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正圣六年,六岁。
潘阳浑身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只是还有不少淤青,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天,他还是想不通当时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的伸出那一脚。
潘家村不但小,还交通不便。就连炒菜的油,都得翻过两座山,从青牛镇里买。
那天,潘阳本来坐在门槛边百无聊赖的磕着瓜子。
老爹挑着两大陶缸新鲜榨出来的菜籽油,赶了十来里山路回到家,跨过门槛,满头大汗,总算能松口气:“终于到家了!”
潘阳脑抽伸了脚去绊他…
犹记得那顿打哟,奶奶一边心疼的给他包扎,一边哭着絮叨:“要不是你这娃子哭得够响亮,奶奶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八岁那年。
二大爷刚在茅厕里蹲下,悠然点燃烟袋,潘阳往茅坑里扔了一串炮仗…
九岁那年。
村里最美的寡妇翠花正在洗澡,潘阳把一条蛇扔了进去。
那一天,村里所有光棍都夸潘阳是个好孩子…
十岁那年。
村里开大会,村长同时也是族长潘老爷子“啪嗒啪嗒”大口吸着旱烟:“小六子,不是叔心狠,潘阳这孩子不能留了。”
“就是,就是。”二大爷第一个附和。
潘阳的老爹潘东仁在家中行六,所以族长叫他“小六子”,咬咬牙,突然跪了下去,哀求道:“族长,各位叔叔伯伯。潘阳这几年确实很胡闹,但他还是个孩子啊,或许长大就会懂事了。”
“而且,你们想想,潘阳六岁之前,不是很乖吗?那是村里出了名的孝顺乖巧,人人夸。”
“是啊,这孩子其实还可以的…”出声的是村里一个老光棍潘二狗,不过感受到寡妇翠花直欲杀人的视线,他就脖子一缩不敢吭声了。
众人七嘴八舌,总的来说,基本都赞成将潘阳驱逐出村。
“好了,都静静,”族长制止众人喧哗,上前一把扶起潘东仁只轻轻说了一句:“小六子,叔也没办法,青牛镇教化使注意到了。”
只这一句,全场寂静无声,潘东仁则面如土色!
家门口,柳青抱着潘阳,一脸紧张的望着远处。
好不容易盼到远处出现了潘东仁的身影,但一看那蹒跚的步履,难看的脸色,她宁愿潘东仁永远不回来。
“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大家就那么容不得他?当家的,你再求求族长吧。”柳青紧紧抓着潘东仁的胳膊。
潘东仁抬起疲惫的双眼,摇摇头:“你以为我舍得?青牛镇教化使注意到了,要不是那位大人派来调查的幸好是族长儿子潘东,潘东暂且隐瞒下来,此刻潘阳已经被抓走了!”
“什么!”柳青震惊的捂住嘴巴:“怎么可能?潘阳这孩子这几年虽然淘气,但也还不至于被那位大人注意到吧?”
潘东仁继续摇头:“我们潘家村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你不知道,这几年至圣堂教化天下,咱大魏朝圣人辈出,正气暖人间,潘阳这孩子干的事在青牛镇十八个村里已经算出格了。”
第二天清晨,家人聚集一堂,除了潘东仁柳青夫妇、奶奶和潘阳之外,还有个襁褓中的妹妹,桌子上放着个大包裹。
潘东仁艰难的开口道:“儿啊,昨天族里开会…”
不料潘阳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爹,孩儿都明白的。今天孩儿只有一个问题,你们信孩儿说的吗?”
潘东仁没想到潘阳竟是这种反应,一般孩子这时候不是应该拼命哭泣哀求吗?
至于潘阳提的问题,是潘阳每次干坏事后被打时,总是辩解称他不是故意的。
以前潘东仁自然是不信的,每次都要把儿子打得屁股开花。
“信,娘信你,娘知道你不是坏孩子!”柳青已经先一步紧紧抱住潘阳,泪眼模糊。
又转身对潘东仁说道:“相公,我们不能就这么赶阳儿走,那跟直接杀了他有什么区别?请你给我一纸休书,我跟阳儿走。以后你再找个顾家的女子,一起照顾婆婆和咱瑄儿。”
“这…”潘东仁眼眶红了。
潘阳却咧嘴一笑,推开柳青道:“娘,你手无缚鸡之力,跟孩儿走还指不定谁照顾谁呢?只要你信我就够了。”
说罢,先上前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再给爹娘磕头,最后亲了亲妹妹的小脸蛋,背上包裹,头也不回的走了…
潘家村的人不知道,十年前的这一天,大魏朝廷上发生了一件趣事。
钦天监袁逸景称昨夜夜观星象,见“太白食昴,荧惑守心”,此为不祥之兆。
再行占卜,得卦辞“克困泉德,御寇,匪求童蒙,市战凶”,乃下下签。
袁逸景请皇帝下旨,将当天降生的婴儿,无论男女一律斩杀,否则,二十年后当有极恶天魔出世,使大魏礼乐崩坏、纲常沦丧,世间沦为诸般恶念丛生之地狱!
