是上下班高峰期,没能体验到塞车的焦灼,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在路口等待的时候,不时有赶时间的人从车窗伸出头,焦急地使劲按着喇叭,催促前车别挡路。
彦许开启了智能腕表的导航系统,率先打破了不言语的局面,打趣的说道:“半小时到你家。要是碰上塞车,一堵就没完没了,你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在这辆二手车上腐烂了。”虽然是玩笑话,但其中的内容的确是真实的。作为拥有肉身的鬼魂,彦许在人间逗留太久的结果,就是肉体消亡。
坐在副驾驶座的阿七,正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车水马龙景象,接话说:“现在想来
以前都没有好好坐下来,打量过这座城市的风景,只是忙于生计。”眼见着马路两端的红绿灯处挤满了蝼蚁,待信号灯交换后,便又匆忙的各奔东西。
彦许戳开车载CD的按键,CD机便猛烈的抖动起来,将一张唱片完整的吐了出来。便转头说道:“这是我生前最后的听过的唱片,不介意音乐取向不同的话,我可以放给你听,全当解解闷。”
阿七自然是点头默许,那张唱片便又重新被吞噬进机身内。车载CD的喇叭因为灰尘堵塞而开拓了演奏范围,在读取出淳淳的低声吟唱以外,还时不时会蹦出闹心的杂音。这张唱片出自于冷玩乐队之手,歌者复杂情绪的呐喊凝固在唱词里,又窜进听者的耳朵里。多亏这难得的悦耳声响,这趟活死人的旅途没有丁点无聊,二人谈论起了生前鸡皮蒜毛的小事,聊得很是投机。彦许也知晓了更多阿七生前的境况,比如孩子的父亲早年不告而别,她是独身拉扯大孩子的;又比如,她不太会取名字,孩子的姓名都是以家乡的地名命名的…
在听阿七讲述的过程中,那份从干枯眼眶中流露出的不灭情谊,是彦许不曾见识过的。当彦许迈入好奇世间万物的年纪里,父母早就因故身亡了,在冗长又孤独的青春时期里,没有机会问询有关生命的力量。彦许双手握紧着方向盘,分毫不差的按照导航的指示开往小镇,目光凝视着前方的风景,轻声问询道:“你生下儿子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像是与同行的人对话,又像是与伫立在时间长河的对岸,早已记不清容貌的母亲对话。
这个问题从口中抛出后,车辆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阿七注视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象,山丘在起伏着,每秒钟,都有新生的幼苗挣破地面表层,每秒钟,都有枯死的树叶从寄生已久的枝桠脱离。世界正如一台庞大的机器,并不会因为缺失某个零件而停止运转,甚至根本不会察觉到这份失去,因为马上就能拧上同样的备用零件。
沉默在空气中炸裂开来,音乐声如熊熊烈火般灼烧着每根神经,在快要使铁皮怪物载着的两人窒息时,阿七终于开口了。
“我本来是一台坏死的机器,心脏是膨胀坏掉的浆果,待在一口深井里,可用的功能仅仅是抬头观望正方形的天空,所走的每一步都只是为了防止身躯生锈。但那从那一刻起,我被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