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乌鸦在辛荼头顶上方盘旋了几周才缓缓落地,扑棱着漆黑着色的双翼,猩红色的尖锐鸟喙和夜色颇为映衬。只见它的周身被一团黑气所笼罩,随后便变回了人形身影。那身影起先背对着辛荼,借着清冷的月光,见这使者兜帽遮面,削瘦挺拔的身形裹在不合身的黑色锦袍之中。虽不见其面目,但种种迹象表明,这名黑袍使者,正是死神长老麾下的椎疫。
辛荼微微欠身,还算恭敬的拱了拱手,问道:“不知椎疫使者为何事前来?”心中揣测道,这椎疫作为小辈不先向他行礼,想必手里是抓住了什么小辫子,才如此傲气。
椎疫这才缓缓转身。兜帽遮盖住了椎疫的面目,只露出如猎鹰般的双目,而那目光似乎也能劈开空气的一双眼睛。语气不失平稳的说道:“想必贵局已收到了地狱道惨案的线报。椎疫此次前来,也是得了长老的吩咐调查此事。”说完便从袍内取出了一卷陈旧泛黄的卷宗,递与了辛荼。辛荼小心的展开了这卷宗,仔细端详了起来,读到好几处字眼,神情从未如此郑重。
辛荼合上这卷宗,只觉得比摊开时沉重了许多,心中又荡起浅浅涟漪,悸动不止,本就烦乱的心绪愈发严重。他竭力维持着镇定,脸色难看至极,语气生硬地说道:“那么死神殿的意思是…旧事重查?”
椎疫在心中暗道,辛荼这老头看到旧宗后仍不乱手脚,兴许自己低估了他的城府。开门见山的说道:“是的,五年前那件事本就诸多疑点。”
只见辛荼双眉阴郁的皱起,嗓音清冷的让人倍感压抑:“无碍,既然有人想要翻起浪,鄙人也绝不介意。”那语气像极了久经风雨的渔夫,摇着船桨游荡在短暂平静的海面上,对着即将席卷而来的龙卷风,毫不服输的下了战书。
椎疫冷哼了一声,没有兴致再试探这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老匹夫,摇身变作那猩红利喙的乌鸦,扑棱着漆黑的翅膀飞上了夜空,只留下几根羽毛轻盈落地,为这场无休无止的博弈作了点缀物。片刻后,从执行局楼侧后方走出一道人影,此人正是执行组组长湛卢。原来半个时辰前,辛荼便吩咐了他躲在暗处旁听,因此有幸成为了这场博弈的唯一观众。
“这椎疫的前来,就是丰栀那老东西给我们的下马威吗?”湛卢低声问道。
“恐怕不止。老家伙百年来一直记恨着我们,是我们掉以轻心了。奉栀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从将靡歌那丫头调派过来起,就在布一盘棋局。”辛荼语气颇为无奈,似乎在悔过自己没有早早看透,竟然让奉栀在旧事上做了文章。
湛卢随即接道:“属下认为,纸终究包不住火。当年那件旧事,与此番靡歌丫头的事,有许多相似之处。这奉栀老儿,亲手塞给我们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可见是费心设计了。”
“也不全是。借奉栀一百个胆子,也断然不敢在那件旧事上动刀,只怕是恰巧,使得那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辛荼仍是眺望着远方那片深山密林,心想果真如前辈们所说,从这座毫无生气的山径野地中窜出的,不是毒虫,便是蛇蟒。
二人伫立片刻后,辛荼便以偶感风寒为由回了休息室,临走前将那卷旧宗交付给了湛卢,并嘱咐他做好准备,那些多年来对执行局虎视眈眈的猛兽们,要开始躁动了。这时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淅淅沥沥地坠在地面上,洗刷着白昼里堆积下的污泥,让人微生寒意。湛卢在亭内摊开了这卷旧案,记忆便将他拉扯回了五年前的光景。
那时湛卢刚晋升为高级执行官不久,与同僚中能力出众的暇翁素来较好,多次一同出勤任务,结下了很深的情谊。可某一日,局内两名执行官暴毙在休息室内,尸首成块分离,场面很是血腥。负责调查此案的仵作仔细分析了尸首后,断定凶器是一种布有齿状的利器,并将凶器大致相貌用画笔记录了下来,张贴至执行局内。旁人或许只是瞧热闹,可湛卢一眼便认出了那凶器。布有齿状且长度半人高的凶器,其特征完全与搭档暇翁的能力物阔天斧一致。而当湛卢前往搭档的休息室求证时,暇翁已经被鬼差和黑石狱狱守所带走,之后便再也未见过那暇翁,以及他的阔天斧。这件事便也成为了阴间官僚机构内的禁忌,偶有不懂事的小鬼提起,被长官鞭打致死的案例。
事发两年后,湛卢晋升为执行组组长的第一日,并未兴高采烈的迎接勋章,而是立即拿着升级的权限卡去调阅了案件的详细报告。这才知晓了更多骇人的细节,譬如阔天斧,本就是戾气极重的兵器,需要不时用大量鲜血洗礼,才不会吞噬使用者的魂魄。在杀戮同僚前的数十年里,很难想象这斧下冤魂有多少。而阴间有关违禁能力物的律法,也正是因为阔天斧一案才大有改动。靡歌的能力物,也赫然出现在违禁名单内。
这死神机构殿堂宝座上的奉栀,明明知晓靡歌的能力物功效,仍然批准她调遣往梦境执行局的奏章,可见就算是无风的天气,他也准备好了变天时,严惩梦境执行局所需的镣铐。
湛卢恍然明白,地狱道一事,只怕是与一年前逃逸出黑石狱的暇翁,大有关系。不知是否是因为这冷冽的寒风,他强壮的身躯竟然有些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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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荼并未像先前告知部下的那般回屋休息了,而是来到了急救室内。不过他也并不是诚心欺骗部下,只是二十分钟前,他接到了来自医生的密报,说深度昏迷的靡歌,有了苏醒的征兆。
原来是坐在病床旁偷懒瞌睡的护工,被玻璃坠落地面碎裂的声响惊醒了,发现靡歌白皙的手正剧烈的颤抖着,还打翻了身旁小桌上的药杯。
辛荼望着病床上沉沉睡去的靡歌,只见她的双颊有些许发红,清秀的脸庞上浮现出孩童酣睡的满足神色,细心去听,耳朵还能捕捉到一两句梦呓。吩咐医生指派做事细致的护工,针对靡歌每日状况写下观察报告交与他。
走出病房后,辛荼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折回来了,并且差专员立马去往人间寻一个苹果。半小时后,一只红皮苹果奉上了辛荼的掌中。辛荼从上衣口带里掏出一把做工精致的小刀,用食指将刀片覆在苹果表面,大拇指则固定住苹果的位置,沿着边缘的走向削下长长的果皮。动作并不熟练,艰难的过程耗费了好几分钟。待完成后,辛荼将光溜溜的果肉小心放置果盘中,生怕动静太大吵醒了睡梦中的靡歌。
人世间的许多回忆,由于过去太久,都已经记不清了。但辛荼始终记得,在自己的人类时期生病时,家人也会像自己方才所做的那样,为自己削上一个苹果,尽管那略微酸涩的果子他从不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