不过由于这位袁大人之前已经多次闹过笑话,比如预言魏开平五年兖州将有大旱,结果那年兖州暴雨连连,大河决堤,兖州成为一片泽国。
预言魏开平七年晋州将闹蝗灾,结果蝗虫没来,反倒是北方蛮族南下晋州抢掠,跟蝗虫过境似的,后被魏军击退。
因此朝廷也没太把袁逸景的预测当真,加上所请又太过残暴,皇帝最终也没有同意,只是将年号改为“正圣”,讨个吉利就算了。
…
话说潘阳离开潘家村后也没走远,他一个十岁的小孩子也别想着走多远。
青牛镇下辖十八个村,离潘家村最近是李家村,跟潘家村隔着一座山。
潘阳直奔李家村而去,山路难行,还没等他爬到山顶,天色就已经暗了。
潘阳又累又渴,幸好包裹里有爹娘给他准备的干粮,水就直接在山上的小溪流里喝,干净。
吃饱喝足,天就完全暗了,潘阳选了棵大树爬上去,用藤蔓将自己牢牢绑在树干上,就这样睡觉。
睡在树上也不是完全安全,但至少能避开一些食肉动物,已经是现在最好的条件了。
凑合一宿,潘阳继续前行,下山就容易多了,日当中午,他就走到了李家村。
潘阳可以在李家村住下来,只要不作奸犯科,不连累李家村即可。
他之前之所以被潘家村驱逐,并非村民不能容忍他那些恶作剧,而是大魏朝廷律法规定,出现恶人的村子将被处罚。
不过李家村没人会收留潘阳,他只能睡在村口的古井边。
这是至圣堂教化的要求,禁绝世间一切罪恶,不劳而获也是一种原罪。
所以,潘阳不仅没房子住,甚至也没有人会赏他一口饭吃,他要是敢行乞,会被直接抓进官府!
至少第一步算成功了,只要睡在村子里,哪怕席地而睡,至少不用担心被狼叼走。
至于接下来的生存问题,潘阳也早有计划。
第二天,李家村的人发现,村里多了个卖柴火的小男孩。
老爹给他的包裹里有一把斧头,潘阳现在只能靠上山砍柴来维持生计。
一捆不大的干柴递过去,一位胖大婶只舀给潘阳一小勺的稀饭。
对此潘阳倒没有异议,至圣堂教化下,贪便宜可是重罪,所以一切交易所有人都会自觉遵守“公平”二字。
一捆干柴只换到这么点稀饭,但潘阳也没办法,他的力气还太小。
没有力气,就砍不了足够的干柴,就换不到足够的食物,就会导致吃不饱,吃不饱又会导致更没有力气砍柴。
如此反复恶性循环,仅仅几天,潘阳不但吃光了包裹里的干粮,还饿得头晕眼花,眼看是不成了。
“喔喔喔,”一只大公鸡高声啼鸣着从潘阳面前走过…
半个时辰后,在一个山洞中,潘阳一边啃着香喷喷的烤鸡腿一边念叨着:“我真的想做个好人。”
随着村里鸡鸭隔三差五的丢失,李家村村民很快怀疑到了潘阳头上。不过此时,潘阳已经向着下一个村庄出发…
魏正圣十三年。
“我真的想做个好人!”这句话潘阳在从李家村出发后的三年里,几乎天天都要说上一两次。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手上脚上都戴上了镣铐,背后还有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一脚狠狠踢在他屁股上:“小兔崽子,下辈子再说吧。”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虽然潘阳偷吃鸡鸭是流窜作案,但毕竟大魏如今天下太平、正气暖人间,小偷也是稀罕物了。
捕快又闲得没事干,恨不得从地缝里挖出几个作奸犯科之辈,所以潘阳虽然机灵,终于也被抓了。
他被押送到了灵台镇,镇中央的断头台就在眼前,四周早已站满了一圈圈围观的百姓。
幸好这几年不停流窜,灵台镇离青牛镇很远,爹娘和奶奶应该不会收到他被砍头的消息吧,潘阳此刻心中暗自庆幸着。
依然瘦小的脖子被一只粗糙大手狠狠按在了断头台上的凹槽里,潘阳知道,接下来刽子手会焖一口酒,喷洒在手中那把砍头刀上,以前听说书的讲过。
“可怜啊,这孩子还那么小,就要被砍头了。”
“可怜个屁,这小子可鬼精了,官府愣是找了三年才把他抓到。”
“是啊,从小就这么鬼精,一旦让他长大成人,岂不是要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至圣堂万岁,大魏朝万岁,皇上万岁!多亏他们教化天下,除恶务尽,我可不想身边有这种恶人存在。”
人群中议论纷纷,潘阳已经听到背后刽子手往刀上喷酒的水声,他缓缓闭上了眼镜。
是善是恶,都不重要了,反正他就要死了。