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走旋梯下了楼，靠着窗口坐在一张小圆桌前，他静静地注视着金碧辉煌的酒店建筑，注视着大厅里的一切。
一进国大酒店就会看到大厅正中心的一架钢琴，周围摆着绿色的盆栽，它静默地伫立在那里，只是苦于一直无人弹奏。围绕着钢琴，大厅可以分为两大部分，左半区是用餐的地方，其中又分为西餐区和中餐区，当然楼上也有很多吃西餐、中餐和日式料理、韩国料理的地方，楼下的一般都是中档消费，右半区是休息区，一般是来客休息的场所，提供甜点、咖啡、炭烧、茶等。林宇现在就坐在右半区最靠里的位置，他一看那小姑娘一直在中间地带来回招待，怎么都到不了这里，便又移了移位子，坐到靠钢琴的地方。整个大厅都笼罩在庄重典雅的金黄色灯光里，人人都会在心中升起一种神圣抑或尊贵的错觉，他们愿意为自己的这种错觉买无数次的单，并且乐此不疲。
李国大又出现了，但是这次身边多了个女的，实际年龄二十几，但是看起来就跟四十几岁没有差别，她长得实在太丑陋了，烫得一头的黄头发，那一根根麻花式的蜷曲，让林宇由心中泛出一阵恶心，她打扮得极其妖艳，哦，不对，用此形容似乎会玷污了这个词。她眼睛极小，獐头鼠目，眉毛又像枯草，鼻子肥大，嘴巴里露出一对黄黄的大龅牙，这就是一只耗子啊，整体造型简直就是《西游记》里的黄风怪。这只耗子此刻屁股正一扭一扭地跟在李国大后面。林宇突然间觉得这女人分外眼熟，再一瞥，看到“宇儿”蹿过去牵住她的手，林宇才知道原来眼熟是因为“宇儿”长得就是这种模样，他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林宇怒火中烧。那个耗子女人也不管客人吃饭的心情，她看到那个小姑娘挡在她的前面便一巴掌甩向她的脑门，小姑娘没有料到有人会在背后打她，外加上用力过大以及附加的疼痛，小姑娘摔倒在地上，瓷器打碎在地上，小姑娘的手蹭在瓷器上，鲜血直冒，她勉强地站起身。“宇儿”冲上去一巴掌甩在小姑娘的脸颊上：“嘿，小东西，你在干嘛啊！”“宇儿”两手叉腰，一双眼睛瞪得鼓圆鼓圆的。小姑娘用手捂住脸，手掌上的血刮到一点在脸上，在这种灯光下面，本来是很难看清红色的，可是林宇这一次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小姑娘脸上鲜红的巴掌印以及粘到脸上的血，他的心疼了，那小姑娘似乎要哭，但是她愣是一滴眼泪没流，林宇看到她那仇恨夹杂着顽强的眼神，突然恍如隔世--和诗诗那么相像。她跪在地上，一边道歉，一边收拾碎片，周围的顾客有些人因为对那个刁蛮的小姐不满起身离开，耗子女人和“宇儿”就更加起劲了，大骂那个小姑娘白眼狼，“宇儿”甚至冲上去踢在小姑娘的小腹上，那个小姑娘却从头到尾，一声都没吭。这就让“宇儿”更加气愤了，她扬起手再要打的时候，那个小姑娘缩着脑袋任由她打，不还手，更不退缩，眼看就要打到的时候，只见一个黑影窜到小姑娘的身前，一把手抓住了刁蛮小姐的手臂。原来是林宇，他稍微用了一些力，“宇儿”就嚎啕大叫，破口大骂，言语不堪入耳，她又伸腿来踢，可惜腿短，够不着。林宇看她叫唤了一会儿，便撒了手，她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什么污言秽语都说出来，林宇咬着牙关，要不是知道她是谁，他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打得她永远都不能张口说话。耗子女人刚想来助战，却被李国大呵斥住了，他看到了林宇，连忙骂她们两个狗东西，叫她们滚开，自己上前来拱手道歉。林宇嘴里只道没甚关系。
“我家那些山村野人不识得贵人，您就别见怪了啊！”李国大把手往林宇肩膀上搭了搭。
“你也甭客气，事不算什么，请求我倒有一个。”林宇脸上挂着微笑。
“我这儿就是您家，有话直说。”
“这个小姑娘手受伤了，今晚就不做了，可不可以。”林宇看李国大的笑有些厌恶，便又坐了下来，他把那个小姑娘拉到自己跟前。
“这，情理上是说得过去，但是您瞧啊，我这晚上又忙的，怕是人手不够呀！我也忙啊，要不我就自己端盘子去了不是。”他猥琐地笑着，眼神里泛出一种油腻的光泽，就和他那恶心的头发一样。
“够了吧？”林宇掏出一千块钱轻放在桌子上。李国大笑看着林宇，手却伸去拿钱，揣在自己的口袋里。
“您看，这碎盘子，这可是好瓷器啊，平日我自己都不舍得用啊！”他真是一个超强演技派的演员，一个十几块钱的盘子被他这么绘声绘色的一描绘，立马就升了值。果不其然，林宇又掏出五百块钱摔在桌子上，摆摆手，意思就是让李国大赶紧消失，他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拿了钱，慢悠悠地晃走了。
林宇看着身边的小姑娘，她头低着，没有一点委屈的神情，也没有因为林宇救了她而有一丝一毫的感激，她的脸冷若冰霜，这应该是生活磨砺出来的。
“你看这手，”林宇把姑娘受伤的手拉伸直了，她脸上露出难得的羞怯，更多的却是恐惧和害怕。林宇从西服口袋里掏出领带，把它当纱布一样细心地给她绑好，原本领带是被他扔在副驾驶座上的，他从理工大学到了这里以为还用得着便塞进了口袋里。血终于止住了。“跟我出去散散心吧，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待在这里。”
小姑娘抬头看到了刁蛮小姐恶狠狠的眼神便点了点头，她又回过头去，领班站在那里也点着头同意。林宇便牵着她手出了国大酒店的大门，来到了寒风凛冽却轻松许多的自由世界。屋外太冷，她哆嗦了一下，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在手臂上上下搓着。林宇瞥到了，便脱下西服蹲下身子给她披上，她使劲地摇头拒绝。“不愿意就开口说话。”林宇笑着，弹了弹她的额头，可是她愣是没有讲话。小姑娘的身高不高，只到林宇腰间，俩人在寒冬的大街上散步就像和善的父亲和他心爱的女儿，在旁人看来他们就是一对幸福的父女。接着林宇带她去小诊所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到夜市去吃路边摊，一开始小姑娘显得很拘谨，放开之后，林宇就对她的胃口瞠目结舌了，她一个人吃了一大碗米粉，还吃了两只小烤鸡，一小只啤酒鸭。林宇看着她那美滋滋吃东西的样子，顿生时空错愕之感，就像诗诗坐在自己面前，又像是自己的女儿坐在自己身边。他露出久违的真心的笑容，心在这一刻解除了所有防备的铠甲，满是柔情。
“你叫什么名字啊？”
“家里还有别人吗？”
“你是不是从小就不喜欢说话啊？”
“难道你是个哑巴？”
……
林宇一连问了好些个问题，但小姑娘就是什么话也没有说，闷着头吃自己的东西，她似乎好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林宇看到那一双美丽又忧伤的眼睛，那张可爱却满是愁苦的脸，那孱弱又饱受摧残的身体，便不忍心再追问，拍了好多张相片存在手机里。吃完东西便又牵着她的手回去，她显得有些不情愿，不知道是不情愿林宇牵她，还是不愿意回去。这是西界市的夜晚，在城市的繁华阶段，路上有遛狗的，有散步的，有卖东西的，有顶着寒风下棋的，只有他们这一对貌似的父女默默地散着步，两个人都装满了心事，一个三十岁，一个十岁。林宇已经很冷了，他只穿着一件衬衫，可依旧微笑着看着身边这个小女孩，他在寒风里行走，有一种洋洋自得的父亲保卫女儿呵护女儿的感觉。小姑娘也发现了林宇的寒冷。她突然立着不动，抬着头满含深意地望着林宇。
“怎么了？”林宇疑惑地蹲下身子。姑娘依旧不说话，她拉了拉林宇的手便垂下眼睛看着地面。
“是要我背你么？”姑娘欣喜地抬起头，这是一种不易察觉的欣喜，因为她的脸上之前一直都冷若冰霜。
她的举动老让林宇捉摸不透，可是只消一会儿他就理解了姑娘的意思，于是他蹲下了身子。多么难以琢磨的神情啊，那么清澈干净，像是泉水叮咚，又像是风铃叮呤，充满了羞怯，又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故事，其间沉淀着多少痛苦，此时又是多么欢乐，虽然外人看来冰冷似铁。林宇却从其间闻到一股从未闻过的鲜花气息，听到一曲从未听到的绝妙玄音，这种奇怪的感觉悄然把他的心宫之门敲碎了--他和她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他缓缓地蹲下身，小姑娘轻轻地爬上了他的背。
“走勒！”林宇笑着，两只手臂牢牢地勾住姑娘的小腿，她就安安稳稳地趴在自己的背上，一双又暖又软的小手勾着林宇的脖子，他感到后背的温暖，之前的寒意消去不少，这时林宇才知道这小机灵的一片心意--原来她是在给自己取暖啊！丫头不说话，心思却细腻得厉害，表达出来都让粗心的人感觉不到，春风化物都大抵如此。林宇心里欢喜得紧，背着轻轻的她，悠闲地在人行道上荡漾着，他这一刻是幸福的，十年了，十年了，上一次这么彻底的幸福还是十年前他和诗诗那么纯情相爱的时刻，一晃而过，已经十年了，“宇儿”都已经和这个小姑娘年纪相仿了。就让这男人享受这短暂的幸福光阴吧，他心里也太苦了，苦透了，难得有这么一个甜蜜的时刻，或许这就是上天的眷顾，给他一个恩赐，为他狂风暴雨式的苦难来一点温情平稳的前奏。小姑娘似乎在他背上睡着了，林宇能够听到后背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和他后背上胸脯一起一伏间心脏的跃动。
林宇背着小姑娘回到了国大酒店，吃晚餐的人已经很少，有不少人坐在右半区慢慢地喝着咖啡，小声地聊天。大厅里，竟然有一个人坐在钢琴边弹着肖邦的曲子，林宇不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但是那轻缓温柔的旋律就和一首催梦曲一样，舒缓的音符就像梦神伸着懒腰，躲进每一个人的梦里。领班站在厅门口准备接过小姑娘，她轻声地对林宇说话。
“辛苦您啦，您真是一个大好人，把小宇给我吧。”领班准备接过孩子。林宇听到小宇，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追问。
“穿着我的衣服呢，脱了会冷，我抱她进去，您劳烦给带个路，放到床上去，盖上被子我再走。”
“也好。”领班便在前面领路了。出了厅门，后面便是职员休息间，领班把林宇带到一个小间，那里面是一张小沙发，她赶忙把沙发翻下来，变成一张床，然后从旁边的橱柜里捧出一床被子垫在上面，然后又铺好一层床单，接着又捧出一床被子，放在最上面摆好。
“来，放下。”领班招了招手。
“她就睡这里？”林宇目瞪口呆。
“对啊。”领班过来抱小姑娘，林宇缓缓地把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她已经睡得好熟好熟了，那可爱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又拍了几张照片。他抬头看了看昏暗的房间，空调早就坏了，显得分外凄寒，刚刚他碰到了小姑娘的被褥，那也是冷得吓人。突然间他想到了什么东西，愣了一下。
“您刚才叫她什么？”
“小宇啊！”
“小宇？哪个字？”
“宇宙的宇。”
林宇心惊不已，他预感到其中另有蹊跷：“为什么是这个宇呢？”
“那您得问她妈妈了。”领班感觉这个问题很好笑。林宇却一脸严肃。
“那她妈妈呢？”
“不知道在哪呢，十年前消失了。苦命啊，这孩子苦，她妈妈更苦，想我们在一起那时候，真--”说到这里领班叹了口气，林宇赶紧上去抓住她的手腕，似乎弄疼了她，她哎哟了一声，林宇又连忙松开手。
“你们认识？”
“对，还是好朋友。”领班揉了揉手腕。
“她叫什么啊？”林宇瞪大着眼睛期待着答案，他知道那个答案，却没有做好准备接受。
“老板和其他同事叫她小刘，我和小徐都叫她诗诗。”
林宇一瞬间呆坐在床上，嘴里痴呆地喃喃：“我本就该知道的，本就该知道的，那么像，那么像！”他扭过头去望着熟睡的宇儿，颤抖地问，“这么说来，她是龙年生的么？”
“诶，您怎么知道？”
林宇跌跌撞撞出了房间门，又跌跌撞撞地出了厅门，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他的思绪很乱，这么多年来，诗诗受尽了折磨不就是被当成别人取乐的工具么？她受了这么多年非人的待遇，宇儿也在这里吃了十年的苦，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该偿还么？他恶狠狠地怒视着远处和自己那个外孙女儿一起玩耍的李国大，站起身子，一瞬间脸上又挂起了平易近人的笑容。他缓缓地走上前去俯身亲切地问道：“这孩子挂着玉龙吊坠，莫不是龙宝宝吧？”
“不，这娃儿是属蛇的，挂个龙图个吉利。”李国大这么推搪到。
林宇知道了一切的梗概，他又回到了小房间里，要求领班把诗诗的故事讲给他听，在讲述的过程中，林宇知道了诗诗在这里曾经所经历过的苦难生活，也知道了宇儿这十年来是怎么生活过来的。他面色铁青地坐着，心里伤痕累累。领班讲了很久很久，林宇安静地听了很久很久，听完后他安静地起身，准备离开，走的时候他俯身亲了宇儿一口，在她耳边轻柔地呢喃。
“过不了多久，爸爸就来接你。”
领班表示抱歉跟一个陌生人讲了这么多无关的事情，林宇笑着说自己喜欢听伤情的故事，又告诉领班善恶终有报。他出了门，疾驰回家，诗诗这些年来所经历的痛苦他能够想象的到，但是，今天，他是第一次这么客观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痛苦和绝望，窒息与挣扎，如今尚且这样，在她为孩子而卖身的十年间又经历了怎样的折磨，他已经不敢相信。磨难就磨难吧，磨难到头得出甜果倒是好事，谁知道磨难到头最终也只是某些人打发无聊时间的趣味游戏而已，某些人生不如死只是供人取乐，只是！供人取乐！蒙在鼓里地供人取乐！林宇知道，他不会留李国大狗命。
一回到家，他便狠狠地抱住了诗诗，诗诗都被他吓住了，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林宇什么都没有说，掏出手机，打开相册，诗诗竟然惊喜地叫起来，她坐在床上，高兴地笑着，自言自语，像一个收到梦寐以求礼物的小孩。她在屋里欢乐地笑着，而林宇则背过身走到了阳台边，泪水肆无忌惮地流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